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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张床》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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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吉尔说的人世间最麻烦的两件事,同时让我给摊上了!
    我焦虑我自责我便秘我口干目涩我期期艾艾我怨天尤人我想一了百了,2004年年底那几天我连续失眠,以致于我怀疑得了抑郁症。我对付失眠的方式不是借助安眠药,也不是以宿醉麻痹神经掩饰自己,而是和自己瞎折腾。我躺在床上不断给小羽发短信,最疯狂一晚上,连续发了上百条短信。抚今追昔感物伤怀,极尽丧权辱格巧言令色之能事,连“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万年修得一世缘一日夫妻百日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样丧心病狂的话都说出来了,直到话费耗尽,植物一样地躺着。半夜终于收到一条回复:“无病呻吟,听其言观其行。”
    总算一丝抚慰,我爬起来散步去。我查看过抑郁症的资料,有午夜梦游现象属于典型的抑郁症症状,但那是无意识状态下的梦游,和我刻意而为不同。我还没彻底垮掉。
    刚开始散步那两天我还像一个负罪在身的逃犯,被自责折磨得神经错乱,渐渐地有些麻木甚至本能的排斥,甚至转而享受起午夜漫步来。
    午夜散步别有一番滋味。夏夜你被热风熨烫被蚊虫骚扰,聆听到夜虫快乐呢喃。冬夜则另一幅景致,有时寒风呼啸有时冷风习习,沉闷的建筑光秃秃的树木发出尖锐的呼啸或低沉的呜咽,路上的废纸或塑料袋被抛向天空或挂上树枝。偶尔看见一只流浪猫狗悄悄走过,都懒得叫一声。冬夜大多万籁俱寂,凄美而空灵,楼房立交桥灯光树木一切都凝固、幻化为冷色调的静默油画。寥寥无几的汽车或踩着积雪的行人无声滑行,愈加反衬出夜的寂寥。也许远处有几声酒鬼或野狗的嚎叫,顷刻被黑魆魆的夜吞噬,你便怀疑你置身于幻听。
    踽踽独行于这样的夜里,你会倍觉遗世孤立形影相吊,但如果你的第六感不致于太迟钝,你会和一些神秘元素发生微妙的交流。它来自飘渺天空、坚实大地、幽邃深处和你的灵肉之身,用一种非语言的媒介物和你微弱地沟通呼应,让你莫名感动、感喟感伤或醍醐灌顶,俗世的烦扰杳然消遁。这一刻,生命是另一种存在。
    依然有夜间游荡的俗物,诈尸一样将你从妙不可言的遐想中惊醒。朝阳北路和东三环东南侧距离京广中心不远处,一条幽暗的小巷里突然蹿出几条人影,吓得我灵魂出窍。本能以为是查暂证的,但她们浓妆艳抹妖冶无比,一看既属于被查又属于被插的。她们穿着厚厚的大衣,却敞开衣襟,露出一套开胸很低的短裙;她们胸部凸起本已不正常,还故意给你耸几下。她们以一种可笑的媚眼死死盯着我,矫揉造作念念有词。这几个活物身材异常高大,有两个颇为苗条。他们用绵绵软软娇娇滴滴结结巴巴的普通话说他们(她们)是泰国来的,价格可以商量,一阵搔首弄姿挤眉弄眼。奶奶的,午夜没撞见鬼,倒遇见人妖啦!
    要不是我胃里空空如也,肯定翻江倒海当街飞流直下三余尺啦。他们(她们)人高马大人多势众更让我怀疑这是个色诱打劫集团,恶心加上发怵的我拔脚就走。他们(她们)便连拉带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正焦急间,忽见远方一高大挺拔男子走来,我立马伸手摇晃。那男子走过来,居然是一年轻老外。
    这帮人妖立马同时将新的猎物包围。除了“一百美元”,他们(她们)的英语我听不太懂,老外显然明白了他们(她们)的身份和商业意向,他满脸通红连连摆头:“Sorry,I'mnotgay.(对不起,我不是同性恋。)”
    这帮人妖不妥协,现场表演起来,一个露出半个胸部,另一个则将手伸进去捏揉,被骚扰的假装清高,躲闪中还伸出兰花指打了同伴一下,嗲嗲地:“讨厌——!”
    我鸡皮疙瘩从脑门生成,瞬间扩散到脚后跟。老外也很紧张,赶紧合力突围。这帮尤物开始减价,纠缠一阵无果,悻悻而去。妖口脱险的我和老外朝前走去,后边传来糙汉般嗓音的叫骂声:“操你丫的,傻逼!”
    叫骂声确凿带有北方某地口音。TMD,这年头处女造假已经让人出离愤怒,连人妖都瞒天过海啦!出于阴暗的民族主义心理,我告诉好奇的老外那是一帮来北京讨生活的东南亚Shemale(人妖)。
    “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们还有喉结。”老外说,他显然比我细心也比我有礼貌,他说,“我更愿意使用Ladyboy这个词。”
    “有区别吗?”我还不知道这一茬呢。他解释,两者都是变性人,但Shemale有贬义,听起来冒犯;Ladyboy是受尊敬的职业,一般特指泰国变性艺人。
    算是长见识了,我问:“听你口音,美国人?”
