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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二 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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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光消逝,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啊!

  童家霆随爸爸童霜威到达表面宁静但暮气沉沉的小城江津后,进了高中三年级。

  这个国立中学,校本部在县城里,全部是女生,男生分校在对江得胜坝。得胜坝是个小镇,由江津去要坐木船摆渡。几江很宽,江水湍急,夏季水大时,落后的小木船摇橹摆渡要花半小时至一小时。男生分校一共只有六个班,从高一到高三每个年级各两个班。学校设在得胜坝外的蜘蛛穴山上。山上有当地大姓李家和熊家的两座祠堂。李氏宗祠在山中央,成了食堂、礼堂和办公室;熊氏宗祠在山下,就做了学生宿舍。山顶开出了几块平地,大的一块做了操场,其余的空地盖上了六大间毛竹打桩、竹片编成篱笆糊上泥巴做墙加上稻草顶的教室。那是非常简陋的抗战时期的中学了。从大城市来到这里的家霆,论理对这种艰苦的生活一时是不能适应的。这里早晨喝的稀饭散发着霉昧,喝慢了就添不到了。下粥菜是一人十来粒盐豌豆。午饭和晚饭吃的是“八宝饭”,饭里鼠屎、稗子、砂土、谷子都有。菜不是无盐少油的辣椒莲花白,就是煮萝卜或牛皮菜。吃了这种饭真像“水浒”中鲁智深说的“嘴里淡出鸟来”。学生个个面有菜色。晚上在教室里自修,每人点一盏两三根灯草芯的桐油灯,油灯昏暗无光,冒着黑烟,映着衣衫褴褛瘦削苍白的人脸,使家霆想起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但家霆一切都忍受并适应下来了。他只要想到离开了沦陷区,这是在大后方抗战,而且自己必须赶快读完高中,就有了一种责任心和紧迫感,什么苦都不在话下了。他喜欢闻一多的诗《园内》中的几句: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背诵他生命的课本。

  啊!“自强不息”的少年啊!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正因为阴天多,雨天多,太阳少,他更喜欢这几句诗了,常常用来自励。

  他那间极小的寝室里住四个人,都是同班的同学。除他外:一个是“老大哥”施永桂,一个是“博士”靳小翰,一个是“南来雁”邹友仁。施永桂比家霆大四岁,老成持重。靳小翰戴副近视眼镜,挺渊博,所以得了“博士”绰号。邹友仁喜欢拉胡琴唱京戏《坐宫》,一开口就是“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所以大家叫他“南来雁”。入学不久,家霆同他们处得很好。他们见家霆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博览群书,从上海教会学校里学的英语又特别棒,给他一个“秀才”的绰号。大家都是家在沦陷区的流亡学生,“相濡以沫”是必然的。

  每逢星期六下午,家霆总要由得胜坝回江津家中,为的是看看爸爸。每到周末,童霜威也总是让钱嫂做些红烧肉之类的好菜让家霆回来“打牙祭”,还用玻璃瓶装了让家霆带些回去给同房的好友吃。平时,每逢这天下午,家霆总是兴匆匆地准备着回家。可是今天,发生了一件事,使家霆心情沉重。

  那是因为“博士”靳小翰的哥哥靳海文牺牲了。靳海文是得过勋章的空军少校,先后在武汉和重庆击落过敌机五架,但最近在沙市附近的空战中阵亡了。战争给人造成的痛苦真大!靳小翰早年丧父,寡母抚养他们兄弟成人。昨天,小翰收到在北碚一所中学里教书的母亲寄来的快信,告知他了噩耗。小翰哭了一夜,决定马上请假去北碚看望、安慰妈妈。大家凑钱给他做路费。为赶搭去重庆的早班船,天还未亮,家霆和“老大哥”施永桂就送他到江边摆渡。江水滔滔,夜黑茫茫,家霆心头郁结着一种伤感和同情结成的疙瘩,回校后始终沉浸在郁郁寡欢的状态中。上午上课时这样,午后上完两节复习课决定回江津时仍这样。

