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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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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卓伦在他底生活上最有发展的这半年,正是中国和日本的关系暧昧地起伏着,日本强调亲善,全中国弥漫着焦灼的痛苦的,密云不雨的时期。从春季到夏季,报纸上刊载着无数的中日事件,同时不断地暗示出政府底决心和青年们底悲愤的斗争,预示着,在这片土地上,有什么东西将要到来。
    在这半年,汪卓伦底敏锐的心是生活在这种焦灼的痛苦里面。他是第一次生活在这里面,于是就永远生活在这里面了。他自觉地找寻着出路。最令他愤慨的,是在他在里面埋没了多年的海军部里,是充满着无聊的、自私的斗争。这个,如他们所自称的,没有海,也没有军的部里,是充满着衙门底疲惫的、喧嚣的、腐旧的气味。这种气味在中国到处可以嗅到。
    在海军部底宫殿式的、辉煌的建筑物底门口,是进出着漂亮的、年青的官员们,卫兵行着敬礼。公文每日堆积下来,迟迟地分发出去,迁调军舰和调整人事。如众所周知的“文学”中的“庄子”。②著作。见“著作”中的“庄子”。,海军,新式的战舰、配备、和训练到了中国,是像模特儿进入了中国底艺术学校一样,变成了难以说明的、中国的货色。那些军舰底样式和历史是很可笑的,然而又是庄严的。如大家所感觉到的,海军,和一切到中国来的近代的东西,是沉重的中国底滑稽而严肃的痛苦。
    汪卓伦在海军部里蹲了多年,没有升迁,也不想升迁。周围的一切是使他深深的觉得忧郁。他待人很好,有着女性的、深刻的温良,但总要纠缠到各种争吵里去,尤其是关于金钱和人事的争吵。有时他发怒。他觉得他底发怒是正当的,但别人却认为他总在不该发怒的时候发怒。他发怒是因为他底做人的权利受到了侮辱和损害,但按照这个社会底规则,人却应该在抢夺别人的时候发怒。汪卓伦是孤独的——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看到了各种样式的孤独——没有嗜好,厌恶交际。因此长官不注意他,只是时常和他为难。他沿着他底轨道进行着。他结了婚,他底结婚不能说是不幸福的;现在他热情地、严肃地、带着他底可爱的单纯,准备做父亲了。
    结婚底幸福启示了他以某种真理。他渴望这个社会证明给他看:他是幸福的。严重的未来是闪耀着但又隐没,引起了热情和焦灼的痛苦。他用他底单纯的,凄惋的态度处理这个痛苦,好像说:“看吧,即使一切全没有了,即使将来是可怕的,我底生命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容忍,最温良的。”在以前他觉得社会与他无关,但现在他卷入他底民族底苦难和积极的情热里去了。
    在海军部底环境里所过的多年的生活引起了他底某种理想。他厌恶的是这个海军部,他理想的是承得起国民底愿望的,气魄雄大的海军部。他觉得中国假若要成为现代的国家,海军——是高于一切的。这个严肃的偏见是被单纯的青春的热情养育着的。
    一月来,他加入了海军部所举办的训练班,赴镇江受训。他底这个行为招致了同事们底猜凝和非难。最初长官阻碍他,其次蒋淑华反对他,但他委婉而固执地表明:他要加入训练班,否则便离开海军部。四个星期后他回来了,健康愉快。发现他并无从这个受训升官的意图,同事们就减少了非难。
    但他是有着企图的,虽然说不清企图什么——这是那种在平静发展的生命里逐渐增强着的渴望。回来后他深深地感到痛苦,发觉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对待他,发觉他已经再不能安心立命地埋没在公文堆中了。生活是再不能照旧继续下去了,青春,——短促的,迟暮的青春是就要消失了。
    于是又到来了忧郁、反动。漂泊者底寂寞的歌不是要好些么?无希望的孤独不是要比现在的这种处境要好些,要美些么?
    忧郁、坏心情、夫妻间底小小的不调和、财产底烦恼,和这个世界底腐败、没落。但一个偶然的事件把他吸引到广漠的天地中去,他经历了他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激动,瞥见了荣耀的未来。
    四月初,紧接着汪精卫在日内瓦发表了溥仪称帝的原文,向国联“抗议”以后,日本派军事特使来南京。由于奇异的心理,南京官方允诺了日本特使底请求,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军舰检阅。优秀的、聪明的、知道怎样做才合式的汪精卫陪同着日本特使检阅了宁海舰和其他几只停泊在下关的军舰。……
    汪精卫向日本特使表示,这并不是一个军事性质或政治性质的检阅,而是一个“交谊的欣赏”——这个说法奇异、暖昧,但适合于说话者底心里和“女性”的“天才”。虽然是一个友谊的欣赏,或正因为是一个友谊的欣赏,海军部在接到通知后忙碌起来了。海军部最初愤怒,认为这是侮辱;由于不知从哪里来的暗示,大家都觉得这是在“替别人擦靴子”。但同时便展开了紧张的工作,希望让日本人看见漂亮的、愉快的货色,因为汪精卫愿意如此。
