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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大学》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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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的行政工作,胡增泉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上班时间处理事情,下班时间思考问题,而且思考的问题五花八门,比如一天工作的得失,和领导同事的关系,还有哪些事情要向领导请示,有没有机会和领导拉近一点关系,得罪没得罪领导或者什么人,谁过生日或者家里有什么事情,等等,等等。用妻子的话说,干了行政,整个人就泡在了行政这锅烂肉汤里,外面看着香,里面要受多少煎熬,谁又能知道。但让胡增泉备受煎熬的,还是副校长这颗看到却吃不到的桃子。
    宣布朱副校长退休已经大半年了,但位子空缺已经一年多,在退休前一年,上面和学校就安排朱副校长国内疗养出国考察,为退休做起了铺垫。按乔书记透出的口风,他已经和上级组织部门谈了,新副校长的人选,原则在校内物色。但到现在,党委也没决定把谁推荐到上级组织部门。没推荐的原因,很可能是另有原因。学校有资格竞争副校长的,最少还有三人。第一是学校组织部刘部长。刘部长长期从事行政工作,当部长也已经四五年了,按理应该提拔。但刘部长的弱点是不是教授专家,虽然有个政工研究员的职称,但那毕竟含金量不高,而副校长怎么说也应该是一位教授学者。第二位就是财务处长陈乐祖。陈乐祖既是财务处长,也是经贸系的教授,并且和他一样,也是兼任校长助理。陈乐祖和他胡增泉比,长处是掌握学校的财政大权,不仅领导出门常带他要他付账,就连平日的工作,也要问问他有没有钱能不能支出。但弱点是没有博士学位,他胡增泉虽然拿的是成人在职经济学博士学位,但那也是国家正式承认的博士。第三位是教务处长,此人不仅是教授,还是博士生导师。短处就是年龄大了一点,到十一月份,就五十一岁了,这个年龄公认的是一个可提拔也可不提拔的年龄。当然,后勤处长基建处长也不能小视,他们不仅掌握着财产大权,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事情也让人说不清。
    还是得积极争取一下。机会一辈子如果只有几次,那么升副校长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不抓住,以后后悔死也没办法了。
    他决定先到乔书记那里谈谈。当然是不能到办公室去谈。到办公室太不郑重太公事公办了。前不久科技厅的领导打来电话,说科技厅要组织一个出国到欧洲的考察访问团,让辛勤工作在科研战线的政工干部也开开眼界,问他去不去。他当即表示不去。对他来说,出国早已经不再新鲜,而且是一件辛苦麻烦的事情。国际学术研讨会和国际研究合作,就让他几乎每年都要出国奔波,没有事平白无故去浪费钱财而且受苦,他才不愿意干。但科技厅领导立即批评他不关心同志。领导说你是专家不仅出国出腻了,而且搞科研名利双收。而那些工作在科研部门辛辛苦苦为你们服务的同志,特别是各地州市科技部门的同志,甘为人梯却什么也得不到。他觉得领导说得也有道理,他当即答应预备一个名额。那天他无意间碰到乔书记的儿子领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才知道乔书记的儿子已经谈恋爱了。后来才进一步知道,恋爱已经谈了两年,已经准备结婚。那天他和乔书记谈到这事,乔书记说也不准备大操大办。乔书记说学校的人太多,都请不行,规模太大了影响不好。请少了也不好,请谁不请谁都不好选择。乔书记说干脆谁都不请,也不操办,让他们旅行结婚去。乔书记的儿子乔悦高考分数不够,最后以定向委培的方式录取到了理工大,后来又推荐读了硕士研究生,好像还没有毕业,肯定没出过国。让乔书记的儿子乔悦和女朋友出国旅行结婚,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乔书记也有可能接受。他今天给科技厅那位领导打电话,问能不能给两个出国名额,领导一口答应,说名额没问题,关键是钞票,每位交三万九千块人民币,吃住行都包。他觉得钞票没问题,他几百万的科研费,报销几万块钱问题不大。
