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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土黑血》第十四回 临别前夜密划毛 征程漫漫扩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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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走出“独立房子”时,天空已经发白了。踏上征途的最后一批人已经在远处集合了,人喊马嘶之声清晰可闻。
    李德身边的工作人员牵着两匹马在等待着李德,一匹马驮着他的给养,包括他积存下的咖啡和几盒香烟,另一匹马是他的坐骑。
    此时,李德站在“独立房子”前,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涌动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滋味。他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完,他凝视着天空呆想着。直到身旁的工作人员催了他几次,他才骑上马,向部队前进的方向驰去。
    从夜半时分,一直到拂晓,李德一直在与项英进行最后的谈话。
    他们的谈话先是从留守苏区入手。项英在留下的兵力上先是和李德讨价还价了一番,李德一直很有耐心地说服项英,留下的几万人不能说是太少了。然后他们又谈论到了陈毅,最后项英谈到了毛泽东,他觉得在这种时候提醒一下李德是对无产阶级的事业的关心,不存在个人恩怨和得失。
    毛泽东这个人很值得警惕,他是个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脑子里装的都是农民意识,他很不尊重马列主义,他城府很深,对权利是向往的,他这人有一种农民式的精明……项英这么说。
    李德若有所思地听着。
    项英又说:我一到苏区就碰上了肃反,发生了富田事件,这人的政治倾向本来是右倾,可处理富田事件却“左”得出齐,原因就是肃反整掉那些反对他的人嘛……
    李德在后来《中国纪事》中对富田事件的描写引用了项英的观点。周恩来则称毛当时采取的恐怖手段是“镇压反革命斗争中的过激行动”。项英则认为是“党派斗争”。
    周恩来提议毛泽东应该随军长征,不仅他是中央红军的创始人,还因为他镇定自若的指挥才能,在关键时刻,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李德和博古在研究去留名单时,对留毛在苏区好还是带他西征好是费了一番思量。
    早在这之前,李德和博古曾有意让毛泽东去苏联养病,毛泽东坚决不同意,他说:我哪也不去,坚决不去。毛泽东当然明白让他去苏联意味着什么。
    后来在陕北与斯诺散步聊天时,迎面看到了走过来的博古,毛泽东指着博古对斯诺说:那个人就是想置我于死地的人。
    李德对项英的告诫并不置可否,但是,项英比博古、李德更熟悉或者说了解毛泽东这个人,知道毛泽东在红军中的潜在影响和深厚的根基。他反复地提醒李德:
    你们一定要注意毛泽东的言行,防止他对部队施加影响,那后果是可怕的……
    我们已经把他放在了中央纵队,跟董必武、谢觉哉、徐特立他们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问题。李德这么说。
    别忘了,还有洛甫、王稼祥。项英更具体地提醒李德。
    洛甫和王稼祥都是从莫斯科来的,以前他们的观点也不一致,况且他们的身体都不好。
    项英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但他仍隐隐地为李德和博古担着心,他有种预感,总觉得毛泽东不会甘心这样的沉默,迟早有一天毛泽东还会进行反攻的。从表面上看,毛泽东和中央军委的人,不可能有太多的接触机会,更何况在西征的途中,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还要行军打仗,毛泽东哪有心情和时间进行政治活动呢。毛泽东要恢复自己对军队的领导权是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博古、李德和项英就这样谈了好久,直到凌晨两点多钟,他们才离开项英,回到了“独立房子”。紧接着他们就开始了上路的准备工作了。
    周围朦胧一片,团团雾气凝重地飘散着。一些前方阵地仍在留守人员的手中,敌人盲目地在暗夜里往这些阵地上打着排炮。