  天,阴沉沉。他步行下山,沿着曲折的阡陌和小径走向得胜坝。坝上正是赶场天,挤满了农民,这时还未散。空气里弥漫着酒味、酒糟味和小馆店里的辣椒、韭菜、煮肉味。场上的担子、背篓、小摊上,放满了红色的柿子、绿色的蔬菜、鲜红的辣椒,木架子上挂着卖剩的猪头和已不新鲜的膘肥皮厚的猪肉。头缠白布、脚踏草鞋穿蓝布大褂的农民,背着筐、牵着羊、赶着猪熙来攘往地挤满了那条青石板的正街。卖草药的人在天花乱坠地吹牛招徕顾客,围着许多人看。家霆无心去看那些热闹,将喧闹声、猪叫声抛在背后,脚步急促地穿小路走到了江边。

  江边全是大鹅卵石,凹凹凸凸,踩在上面叫人脚板疼。摆渡的木船停在江边已经装了半船人,船老板要等人装得满满的才开船。家霆跃身从跳板上船,在船舱人丛中找了个靠边的地方挤着坐下。船夫马上来向家霆收了船钱。江风寒冷,船上一批陌生人的脸,有的善良,有的麻木,有的醉醺醺,有的阴沉沉。身边一个军人有点面熟。他穿套半旧黄棉军装,少校领章,黄脸膛,慈眉善目,三十来岁。家霆朝他望望,他也望望家霆。他在吸烟,一口一口地吸得有味,似在思索。一会儿,船开了。家霆忽然脑里一闪,想起来了。抗战爆发那年,逃难由安庆坐“大贞丸”到武汉时,在船上曾碰到一个在上海作战腿上负伤的伤兵,拄着拐杖。他当时让家霆跟他们同唱《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大家都流泪了……

  时间的长河总是悄无声息地淹没一切,记忆却常将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涌出水面。家霆怕认不准,抬头又朝少校看看,偏偏少校吸着烟对家霆笑了,点头招呼着说:“年轻人,好像认识呢!”一口南方话,好像是无锡、常州一带的口音,更引起了家霆的记忆:是他!确实是他呀!

  家霆招呼着说:“是呀,是在从安庆到武汉的那只难民船‘大贞丸’上吧?”

  “对!你长高了,长大了!怎么会在这里的呢?我记得你父亲是个当官的。他在重庆还是在这里?”

  水声汩汩,似在倾诉哀怨和凄凉,波浪使渡船摇晃,江面的水光刺眼,波涛混浊。家霆简单把自己的情况讲了。

  船工目不旁视,紧把着舵,在同湍急的江水搏斗。

  “我们营部就在江津城里文庙旁边,等会儿下了船上我那里去吃晚饭,好好叙谈叙谈。”吕营长态度亲切,叫人对他有好感。少校递一张印得粗糙的名片过来:

  但家霆心境不好,只想早点回家看看爸爸,说:“下次去吧。今天有事,急着赶回去。”

  吕营长爽气地说:“好吧!有空一定来。我讲

  义气好交朋友。你该算是老朋友了!那年在船上,你给我的印象很深。对了,你还记得那个挂中校衔的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吗?就是那个贪污酒精纱布的坏蛋,我们要将他捆住丢到江里去的。”

  风刮在脸上很凉。舵工划着橹一叶扁舟在江上随波疾驶,斜直地流向江津城。家霆清楚记得:在“大贞丸”上,那个中校伤兵医院院长,带了女人坐在大菜问里,将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药棉随便糟踏,点酒精灯下挂面吃。伤兵们露天在甲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伤兵们忍无可忍,冲进大菜问捆住他殴打,要将他扔下江去。……想到这里,家霆说:“记得呀,他怎么啦?”

  船头水声“咕噜咕噜”响,江水中的漩涡泛着泡沫,船离江津越来越近了。

  吕营长苦笑笑,将烟蒂丢进江中,说:“他就在得胜坝伤兵医院做院长,现在是上校啦!我刚才去那医院看望营部一个生病的事务长,程福同早不认识我啦!那医院,妈的,面上还干干净净,骨子里可是个地狱。伤兵医院是肥缺,程福同勾结一伙人,大量盗卖药物、酒精、纱布和药棉,良心给狗吃了,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这小子肥透啦!

  家霆忿忿地说:“怎么没人告他办他?”