    “是的。”
    2
    我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个玉树临风、英气逼人的小子,金黄头发干净的脸,剑眉下的眼睛像一对湛蓝色水晶球若隐若现,而始终微笑的嘴角同时传递出他的稚气和腼腆。难怪人妖们移情别恋呢。老外普遍比中国人抗冻,他穿着单薄的“阿迪达斯”套装,背着摄影器材包。我问他是留学生还是来旅游的,他说来北京工作,下午刚到。说话间已经到了“大冰箱”,我以为他住里面,他却说他住五道口,散步过来的,“五道口”发音很别扭。
    “是的,我疯了吧?晚饭后出门,走到现在。”老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我想去天安门。”
    三九天的,连续夜奔六七个小时已经让我惊讶不已;三更半夜要去天安门又让我警惕起来——那地方是三更半夜去的吗,何况还是个背着相机、刚踏上中国土地的美国佬。他什么的干活?我佯作惊讶:“你是个Night-creature(夜猫子)吧?”
    他笑了:“你说的对,我就是夜猫子,——你不也是吗?”
    我讪讪一笑:“我就住附近,我失眠了,出来散步的。”
    “唔——半夜散步一定很有趣。”他心照不宣地点头,又问我咋去天安门。我说现在太晚了,说不定关闭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他次日不上班,问我附近有啥有意思的地方。我一脸坏笑,暗问是不是找性工作者,他满脸通红,连连摇头。我就说这附近有北京最有名的酒吧街。
    他喜出望外地跟我向三里屯走去,就凭这一点,我敢判断他的确刚来北京。这一带常遇老外,很热情,陌生人也打招呼,有很多机会和他们交谈,都是短暂的泛泛而谈。如果是游客,他们的热情仅仅出于礼仪;在中国待过的老外,对陌生人又有几分戒备。
    “我叫丹尼尔,丹尼尔·西蒙。”他主动向我伸出手。我不得不仰视接招,这感觉真TMD不爽,我自我介绍后说:“傻高傻高的啊!”
    他没听懂汉语,但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笑笑:“我六英尺一英寸,二十五岁。”
    我忘了换算单位,但目测这小生一八五左右,看上去还要小两三岁。我问他什么的干活,他说他是软件工程师。这职业挺时髦,我夸他:“Wow,Yourock!(哇,你很牛啊!)你啥学校毕业的啊?”
    他报出的大学名字把我镇住了,那是全世界理工学生顶礼膜拜的圣地。无数引领潮流的“奇技淫巧”都与这所顶级名校有关。我对理工科高材生向来青眼有加,何况这如雷贯耳的名字。现代科技日新月异,人文科学却近百年无大师了。如果他是哈佛耶鲁哥大什么的,我肯定不会一惊一乍的。我说你的母校就是中国的清华。丹尼尔知道清华,他有两个清华背景的同学,现在美国大公司编程,他觉得他们也很牛逼。对于我把他的母校比成中国的清华的阴暗心理,他一点没察觉,只是说:“我只听有人把清华比成我母校,嗯,有意思。”
    我又问了他的文化渊源,丹尼尔说他是当年“五月花号”(注:“五月花”号(TheMayflower),英国第一艘载运清教徒移民驶往北美殖民地的船只。1620年9月离开英国,12月到达普利茅斯,抵岸时船上共有一百零二人。)船上一位新教徒的第十五代孙,拥有英国挪威德国和爱尔兰血统,我笑不错啊,有杂交优势!你的祖国是世界上所有被自己祖国抛弃的人组成的一个强大国家。丹尼尔纠正说早期是这样的,现在很复杂。从京广到三里屯这一段路步行大概要半小时,我们就这样不着边际的闲谈起来。
    3
    午夜的三里屯像宁静大洋里一个香艳而迷醉的漩涡,夜猫子们寻着腥味从四面八方被吸引过来一醉方休。此刻,方圆一里温柔乡里人声鼎沸,越走近越酒气冲天,霓虹灯都像喝高了摇摇晃晃光怪陆离。醉醺醺的饮客进进出出,小贩酒托皮条客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性工作者们流莺一样搜寻男人的把柄,以填塞她们欲望的漏洞。我提醒丹尼尔不要搭理这帮人,但丹尼尔总会接下他们硬塞的卡片,愧疚地对他们不停“Sorry”,如果不是我保驾护航,除非他是超人,不被拉进黑店狠宰一把才怪呢。
    好不容易摆脱同胞的围追阻截,忽然从黑咕隆咚角落处跳出更为黑咕隆咚的一团,细看一口白牙跳跃才知是一粗壮黑人。他异常热情地和我们搭讪,丹尼尔出于礼貌回应着。黑人站在黑处说的又都是黑话,我愣了,但从他边说边四处观察的紧张神色已心知肚明——这黑人朋友是到天朝之国捞偏门来啦!