    汪卓伦讥讽说这是让日本人看看他们底出品在中国并没有被弄脏——大家都知道,宁海舰是日本制造的。汪卓伦阴郁而辛辣地到处反复着这个讥讽。在这种他觉得可笑的忙碌里,他经历到那种锐利的辛辣的快感。他没有思想,有时阴郁,有时兴奋,到处打听关于这件事的笑话,笑话是非常的多。处在怪诞的地位上的敏感的国民,是惯于把他们底悲愤变成讽刺的。
    汪卓伦变成了出色的讽刺家。在兴奋里,他走进别的办公室,用讽刺攻击那些老于世故的、认为一切都是办公事的同事们。他结识了几个同志攻击这些麻木者。而当他回家的时候,在路上,他第一次痛切地想到国民底麻木底可怕。
    他想这种麻木是就在他周围,密密地围绕如墙壁,但他平常很少思索它。他记不起他曾否思索它。他在春天的、喧闹的、黄昏的街上静静地走着,想到周围的人们,生活着,发出声音,而不知道生活和声音底意义,并且根本不关心正在威胁着他们底生存的,重大的事件,觉得愤怒。他觉得他是在一个极狭窄、极窒息的地域里行走,看不见任何光明,任何觉醒,看不见浩荡的江流和高耸的山峰,一切都僵冷、虚伪。自私、麻木、灰色,威胁着他底凄凉的生机。
    他开始怀疑他自己是否已经麻木。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他记起来,对于检阅海军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去思想。而他底随便的讽刺是遮盖了事情底严肃的意义。他忽然酸楚起来,觉得这件事情是应该使人痛哭的。
    他皱着眉,闭紧嘴唇,大步地在街上走着。
    “是的,随随便便地对付一下,骂一下闹一下,就像蒋少祖说的,过上几年就完了!就埋在那里,自私可怜,争权夺利,麻木不仁!哪一个人不曾有过理想?为什么我今天那样随随便便地兴奋?这个麻木不仁的世界,有什么事值得兴奋?”他严肃地想。“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我总是一个人!我觉得麻木的冷风四面八方地吹着我,吹着我!”他用兵士的姿势在街上走着,感到从彩色的霓虹,从车辆,行人,有麻木的冷风吹出来,这种冷风扫荡了这个国度,吹着他,爱着而又恨着这个国度的汪卓伦——他以兵士的大步行走。“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总是一个人,我有权利,也有责任!”他严肃地想,以兵士的大步行走。他忽然盼顾,希望捉住向他袭来的麻木。随即又看着前面大步行走。
    “我要跟她说。”进门时他想,叹息了一声。
    他温柔地、有力地耸着肩,在门槛上站了一下,眼里有酸湿的光辉,走了进来,桌上摆着晚餐,灯光沉静地照耀着。汪卓伦觉得这个房间,他底家,像一个凄凉的海岛,近处的街市底喧骚与远处的兵营底号声像海洋底凶险的浪涛,他轻轻地走到桌前。
    蒋淑华听见声音,疲倦地从后房走了出来。
    汪卓伦坐下来,严肃地看了插在窗边的精巧的纸花一眼。“我等了好久好久。”蒋淑华忧愁地说,显然有些不满。“今天我迟了,因为部里发生了一件事。”汪卓伦说,看着妻子,试探她是否有兴趣,是否听出了他底声调底严肃。蒋淑华疲倦地吃着饭:她显然没有兴趣。
    “不跟她说吗?不,要说,但是说什么?”汪卓伦苦恼地想。吃着饭没有说话。
    “我又不舒服了。”蒋淑华说。“总是没有味道,倦得很。”她沉思着加上说。
    “是的。要早一点休息!”汪卓伦怕自己底话虚伪,诚恳地看着她。
    “我写了一封信给少祖,你看好吧?”
    “好的,怎样写?……不,等下给我看。”
    但蒋淑华露出了不快的、矜持的表情,一定要他即刻就看:显然她认为自己这个行动是有意义的、重大的。信里充满了忧伤。蒋淑华回忆过去,讲到苏州底花,请求蒋少祖不要忘记这些花,并不要忘记她们。这种忧伤的倾诉,这种凄凉的回忆使汪卓伦感到了蒋淑华近来的内心生活。他好久便把她底内心生活认为是当然如此的,疏忽了它。看完以后,他凝视了信上的秀丽的字迹好久。
    “怎样?”蒋淑华露出热切的,妒嫉的表情,问。汪卓伦抬头,向她动情地笑了。
    但即刻他严肃了。
    “怎样?”蒋淑华问。
    “很,很好。”汪卓伦说,内心有痛苦。“为什么我这样疏忽?为什么她和我分离得这样远?为什么她不看到这一切的无益,不看到更重大的东西?不过在她,这是非常重要的……怎么办呢,她为这个而生活?我不应该自私,那么,什么是有价值的?我要跟她说。”他想。
    “怕少祖那个人未必注意这些的。”他带着含蓄的柔韧的表情说。
    “何以见得?”
    “因为,人的生活不同,心和心之间就不能相通。”他笑,用笑容证明这话底意义。
    蒋淑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严峻地皱着眉。
    “要是果然如此,当初就不该!”她说,长声叹息,有了眼泪。
    “淑华!”他唤。他底酸楚的,潮湿的眼睛说:“看吧,我在这里,即使一切全没有了,我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温良的!”