  吕营长苦笑笑:“贪污的事现在见怪不怪了!他有后台,老鼠就成了千里马!住院的伤兵无钱无势半死不活,谁敢得罪他?”谈话没再继续下去。船上一个女人抱的婴孩拼命地又咳又哭,大约是那个头缠白布吸旱烟的老头吐的浓烟呛了婴儿。一个壮汉有一张挺英武的脸,也许是个唱川戏的?老在重复地哼着戏:“云山叠叠(呀)江水茫茫,弟兄分别各(啊)一方……”一遍又一遍,叫人听了不耐烦。一个筐里背猪娃的中年农民,酒喝红了脸,在跟一个年纪相仿的伙伴絮絮叨叨争论,剑拔弩张像要打架。一个头戴礼帽的下江人老是咳嗽,将痰吐到江里去。……

  江声浩荡,摆渡的木船顺流而下快到江津的岸边了。江津沿江的那些吊脚楼,那些拥挤的鳞次栉比的进屋,那些爬坡的石级,和那些布满鹅卵石的江岸都在眼前。家霆无意中看到由重庆到江津的民生公司的小轮船正好抵岸卸客,忽然又想起了靳小翰。小翰这时该到重庆了吧?到重庆转公路汽车去北碚,今夜总可以抵家了,母子见面该有多少辛酸?忽然,在一种疲倦而期待归家的心态中,因想起重庆,想起人的生死,想起人生的虚幻,想起遭遇的坎坷,欧阳素心的脸庞闪电似的又出现在脑际。

  生命的钟摆沉重地在那里移动,多少悲欢离合!她哪里去了呢?我的欧阳!

  只要想起欧阳素心,心里就难过得要命。他这种年岁,正是最痴情的时候。心中爱情泛滥,往事难忘,能超越年月而同今天衔接,历历如在眼前。上海环龙路上欧阳素心家楼上灿灿的灯光;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大菜馆里动听的小夜曲;慈淑大楼上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传单;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后边的拥抱,霞飞路上肩并肩的漫步;沦陷后南京潇湘路一号欧阳突然来到的欢聚;雨花台寻觅妈妈柳苇埋骨处的情景;那只嵌着螺钿的首饰盒的赠予;直到去年九月下旬,在重庆嘉陵江与长江汇合处雾夜中的意外重逢,无一不像放映电影似的一遍遍多次在眼前闪现。

  啊,多么难忘的人,多么难忘的事!

  想到这些,不能不像心里灌满了醋似的发酸,不能不像走了神似的怔忡。当木船忽然撞到岸上,船工高叫:“到哕!”家霆才像苏醒过来似的同吕营长一起走下船去。

  吕营长又邀他了:“走吧,小老弟,到我那里坐一坐认认门喝杯茶再回去吧!”

  家霆固执地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答应以后一定去看望,又留下了南安街九号的住址给吕大鹏,两人分了手。

  从河坝登石级穿过拥挤的人流,走进江津北门往热闹的小什字走的时候,家霆一路仍不断思念着欧阳素心,再也摆脱不开这蜂拥浮动的情丝缠绕。

  欧阳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突然失踪了呢?真太奇怪了呀!去年九月下旬,在江边美丽而又布满烟岚云雾的茫茫夜色里,同欧陌素心突然相逢以后,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但她说那是欢喜的泪。大家都出乎意外,事先决没有想到会在重庆相遇。相遇后,爸爸也是那样高兴。当问她在香港怎么能独自突然来到重庆时,欧阳当时哽咽着说:“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诉你。”

  可是,重逢的欢愉压倒了一切,没有来得及谈往事,也没有想到要立刻追问她的遭遇。她只快乐地听着爸爸谈脱离魔掌从上海逃脱敌伪羁绊到四处的情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完全像从前一样。

  欧阳没有变,仍旧美丽、亲切。但是,后来回想,她心中确实像有什么秘密,像有什么深层的痛苦和为难。她抿着嘴双眉间拥着愁云,语气间有着顾虑,吞吞吐吐。问她住在哪里,她说:“明天你就知道了。”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明天告诉你。”她是用一种打哑谜的口吻说这些话的,当时仅仅以为是她故意用这样一种说话增加情趣的。事后想想,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晚,她是在江边作画,带着画具、画布和画架。画布上已涂抹了月下的山景、江水与山城的灯火,构图新颖。但迷迷茫茫的缥缈虚无,却与在上海她家中见到过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问》的油画异曲同工,气氛神秘离奇。她走时,画具连同未完成的画都带走了,一个字未留,一句话未多说,一件东西也没留下。

  那夜,月光时而晶莹,时而朦胧,从云端里出来的月亮,在江上照出粼粼的银光。她似乎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本来,她好像感到很幸福,哭停以后,心情变得舒畅些了,所以说:“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诉你!”可是,这话未引起注意,只以为有的是时间,迟早会听她说的,安知她突然说走就走了!谈得热烈高兴的时候,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说:“今夜,我还是回去,明天我再来。”

  问她:“你住在哪里?”“明天你就知道了!”“送你回去吧。”

  “不要!”