    送走李德和博古,项英回到屋中,他试图想象出红军大部队走了之后,苏区将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此时,他已经是苏区的主人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压力沉重地倾泻而下,一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一点一滴地从项英的胸中漫起。他挥手拉开窗帘,一抹晨光从东方影影绰绰地照进屋内。项英想:是英雄所为的时候了。
    所有参加西征的部队,都经过于都河。早在部队出发前,周恩来就指挥着工兵架设了浮桥。西征的人们跨过浮桥,先往东,然后往南,最后才往西。
    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中索尔兹伯里是这样描写长征的象征——于都的。
    于都是赣南于都河畔一座寂静的小县城,人口不到一万。它不过是一个渡口,一个集市,这个小镇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件。1934年10月,这里是一派安宁富足的景象,天气很好,白天暖和,夜间凉爽,很少下雨。大多数庄稼都已收割完毕,地里只剩下晚稻、荞麦和红薯。青瓦屋顶上晾晒着豆秸和其它东西,有的搭拉在屋檐下,靠院墙放着的红陶罐里装着豆瓣酱。院角堆着绿皮红籽的苦瓜,桔黄色的南瓜和一串串鲜红的干辣椒。农民们都知道,他们的粮食足够吃到下一季庄稼收获时节了。但这时的于都却有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红军在夏天就征购了大批稻米,而且一直在不同寻常地扩红。收成相当好,人们一年到头地忙着播种、收割、耙地、插秧。这时本来可以喘一口气了,但又担心似乎要出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谁也搞不清楚。中秋节已过,家家户户门框上贴着的大红对联和凶恶吓人的门神已经有点破旧了。人们希望这些东西能继续保护他们免遭厄运。
    于都的人们,直到看到大队的红军人马源源不断地跨过于都河,他们才清醒地意识到,红军这一走和每次并不一样,因为红军带上了他们的全部家当。红军这一走,何时才能再回来,只有天知道了。
    他们很快想到,红军走后,那些还乡团马上就会到来,夺走他们已分到的土地,苦日子又得从头过起。
    先是几个老人哭了,很快影响了那些送行的乡亲们,他们站在于都河畔,目送着远去的红军,他们在流泪。
    从各军团的行动路线中可以看出,最后前进的方向,都是南移。这和长征前,周恩来派何长工和“南天王”陈济堂的代表秘密交易分不开的。红军部队在通过陈济堂防区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抵抗。
    索尔兹伯里在写长征初期时,有这么一段:
    刘伯承把中央纵队比做轿子的坐椅部位,该纵队的行动不能像作战部队那样迅速,数千名挑夫和他们的重担——伤病员和老人拖了后腿,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央纵队成了沉重的锁链,拖累着行动较快的作战部队。最后,不得不甩掉那些沉重的包袱(挑夫居然还抬着办公桌椅和文件档案柜)。
    中央纵队受到了很好的保护,伤亡极少,出现更多的伤亡是由于敌机轰炸和偶然的事故,如惊马带着背上的人一起掉下山涧,而不是由于战斗。
    在这个纵队里,当然有指挥作战的李德、傅古、周恩来,还有毛泽东、王稼祥等人。王稼祥一年多前腹部负伤至今未愈。这里还有30位妇女干部,她们大多数是高级指挥和高级干部的妻子,很多人自己就是高级干部。
    红军像拖着圆木的象队,转移到苏区的西南角,从那里悄悄地越界进入白区。此时的时间是1934年10月20日。
    红军在出发前,浏览了大量的敌人的报纸,没有看到一条有关红军即将突围的消息。博古和周恩来等人长长地吁了口气。
    10月21日夜,红军很顺利地冲破了第一道碉堡防线,越过了桃江河。随后又急速向第二道封锁线挺进。
    10月10日,双十节那天。南昌行营,蒋介石府宅,显得分外忙碌和热闹。宋美龄从侍从手里接过早已为蒋介石熨好的衣服,这一天的蒋介石,照例要向军政各界要人训话。
    当蒋介石站在宽大的讲台前,看着台下人头躜动的各界要人,心里涌动着即将成功的喜悦。他的开场白自然是从“围剿”说起,攘外必先安内的精神也是他一再重复的话题,虽然是老调重弹,但仍博得了台下一阵阵掌声。蒋介石最后说:围剿赤匪,指日可待,希望各界精诚团结……
    第二天,他在《民国日报》上看到了那篇重要社论。社论的主题是当前面临的问题。社论中说:
    天灾将至,第二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共匪趁机作乱,人们应崇尚仁义道德,戒酒禁舞,为祖国与中华之生存而努力奋斗。社论又要人们相信,乱世中之大幸,江西的局面正迅速改观,共匪一年之内即可肃清,他们已四面楚歌,不得不用绳索把士兵拴在一起,以防逃跑,共匪已土崩瓦解,云云……