    “你们部里有什么事?”蒋淑华勉强地问。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汪卓伦说。诧异自己底心情底突然的改变,盼顾周围:周围的一切给了这种改变以有力的证实。“是的,我才注意到,这里是桌子,晚餐,纸花,她,不是什么国民,社会,那些意义原是虚伪的,我有什么要求?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明天将和今天一样,和昨天一样,而在这里,没有另外的——只有这一切,我底一切,这才是真实的。”他想。
    “不过,你这样跟少祖写,你是对的。”他说,脸上有有力的、柔韧的表情。
    他底动作和缓、有力、柔和,这是他底最大的特色。这种动作和表情是与急剧的动作表情不同的。后者尽量地、夸张地表现一切,前者却含蓄地暗示一切。“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感到你底心,我已经丢开了别的了,你晓得。我认为只有你底欢喜和苦恼,和我们所创造的一切,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汪卓伦底这种表情说。
    蒋淑华严肃地注意着他。她明白这些,但还需要一件东西;她底天性需要汪卓伦给这些以外部的、具体的、言语的证明。
    “他们还攻击你吗?”她问。
    “倒是我攻击了别人,今天。”汪卓伦柔和地笑着说——怕自己又要讽刺,“明天汪精卫要陪日本人检阅海军!我觉得这是无益的!”他说了一切。但是站在平常的、普通的立场上,没有提及他今天一整天所经历的内心波动。他好像有这样的企图:让蒋淑华感到他底这一切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只想到你。我在这里才感到平安。”他诚恳地说,作了结束。他怕虚伪。
    “是的,真是讨厌!”蒋淑华说,得到了证明,满足地,幸福地笑了,在桌上按住了他底手。
    汪卓伦看着她。当她这样地表现时,汪卓伦,在他心里响着另一种声音,不能满足了。
    “不过我今天很激动。”他皱着眉,诚恳地说:“我一进门就想向你说。我今天错了!”同时他底眼光问:“但是怎样才是对的呢?”
    第二天,汪卓伦阴郁地走进海军部,觉得这个地方再不能适合他;忘记检阅的事。但当他刚刚坐下时,他底精明的上司就愉快地走进来,用响亮的声音向他说,因为临时缺人,部里决定派二十个人到江上去,他们这一部分决定派他。汪卓伦站起来,表明自己不想去。上司快活地打断他,说他非去不可,因为他仪表最好,且受过训练。
    “啊,受过训练!”汪卓伦想,坐下来。
    于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汪卓伦没有了自己底意志,机械地随着这个大的机器运转。于是,汪卓伦换上了海军中尉底白色的军服,出门上了汽车。他觉得今天特别不能习惯这个漂亮的、带着装饰的制服,走路时不停地、机械地摸着衣领。
    是晴朗的,愉快的日子。汪卓伦下车时觉得自己轻松、灵活、快乐、而有些惆怅。在这个大的机器里他没有意志。他抚摸着衣角和领章,带着青春的甜美的意识环视着自己底挺拔的衣装,感到空气在阳光下喜悦地颤动,企图证明这一切底意义,证明领章、袖扣、花纹、空气、阳光和自己底意义。
    那种阴郁的心理是迅速地消失了。活动带来了肉体的愉快。他只是还有些惆怅,觉得他底周围和他自身里面总有一种不明确的东西存在着。汪卓伦是显露了那种幼稚的、单纯的心灵底特殊的软弱,但那种惆怅给他一种启示,使他觉得他就要做一种努力,就要见到非常的,不平凡的景象,而得到非常的东西。
    他和朋友们走下石阶。凝视了在江面上展开的,巨大的场面。他看见了——首先看见了激动的、闪灼的、浩荡的大江波涛;阳光在波涛上闪耀。他底内心底启示变得鲜明;他觉得像波涛一般鲜明。
    他皱着眉,闭紧着嘴唇,走下了清洁的台阶;两旁列着兵士。他和同事们上了扬着旗帜的、漂亮的小汽艇。
    江面上有另外两只汽艇在行驶,它们所驶过的水面上留着长长的明亮的波痕,好像大江里出现了两条激动着的新奇的河流。正面排列着五只军舰,每只相距一百米远,舰首向西,扬着旗帜。围绕着它们,停泊着小的炮舰和鱼雷舰。鱼雷舰正在缓缓地移动,舰首向着江岸。
    汪卓伦们底汽艇向江心驶去时,最前面的一只舰,宁海舰上面扬起了军乐。同船的人们底脸孔严肃了,但汪卓伦露出了耽忧的、恍惚的微笑。他耽忧他会太愉快;照他所习惯的,他企图抑制住他底内心底丰富的颤动。军舰在试乐。汽艇驶过,先是一只,其次是更明亮的一只,上面有人向他们招手。汪卓伦底眼睛被耀眼的波涛惑住了。他转头向着江岸。看见了码头,街道,密集的房屋和行人,在春天底早晨,阳光下有几千种闪光,几千种色彩。
    “多么丰富,多么美!”汪卓伦想。
    “汪卓伦,有人喊你!”朋友向他说。
    汽艇在宁海舰旁停住,送五个人上去。然后驰过宁海舰底舰首。从宁海舰底栏杆上有人活泼地招呼着汪卓伦。汪卓伦站起来,但汽艇摇晃,他又坐下。在这种场合被人认出而招呼是一种强烈的幸福。笑容好久留在他脸上。他注视着离开着的,在江里显得雄伟的宁海舰。
    另一艘军舰上有了军乐,好像欢迎这支灵活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汽艇。
    汪卓伦同时注意着一切。注意舰上的走动着的忙碌的人们,注意舰身和沉重的江波,注意阳光下的魅人的南京城,注意他底严肃的、兴奋的同事们。周围是几千种色彩,几千种闪光,在汪卓伦心里是保育着那种单纯的青春的力量。这一切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要是我能够在他们排起队来以前到达舰上,我就是最幸福的!”他想。