  说这“不要”两个字时,她那透露着秀丽和智慧的脸庞上表态坚决,坚决得让你无法扭转。

  最后,终于还是送了。她只答应送她一程,送到“精神堡垒”附近时,她说:“我住的那个熟人家,不喜欢我带生人去。你就别送了!”

  “为什么?他们是干什么的?”

  “你别问!明天我一起都告诉你!”

  话说到这里,似乎再不应该逼她了。怅惘地看着她背着画具,在街灯的光芒下隐没。

  她头电没有回,一声告别的话也没有说。 

  后来想起来,她那双活泼的眼睛当时是带着一种隐约的痛苦的。为什么?无从揣测。

  第二天,整整一天,她没有来。

  从此,她失踪了,再也不知她在哪里!只剩下了珍藏在箧底的欧阳赠送首饰时留下的纸条“天涯海角毋相忘”七个字,陪伴着家霆。每当看到这七个字时,会带来一种痛苦、心酸的感情。

  是什么原因呢?几百遍一千遍想过,无从解答!无从解答呀!过了小什字街,经过“江声电影院”,从中央银行门口走过向右转,径直在大街上走着,家霆怀念欧阳素心的思绪连绵不断。

  欧阳不是那种寡情少义的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背弃忠贞的爱情。她是个富于牺牲精神的女性,可以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决不会去损害别人为了自己。可是现在,当她可以得到幸福也可以将幸福赐给我的时候,为什么出此下策呢?

  她一定有难言之隐,一定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是什么事呢?她是怎样从香港独自逃出来的?重庆没有她的亲人,她在重庆是怎样谋生的?谁知道呢!

  走到南安街口了,天阴丝丝地撒下一些细细的碎雨花来了。有人在招呼家霆:“大少爷,回来了?”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打断了家霆的情思。

  家霆一看,是老钱那张营养不良的笑脸,他挽着那个七岁的大女儿正站在路边。家霆不喜欢人叫他“大少爷”,可是这个老钱和他家钱嫂,你说上一百遍,他也不会改口的。家霆只好承受着,点头招呼说:“回来啊。”又问:“我父亲在家吗?”

  “在在在!”老钱一手拿只酱油瓶,看样子是去拷酱油的,“有客人!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夫妇俩,刚来不久。”

  家霆对李思钧和他老婆——那个在南京中惩会里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钱敏敏印象都不好。李思钧战前在南京时是中惩会的总务科长,家霆以前听童霜威说过:“李思钧这个人势利眼!”到江津后,又听人说他是个“党棍”,冷酷、暴躁,浑身党气和小官僚架子。虽然到江津后,在童霜威面前,李思钧表现得很尊重,总拧不过家霆先人为主的印象。李思钧的太太在逃难到途中患盲肠炎死了,钱敏敏嫁给了他。钱敏敏徐娘半老了,戴副眼镜,画眉毛,脸上粉涂得特别白,穿高跟鞋,烫了个“狮子头”,那副打扮和昵态叫人看了很不舒服。见了童霜威,嘴里老是喜欢讲讨好的话,听了腻味。听说李思钧夫妇在,家霆心里厌烦,跨进家里客厅,见李思钧夫妇正在东边两把红木椅子上坐着,只好招呼。李思钧夫妇也都客客气气地点头。家霆觉得不能不陪一下客人,就往西边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童霜威脸上是一种关心、爱怜儿子的神情,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迟?”

  其实也并不迟,可能做父亲的盼望儿子早归,所以觉得迟了。家霆只好笑笑不回答。家霆走得身上热了,将学生装领口解开,掏手帕擦脸,听见李思钧问:“你们学校,学生对邓宣德满意不满意?”