    丹尼尔对黑人的好意一一谢绝,他却不屈不挠,甚至要求留下手机。丹尼尔没手机,黑人又打我的主义,我不客气地说不好那一口,并暗示本大爷是地头蛇。现场交易是没戏了。黑人写下了自己的电话,把纸条塞给丹尼尔:“万一需要,就找我。”
    我们匆匆离去。十分钟内又遇到两拨黑人贩子,就TMD跟遇上了黑人伏击小分队似的。突围后,丹尼尔说这些黑人操非洲口音,卖的大麻摇头丸可卡因海洛因应有尽有。丹尼尔拿出一部很专业的相机,对着酒吧或酒吧里的表演时不时来上一张。随后我们挑了一家僻静的酒吧,坐了下来。
    我们继续东拉西扯聊起来,谈起美国大片、网络经济、NBA等。说起中国的飞速发展,丹尼尔说他一下飞机就感觉到了,到处高楼大厦建筑工地,人们穿着光鲜脚步匆忙。我难免有些得意,我说照这样的速度下去,要不了几年就赶超你的国家了。丹尼尔问了问中国的GDP年经济增长率,拿出纸笔唰唰唰列了个数学等式,几笔就算出来了,他说中国还有二十三年就可以赶上美国。同时,他给出了三个前提:一、目前中美两国GDP的数字真实可信;二、未来两国增长率保持不变;三、两国货币汇率保持稳定。
    我暗叹这家伙真叫逻辑先生。干了几瓶我推荐的青岛啤酒,扯起了政治,当然不是中国政治而是美国政治。丹尼尔自称保守自由派,他不喜欢克林顿,他说这家伙上半身才华横溢,但管不住下半身,是个“InsatiableZipper-gatePresident(喂不饱的拉练门总统)”。
    我问现在这个CowboyPresident(牛仔总统)怎么样,他连连摇头,连称他为“Moron(白痴)”“Idiot(傻瓜)”“Donkey(蠢货)”。他对小布什有着强烈的厌恶和智力上的优越感。我说小布什怎么也是耶鲁学生啊,丹尼尔说因为他家族势力太大,他尽得C分,勉强毕业。我感叹,原来贵国也有腐败啊!他坚定地点点头。我又问,那个记者吃了豹子胆敢曝总统的光,就没个相关机构管一管?他说美国媒体号称第四权利,而且全是私人的——宪法为了防止政府操控舆论,禁止政府拥有媒体。我想这话靠谱,他们连武器都可以私有,何况媒体。
    仍作百思不得其解状:“那还不得乱了套啊,逮谁灭谁。”
    “放心,如果有谁滥用新闻自由,自然有严重后果,美国有《新闻法》等法律。”
    我还不服气:“‘VOA’(美国之音)什么的干活,那不是政府的吗?整天给咱们添乱。”
    这大名鼎鼎的电台他居然闻所未闻,马上到门口电话亭给做电视台主持人的老爸打电话核实,得知“VOA”是政府的,但只对境外播送。
    尽管丹尼尔很讨厌萨达姆,还是反对伊战,他说布什政府没拿到有力证据和联合国授权就动武,是非法的。对这点我持保留意见,我提醒他,很多伊拉克人认为萨达姆政权本身就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还引入李皓的例子暗讽他是联合国迷信者。丹尼尔有些语塞,他第一次用了个模棱两可的说法:“也许吧。”
    这时丹尼尔问我是干嘛的。我慌了,胡诌开了,我说我是个德育工作者,还杜撰了个词汇“MoralInstructor”,发音有点像“白痴导师”。罗伯特不明白这行当什么的干活,问我是不是宗教或社区工作者。我说不是,他愣了,我煞有介事:“这可是大学问,就是,咋说呢,就是教育别人学乖,自个儿好在他们背后鼓捣。你老实巴交了,我为非作歹的几率也就大多了。”
    说完,我半是公公半是公鸡一样唧唧唧咯咯咯地笑起来。他似懂非懂,纳闷地看着我,我就说:“对了,就像你们的牧师一样的干活,以上帝的名义让别人放弃庸俗的生活,自己却在为此奋斗终生。”
    丹尼尔看着我笑,就像洞悉了我的秘密,忽然他以肯定的语气问我:“你没结婚吧?”
    “你咋知道啊?”我问,丹尼尔反问:“有太太还半夜出来散步合情理吗?除非她不在这个城市。”
    我笑了,他又问我有女朋友吗,我面露忧郁地点头,说最近有点烦。丹尼尔说他的女朋友也在和他闹别扭,不停摇头:“女人就是Trouble-maker(麻烦制造者)。”
    我们并没详谈女人,只是拿起酒杯相互一碰,英雄互惜惜。
    老外玩酒吧与众不同,他们不守在一家酒吧喝,而是每家喝一点。丹尼尔也这样,一想挺划算,就一路喝过去。喝了三里屯北路,还去了三里屯南街和南三里屯。这里僻静多了,我想起痞爷的酒吧,过去一看,停业整顿啦!莫非小羽所言不假,他老人家真的吃软饭啦?
    醉醺醺的我们不停讲笑话,就像多年老友重逢。这感觉真奇怪。分手时,互留电子邮箱。步行到我楼下,丹尼尔羡慕地说:“位置不错,去酒吧方便。”
    我说有机会过来咱们接着喝。丹尼尔连说好,再次和我握手:“太高兴了,今天是我来中国的第一天,你是我来中国后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认识你很荣幸。”
    “还有几个泰国朋友呢。”我补充道。丹尼尔笑了:“千真万确!这个夜晚太美妙啦。”
    几个性工作者从树阴下迅速包抄过来,急着给我们送温暖,一看,内销和创汇都没戏,知难而退。为了给丹尼尔省钱也为了给老洪介绍生意,我促成一小笔外贸。老洪启动汽车时,丹尼尔看看性工作者再看看我,做了个鬼脸:“祝你好运!晚安!”