    他们向它驰去的军舰上底人们在兴奋地动作着,显然准备列队。汪卓伦觉得自己假若能在列队之前,即在舰上的活泼状态中到达舰上,便是最幸福的。希望隐藏他底热情,并且不让同事们发觉他底思想,他看了同事们,但他在他们脸上发现了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思想。
    “我们准备做什么?他们要让我做什么?”他想,因为强大的幸福而感到恐惧。
    于是他严肃地,轻捷地登上甲板,看了一切人们,露出那种容忍的、镇定的、有力的表情来,准备接受这个新异的世界底任何命令。但他心里有恐惧。走过光滑的甲板时,那个光采的、闪灼的世界被他遗忘了,他所注意着的是周围的有力的、新异的世界。他用他底全部力量去融洽这个世界,因此自觉地压抑了他底单纯的幸福感。
    “他们要让我做什么?——我这样的人?”他想。
    瘦长的、焦躁的舰长向他们走来,向他们笑着。他使他们注意到舰上的一切。注意到人手底缺乏。舰长说:有很多人生病了。这是一艘一千多吨的,陈旧的驱逐舰。“制服不整齐。昨天我们一夜洗了。”舰长示威地说——汪卓伦觉得是如此——于是走开去,在甲板各处发出他底粗糙的声音来。
    水手们开始列队。他们底动作、注视、制服、手,需要做最后一次的检查。他们站在阳光下,但并不感到阳光,他们底相异的脸上有着相同的安静的、涣散的、无期待的表情,同事们走到舰首去。汪卓伦退到栏杆旁边站下来,注意着进行的这个世界。
    他即刻便明白了这个世界,觉得它是他每天在南京,在办公室里和街上见到的。他发觉,对这个世界,他是没有热烈地期待或热烈地反抗的必要和可能的。内心底热潮和诗歌消失了。他安静,优美地靠在栏杆上,觉得安静就是幸福。
    现在他觉得,在他这样的年龄,刚才的那种内心底热潮是可笑的。刚才,在汽艇上,他觉得能在水手们列队之前到达舰上是最大的幸福。他在水手们列队之先到了舰上,但他并不幸福,并未遇到他所预想的活跃的、自然的、阳光闪耀的图景。他所见到的是:水兵们静静地列着队,让长官检查制服、眼睛和手掌。而这一切,是准备给日本人看的。
    他现在才重新想到这一切是给日本人看的,这艘驱逐舰也是日本建造的:它曾经开到福建去镇压过叛逆。汪卓伦露出了中年人底那种镇定和悠闲,注意着水兵们。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狼狈的水兵被发觉领扣不全,挨了打。舰长弯着腰走过行列,在这个水兵面前站下来,用那种目光看着他,使他失色,露出了昏晕的笑。他挨了耳光,露出了牙齿,在行列里摇晃着。
    “滚出来!滚到下面去!”舰长叫。
    这个兵迷惑地走出行列,不停地在裤子上擦着手。他底手是脏的,弄污了刚洗的白制裤。
    “报告,我一个人,一个人……”他用破碎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没有人知道他底话是什么意思,但显然他希望留在行列里。
    舰长扬起拳头来威吓他。他闪避着,然后他突然地举着手抱头,离开了甲板。
    舰长侧着头,跨着大步继续地检查。水兵们注视着他。第二次走过时,检查手掌,水兵们伸出双手,先是正面,然后是手背。阳光照耀着,风吹来水汽,这种检查在极大的沉默和紧张里进行着。
    然后,在舰首,军乐奏起来了。汪卓伦在江面上所听见的军乐是优美、雄壮、辽阔的,但在这里,依然是同一的乐队,却是愤怒、粗糙、无表情的。
    汪卓伦倚在栏杆上,嘴唇紧闭着,眼里有酸湿的光辉。“汪先生,他们要到我们舰上来,来的时候,你在这里!”
    舰长带着温和的、满意的笑容说,指着舰梯口。“好的。”汪卓伦回答。
    检阅开始了,汪卓伦注意着江岸。江岸全部显露在灿烂的阳光下,传来了军乐声,汪卓伦看见了检阅的辉煌的集团降下了台阶。宁海舰放发了礼炮。汪卓伦看着宁海舰底高举的炮口,但突然感到巨大的震动,并感到在他旁边有细小的东西飞落下来——他所在的驱逐舰放发了礼炮。接着又是一炮。江面沉寂了,波涛沉重地拍击着舰身。辉煌的汽艇离开江岸时,宁海舰上突然地,好像从明亮的天空里击下来,爆发了军乐。
    汽艇疾速地驶过光明的江面。
    宁海舰底军乐振作着,长久地继续着:是这个辽阔的江面底唯一的声音。在这个声音,或这个沉寂里,江面上是笼罩着深沉的庄严,而春天的微风显得温柔。从汪卓伦所站的舰梯口,可以看见宁海舰上的整齐的、白色的行列,和在行列前面从容地走动着的人们。
    汪卓伦底眼睛停留在宁海舰上。他在猜想宁海舰上的各种人们底各种心境,并辨认在走动着的几个显赫的人物里,谁是汪精卫。当检阅的集团从宁海舰降下汽艇时,汪卓伦底心中又爆发了热望。他希望他们一定到驱逐舰上来。他是在渴望着得到一种崇高的庄严的东西,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这是在来到江边时便得到启示的。他即刻飞离了他所站立的平凡的、可厌恶的、无从使力的世界,而感到那种迫人的庄严。江面上的一切活动是造成了这种庄严。无论这个活动本身是怎样的意义,在活动者们,每个生命本身,却是有着独特的意义的。这种辉煌,这种庄严征服了一切,征服了特殊地软弱的汪卓伦。于是瞬间前的一切意义,一切内心活动,被目前的新的意义淹没了。在汽艇向驱逐舰驶来,而舰上军乐鸣奏时,汪卓伦热烈地惶惑地感到来着的人们是伟大的人们,严肃地闭紧着嘴。军乐重新显得辽阔,雄大,优美,汪卓伦敏捷地盼顾了一下,耽心着周围会有错失,感到了在这个江面上,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底全部力量和它自身底弱点及某种可以感到的,巨大的东西作着抗争。