  校长邓宣德,花白头发梳得异常光滑,一个留山羊胡子穿紧身西装的老头儿。早年在巴黎一个什么大学攻读心理学的。比较开明,不大多管事,原先在教育界有点名望和地位,译过些《心理学概论》之类的书。他不大向学生讲政治,甚至在每星期一的纪念周上也不爱讲话,要讲也只是简单谈谈时局,不外是盟军打得不错啦,轴心在走下坡路啦等等。听说李思钧和稽查所长鲁冬寒对他深为不满。他俩同到学校参观过,嫌学生在墙报上埋怨政府贪污腐化和抗战不力是“左倾”,嫌学校里的国民党、三青团没有活动,“工作未曾开展”,又嫌学生在县城里演出曹禺的话剧《蜕变》义卖救灾,说《蜕变》是“替异党作宣传”。据传他们向上边打了不少小报告,指摘邓宣德“放纵学生”,邓宣德却并不买账,关系很僵。

  听李思钧这么问,家霆点点头说:“还好!”他回答的是实话,学生们对邓宣德印象不算坏。他这人对学生不用高压手段,很少用开除、记过的办法对付学生。他也不贪污学生的公费。

  李思钧似乎不满意家霆的回答,对着童霜威说:“邓宣德这个人非换掉不可!我们是主张邵化来做校长的。……”

  家霆感到坐在那里听李思钧谈这些不合适,站起身来说:“爸爸,我去里边看看。”又对李思钧和钱敏敏说:“你们请坐。”他走进自己那问静悄悄的卧室,穿堂风将北面起居室的一扇门吹得“咿咿哑哑”响,隐约仍可以听到外边客厅里李思钧、钱敏敏和爸爸的谈话声。

  他卧室的桌上,放着一封厚厚的冯村来的挂号信。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急忙将信和报纸看了。那种猜不透的、迷惘的、寂寞等待的情绪又弥漫心头,心像裂开了似的痛苦。似乎在看水里的云影飘荡,空落落地摸不着边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呆呆坐着,思绪又飘渺起来。

  客厅里的谈话声又传来了。钱敏敏在讲话,压低了声音,似是在说一件秘密,家霆却能大致听清楚:“秘书长……续弦的事还是考虑一下的好。周秀珍……人很不错……我们给您介绍。……”李思钧也平静地插话:“您年岁也大了,孩子也大了……总得有个人照顾照顾解解寂寞。”

  家霆警觉起来:原来给爸爸做媒来了!急切想知道爸爸态度怎样。那个周秀珍,他知道,也常在江津街上见到,是县里一所女中的校长,县党部委员,一个又白又胖的老处女。四十来岁,老是穿件蓝布旗袍,短发齐耳,脸上常常微笑。听说对学校的教师和学生特别严厉,常当着学生面训斥教师,平时不准学生看“闲书”,绝不许师生打扮,年轻女教师谈恋爱也不允许。很小的事就常开除学生。因为白胖,学生给她起的绰号是“猪油”。

  只听童霜威在说:“啊啊,我一时还没有这种打算呢!”

  钱敏敏的声音:“秘书长,您看看这前面院子里的郑琪,他的媒也是我做的。郑太太是银行出纳,二婚,不像周秀珍是老小姐。郑琪他老婆孩子那年在重庆防空洞大惨案死了后,他伤心透了,做法院院长,人给他取了个‘冷面院长’的绰号。去年结婚后,变了,哪天不是乐呵呵的。……”

  家霆似并不一定反对爸爸续弦,但经历过方丽清这样的后母,自然对这种事总有由本能产生的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尤其是钱敏敏夫妇来做媒,做的又是他对印象不好的“猪油”周秀珍,心里更不舒服,像置身在湫隘闷人的境地中。

  总算,听到童霜威的话了:“谢谢你们了,这件事以后再谈吧。”家霆不想再听他们谈话了,通过边门由自己的卧室走进童霜威的卧室去。

  写字桌上,摊开着纸张笔墨。一看就知爸爸在写《历代刑法论》。看样子,李思钧夫妇来时,爸爸正在写,临时搁下笔去会客的。他替爸爸将毛笔插入笔套,将铜墨盒盖好。再一看,见有一只大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挂号寄来的。抽开一看,出乎意外的是张委任状:“委任童霜威为国史馆筹委会委员”。他心里有些高兴。自从来大后方后,爸爸受到冷落,现在这张委任状突然从天而降,怎么回事呢?