    蒋介石深知这篇社论有虚拟的成分,但剿共连连告捷,使他自己也感受到了东方的天际已露出了曙光。在这样一片大好的形势下,他已经决定,到西北转一圈。不仅是视察,更重要的一层因素是了解那里的民众。他的高级顾问冯·赛克特曾说他只了解部队并不了解百姓。他要做个姿态给他的顾问看一看,他是怎样了解他的民众的。
    正当蒋介石得意于他的西北行时,红军正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战略大转移。
    直到10月底,国民党才觉察到红军转移的一点风声,一个月以后,蒋介石才彻底搞清红军的意图。
    那时红军已到了湘江。
    10月18日南昌报纸发表了一篇祝贺14日攻克“兴国模范区”的消息。10月27日同一家报纸又说“赤匪”正企图突围逃跑,并说攻打信丰和安远的红军被击溃,损失达万人。次日这家报纸又说:28日宣布宁都被攻陷,31日宣布“赤匪根据地”已被粉碎,红军已从瑞金撤往外地。
    另一家报纸则说:共产党屡遭失败,但依旧十分顽强,彻底剿灭,尚需数日。
    直到12月,南昌的报纸仍说:前赤区的清理工作,伤共军万人,俘敌4万。
    整个世界对当时的中国也知之甚少,在1934年11月9日,《纽约时报》才在一篇报道中说:有4万共产党军队撤离了被封锁数月的江西和福建,此时正在西征途中,他们沿着粤汉铁路两边的湖南边界行进,在一个100英里长,12英里宽的地区大肆抢劫。
    3个星期以后,《纽约时报》又说,国民党已在江西打败了共产党。
    一过于都河,毛泽东便坐上了担架。担架是由两根坚韧的长竹杆和绳网组成的。既轻便又有弹性,像吊床一样,走起路来左右晃荡。毛泽东把瘦削的身体深深埋在担架里,起初那几天,他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即便睡不着,也闭着眼睛。他在养精蓄锐,他知道,更艰苦的征程在等着他。
    洛甫的担架走在毛泽东的前面,王稼祥的担架则走在他的后面。兴致好的时候,3个人会在担架上坐起来,交流几句他们的看法。休息的时候,3副担架摆了一溜,3个人谈天的机会便多了起来。这一切,是毛泽东事前早就预谋好的。
    于英挑着肩上的担子,随着民工队伍艰难地前行着,她走了几天几夜,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眼前的山多了起来,黑黑的一片,扯地连天地连在一起。部队的头已经开始爬那座大山了,人影在山岭间摇晃着,可部队的尾仍看不到尽头。
    人喊马嘶之声响成了一片,人群中涌出的热浪,夹杂着汗味,馊味。
    于英在人群里很少说话,她怕话说多了暴露自己的身份。
    别人和她说话,能点头摇头回答的,她便点头摇头回答。
    走在于英前面的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身材不高,裤角高高地挽着,露出双腿上蚯蚓似的血管。那汉子一路叨念着他的老婆孩子,还有田地里没有来得及收获的晚稻。
    部队一开始爬山,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他们只能放下肩上的担子等待着。
    中年汉子一边抹汗一边冲于英说:兄弟,俺看你也是个老实人,你说咱们这么走下去,啥时候才是个头?
    于英笑一笑,摇摇头。她自己也说不清何时是个头,但她坚信,只要红军往前走,她就要走下去。她知道王铁的部队就在前面,她要追随王铁走下去,哪怕是天涯海角。
    这是到了啥子地界哟。汉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的高山叹着气。
    前面的人动了起来。于英挑起担子向前走了一段,人群又停了下来。一匹马驮着满身的口袋挡在山道上,许是那匹马太累了,它浑身抖颤着,弓着腰立在那,可就是不挪脚步。
    拉着这匹马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他死死拉着马缰,又是吆喝又是咒骂,可那马就是一动不动。后面的部队被挡在后面,人声嘈杂。小战士急了,放下马缰,转到马的身后,用肩去扛马的屁股,那匹老马颤抖着,似乎领会了主人的用意,便努力地蹦起前腿。它想使自己跨上一个台级,可一个趔趄,摇晃了一下身子,一翻身滚下了山涧。那匹老马最后嘶叫了一声。
    那个牵马的小战士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他傻了似的望着山涧,半晌冲山下喊:天呐,俺把全连的口粮丢了哩。
    小战士一屁股坐在了山路上放声大哭起来。他在哭那匹马,哭他们连路上的口粮。小战士的哭声感染了每个看到他的人。他们停下脚步劝说着小战士,小战士似乎没有听到那一声声的劝阻,仍不屈不挠地哭喊着。
    于英路过这个小战士身旁的时候,也忍不住停了下来,她走过去,蹲在他身旁,呆呆地望着山涧。她不知怎样劝慰这个小战士。小战士看了她一眼,求助似地说:大哥,你说俺该咋办哩?