    在被疏忽的时间里,从南京底背后,升起了明亮得耀眼的云群。这个云群迅速地升起来,张开了巨大的双翼,在奇迹般的时间里,下降,盖住了南京城,并且向江面推进。没有力量可以阻拦它,这个明亮、迅速、庞大的云彩底队伍。它更下降,罩住了江面,于是瞬间前的千百种色彩和闪光消失了。江面是笼罩在静穆的白光里,江风变得沉重起来。
    江风吹着登舰的煊赫的人们。漂亮的汪精卫在舰梯上停了一下,用半闭的眼睛缓缓地环视,并且微微地点头。风吹着他,在静穆的白光里,他显得很忧愁。
    从第一个瞬间起,汪卓伦便严肃地凝视着汪精卫。
    甲板上洪亮地叫了立正。汪卓伦立正,看着汪精卫。“你是不是,如周围的一切和你自己所显示的,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觉得怎样?你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汪卓伦底严肃的明亮的眼睛问。
    在检阅团登上舰梯时,舰上是有着军乐声,但汪卓伦却觉得周围是异常的沉静。检阅团:汪精卫、日本特使、海军官员、外交官员们通过汪卓伦身边,不注意他底存在。在他们眼里,汪卓伦和舰上的一切人都是陈列物。
    但汪卓伦底眼睛,和其他一切人底眼睛,注视着检阅团。在检阅者们以从容的、庄严的、享乐的步态走近行列时,有洪亮的声音喊了敬礼,水兵们底手掌整齐地举到帽缘。水兵们底不同的,但有着相同的表情的眼睛作着注视;他们是一直在注视着的。注视——在静穆的白光里,在江风里,在努力振作着的军乐声里,在他们底坚强的横队里,这种注视对于他们自己是庄严的。他们未思索面前的是怎样的人们,但在周围这坚强的一切里,他们必须注视,而证实面前的是“伟大”的人们——这坚强的一切底对象和工具的“伟大”的人们。那些各各不同的、明亮的眼睛,是充满着一种魅人的吸力的,它们在不同的瞬间是照耀着千百种不同的生活的。水兵们,是感觉到那种把它全部表露出来的、深刻的庄严。他们底眼睛好像说:“我们是有力、庄严、能够承担那堆在我们肩上的沉重的一切的,看吧,我们站着,承担住了!我们是乐意向自己证实这个的!……是的,我们全体!”
    汪精卫走在日本特使身边,忧愁地点着头,好像耽心水兵们会突然把敬礼的手放下来。他是有着那种优美的、深刻的、骑士的和情人的风度的。如人们所感觉到的,这个煊赫的人物,是在内心里把微贱的民众和抽象的国家想象成他底中世纪的情人的。他底那种忧戚,那种好像是很柔弱的耽忧,那种不得已的微笑,就是从这种娇媚的,然而可惊的想象力来的。在此刻,他是无疑地在想象着水兵们底苦难,和从这条陈旧的军舰所显示的,中国底苦难,就是说,他底情人底苦难,因而也是他,甘于承担苦难的汪精卫底苦难。由于富贵的人们底奢侈的、旧式传奇那般魅人的、奇妙的心里,在得到这种苦难的自觉后,他便显得特别黯澹、疲乏、感伤了。这个人底娇嫩的面孔是最适于这种表情的。但显然只是和别人一道他才集中精神地做这种表情;现在,无疑地,他是想用这种表情感动走在他身边的、冷静的仇敌。他不时看着这个冷静的日本人。他底眼睛潮湿了,而微笑,甜蜜的、忧愁的微笑留在唇边。
    因此,汪精卫为什么要领日本人到这条陈旧不堪的驱逐舰上来作友谊的欣赏,是很容易明白了。显然他是企图使日本人从这种破旧的景象,和忍耐的、苦撑门面的努力,并从他底悲剧的面容得到关于中国底悲剧的启示。在汪精卫底想象里,那种古旧的、遗老们的大家庭在行将破灭时所表现的奢华和坦白、忍耐和凄凉,是这个人间底最动人的戏剧。根据这种古国底情感,这个骑士和情人的汪精卫就安排了他底这场幻想的、心理学的,或说颓废派艺术的外交。但这个日本人却缺乏这种浪漫。他是严厉的,有些忧郁。显然他是日本底出色的国民,是那种明白一切权利和义务的、干脆的自我主义者。他显得他在这方面的教养是很够的,在走过行列时,他毫无动作或表情,他不看水兵们,也不看汪精卫。他只是挺直地、生硬地在光滑的甲板上走过去。他是严厉的;特别在发觉汪精卫向他启示浪漫的幻想时,他是严厉的。
    走完水兵底行列,汪精卫就忧愁地看着江面,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皱着眉,掏出手巾来,并且仔细地折好,揩了鼻子。
    “什么时候,太阳被遮住了呢?”汪精卫,藏好了手帕。忧郁地、耽忧地向年青的翻译说,然后眼睛变得明亮,看着日本人。
    翻译执行了职务,在翻译的时候,汪精卫看着日本人,皱着眼睛,耽心日本人不了解这句话底深刻的含义,但显然的,这个深刻的含义,即太阳,日本底国徽被遮住了,是他在说了之后才想起的。
    日本人简单地抬了抬头。那种动作,是很像一个军官在观察天气。
    瘦长的、有些驼背的舰长笔直地站在他们底旁边,听见了汪精卫底话,眼里有喜悦的、抑制不住的光辉。他是了解这句话底深刻的含义的。上帝恰好把他安排在他所站的位置上。他是得到了那一种天启,一种思想,一种光荣,那是像太太们听见了关于新式大衣的好消息一般,可以使他底生活丰富半个月的。
    汪精卫注意到了日本人底这种态度,忧愁地叹息了一声。
    “日本人多么笨!或许他装假!”忠心的舰长想。
    走近炮塔,汪精卫就向日本人指示了大炮底陈旧。这次日本人懂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于是汪精卫多情地、耽忧地、哀怜地看着日本人。
