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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犯(天狗原著)》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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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四兄弟建成的水房,也是断了他的水源,卡了他脖子的水房。很小,但极为坚固。锁子很大两片厚钢板嵌进门缝作了门关,这是一种专门对付窃贼的门关,一般人很难撬开。除非把门给卸下来。但门却极厚,极沉。外表用铁皮裹住,门框则是钢筋水泥铸成。他清楚,像这种门极难弄开。就算你今天弄开了,明天立刻就会出现一道更为坚固的门来对付你……
    这座坚固的像一座堡垒一般的水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建成的。他曾粗粗算过,要在一夜盖好,连运带盖大工小工至少也得十好几个人!这就意味着这至少是一个团体在公开地同他抗衡!
    “你是一个,他们可是一群!”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就会想起护林站长的这句话来。
    他也越来越清楚面临着的严峻局势。
    他费了大半夜偷偷凿开的第二个小水坑,尽管他伪装得很好,上边还压着块大石头,就是站在跟前也很难发现出来,而且他取水时总是在深夜或者是在凌晨,然而等他第三次从这儿去舀水时,就发现他又一次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依旧跟第一回一样,臭气冲天,蛆虫满地。他甚至都听到了蛆虫在黑夜里成群涌动的声响!
    这儿一个小小的水窝,淹进去的茅粪至少有三挑!浑浑的夜色里,黑悠悠的一大片!
    他没有感到愤怨,至少没有像头一回那样感到愤怨。更多的则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他甚至感到,在眼下这灰蒙蒙的山野里,也许正有几双暗幽幽的眼睛在悄悄地审视着他!
    他曾经预料到了也许会有这样的结局,然而等再一次确实发生在眼前时,还是让他感到了心底深处的巨大震动!
    自己真像陷入了重重包围!从今而后,一切无法预料无法想象的事,随时都会继续发生。而更大的危机,更严峻的局面似乎还在后头。对他来说,这仅仅是开始,仅仅是个信号……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心境很快地便平静下来。正像在战场上那样,身处绝境,反倒心稳了,置一切而不顾,只有一种豁出来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他就做出了他的第一个决定。不论妻子怎样发火叫骂,他还是坚决地把她和孩子送下了山。
    那一次,他第一次揍了她。他出手很快,一眨眼两拳就出去了。
    她蹒跚着,向后退了几步,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一缕细细的血丝从她的嘴角轻轻地流下来,再也骂不出一个字来。好多天以后,他眼前总能看到妻子挨打,呆呆地盯着他看的情景。那一瞬间,强悍粗壮的妻子让他感到竟是这般柔弱和纤小,以至让他当时就有些慌乱后悔地扭过脸去,再也不去瞅她。
    妻子再没说什么,顺顺当当地领着孩子一块儿下山走了。从挨打一直到走,妻子再没瞅他一眼,他不清楚妻子是不想瞅他,不屑于瞅他,还是不敢瞅他。
    也许是在挨打时,妻子才第一次发现,他的脸色居然会那么可怕。
    妻子和孩子一走,窑洞里立刻清静极了。清静得就像家里被强盗洗劫过一般。他静静地瞅着这个他已经生活了几个月的“家”,心里像刀搅一样难受。家里四壁徒立,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唯一的两口旧箱子,便是他们的所有家产。一台旧收音机,还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复员好几年了,始终没能买下一台电视机,他不禁对妻子和孩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歉意和怜悯。眼中止不住地淌下两行泪来,他觉得他真对不起他们。
    清静和孤独中,心里的压力和负担毕竟减轻了许多,甚至还有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轻松感。
    妻子和孩子走了,负担减轻了些,但问题依然还在,他仍然还需要水喝。
    好像哪儿也缺水。从三伏天开始,连着三个月了,这本来就缺水的地方,竟没有下过一场透雨!