    4
    再次自忖我和小羽的事情。有一点确凿无疑,一个女人有权要求男人给她一个窝,不求豪华,但求安稳。我这动荡不安的生活,谁粘上也不踏实。
    的确,从经济学角度衡量,码字大约是这个国家最不划算的行当。辛辛苦苦写出书来了,盗版的直接拿去换钱;你辛辛苦苦写出稿子来,报刊网站拿去就用。偶尔发现几篇,我室友的朋友也发现了两起,远在成都的姐姐的同事居然也发现两起,都是大报刊。全国几千份报纸几千份杂志,你根本就不清楚被侵权了,能用你名发表就算给你面子啦。偶尔发现了,哪怕是两年前的事,对方也会说找你找得好苦啊。
    是啊,小羽说得有理,我写不动了咋办?假定我能活八十岁,人生也快过半了。反省起我这悲剧性的前半生,居然跟我迷恋文字如嗜痂成癖有关。安身立命的专业明明是英语教育,却偏偏靠汉字谋食。这个国家古老而古怪,母语居然成了弱势语言。把所有码汉字的磊一块,也没一个愚老大块头大。别说李皓那样的职业翻译,就是当一中学英语教师,也比这行当强。
    也许我真该换个营生了。我首先想起的是牛胖子,他牛胖子能成为“纽东方”名师,语录烂大街,我戈瘦子咋不能?身上那块部件不比他少,丫比我有重量,咱还比丫有质量呢。
    兴冲冲赶到“纽东方”,在校园里转悠了一阵,偷偷潜入牛胖子授课的教室最后一排,他没发现我,沐猴而冠滔滔不绝地讲他的笑话段子,学生们前俯后仰。这次他讲的是老师们的集体创作《暂住证》和《愚老大》,每讲一次都添一勺油和醋什么的,笑话也就更经典,他也就忘乎所以直奔大师肩膀而去了。
    下课后,一堆女生依依不舍地围着他,嘻嘻哈哈地就像围着一个杂耍戏大师。终于,牛胖子停止了胡侃,匆匆和学生告辞,看那样子,可能是内急了。出门时被我截住,一惊一乍的,带我到附近一傻大黑粗餐馆。寒暄几句,这个名师几分伤感地告诉我:“你今天来的真不是时候,还记得中学课本上那篇《最后一课》吗?”
    “知道,歌德的吧?”
    “啥歌德,——都德。”牛胖子得理不饶人,“歌德是德国人,这篇小说写的是法国被德国——不,被普鲁士占领了,德国人咋可能写一篇法国故土沦陷的悲情小说呢?”
    “好记性,越来越像做学问的了呵呵,我老啦。”我问,“咋啦,难道这也是你的最后一课?”
    “正是,骗你我就不是彪悍的牛胖子了。”他一本正经。我惊呼:“疯了吧你?我是守着青山没柴烧,你是守着金碗闹辞职。啥彪悍,你是膘厚,——捞够了吧?”
    “老大,钱这玩意挣得完吗?咱就是彪悍,就是傻逼,你不早知道嘛?”他无所谓的样子,我试探着说:“听起来你是急流勇退啊。”
    “不爽呗。”他说的很含糊,我就像长舌妇一样没完没了:“奶妈抱孩子,都是别人的?”
    牛胖子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拿起单子:“你这么远来看我,我就买单吧。”
    “来就没打算买单。——那你准备干啥?”
    “休整,开个网站玩玩。”牛胖子有钱了,口味也提高了不少,除了“地三鲜”,还点了排骨和朝鲜冷面,啤酒也非生啤不要了。
    “那得需要大笔银子啊。”
    “我就单枪匹马,不用几个钱。”他说。
    “你吹牛逼吧你,你三头六臂啊?网站可是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牲口使的地方。”
    “不是商业网站,文化网,单纯多了。”
    “新事物啊。”我提醒他最牛逼的文化网站也赚不了钱,牛胖子以谴责的语气说:“咋张口闭口钱啊?不给钱不办事啊?找炮友啊还是打酱油啊?”
    旁边的服务员看着我们,我提醒他注意形象:“为人师表五年了,咋还那德行,出口成脏满嘴喷粪。”
    “哥们那叫保持流氓本色,粪青呗。”牛胖子兴致勃勃,“我的模式是把各大博客中的牛人——达到我这个水平基本是不可能了,但怎么也得高于‘嘻嘻TV’那帮傻逼名嘴,网络到我这儿来搞一个最牛逼的中文博客网。你说这些牛人跟那些脑残专家傻逼戏子瞎xx巴掺和啥呀?就像你老是把曼联皇马米兰拜仁河床和天朝男足弄到一块玩,能玩出啥花样来?非给人玩残了不可。我这儿是你要来我还得考核呢,自以为是的假大空黔驴技穷的过气戏子有几个臭钱的开发商就别TMD浪费我时间审稿了,这店招牌是我的,我丢不起那银(人)。”
    “粪吞山河啊!”我发出嘘声,“你算哪吧夜壶啊,大尾巴狼们尿你这一壶吗,何况你还不付钱。”
    牛胖子发出得意洋洋的窃笑:“咱现在一不留神玩成名妓了嘛!要给钱也是他们给咱钱。咱境界高,爱国主义名妓,不收钱,但你TMD起码得活儿好是吧?要不哪个名妓陪你练啊?——你也来开一个吧。”
    我说:“我有那份境界可没那份闲心也没那金刚钻,我自己的博客都是信笔涂鸦懒心无常——不挣钱谁TMD给你写啊?老大我急需钱,都快逼成刑事罪犯了。”
    牛胖子不以为然:“保持点风度啊老大,一点钱就把你折腾成这样啦?”