    “这个炮,也是能够放的,并且准备和这舰上的人们一同灭亡。我们中国人是不怕地狱,熟悉受苦的,他们要悲哀地灭亡,感动全世界!啊啊,多么痛心,我底心是怎样的颤动呀,看见这个悲壮的未来!假若你,亲爱的先生,爱人,和仇敌,不理解我底这个受苦的衰弱的心灵,不理解人类底莫大的悲哀,不理解周围的这一切,我所让你看的这一切底动人的意义的话!啊啊,我底爱人,我们最好是哭泣,哭泣!”汪精卫底哀怜的、潮湿的、诗歌般的眼睛说。
    日本人低下眼睛,不看一切。
    “走吧,好,走吧。请。”汪精卫温柔地笑着说。军乐鸣奏着。
    汪卓伦是在注意着站得笔直的、困苦的水兵们。然后军乐奏着,他抬头向着炮塔;以明亮的白云作背景,陈旧的大炮高举着。汪卓伦眼里有了泪水;汪精卫不再拘束他了,在十分钟以内,汪精卫已经给了他以身边的平常的人的印象。他仰头向着炮塔,汪精卫走近他时他依然向着炮塔。奋激的军乐,立正的水兵们,炮塔、白云、和他自己——这便是一切。他底静穆的眼里有泪水。他是感到,在这个天空下,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底全部力量和某种巨大的、无可比拟的东西作着抗争。它,这个民族,不怕显露自己底弱点,所以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拦这种抗争。
    他是一直惶惑地、严肃地注意着汪精卫的,但现在他没有发觉这个汪精卫底走近来。在时间底成熟里,那种外部的庄严和威力是消失了。水兵们显然有些涣散。而汪卓伦是在那种内心底突然的激奋里,感到更大更深的,并且是自由的庄严。
    汪精卫注意到了他。他立正,皱眉,用恭敬的、怀疑的眼光看着汪精卫。于是汪卓伦在汪精卫眼里有了存在:因为他底潮湿的眼睛。汪精卫向他文雅地微笑了。
    “你,觉得还满意吗?”汪精卫问。
    这句问话,是使软弱的汪卓伦心里起了强烈的、幸福的颤动。
    “报告院长,满意。”汪卓伦说,感到是另外的东西在自己嘴里发音。用怀疑的眼光看汪精卫。
    “是我对,还是你对?我是受了骗吗?”他底眼光问。
    检阅者们站成小小的圈子,注意着这个军官。汪卓伦窘迫了,小孩般皱眉。
    “他,看着这一切,而为他底国家底命运感动了。”汪精卫,通过翻译人员向日本人说,带着在全部检阅的时间里第一次出现的夸耀的愉快笑容。
    日本人点头。汪精卫皱眉,面孔又黯澹了。
    风吹着。汪精卫恍然若有所失地环顾,感到了风,点了一下头,好像感谢风。随后他向身后轻轻地点头,在风里文弱地优美地走下扶梯。
    汪卓伦重新向着炮塔。脸上有着静穆的、悲哀的笑容。
    军乐继续鸣奏着,但汪卓伦听见了沉重的江波。从静穆的白云里射出了一道阳光,舰桥辉煌地闪耀着。在不远的江面上有了另一道阳光,同时第三道照耀在遥远的浦口岸上。在纯洁的、静穆的空气里,金色的春天的阳光放射着好像展开着的辉煌的扇子。江波激荡着,从沉重的灰黯里向阳光跳跃着;一切波涛都从灰点里向灿烂的阳光跳跃着,举着它们底白色的头。汪卓伦同时看见了在蒙烟的,稠密的南京城上,照耀着两道阳光。远处,紫金山天文台底金顶,在一道阳光里闪耀着。
    汪卓伦站着不动,感到舰上有了轻松的、愉快的空气,感到舰身是在波涛里愉快地摇摆着。他注意着在阳光里向一艘鱼雷舰驰去的汽艇。鱼雷舰什么时候驰到正面来了,现在它在和宁海舰交换着旗号。检阅者们上了鱼雷舰后,江上就轰震着马达声和波浪声,宁海舰移动舰首,向六合的方向驶去。其次,两艘炮舰衔接地向同一方向驶去。但这艘驱逐舰没有移动,舰上笼罩着休憩的安静。显然这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小小的舰队在江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涛。
    舰队移转时,汪卓伦注意到了泊在远处江岸的、赤裸着大炮的、各帝国底军舰。
    一道阳光投射在进行着的舰队上。宁海舰底雄伟的舰桥上,旗手挺拔地站在阳光里。汪卓伦带着最大的感激,以酸湿的眼睛凝视着进行在诸帝国底军舰间的、中国底哀顽的、小小的舰队。阳光时而在这艘舰上闪耀,时而在那艘;有时在炮塔和舰桥上,有时在舰尾。汪卓伦看着这个舰队,好像儿子看着他底离别的母亲:由于这个离别,他和他底母亲是都交给了残酷的、未可知的命运。
    舰上笼罩着寂静。大家都在看着驶去的舰队。
    “他妈的它们去了,一直开到日本!”在汪卓伦身边,一个强壮的水兵大声说。汪卓伦流泪了。
    “多么好!去了!”汪卓伦含着眼泪向自己说,“假若有一天真的这样去了,也许就在明天,在今天晚上,外面就是广阔的海洋!是钢铁的,是血和肉的,是记着祖先和后代的,不胜利就不要回来!不胜利就和敌人一起沉没!我也要去,我就要出发!”汪卓伦,感激着,想,并感到身边的那个水兵,和舰上的一切人们都这样想!“是的,我看见了什么是最高贵的,当那个炮口衬在白云下,我感到了生命,理想,权利!我也感到了什么是最伟大的,这里,是我们底百姓,我们底首都,我们底祖国!”他想。他望着阳光灿烂的远处:舰队消失了。
    “唉——那个日本鬼啊!”在他身边,水兵大声说。
    甲板上有了谈话声和凌乱的脚步声。舰长快活地穿过了水兵们,有趣地在阳光下眯着眼睛。
    “你们不错!今天不错!”他大声向水手们说,带着天真的豪兴,像赌棍夸耀自己底牌。
    “啊,他是这样管理他底部下!”汪卓伦回头,想。舰长快活地走向他,不停地点着头。
    “老兄,恭喜!他跟你说什么?”舰长大声问。同事们和愉快的水兵们围绕了汪卓伦。
    “没有说什么。”汪卓伦回答,怕显得傲慢,笑着。但这种笑容是温良的、苦难的人们底笑容,忧郁而深沉,闪耀着辛酸和屈辱,并且闪耀着严肃的抗议。
    “说什么呀!又不是秘密!”