    除了那口被水房锁住的浅水井,好像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水。
    他再一次去找村长。大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找到了。
    当他出现在村长面前时,可能他的脸色实在难看,村长像吃了一惊似的,瞪大眼睛久久地瞅着他,好久好久也没回过神来。
    村长笑了笑,他笑的样子连他也觉得分外难受。没等他再说什么,村长便给他摆出一副诚恳、坦白、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些日子我出去啦,你的事我一回来就晓得啦。不瞒你说,这件事县里乡里的领导们都打问过。可实在是没法子呀。大概你还不晓得,咱们村的水井前些日子就给承包出去啦。真的是没法子呀!你也晓得,天旱,水少,就那么一口浅井,除了人用,牛呀,马呀,猪呀,羊呀啥也靠它。也确实该管管的,你也晓得,咱这地方有的人就是不文明,牛呀羊呀的,就赶到那儿去饮,屎呀尿呀的让你简直就没法子!你说不管管哪能行!可要管村里又没钱,咋管?不瞒你说,这两年村里穷得连干部的补贴也拿不出来。没钱又想管,只好就承包出去,确实是没法子呀!你的事我一回来就说要过问的,这两天七事八事的,真是把人忙垮了。不管咋着,就是承包了,总得让人喝水呀!你虽说给公家办事,是个外人,可咱们也不能眼看着喝不上水就不管。你放心你放心,一会儿我就跟他们商量商量,不管咋着也得有水喝么!前几年,也是这,天都旱塌了,到后来只好用拖拉机去拉水。咱这鬼地方,最要命的就是这个水!水是个大问题!村里早就想打口机井了,可就因为没钱老闹不成。如今承包了也好,正好可以集些资,反正谁有钱谁愿意管就让谁管去,到时候还好歹得些管理费,攒些钱打眼机井,问题也就解决啦。其实呀,你也不是不清楚,这几年,咱这没钱没权的村长,还不是个聋子的耳朵。还不是征征兵催催粮,管管计划生育罚罚款!有谁听咱的!不过像你这事,我一定说,顶事不顶事也一定要管一管,还能不让人喝水了……”村长说着说着,陡然间就还像老了许多,满脸皱纹很深很深。唠唠叨叨啰哩啰嗦的,但一句句都说得那么坦诚,那么实际,让他无言以对。他恼恼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来这儿时,曾想了很多,但无论如何却没想到是个承包!浅井让人给承包了!简直就让你无法预料!末了,他只是问:
    “承包给谁了?”
    “哪还有谁,四兄弟呀!也就是他家啦,别的谁揽这个。”村长依然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言外之意,像是在说,除了四兄弟,又有谁敢承包。
    这一回他预料对了,果真是四兄弟!又是四兄弟!
    又一次犯在他们手里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整天鼓动着让大伙搞承包么,这就是鼓动承包给你的好处和回答!
    既然是只有他们才敢承包,那么这又有谁才能管了他们。顷刻间他便意识到村长刚才给他说的那一大堆话就全是废话,没有一句有用的话。村长根本就管不了四兄弟,即使是他想管也管不了,他找村长纯粹就是白找!
    他当时立刻就站了起来,一句告辞的话也没有,径自头也不回地就走出门去。村长道歉似的在他背后絮絮叨叨地依然说个不停,他一句也不想再听。全是废话,谎话,鬼话,就是实话也没一句有用!真是犯傻,在这种地方,村长村委会能顶个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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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村长家,他有些茫然的一颠一颠地在村子里走着。那条假腿,好像也是因为干燥而发出一阵阵嘎吱嘎吱的响声。这是个典型的山村,也不知有多少条弯弯曲曲上上下下的窄路,环连着二百来户人家,疏疏落落地分布在整个一座山岭的向阳一方的上下左右。这里一户,那里一家,村头村尾相隔十里有余。远看一户一户相距并不太远,你若真要去走,这一家到那一家,上上下下弯弯曲曲七扭八拐好半天也别想走到,简直就是一座迷宫一样的城堡。
    他觉得他真的就像在迷宫里走。眼前这个不知来过多少回的村子,一时间竟让他感到是如此的陌生和遥远,看似就在眼前,却怎么走也走不到。整个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感到是那样的不可捉摸……
    大晌午,路上不时地同村里的人们相遇。他看得出来,这些人见了他没一个想搭理他。纵然擦身而过,打个照面,也就像躲瘟神似的逃开。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媳妇和姑娘家,一见他打老远就避开了。若要照面,竟然就缩了回去,转身就走!
    他成什么了!在一个山村里,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恐怖的了。大姑娘小媳妇一见你就逃,这意味着什么!