  家霆又寂寞无聊地踱回自己卧室里去,心里想:我该写封复信给冯村舅舅,请他继续寻找欧阳,也要请他设法了解忠华舅舅在哪里。人,并不是对所有的东西都敢奢望的。家霆始终记得欧阳素心曾经讲过一则小故事给他听:屠格涅夫有一次外出,遇见一个乞丐伸着枯瘦的手可怜地向他讨钱。屠格涅夫决定给钱,把手伸进口袋,忽然发现糟了,钱包没有带!只得怀着十分愧疚的心情,拉着乞丐那肮脏的手握了握,说:“啊呀,真对不起!”乞丐却紧紧握着屠格涅夫的手说:“啊,兄弟,谢谢你,你已经给得太多了!有你的这点诚意就足够了!”

  是呀!家霆现在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贫穷的乞丐,多么需要欧阳,多么需要忠华舅舅,需要他们给那么一点感情上的施舍呀!只要知道他们在哪里,只要他们能突然出现在可以触摸的面前,就够了!那一切都满足了!人在感情上需要的满足有时是超越一切的。正如靳小翰昨天因为他哥哥战死而号啕痛哭时,好友们对他的安慰终于减轻了他的伤心。小翰在家霆和施永桂送他上船时,深情地红着眼圈说:“谢谢,谢谢你们。”平时大家是从来不讲客气的好朋友,可是此时此刻,小翰的一声“谢谢”却如此深情。他不用“谢谢”怎么来表达他的满腔感情呢?

  生活的真谛难以捕捉、难以理解,更难以揭示它永恒的奥秘。生活中的遭遇也一样。

  家霆陷入了一种难以摆脱的压抑与苦闷之中。所好,这时李思钧夫妇走了,童霜威走进房来。“冯村的信看了?”父亲问儿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了。”家霆在自己床上坐着,问,“爸爸,您看怎么办?”

  童霜威沉默了一下,叹口气:“只有继续找。我思前想后,很怕这女孩子会不会出什么事。现在特务太多了,她是从沦陷了的香港来的,她父亲欧阳筱月又是那样一个人物。”

  “狯出什么事呢?”家霆惊叫起来。他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不能不承认父亲阅历多,政治上有经验,推测并非一定是捕风捉影。他满面愁云了。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我本想找叶秋萍打听一下欧阳。但让冯村去找,不合适。叶秋萍怀疑冯村是共产党,我虽作过解释,未必有用。”

  家霆沉默,叹了一口气。欧阳失踪的事寻找渺茫,心头的辛酸也更浓了。

  童霜威好像是有心岔开话题,不想让儿子太沉浸在焦虑之中,说:“昨天,突然收到一张委任状。是个新成立的机构,实际也是个养老院,不知谁开恩,竞想到了我。”

  “您猜是谁在帮忙?”

  不知道。我这人没有靠山,没有派系,可有可无。国史馆筹委会主任委员是张继,张溥泉①同我是泛泛之交,不会想到我的。”童霜威说到这里,问家霆,“你看我要不要辞去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设计委员?说实话,接受那个聘书,我一直心里不是滋味。杜月笙给我个名义无非是招贤纳士抬高自己的身价。但现在有了国史馆的差使,钱虽不多,你我二人生活也不致困难到哪里去。我想写信给杜月笙,辞掉这个设计委员算了。你说呢?”

  看爸爸的意思是在培养、锻炼儿子的能力,家霆点头说:“我赞成爸爸的想法,但国史馆的委任状刚到,还摸不清底细,倒不如过一度看看情势再说。好在要谋一个名义是困难的,要辞去一个名义是容易的。”

  童霜威听了点头,说:“对!对!”他很满意儿子的思虑周密,儿子马上快二十一岁了。抗战爆发那年,还是个玩鸽子、集邮、打鸟枪、爱骑自行车的初一学生。可是抗战五年半,孩子在战争中经历了战前无法想象得到的风雨雷电,终于长大成人而且富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了。同他商量问题,每每可以有所得益。这使童霜威高兴。

  ①张继,字溥泉。

  童霜威估计刚才李思钧夫妇在客厅里谈的话儿子一定听到了,故作不介意地说:“刚才李思钧夫妇来,说起要我续弦的事,你也许听到了吧?”

  家霆点头,觉得对爸爸不必讳言。

  童霜威苦笑笑:“我同方丽清离婚了,教训很多。主要问题是互相太不了解,商人家的女儿眼睛里只有钱。她比我年轻得多,当初嫁我不外是看中了我的地位和经济。我倒霉了,她就变了。同她离了婚我感到轻松。续弦的事我一时还不想谈,婉谢了他们的好意,想必你也听到了?”