    “没有说什么。”汪卓伦固执地说,带着同样的笑容。“我听见他说:太阳被遮住了,但是日本人不懂!你们觉得怎样?”舰长环顾,说。“啊,太阳被遮住,好极了!”汪卓伦沉默着,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眼睛凝视他。
    外部的世界所贵重、所肯定的,正是汪卓伦对它感到惶惑、羞惭、和恼怒的,因为汪精卫底那两句话,汪卓伦在半月内便升了级。并且得到了一种含着讥讽、嫉妒、和赞美的荣誉。汪卓伦深深地感到屈辱,每次遇到这种恩宠,总经历到汪精卫向他问话时的那种混杂的、软弱的情感;每次总给以沉默,给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注视。……
    在这段时期里,蒋少祖感到,在他底周围,世界是展开着,运动着,好像戏剧。对这个世界,他底工作是冷静的观察。这个观察是每一代人每个人都企图做到的,但只有少数的智慧的心灵能够做到。这种工作是需要殉道的,明澈的,不可思议的精神。并需要彻底的孤独。
    蒋少祖是在他底生活里造成了这种他以为必需的孤独。但也许不是他造成了孤独,而是孤独造成了他。他是处在当代中国底最激动的社会圈子里,他底活动能力是颇为可惊的,但这种活动是他在他底哲学理解成手段里的活动,即隐藏自我,不求别人了解,因而激励自我的活动。所以这种活动是使他英勇地走进了孤独。并且使他感到,在他底锐利的心灵之前,世界是如戏剧般运动着。
    理解一切因果,安静地坐在自己底书桌前的时候,仔细地回想着半个钟点以前在公共场所的自己底行为和别人底行为,并且揣摩着这些行为,设计着更美好的场面:谈话、动作、掌声、微笑、感谢的然而威严的视线——这些,是蒋少祖底最大的快乐,是照耀着他底青春底峰顶的无上的光明。
    他觉得他所得到的孤独的思想将引他到荒凉的、伟大的旷野里面去。他是正在走进去,不时瞥见它底神秘的远景。他采撷了花朵,有了诗歌,感到了人类底热情和欲望,在时间底急流里所散发,所凝聚的芳香。他觉得别人没有权利知道他心里的这一切,正如尼采底著作,诗的灵感底泉源,别人是没有权利理解的——那种心灵底权利。孤独是给他底生活散发了芳香。在这个上面,他是热烈的、放纵的,正如他本来是这样。
    因此,蒋少祖在外部的事件里,是冷酷起来了;永不把惶惑显示给别人,永不求理解,永远利用世界,和世俗战争!但这种成功,是得力于他底放纵的内心的。在他愈冷酷的时候,他底内心便愈热炽。正是这种内心底热情和哲学,使他能够镇压了过去的控诉,并且获得了进行他那种战争的力量。
    在这个时代,一切这种自由的进步,都显露出激进的色彩。中国底东西,常常是强烈的、血质的。在这一切以外,还加上了一种非这个中国所熟悉的灵活和华美,蒋少祖获得了群众。
    蒋少祖是国际问题专家,在经济上有着好几家报馆底经常的接济。并且在这年春天,他获得了这个圈子里的出色的女性底注意。这一切,在上海,是把这个年青人放置在有利的,魅人的位置上了。他最初加入了在政治界里名誉不好的派别,然后脱离了,加入了另一个。他是进行着所谓人民阵线的活动。在他心里,是有着愈来愈强烈的政权的野心。……蒋少祖所获得的那些女人们底注意,是使他自己也吃惊的,因此他赶快戒备,而露出乖顽和顺从来了。他接到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底来信,要他公开地谈一谈恋爱问题。其后又接到一两封,是某个知名的女子写来的,在信里热情地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他非常优美地回答了后者,说自己从来没有,也不想研究这些问题。
    这一切,在孩子诞生底刺激后,连续地刺激了陈景惠。依照着这个时代的母性高于一切的议论,陈量惠是应该完全丢开过去的一切,而在家里喂小孩的,但她并不这样。以前两年,她倒是安静地在自己底交际圈子里生活着,而蹲在家里的,但孩子底诞生却使她经历到了那种要求肯定她底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的不可抑止的情热。用平常的看法来说,就是这个女子已经消失了她过去的幽静的美德,而变得妒嫉了。
    以前两年,陈景惠是还像女学生一样,痛苦、善良、热心、不敢思想、易于羞耻。她好像不明白,在这个世界里,什么东西是她底或应该是她底,她时常显得混乱,软弱。在金钱上、友谊上是这样,在爱情上也是这样;她永远退避,显出那种被世俗认为是美德的、怯弱的态度来,似乎她底年龄是大于她底心灵。王桂英底事情是给了她以致命的创伤。但以那种怯钝、消沉,她掩藏着,逃避着这个创伤。她底这种表现增加了蒋少祖对她的不注意。