    他又一次感到毛骨悚然!他甚至也想立刻就缩回去,逃出去。逃到那个虽然缺水,灰暗,孤独,死寂,但却能多少给人一些安全感的破窑洞里去。
    他渐渐平静下来。他并没做错过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没干过亏心的事。他毕竟是个堂堂正正的复转军人。在生与死的战场上,虽然算不上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但他至少也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他没有退却过,更没有做了逃兵!
    他终于来到了四兄弟的家门前。
    这是全村最好的一座院落,也是最大的一座院落。他第一次来这儿时,就暗中计算过。在这个几乎不见平地的山村里,唯有这一家的院子,平展展的一大片,足有四五亩宽!那一排像楼房一样上下各十孔的双层窑洞,他也不止一次地估量过,只这么一个空壳,没个五六万块根本就盖不起来!
    偌大的一个院子,收拾得简直就像一座公园。各种各样的花草果木,郁郁葱葱,争奇斗艳,花团锦簇,芳香扑鼻,真让你美不胜收,流连忘返!而若想把这么大一块花木园林照管好,那也绝不是一桩小的花费。
    最打眼的则是那一排车库,不算他们在山下组建的车队,只供他们自家使用的车就有三辆。一辆客货,一辆面包,还有一辆黑色“伏尔加”!无须再去计算别的,只是这几辆车一年的保险费和汽油费,就让你目瞪口呆!
    上一次来,他是作为贵宾而被请来的。
    这一次来,却好似全然打了个颠倒!
    “敬酒不喝,喝罚酒。”他又一次听到了老婆的叫骂声。
    复杂交错的感觉中,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慨。如果说,上一次来这儿时,主要是感到惊奇的话,这一次来这儿更多的则是一种鄙夷和厌恶!
    他定定神,再次使自己镇静下来。
    他摁响了门铃。村里的院门,只要是在大白天,只要人不睡,一般并不真正地反关住。门面上有个扭子,里边有个搭扣,在外一拧就能拧开。但他还是摁响了门铃。这村里,唯有四兄弟家装了门铃。院子太大,按门铃是必要的。
    一阵尖细的娃娃声似的狗叫,悠悠地传来。那是一只纯种叭儿狗,花三千多块买来的。
    一阵慢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关子一响,吱扭一声,从门缝里露出一张女人脸来。还没等他看清是谁,啪一声就又关住了。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由近而远。
    良久,门开了。是老二银龙。
    “哟,这刮的是啥风,稀罕呀。”银龙一副很快活很兴奋的样子。见他不吱声,便问:“有事呀?家里坐坐?”
    “水井是你家承包了?”他没动。开门见山平心静气地问道。事已至此,根本不需要委婉的辞令。
    “哦,水井的事呀!”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是我家老三管的事,你找他吧。”立刻又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脸上的笑登时烟消云散,快得让人吃惊。
    “他在哪儿?”
    “在家。”银龙靠在门框上,眼睛直勾勾地像瞅见个怪物似的打量着他。也不说让进,也不问他进不进。
    他想了想,也没再说什么,径直就往院里走。老二并不让开,依旧靠在门框上一动不动,连脖子也没转了转。过门槛时,他同老二擦身而过。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和烟味。他也没再回过头来,一直就往窑门口走。快走到半院子,才听到院门在身后哐啷一声关住了,声音极重极响。
    家里竟有八九十来个人,正围在一起打麻将。摸的摸,看的看,吵吵嚷嚷,气氛极为热烈。见他进来了,并无人搭理,依然各行其事。摸的照摸,看的照看,就好像没他这个人,并没有进来这么一个人。
    不过他却分明感到,这只是个假象,是做个样子给他看的,明摆着就是要给你点颜色瞧瞧,冷落冷落你。
    他静静地站着,慢慢打量起来大厅里挂满了的名人字画。其中有个条幅分外招眼,整幅只是一个大大的“龙”字。上次请客来这儿时,就听主人介绍过,这是省书协一位副主席特意赠给的。今日看来,果然又是一番风味。雄浑厚重,遒劲刚健,给人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随后跟进来的老二沉不住气了,便向正在摸牌的老三嚷道:“老三,护林员来啦,找你说水的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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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有啥好说的!要喝水就掏钱嘛!本村一桶五块,外地的加倍。很简单的事情,有啥好说的!”老三的头转也不转,眼睛依然盯在麻将牌上,阴沉着脸用一种低沉的腔调说着。老三是这一家人中的核心人物,也是整个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身高马大,孔武有力,脑子很好使。还曾花钱学过武术,练得一手好拳脚。师兄弟哪儿也是,在这一带声名显赫,无人不晓。
    狗子自然听到了,他本想就此一走了事。这本身已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何必再纠缠下去。但想了想,总得说些什么。既然来了,便尽力显得不动声色地说:
    “这是谁订出来的,像我这挑一担水就得二十块,谁能喝得起,是不是太贵了!”