    糟糕的是校领导都住在专家楼,而且专家楼只盖了一个最大最讲究的单元供校领导居住。更麻烦的是楼道的声控灯太敏感,稍有声音它就亮。而据说住在二楼的马副校长老婆有个坏毛病,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就要从猫眼里看看是谁。校长住在三楼,书记住在四楼,马副校长的老婆凭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来人是进了书记家还是校长家。如果是提了礼物,她就会传播出去。当然,三楼的校长看到某人常往书记家跑,校长也会不高兴。好在今晚胡增泉去书记家什么也不带,而且从书记家出来就到校长家,也打探一下校长的口气。
    乔书记的妻子不在家,很大的客厅就书记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胡增泉反客为主,为乔书记倒水泡茶。乔书记说,咱们喝点咖啡吧,我有点咖啡豆,真正的巴西货,你会不会煮,咱们煮点喝。
    煮咖啡不是难事,乔书记家还有专门煮咖啡的咖啡壶。但煮了咖啡胡增泉就不敢离开,既怕溢锅,又怕火大,根本没法和乔书记说话。好在还要喝咖啡,一切只能在喝的时候说了。当然,他也看出乔书记也想和他闲聊。今天这机会,真是再好不过了。
    煮好咖啡,乔书记又问他会不会下棋。乔书记说,年纪大了,什么也不想学了,学也记不住,过目就忘,还不如下棋消磨点时间。
    胡增泉只会一点,还是上大学时和同宿舍的人学的,这些年忙工作忙事业忙家庭,已经很多年没下过了。但说不会下乔书记无疑会扫兴。不如陪了试试,说不定乔书记的棋艺也不怎么样。但开始摆棋子,胡增泉就知道乔书记是高手,几乎不看,双手推搂几下就将棋摆好。只走几步,他就知道他远不是乔书记的对手。乔书记也看出他太生,就开始指点了让他走。一个人充当两面的角色,当然没什么意思。一盘下完,乔书记说,你还得好好学几年,这样吧,我们还是边喝边说说话吧。
    问了一阵工作,乔书记突然想起胡增泉妻子的病,问病情怎么样了。前几天,乔书记是到医院看过高洁的。胡增泉沉痛地说还那样,只能积极治疗,争取有个好的结果。乔书记说,你们年轻人只注重工作不注意身体,这不行,没有身体,有多少知识也没法使用。人生说长也不长,但说短也不短,一切都得慢慢来。急于求成,一口想吃个大胖子,这不成。古人说利大毁本,就是这个道理。
    利大毁本?这话听得胡增泉心凉,感觉乔书记的话是对他的警告。是不是预料到他今晚来要说什么?是不是暗指他急于求成?是不是在警告他不要心情太急?也许是真正对他身体的关心。胡增泉点头称是。但他决定先试探一下。胡增泉再把乔书记的杯子倒满,说,这次有个出国考察的任务,也要顺便去查点资料,但一是高洁有病,二来我也太忙,但资料还得去查。只好换个人去。我听说乔悦正在准备论文也需要查找点资料,看能不能代我顺便去一趟,去时也可以把女朋友带上。
    这事让乔书记感觉有点突然,但他还是理解明白了。乔书记说,这样恐怕不好,出国要办护照回来又要报销费用,兴师动众的,我怕影响不好。
    胡增泉急忙说,没什么影响不影响的,我有几百万科研费,出国查资料搞交流,是再正常不过的科研活动。回来报销,也可以写成我的名字,这些谁也不会说什么。再说,我自己的科研,我自己是专家,我怎么安排怎么搞,别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
    乔书记考虑一阵,然后说,咱们虽然是专家,但也是领导干部。是领导干部就不但要模范遵守纪律,还要处处做出表率,更不能让人不满提意见。乔悦最近确实有点空闲时间,我正打算让他们到新马泰去旅行结婚。现在能去欧洲,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但帮你查资料,有乔悦一个人就够了,他女朋友的费用,你就不用管了,一切我来支付。