    “谁TMD五年前在xx子房喋喋不休知识分子要想有尊严就得有点银子?”我先攻后守,“新三座大山知道么,房子这一座就把哥哥压在五指山下啦,哥哥都想改名压力山大啦。”
    “谁让你买房子呢,租房不行吗?”牛胖子愤怒起来,“你一买就是奴隶做定了,还世代为奴呢。我以前加入了不办暂住证运动,现在哥哥加入了不买房运动,这叫非暴力不合作。这帮黑心奸商贪官!”
    我一脸囧样:“道理谁不懂啊,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再说,不买老婆就没啦。”
    “有那么严重吗?”他斜眼看我,“啥女人这么牛啊?”
    “北京的,我跟你说过你也见过吧。”我说,牛胖子仰头想了想:“想起来了,挺实诚的,说变就变啦?”
    “不是她变了,而是哥哥我赶不上趟啦,哥哥犯了不成功罪。”
    牛胖子激动起来:“没房就不结婚,这样的女人你就拉倒吧,北京女人又咋啦?我跟我媳妇结婚时,就一张木板床,本来忽悠她搞传销,钱没赚成,忽悠成老婆啦。”
    “谁敢跟你这个职业骗子比啊?”我笑。
    他压低声音,就像透露难言之隐:“你要忽悠一个老婆,你让她觉得你欠她的,要钱没有要人赔给你,打一辈子长工吧。”
    “人至鄙则无敌!”我伸出大拇指。他得意洋洋:“哈哈,你就别抬举我了,别绕弯子了,——是不是借钱来啦?我是挣了点傻钱,但不致于烧包。”
    “要借钱我找你?你算老几啊?怎么也轮不到你啊。”我揶揄道。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他一摊手,我顺水推舟:“老婆怪脾气,不让我借钱就逼我赚钱,都歪脖子树了还逼我成材,多好的老婆啊!”
    “老大,你折腾了这些年也该有些底气了吧?”
    我咬牙切齿地说:“都TMD献给证券事业了!”
    “炒啥股啊,中国的股是你炒的吗?你这人吧,看着虚头巴脑,不是炒股就是买房,脑残啊还是傻逼啊?”
    “时势造英雄,兼而有之。”我惭愧地说。
    “现在钱不太好挣了。”牛胖子叹一口气,“偏门不让捞了——传销早不让搞了嘛。”
    “搞啥传销?我想来这教书,我本来就是师范英语科班出身嘛。”我话穷匕首现了。
    “你找我也没用啊,我正开路呢,我的位置也有人了。”牛胖子一脸无奈,“现在的‘纽东方’再也不是草台班子了,我这样的特例没了,多少名牌海归来抢饭碗啊。这里正改制,要上市了,人心浮动,谁管你这破事?估计够呛,要不你去试试吧。”
    “愚老大还会上钩吗?”
    “呵呵,我看难点。”
    我就像初霜的茄子,蔫了。牛胖子安慰我:“老大,拿出气质,任他风吹雨打我自闲庭信步,你看我不急流勇退了吗?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单词要一个一个地啃,小妞要一个一个地哄。”
    我哭笑不得:“你TMD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我想直接帮你,你还附加条件,拒之门外;我想间接帮你——我有那心思也没辙啊,我又不是愚老大。”牛胖子无奈地说。
    多个侧面了解了一下,去“纽东方”基本没戏了。我又查了一些中学招聘情况,但我没教学经验,没职称,没户口,也没关系,任何一条都把我这个外乡人给排除在外了。
    5
    我一点也没把丹尼尔放到心上,谁会在乎一个午夜街头偶遇又去酒吧喝了几杯的外国人呢?忙了几天,我把他忘了,洗衣服时,那张写着他联系方式的纸条也浸烂了。几天后他给我Email,问我能不能周末陪他去一趟英文图书和DVD比较多的书店,他还要买手机,然后去“有意思的地方”转转,晚上再去三里屯喝酒。这一段我懒心无常无所事事,白捡个口语老师也不错,就答应了。
    出西单地铁,见丹尼尔正站在地铁口举着相机乱拍一气。我模仿杨星辰和李皓的战术,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背后,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迅疾蹲下去,他扭头四望,无果,再来一次,才发现我。我们呵呵笑着走进图书大厦。经过一书架时,正好我的书摆在那里,随手拿起来给丹尼尔看,他很纳闷:“我不懂中文。”
    我鼓励他翻翻,他在勒口处看见我照片,喜出望外:“原来你是个作家,难怪你是个Jerk(怪人),这是写啥的?”