    “贵?嫌贵就别喝嘛!”老三立刻就冲过来一句,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麻将牌,似乎他根本就不屑一顾。
    他正想走,老三身旁的一个人说话了,嗓音明显地平和了些:“这是集体研究订出来的,村里的人全都同意。前几年就要这么干的,其实也就是集资办水。这对谁也一样,喝水就得交钱,等钱收得差不多了,就请打井队打井。等打出井来,到那会儿喝水就不必掏钱了。要说贵,其实也不算贵。”他突然想起村长刚才同他讲的那些话来,同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人说的。他不明白,究竟村长讲给他们的,还是他们讲给村长的。
    “贵?他妈的还嫌贵!敢是老子们想贪这点钱!他妈的,少一个喝水的,这井就不打了!”
    老四在一旁突然就大骂起来,当然是在骂他。他瞥了一眼老四,本想说句什么,忍了忍没说出来,然后转身便走。
    他觉得身后突然就静了下来,静得像一座旷无人烟的古庙。一直等他走到院子里,也再没听到一丝声音。
    也许他们全都猜错了,本以为他是来求情乞讨的,该轮到他们好好地收拾他一顿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一副强硬姿态!
    他们真想错了。
    一直等到走出大门口,才猛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推翻打碎的响声,中间还夹杂着一阵叫骂。叫骂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
    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这意味着他们大概绝望了。
    他得早做准备。他知道他们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尤其是现在更会如此!
    当他回到护林点上时,他们对他做出的又一个反应就是村子里停止了对护林点的供电。这本是预料中的事,他没怎么惊奇。护林点由村里供电,是因为以前历届护林员同村里的良好关系。如今断了电,自然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可说的,也找不上任何人。
    他连一口气也没缓紧接着又急急赶下山来。他知道这种事情越快越好,一步也耽搁不得。他准备在村里的小卖部里买几斤煤油。小卖部的驼背瞅了瞅他说没有煤油,就没卖过。他知道这是撒谎。然后指着柜台上摆着的蜡烛说:“那就要这个吧。”老头儿愣了愣,半晌,才取了两根给他。他说全要,推过去两张整票子。老头儿又愣了半晌,才慢慢地一把一把给他递过来。一数,一共三十六根。驼背耷拉着眼皮和脑袋,一副做了错事后悔莫及的样子。他还想再多买些饮料,钱不够了。他数了数,只买了两筒。
    一出门,他就笑了。他没白跑。三十六根,足够他用一阵子了。虽然贵了点,一根五毛,比城里贵一倍还多。不过他也认了,能买到就行。
    他谋算着,明天再下来多买些饮料。只是钱花得实在太快了,他已经开始动用他仅有的那点积蓄了。他本想积攒些钱买台电视机的。
    不过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事已至此,他也只有全部豁出去同他们干了!他总不能这样向他们投降或者乖乖地从这地方滚走!如果这样,那他将会饮恨终生,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一辈子也无颜见人!
    狗子绝不能活到这种地步!
    活着,就得活得像个人!死,也要死得像条汉子!
    爬啊爬……那座黑黝黝的水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好像已经闻到了那种湿漉漉的水的气息,他的脸和身子也感到了那种水的清凉和潮意,他甚至都已经看到了那只有一个拳头大的一小窝渗出来的清水……
    ……
    二十日十一时四十分
    一想起老所长刚才死死地盯着狗子那摊血的样子,老王就知道老所长是在动心思了。
    老所长低着头,静静地抽着烟,只有在问什么时,才会突然抬起脸来。这时候你就能瞅见老所长两颊黑红黑红的。这是血压升高的症状,老所长很瘦,却偏是得了高血压,在动怒,发火,生气,情绪激动时,血压会陡然上升,两颊便变得黑红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