    胡增泉不断地点头答应。他想说乔悦女朋友的费用也没一点问题,但感觉乔书记这样说也是一个姿态,到时不一定真去过问,过几天他把两人的费用交到科技厅去就是了。
    再给乔书记倒一杯咖啡,乔书记突然有点伤感。乔书记伤感地说,再过三年,我就要退休了。我这辈子,看来再离不开奇才大学,一辈子要老死在奇才大学了。退休后的生活肯定是寂寞的,特别是在学校退休,没点事干更是不行。我想好了,退休后不能休息,得搞点社会科学方面的研究。我在大学学的就是历史,毕业后却搞了行政工作。在县委当过副书记,在省委宣传部也当过办公室主任。后半辈子转进高校,就再转不出去。一辈子搞行政,一辈子研究社会,其实我对社会问题的研究,要远远超过许多专门研究的专家。你给我参谋参谋,看看有什么研究项目适合我,我能申请到什么大一点的研究项目。现在提出新农村建设,我看就很好。我出生在农村,对农村熟悉,又从事过多年的社会工作,有丰富的社会工作经验,你到上面跑一跑,看看能不能申请到这方面的研究,如果能,我肯定能搞出一个新农村建设的样板。
    以前也给乔书记申请过几个研究课题,但都是几万十几万的小项目,内容也多是高校精神文明建设方面的。和自然科学比,社会科学方面的研究课题本来就少,给的经费更是少得可怜。申请一个大经费的大课题,几乎是不大可能。但新农村建设是个新课题,上面也抓得很紧,究竟如何搞,确实需要研究。看来,乔书记的眼光确实敏锐,上面刚提倡,他就有了研究的想法。胡增泉说,我到上面跑一跑,但指望科技厅恐怕不行,如果省委哪个部门能出点钱,数目就不会少,规模也不会小。我到省农委和省政策研究室跑跑,看能不能跑通哪个部门,让他们拨一笔专款出来咱们和他们共同研究。
    乔书记说,一方面是跑,另一方面我觉得还得设这么一个研究机构。没有庙宇,菩萨就没处安身;没有机构,经费也没处拨付。我们也算一所综合大学,有责任成立一个新农村建设研究所。我反复思考过了,成立一个新农村建设研究所,对学校来说,也意义重大。你负责到有关部门沟通一下,如果能成立,最好让省委有关领导挂名,然后我负责研究所的具体工作。当然我也不是完全靠你去办这件事,我也会积极争取。你首要的任务就是以学校的名义打一个报告上去,然后咱们再具体操作。但一定要快,慢了会被别的机构抢在前面。
    乔书记确实目光远大。成立一个研究所,就等于建了一座寺院,退休后他不仅有了去处,还能真的像神仙一样,过无人管束又受人供奉的日子。据说乔书记原来是打算进省政协或者省人大的,看来是遇到了困难。研究所的事关系乔书记的后半生,这事分量的轻重,胡增泉能够掂量出来。必须得想尽办法给办成。胡增泉想说说具体的打算,但这事他还没考虑,怎么去办也没想过。只好表示了一下决心。
    该说说自己的事了。胡增泉正考虑怎么开口,乔书记却主动提了出来。乔书记一连叹了几声,才说,你的事我也考虑过了,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别的领导也有不同的人选,对你也有不同的看法。意见不统一,但这种事情又急不得,只能在下面慢慢协调,等协调到至少有点基本的把握,然后才能上会研究决定,要不然在会议上形成僵局,事情就麻烦透了。
    胡增泉试探地问分歧究竟出在了哪里,是哪位领导有不同意见。乔书记含糊地说,这个事情你不要乱打听,问清楚了对你没有好处,但宋校长那里你最好去一下,谈谈你的想法,听听他的意见。
    很明显,是宋校长不同意或者有别的人选。胡增泉止不住一腔委屈向上翻滚。你宋校长还要我咋样?我不仅像条忠实的哈巴狗鞍前马后为你效力为你跑研究项目,就连你家里的事,也帮你干了一半。那年你做手术,我端屎倒尿,都快成了特护专家,你的亲生儿子又能怎么样。胡增泉止不住眼里有了泪花。他竭力忍住不让乔书记看出,然后说,我可能有些地方还做得不够,但我会去努力。宋校长那里我没找过,我尽快抽个时间去说说。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乔书记说,你也用不着怎么说,表明你的意思听听他的想法就行了。