    “一个Underdog(倒霉蛋)的生活意见。”
    “有意思。”丹尼尔说,“我老爸电视台主持人,还是作家,下次我送你两本他的书吧。”
    “好啊,说不定可以介绍到中国,我来翻译。”
    丹尼尔很兴奋:“太好了,我老爸一定很高兴。”
    出大厦,突见一小伙赤身裸体,手举一牌,上书“青年作家某某为文学裸奔,救救文学!”下面几行字,自称锥心泣血完成一部伟大作品但出版社有眼无珠走投无路无奈从南方一路裸奔来到北京筹款自费出书如有富婆赞助可签情感合同不妨亲密接触有意从速名额有限,附一手机号。这人中等身材面如菜色憔悴不堪,其颓丧感和写出《沉沦》的郁达夫颇有几分神似。三九严寒让他两股战战,牙齿掐架。乏善可陈的阳器像冻蔫了的胡萝卜,萎缩着耷拉在稀疏杂乱的毛发里,间或一动弹。包皮过长的惟一优势——御寒的功能体现出来了。忽然寒风乍起,他修长而蓬乱的头发逆风飞扬,加上他那不屈不挠的神态和先天发育失调后天又被练坏了的身体,活像从房檐后或墓地里跳出来的邪派武林高手。
    这是近年来男作家做苦力当屠夫当街乞讨争风吃醋玩决斗征富婆当鸭子之后的一个新高xdx潮,比当初我拉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胡蒙裸身上封面骇人听闻多了。
    人群就像闻到腥味的蚊蝇一样迅速围过来。男人们哈哈大笑,女士们或满脸绯红或目瞪口呆或大呼小叫或以手捂面露出指缝。国际友人们惊诧之余笑而不语。有人掏出相机,几个眼明手快记者状的人已经按下快门,反应不亚于记者的丹尼尔也争分夺秒地拍了一组。
    保安不知所措,拿来一件衣服给作家披上,被扔了。很快警察来了,强制作家遮住羞处,带上车拉走了。这事儿让我脸上尴尬,内心坍塌。好在丹尼尔不懂中文,我苦笑着说这是行为艺术,这人是Anti-intellectualism(反智主义),从南方一路裸奔来到中国最大书店抗议现代文明。
    “他想回到原始社会,有意思!”丹尼尔若有所思。
    我笑问:“中国比你想像的有意思吧?”
    他忍俊不禁:“是啊,在美国除了一些海滩或私家花园,公共场所见不到这种行为艺术。”
    选购了手机,再去天安门。他惊叹这个广场之大,跟他们五角大楼外的停车场似的。中午去四川驻京办吃了川菜,再折回琉璃厂。两条仿古建筑街道里,各种古玩字画店林林总总。和北京的大景点一样,这里的老外成群结队,掮客们摇舍鼓唇揽客,确定我不是日韩人后,要我帮忙忽悠,有回扣,我拒绝了。
    丹尼尔买了不少赝品字画,还受他老爸委托买了不少“文革”时期宣传画。他用他的中文名字现场雕了一个私章,买了一些小瓷器小摆设。直到丹尼尔翻开空空如也的钱包,这帮人还给他指点迷津——街上的自动取款机。这一趟他花了不下两千元,因为我在场,没被宰得过分。
    午夜前的三里屯丐帮猖獗,都是些脏兮兮的小孩,以“雅秀”那一块为最,专缠外国人,不给就拉胳膊抱大腿甚至叫骂踢打。这一招厉害,老外们不堪其扰掏出五元十元地给。即使我左遮右挡,丹尼尔也不得不破费十块才摆脱。
    我们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大,先在三里屯南街的泰国餐馆吃饭,再去北街喝酒,又折回到南街路口意大利酒吧边喝边打台球。午夜时我们去几家大的迪吧,光怪陆离的光线下,几个身穿比基尼性感逼人的俄罗斯金发女郎大跳钢管舞,把人刺激得很想为国争光。一些疑似瘾君子的舞客们抽筋似的扭动着,嘴巴大张,眼睛恍惚,脑袋颤抖得就TMD待宰的公鸡似的。那些混杂在群魔乱舞之中的性工作者们加快了揽客步伐,省去了抛媚眼搭讪等步骤,简单明了比划价格,一根指头表示一百大洋。
    赶去工体附近的迪吧“MIX”晃了一圈,已经后半夜了,赶去附近一个餐吧吃汉堡包。丹尼尔说他网上查了,那里的汉堡包是北京最好的。我走前面,爱拍照的他甩在后面。门卫一听我是中国人,双手一拦,说只接待外国人。我和他理论起来,很快丹尼尔出现了,门卫抢在我发作之前拉开门:“和外国朋友一块来除外。”
    “你们干脆立个‘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算了。”我气呼呼走了进去。丹尼尔问我怎么了,我说:“他说你长得比我帅!”
    丹尼尔皱皱眉头,还是得意地笑了。里面果然几乎都是外国人,只有几个女的,疑似日韩人或老外女眷。
    家人来几次电话,眼巴巴等我带媳妇团年。小羽对春运心有余悸,不去了,还劝我去她姥姥家过年。我肯定不会去,我这代罪之身怎么见他们。我对小羽佯称回老家了,对老家佯称在小羽家团年。
    春节前每个周末我都和丹尼尔聚会,认识一大帮老外。按我和丹尼尔的君子协议,他帮我练口语,我教他汉语,相互免费;出去消费,一律AA制,我还承担得起。除了三里屯,我们还去朝阳公园、后海那一片酒吧。他教我鉴赏了不少洋酒,浅尝辄止。
    有时太晚了我就带丹尼尔去我那儿。和不接待中国人的酒吧不同,我这小区不接待老外,牛逼多了。在铁门口几个保安一看丹尼尔就慌忙阻拦。丹尼尔百思不得其解,我恼火地问:“拿出法律依据,哪一条哪一款规定了外国人不能到中国人家作客?”