  家霆又点点头,感到不好说什么。他明白爸爸是向他作解释,要他放心,就转换题目说:“爸爸,刚才听李思钧的话,似乎我们的校长要换已是确定的了?”

  童霜威点头,说:“这些事你回校不必讲。邓宣德此人爱打麻将是有缺点,但那个邵化,是我战前在南京时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天津市党部做过委员。听人说此人品德不好,为人厉害。这些年,他没能爬上去,却做了国立中学校长。中国的教育怎么弄得好?”说着叮咛道:“家霆,你在学校千万少管闲事,把书读好最要紧,墙报上写文章要注意,不要乱投稿。”

  家霆投稿的事,是来江津后进了中学就开始了的。当时,初从沦陷区来大后方,心中的热火燃烧。有一夜,不禁写了一首诗,题为《抗战的烈火》寄给重庆《大公报》副刊,想不到很快就刊登了出来,全校轰动。入校后,教国文的赵腾老师——一个大脑袋、头发蓬松、穿旧蓝布长衫的中年人,对家霆特别好,鼓励家霆把从沦陷区到大后方一路上的见闻追忆出来,说:“能发表就发表一下,不能发表留作自己的人生记录也有意义。况且,写作的过程可以是磨炼思悫、锻炼毅力、提高写作水平的过程。”家霆依照他的话,以《问关万里》为题,开始写作,写了一万多字。但赵腾老师前月底突然说家有急事要去重庆,匆匆动身走了。一走就没有消息。为了怀念他,家霆写了一首诗《光明的怀念》,大胆地寄到重庆《新华日报》去,但没有下文。又写过一首诗寄给重庆一个《前线》杂志,也如黄鹤飞去。《抗战的烈火》发表,童霜威知道。现在,问起投稿的事,家霆如实地说:“最近没有投了!”

  童霜威赞许地点头:“那就好!”他目光迷茫而深沉,说:“特务太多!我不喜欢我的孩子谨小慎微,却又不愿你惹来麻烦。”说着,将在李参谋长家吃饭听说鲁冬寒窥伺的事讲了,说:“对这些躲在暗处要害人性命的恶鬼我很反感,我们抗战是反法西斯。,可是老蒋自己都在效法希特勒!这怎么行?”

  提起鲁冬寒,家霆想起了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丁默村李士群和在苏州、南京及上海监视爸爸的“冷面人”。这些蛇蝎似的特工叫人恶心,想起连爸爸这样的人特务也要跟踪,不由得闷闷嘘了口气,说:“来到大后方,太叫人失望了!”他不由得把路遇吕营长谈起得胜坝伤兵医院的事告诉了童霜威。

  四川这种时节天暗得早,不知什么时候,一弯冷月升起在天际,天色已经暗将下来。厨房里传来钱嫂烧的菜肴的香味,钱嫂在北端餐厅里喊:“秘书长、大少爷,吃饭了。”

  钱嫂能干,做的菜昧浓厚而不油腻,味清鲜而不淡薄。她父亲曾在苏州有名的挂着“乾隆始创”招牌的“松鹤楼”当过厨师傅,所以她靠家传能烧一些味道很好的苏州菜。童霜威对这一点是很欣赏的。

  今天,童霜威和家霆一起走出卧室端的餐间里去,见钱嫂正在盛饭,桌上热气腾腾地放着一荤一素和一只大汤钵,荤菜是一只卤鸡蛋烧肉圆,素菜是一只冬菇炒笋片,一只大汤钵里是清炖的鸡汤。白嫩的母鸡在大汤钵中歪着头、曲着翅、翘着屁股,恰似在盆中洗澡。童霜威猛地想起了在李参谋长家喝茉莉鸡汤的事,心想:糟了!我没有给钱嫂讲一讲给鸡洗澡的事,今天要喝鸡的洗澡水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看着那只鸡苦笑摇头了。

  钱嫂把两碗雪白的米饭盛好放在桌上,诧异地看着童霜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家霆奇怪,爸爸为什么突然看着桌上的鸡汤摇头苦笑,问:“爸爸,你笑什么?”

  童霜威坐下来吃饭,笑着叹口气说:“好吧,我来讲给你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