    也许只能如此了。乔书记和宋校长的关系,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出来,很难。但两人的关系大体就像伟人说过的,是在斗争中求团结,在团结中讲斗争。其实想想也是,这么大一个学校,事情千头万绪,两人的工作又互相交叉互相制约,没有矛盾不大可能。但两人都是聪明又能顾全大局的人,虽然有矛盾有斗争,但表面上还是团结得不错,甚至在斗争中真正求得了团结,更没因斗争导致反目和决裂。如果让乔书记通过斗争或者强硬措施为他说话甚至说服宋校长,那根本就不大可能。宋校长那里,只能靠自己去说了。
    再喝一阵咖啡,胡增泉觉得该告辞了。问乔书记他是不是可以走。乔书记说,你如果有事你就走吧,我喝了咖啡也睡不着,我再找本书看看。
    下到三楼,胡增泉觉得去宋校长家有点太晚,再说宋校长也忙,在家时间只埋头做他的学问,一般不考虑公事。据说有位处长提了礼物到宋校长家,被宋校长堵在了门口,说公事到办公室去说,私事我现在太忙。其实除了逢年过节,他也很少到宋校长家。胡增泉犹豫半天,还是决定明天到办公室去说。
    回到家,屋子里空空荡荡。按大夫的说法,高洁能存活的时间也就是半年左右。半年,太短暂了。和高洁结婚,算算只有不到十二年。十二年,太短暂了。而高洁才三十六岁。三十六岁,风华正茂,太年轻了。胡增泉禁不住泪流满面。仔细回想,她嫁给他确实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奇迹。如果说有缘分,那么他们的结合只能说是缘分。那年他留校后在教务处当干事,高洁的父亲是教务处长。有一天,胡增泉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办公室的秘书李阿姨突然一脸欢喜来到他的办公室,坐着闲聊几句,就告诉他高处长看上了他,想让他做高家的女婿,如果同意,晚上就请他到高家去吃晚饭。他听了一时有点糊涂,感觉李阿姨是和他开玩笑。但李阿姨从没和他开过玩笑,更不可能开这种没有根据的玩笑。李阿姨说高处长特别喜欢他,有意无意常常夸他聪明能干勤快谦虚待人有礼貌。但他还是没有一点自信。高处长的女儿他大概见过一眼。那次教务处分苹果,高处长的那箱是他给送到家里的。那次他看到高处长家有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女孩儿,但女孩一闪就进了另一间屋子,给他只留下了一个白净清秀的感觉。后来他又听说,高处长的女儿高洁在学校财务处工作,而且是经贸系毕业的留校生。这样的大家闺秀嫁他这样一个出身山村的穷小子,他想都不敢去想。但他清楚,高处长是真心的,而且很可能已经和女儿沟通过了,女儿也有那个意思。这让他喜出望外,但细想,他还是信心不足,甚至觉得希望不大。他清楚,现在远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年代,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思想,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审美情趣。父母看上的勤快能干谦虚有礼貌,也许在女儿眼里一钱不值。但饭得去吃,而且处长曾经请过他一次,那次他没去,原因很简单,他以为是处长随便客气一下,当然他也不敢无故去处长家里吃饭。那天他还是把自己特意打扮了一番。但晚上吃饭时,高洁就坐在他的旁边,而且那天的饭菜相当地丰富,摆了满满一大桌。他当时虽然努力控制自己,但还是特别拘束特别紧张,根本不知道吃了什么菜,也不知道什么菜是什么味道。吃过后他坚持要洗碗,高洁竟然说和他一起洗。他走时,高洁又送他下楼,然后陪着他一直走到单身宿舍,然后他又把她送回她家的楼下。就这样好像走了三四个来回。结婚后,他感觉很长一段时间,经济上一直依靠高家。因为当时的工资只是吃饭的费用,粮涨了发点粮食补贴,肉涨了发点肉食补贴,除此之外没有富余。直到他当了科长,情况才有所好转。但这么些年,他感觉他就没给予过她什么。特别在精神方面,他觉得欠她的太多。现在想来,最让他后悔的是那次她们的外出旅游。那次她们财务处要到九寨沟,而且要求带家属全家都去。他本来是要去的,但突然科委说有一个项目要到北京去跑。