    去找你们部队吧。于英这么说。
    小战士的眼泪更汹涌地流了出来,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俺把连里的口粮都弄丢了,俺要被枪毙的。
    于英不知说什么好,她拿出怀里揣着的一块马肉,那是早晨分给她的一天口粮。她把它塞到了那个小战士的怀里,转身又往前赶了。
    天下起了小雨,周围山岭都是灰濛濛的一片,山路上又光又滑,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起来。于英说不清自己是走着还是睡着,只是双脚机械地往前移动着。从行军到现在,她和所有行军的人一样,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刚开始几天,他们都是夜晚行走,白天睡觉,没有房子,没有床,只有草地和树林,于英觉得累极了,抱着自己的担子,一歪头便睡着了。很快她便又醒了,她看着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们,便想起了王铁。她一直认为,王铁就在前面,王铁现在干什么呢,是行军,还是打仗,是不是也在睡觉?她这么杂七杂八想着的时候,便又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起初那一瞬,她以为下雨了,可睁开眼睛才看清,这些响动来自她的头顶。不远的地方,几个男人背对着她在撒尿。这些天了,她对这一切似乎已经习惯了,可她自己方便时仍不习惯,她要走很远的路,一直离开人群。她每次回来,周围的人总是好奇地看她。
    有人便开玩笑地冲她说:你那玩意怕见人呐。
    她不由得红了脸。
    又有一个民工说:瞅,他还不好意思哩,像个大姑娘似的。
    人们就一阵哄笑。
    寂寞的时候周围的人们总拿她开玩笑,有一次几个人过来要扒她的裤子,刚开始她手扒脚蹬的,眼看着就被那几个人得逞了,她急了,咬了一个人的手,他们才放开她。那人的手被她咬出血来。他们不解,眼前这个文弱的小伙子为什么要这样。他们讪讪地离开了她,不再和她开什么玩笑了,而是一起敌视地冲着她。她想哭。
    只有那个中年汉子在不停地冲她叨咕家里的事,她听了一遍又一遍,都烦了,可那个汉子仍一遍遍地说。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雨仍在下着。前方不时地传来一两声枪炮声,那声音很闷,就像天边滚过的雷。
    山路上不时有人惊呼几声什么,便有消息从前面传来,又有马匹和人摔下山涧了,人们再往前走便更加小心,整个队伍走走停停,雨却下个不停。于英觉得自己这时一闭上眼睛就能睡着,——连十几天了,她太困了,双腿似灌了铅,愈来愈沉,她觉得自己没有气力再走下去了,肩上的担子已经有好几次跌落在地上。这时,队伍前面传来一道命令:原地休息。于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向身后传达这条命令的。她放下担子,身子一歪便躺在了地上。地上的积水在她身下漾了一下,于英也管不了自己到底躺在了什么地方,很快便朦胧了过去。睡梦中,她似乎又听到那个中年汉子在叨咕他的老婆、孩子和稻子。真烦人呐。于英在心里这么说完,便沉沉地睡去了。
    王铁向她走过来,那些她动员参军的红军战士都向她走过来,他们脸上带着笑。王铁冲她说:红军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人们又唱又跳,王铁冲她说:咱们结婚吧。她羞怯地冲他点点头。一匹白马驮着她在飞奔,王铁也骑着一匹白马在追,草地上到处是鲜花、蝴蝶,于都城头插满了胜利的旗帜……
    这一觉于英睡得很深很沉。她醒来的时候,才觉得有些异样,她看见自己已躺在一个水洼里,雨已经停了,东方天际已经发白,晨风吹着有些冷。
    还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使她大吃了一惊,身前身后挑担子的人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个空空荡荡的担子放在雨水中。起初,她以为他们一定是躲雨去了。可一直到队伍出发,他们还没有回来,她这才恍然明白,他们是开小差了。她望着那些没了主人的担子想哭。她知道,担子里的东西,都是红军的命,她舍不得眼睁睁看着这些担子扔在山路上。她又没有能力挑走眼前所有的担子。
    于英哭了,她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