    看家犬支支吾吾,说是“上面说的”,我让他们把“上面”找来,很快一个头儿腆着肚子来了,满脸堆笑,说这里形象不好请理解什么的,我反问:“脸是我自个的,我都不觉得害臊你操啥心啊?”
    这人语塞,问老外是否在我处过夜,我灵机一动说不,他就一付为朋友两肋插刀似的一挥手。丹尼尔一脚深一脚浅地跟我走在幽深而凹凸不平的小巷里,好奇得犹如探访一个迷宫。我对糟糕的环境抱歉,问他这里像不像哈莱姆,他笑而不语,只说比东南亚或非洲一些国家好多了。我给他列举了住这里的种种好处,还现场演示,吼了一声,声控灯亮起来,他连连称是。
    进了凌乱的屋后,丹尼尔竭力压抑他的不适和好奇。他玩了玩那台古董电脑,笑言这玩意在美国扔到垃圾堆都算犯法,必须送到专门的处理中心去。我说了来历后,他也对这台破电脑刮目相看。他帮我卸载了一些不必要的软件,网速果然提高。他说这电脑随时可能崩溃,警告我备份重要文件,并为我安装一个叫“Ghost(鬼)”的软件以防意外。
    丹尼尔拿起那本厚厚GRE红宝书翻了翻,里面密密麻麻的生僻词汇和批注把他吓傻了,他严厉告诫我学英语走火入魔了。他激动推开窗户做出向外扔的动作,规劝我,除非想当美国大学教授或英语写作,别再耗时耗力死记硬背那些根本就派不上用场的词汇。
    我取下床垫子放到地上,拿出干净的床上用品。我睡在床上,这个世界顶级大学出来的电脑高手就睡在床垫上。临睡前我问丹尼尔:“听说在美国大老爷们同居一屋会被看成Gay(同性恋),我们这样没事儿吧?”
    丹尼尔大笑:“只要不在一张床上。别怕,那几个Ladyboy(人妖)已经证明了我不是Gay。”
    我问他有梦游症吗,他顽皮地不置可否。我警告他如果骚扰我,就把他引到大街上裸奔,让他们的大使先生把他领回去。
    “好主意,我不用买机票了。”
    出入几次槐树街后,保安都认识丹尼尔了,冷不防还要查看居住证。他们老搞错丹尼尔的名字,托名人名牌之福,他们不是叫他戴卫乔丹迈克耐克,就是迪克,弄得丹尼尔哭笑不得。他问我可知迪克的意思?我琢磨一下,摇摇头。丹尼尔看四周无人,指了指裆部,然后我们纵声大笑。笑后,他问我中文里有类似的委婉表达吗,我说可以叫“小弟弟”,他琢磨一下,很满意。当保安再次叫他迪克时,他严肃更正:“我叫丹尼,不是迪克——我不是小弟弟。OK?”
    众人大笑。我觉得我很喜欢这个聪明绝顶又傻乎乎的丹尼尔了。
    6
    丹尼尔还经常请我去五道口玩。他的公司在中关村科技园,他带我去他公司看了看,又去他住处。他租的房在一个高档小区里,宽敞漂亮,如杨星辰的新房。
    一次,他兴致勃勃地拿出几样他去琉璃厂淘来的新东西炫耀,除了一些字画小罗汉瓷器什么的,一个并不起眼的雕花独木圆凳,乏善可陈,花了一千五;一把纸扇,做工一般,扭扭捏捏几个破字:“难得糊涂”,两千!
    我当即说他“难得糊涂”,陪他退货去,丹尼尔有些尴尬,坚持说他喜欢。回到客厅里一边看DVD,一边喝他从东京带来的日本酒,然后去附近酒吧轮流喝。主要是城铁旁那几家、清华同方附近两家,我还带他去了我光顾过的“盒子”咖啡馆,一边喝着黑咖啡,一边看古怪的地下电影。这一带高校云集,语言学院也近在咫尺。大国崛起了,五颜六色的留学生越来越多,一些中国混混浪迹其中。运气好的话,你可以带一个亚非拉女孩回家爱国一番。
    有时候喝多了忽然情绪低落,丹尼尔关切地询问我,醉醺醺的我有些失控,就说了我的苦恼。他觉得不可思议。他说如果非买房才结婚美国大部分人都得打光棍,连克林顿都是退休后才买房呢。我没债务,还有点股票,很牛逼了。他说他还有二十万美元的学费贷款等着还呢。
    我说我是代罪之身,我犯了“不成功罪”。我用以下几个关键词给他阐释了这个新罪名:Loser,Underdog,Good-for-nothing(窝囊废),他笑得打起啤酒嗝儿来。我说这是女友的苦肉计,逼我成功。丹尼尔觉得可笑,他说如果一个女人爱你就应该无条件。他举例说他出身富豪家庭的母亲当年嫁给穷小子老爸,一起打拼。他小心翼翼地说,西方女性是女权主义者,东方女性好像不够独立。
    我呵呵一笑:“她们是选择性女权主义。”
    丹尼尔和我碰了一杯:“你说得太对了,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到了罗马就按罗马人的规矩来。”
    我说写作在中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极有可能犯下“不成功罪”,百分之九十五的父母反对自己的女儿嫁给我这样的罪人。丹尼尔惊愕地看着我,一阵长吁短叹,他说一个人格不独立的女人是不可取的。在美国,人们寻找爱人主要看性格人品;也看经济条件,但不会说出来,更不会作为结婚前提。
    至于我的职业,他说,写作不一定发财,但很高尚。美国人不敢说不成功就是犯罪,那是歧视,而且以金钱为单一标准来衡量成功太可笑了。美国一些人一辈子从事社区、环保或宗教工作,收入很少,但很受尊敬。军人消防员收入也不高,却是美国最受尊敬的群体。华尔街的家伙个个都是掘金高手,但没人高看他们一眼。我笑言:“看来你不在乎钱?”