当时完全可以派副处长去,但出于一贯对工作的认真负责,还是他去了。巧的是那次只有高洁一人是单身带孩子,晚上住宿也只有高洁是一个人一间屋。后来高洁说那次她情绪特低落,看到别人一家欢欢乐乐,她却时时想哭。那么好的风光,她什么也没感觉到。更不巧的是那次高洁一脚踏空小腿骨裂。后来高洁说,那里又没什么大医院,只简单包扎了一下,然后别人继续出去游玩,只有她躺在旅馆疼得要死要活。可能是这次旅行伤了高洁的心,以后每每提起这事,高洁总要不愉快很久。但每次提起,他只感到抱歉,这次想起,却令他揪心。他知道,他和她已经再没有机会也再不可能一起去旅游,那次独自旅游将成为她永远的伤痛,她将带着伤痛永远地离开他,让他永远也无法弥补,无法赎罪。
    虽然说好了今晚杜小春陪护高洁,但他想去看看,这样的陪护和看望,看一回少一回了。
    杜小春职称的事,他已经和职称处主任说了,主任说已经公示,如果材料没有变动,凭空改为条件合格也不好。职称处主任建议增加点材料,比如让系里出个证明,证明某某学生获奖是杜小春指导的。胡增泉觉得用不了这么费事,有一个科研项目正在鉴定验收,科研人员名单里再加一个杜小春没一点问题。职称处主任感觉这样更好。职称处主任说这么一来,副教授的条件就硬邦邦地够了。
    杜小春坐在病床前看书,胡增泉进来,杜小春也没感觉出来。胡增泉觉得屋里的灯光太暗,看书对眼睛危害很大。胡增泉看一眼电灯管,然后悄悄出去,到商店买了一个大功率的。
    杜小春和高洁都没料到胡增泉会来。换好灯管,胡增泉看看杜小春在看什么书,然后又俯身看看高洁的脸,轻声问怎么样。高洁没有回答。胡增泉说,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也着急,我就来看看。
    另一张床又住上了病人,陪护人员晚上只能在沙发上躺躺。胡增泉将自带的一张铁制折叠床展开铺好,然后对杜小春说,今晚就得委屈你睡在这里,床太小,翻身不自由,开始可能很难受。
    杜小春觉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那年母亲住院,陪护的人晚上只能坐了小方凳趴在床上睡。胡增泉要回去时,高洁却说她饿了,她想吃自己做的手擀面条。
    胡增泉看眼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可能是高洁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也许她就是要故意这样。食堂送来晚饭,高洁也吃了一些。但此时病人就是上帝,有什么要求都应该尽力满足。杜小春说她回去做。胡增泉说还是回他家做好,他家有专门盛饭的保温饭盒,肉菜也都齐备。杜小春没再说什么。
    学校虽然离医院有四五里路,但胡增泉有车,路途的远近已经不是问题。车虽然是科研处的公车,但因为雇司机花费更大,处里便没雇司机,处领导谁出门谁开,倒很方便。做饭时,杜小春发现胡增泉家已经很久没有做饭了,锅灶上的灰尘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给人一种冷锅冷灶冷冷清清的感觉。看来家里没个女人确实不行。杜小春顾不得细擦洗收拾,简单擦洗一下,便开始和面做饭。
    胡增泉除了给杜小春打下手,还要给她寻找油盐酱醋。胡增泉告诉杜小春职称的事他已经谈好,她就不用再管了。然后说,我觉得你光教书也不行,一辈子教书,也没个盼头。你应该在行政上也兼一份职,两条腿走路不仅多一条腿,也多一条路,也多一点收入。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打算。
    打算归打算,但大家都往官道上挤,哪里就能轻易挤得上去。再说,她这个年龄,去当干事不合适,当领导更谈何容易。不说别的,当个教研室主任,也得准备三年,巴结争取三年。胡增泉说,高洁这一病,就不可能再去上班,科长的位子长时间空着也不行。你也是学经济的,计划科长这个职位正适合你,你也肯定能干得很好。