    丹尼尔先问我一个似乎无关的问题:“你猜猜我的同学在美国的大公司里年薪多少?”
    我有些犹豫:“你们的规矩是男不问收入女不问年龄吧?”
    “没关系,现在是我想让你知道。”
    我琢磨了一下说:“你们人均年收入是四万美元左右吧,就算名校毕业,刚毕业也就五六万吧?”
    “你错了。”丹尼尔摇摇头,两指头摆成十字架,“十万美金的比比皆是。你知道我挣多少?”
    “怎么也得这个数吧?你也不傻是吧?”我说。他摆摆手:“我还不到他们一半,我只有四万美金,加上奖金和加班才五万。”
    我一算,差不多四十万人民币!难怪他买那破纸扇,也就人家一天工资。钱多人傻,不宰你宰谁啊?丹尼尔接着说:“我在日本一年,中国准备工作两年,然后去新加坡。我在乎钱,但不给自己压力。我还有自己的兴趣——旅游,摄影。”
    “看出来啦,有点像Voyeur(窥视癖)。”
    “呵呵,可能吧。”丹尼尔拿起自己的照相机晃晃,“我虽然挣的少,但我有更多自由,更有见识!我已去过三十多个国家了。而且,我有些照片也能卖成钱呢。你说,还有啥比同时享受工作、乐趣和自由更美妙呢?”
    我伸出大拇指:“你就是所谓的Ifman,也就是InternationalFreeman(国际自由人),牛逼!”
    丹尼尔说:“你说得对。你知道我为啥喜欢编程这个工作吗?就是因为不用西装笔挺地呆在压抑的公司格子里,一台电脑一根网线就行,甚至不需要——如果有无线卡的话。”
    “编程有点像写作呵。”我说。他点头:“当作家更应该当个国际自由人。”
    我也列举了三个麻烦:咱没钱,咱没那闲心,咱那护照也不好使。丹尼尔一一纠正:只要会计划可省很多钱,有朋友也可以省钱;现在就应该调整,拼命工作拼命玩;中国护照去欧美难,可以先去发展中国家看看,那里也不错。最后丹尼尔说以后邀请我去美国玩,就住他父母家,房子很大。
    “你就不怕——我去了赖在你们国家?”我凑近他笑问,丹尼尔调皮一笑:“没关系,只要你能合法居留。否则,自然有人来找你。”
    我们异口同声道:“移民局。”
    我问起他女朋友的情况,他说纯粹性格问题,感情问题,和经济没任何关系,随后他给我详细谈了他的女友。听起来当代女人都一个毛病——控制欲太强。丹尼尔旗帜鲜明地表示,他们GameOver(游戏结束)了。
    一个专在酒吧流窜的画家悄悄坐在我们面前,先夸我们很帅,又拿出他的人物素描,开始报价。从三百砍到一百,他坐在我们对面,短短几分钟,就把我们画成A级通缉犯,这艺术家水准也忒次了点。我的情绪有些好转,劲歌疾舞时,舞池里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两个倒霉蛋跳进去尽情发泄一番。
    和很多来中国的老外一样,丹尼尔很快就有了女朋友,还不止一个,大多是女的投怀送抱。有时候他不得不一个周末见几个,有时候还求助于我掩护他。可笑的是几乎每个女的都自称他女友,丹尼尔背后却一一否认,称她们只是Regular(普通)、而不是Official(正式)。我问普通和正式咋区分,上床吗?丹尼尔诡秘地一笑:“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他把他每个女友的情况都告诉我,照片都让我看,让我参考。大都年轻漂亮,时尚体面,眼睛里缺了一种清澈。我始终拒绝表态,只是提醒他多观察。
    “有道理。”丹尼尔若有所思,“她们都想和我结婚,我们才认识呢。三十岁之前我根本不想结婚。你都三十五了。”
    “你跟一个犯人比啥啊,我是这个时代的Foundling(弃儿)。”我苦笑。
    “对,你犯了Loser罪。”丹尼尔也笑起来。
    丹尼尔是个拍摄狂,到任何地方都带着相机,遇到任何“有意思”的事情都狂拍一气。很多在我们看来无聊、尴尬,甚至有损脸面的事情,如噼噼啪啪的火三轮、浑身灰泥浆的民工、街上吵架打架、开车闯红灯、过街通道下衣衫褴褛的访民和乞丐、树阴下和窗户后的性工作者……他都使用长焦距镜头拍下来。尽管对此很宽容,还是有些不高兴,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去挡他的镜头,把他惹得很恼火:“这是公共场所,你去了美国,随便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