    当个教研室主任或者在系里兼个什么还可以,一下跳到机关,而且一下当科长,杜小春觉得不大可能,也有点不大敢当。杜小春心虚地表示不行。胡增泉说,其实计划科长的工作很简单,重要的计划和资金大的计划,都是由处长校长定的,即使是几千块钱的计划,那也要由处长签字。科长的事,其实就是把处长的指示落实到具体办事人员的头上,没什么难度,更不用去学,多请示多汇报就行了。
    杜小春还是没有信心。她说既然没什么事干,她去了也没什么意思。胡增泉笑了,他明显地感到杜小春还是个老师,还没有上道。胡增泉说,这你就错了。我提出这个建议,也是慎重考虑过的。首先计划科是最轻闲的一个科,每年大的计划也就是一两次,平日也没多少事情去做,这样不但不影响你的教学工作,反而会促进你的教学工作。比如你想参加一些学术会议或者外出搞些调查实践,如果你没有行政职务,你就没有出去的理由,出去了也没人给你报销费用,如果你有行政职务,你不仅出去的理由很多,而且花多少钱你一概不用操心。这一点你当上了你就明白了,而且一旦当上,就永远不想下来。另一方面,财务处也是个富裕单位,每年创收的钱,就有可能是几十万。财务处十几个人花几十万,你想想怎么才能花完。
    高洁在财务处这么多年,里边的情况胡增泉当然是清楚的,他虽然说是据说,当然是一种委婉斟酌的说法,真实情况肯定也是那样。搞财务的人弄钱,杜小春感觉那就是贪污。她摇着头说那些事她想想都害怕,她这辈子穷死也不去贪污犯罪。胡增泉又笑了,然后说,你整天骂马长有是个书呆子,其实你也没在社会中锻炼过。人家怎么会贪污呀,人家才不那么傻。掌握钱财,就有赚取钱财的办法。据说有些财务单位赚钱的方法很多,比如把各种押金存到银行,每年就有一笔不小的利息,如果把那些搞不清的暂存款暂付款迟付几天多存几天,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过去存公款银行不付利息,现在为揽业务,各家银行争着为你公款私存,根本不用你担心合法不合法。
    难怪财务处的那些女人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如果几十万十几个人分,别说多分,每年分个一两万,日子也会轻松许多。况且胡增泉说的是让她当科长。杜小春一下有点心动。科长的职务由谁来任命她不清楚,但胡增泉是校长助理,他说让她当,肯定有让她当的办法。一下要当科长,她止不住有点激动和紧张。她高兴地表示一定要干好。胡增泉说,这事也不能急,你答应了,我再去找领导谈,我估计问题不大。
    做好饭,胡增泉却说他一个人去送,而且今晚由他来陪。胡增泉说,明天我有事得处理一下,你如果明天没课,就请你陪她一天。
    明天她没课,她已经和他说过。但她知道,这些天胡增泉已经很累了,晚上睡不好,明天工作也没精神,时间长了会累垮身体。杜小春坚持她去陪护。胡增泉悲伤地说,她的日子不多了,我能多陪她一天就多陪她一天。我今晚想陪她,以后麻烦你的日子还很长,你今天休息好,明天开始就要多辛苦你了。
    胡增泉走后,杜小春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人家家里。杜小春急忙回到厨房,水已经烧开。将煤气灶关好,把水装在热水瓶里。再检查一遍屋子,水、气、电都已经关好。出门锁门时,她觉得不妥。不知胡增泉拿钥匙了没有。再说,就这么走掉,人家家里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万一哪一件找不到了,会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还有,走了家里没人,万一小偷翻窗户进来怎么办,万一将门撬开进来怎么办。她觉得还是不走为好。胡增泉走时没等她一起出门,也许就有留她看门的意思。再说,不管怎么说,和胡增泉也是老乡,还是父亲同事的弟弟,怎么也有点亲戚的意思。留在他家里,一方面是应该,另一方面也显得亲切和关系不同一般。再说,每次和马长有闹矛盾离家出门,到了晚上她就得回去,因为除了回家,她没地方可睡。今天到现在,马长有也没打电话问问她在哪里,好像她真的再没有地方可去,真的到了深夜必然要回去。不行,今天她偏偏不回去,看看他究竟着急不着急,看看他究竟能有什么反应。她关了手机,决定今晚就住在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