    但孩子诞生,她底创伤同时流血。她是经历到可怕的怀疑,因为她现在是另一个生命底母亲了。她是必须用她底已有的、应有的一切来养活她自己和这个新的生命的,因此,那种情热爆发了。孩子诞生以后,这位女子是迅速地成熟了。她是有了无数的需要,无数的感情,并且是那样执拗,非达到她底目的不可。因此即使在单独和孩子相处的时候,她也不能忘记她是处在怎样的世界里,不能忘记她和这个世界的相互的要求和抚慰。如蒋少祖常常发觉的,在奶妈不在的时候,陈景惠是时常坐在摇篮边,在镜子前妆饰着自己,并且妆饰着小孩,向小孩笑着那种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是感情纤巧的谄媚者底笑容。好像她企图把小孩造成那种她新近才发现的,最能够造成一个恩宠的世界的模样。
    和小孩之间所表现的这种情形,是更强地表现在和蒋少祖的关系里。微笑、议论、批评、苛责和恐吓。冰冷的意志,和花言巧语是同时使用着,造成了使蒋少祖舒适而又苦恼的,一个女性所能创造的最高的、迷离的世界。最初是物质的奢侈,其次是对一切事件的坚强的干涉和参与。
    陈景惠,在她底可惊的进展里,抓牢了她底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而造成了一种不可摧毁的理论基础。上海底一切和蒋少祖底一切,刺激了这个理论底诞生。在她底生活里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底思想运用得这样灵活,并且接触得这样广泛。首先她检讨了她底一切朋友的生活,随后她记起了她以前所不敢想的,她以为最好的生活。她从这些里面抉出了她底理想。
    对于蒋少祖底声名,她现在是敢于肯定了,她是渴望着那个辉煌的位置。于是在这种努力里,她底教养、知识、意志、和热情都得到了正当的归宿。
    蒋少祖是乐于这个,也对这个苦恼的。陈景惠所造成的温柔的世界——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使他快乐,但在这种温柔里,却又有着某种不安定的东西。好像他们底家庭是因新的生命而照耀着光明,却又从深深的基础里动荡着。好像这个光明的家庭是被从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寒风膨胀着,吹扑着。
    蒋少祖还没有意识地去思索这些,因为他是非常的忙,并且对家庭生活底一切总是不觉地逃避。他用习惯的恼怒、嘲讽、尊敬、怀疑和自慰来对付这些。当陈景惠向他妒嫉地袭击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如常有的情形一样,这个在外面的世界里是明确地进攻着的人,在自己家里却总是逃避着。
    陈景惠活动到他底社会圈子里去了,在这个活动里,陈景惠显露了非常的现实手腕。她原是信仰蒋少祖底才能和成功的,而在和蒋少祖底周围的接触里,这种信仰便在可惊的热情底支配下变成了那种女性的迷信了。在这些活动里,她意识到她是天才底代表人,用非常的现实手腕替她底丈夫开辟着道路;虽然在回到了被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寒风吹袭着的家里去时,夫妻间底感情并不和谐。
    虚荣和野心,是像大风一样,吹走了陈景惠心里的一切怯弱和怀疑。但蒋少祖是不愿承认她底权利的,既使所有的人都赞美她,他也不愿承认。在他觉得有保留的必要的时候,他就对她露出古怪的、尊敬的态度。这种态度最初很稀少,但愈来愈繁密。朋友们都觉得,蒋少祖是太不能明白他底太太在事业上的价值了;但蒋少祖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明白她在家庭里的价值,即给他造成了这样一个不安的、苦恼的世界。
    陈景惠底价值是被公认了,于是,不管蒋少祖底心意怎样,她和他一同,以矜持的、冷静的态度出现在公共集会里了。
    在这几个月里,上海底活动是非常的多。航空救国、卫生救国、跳舞救国,——有几千种名目。这些救国的东西,是和北方的恶劣的政局相应,出现在上海,而作为上海这个世界在壮烈的史诗里所唱出的诗篇的。蒋少祖对这一切是愤怒而苦恼,他觉得他是处在渺茫中,但同时他更积极地活动着,因为活动增强自信。
    五月初,蒋少祖对他底年青的群众做了一次关于法西斯政治的演讲。这次演讲是两家和蒋少祖们有关系的报馆和一个职业协会发起的,地点依然在那次欢送访问团的银行大厦。
    这是蒋少祖第一次作这种公开的大演讲。这件事证明了他底成功。
    蒋少祖,在确定了这件事后,首先便想到是否可以让陈景惠到场。无疑的,她自己是一定要去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没有换衣服,并且显然坐下来便没有移动,在那里兴奋地等待着。她用疑问的、不满的眼光注意着蒋少祖。蒋少祖向她看了一眼,走进内房。
    好久没有动静。陈景惠依然坐着。保持着她底艳丽的、繁复的衣妆。随后她坚决地走进内房。
    “我疲倦了!”她柔和地说,笑了笑,坐在摇篮边。“从前你说:我倦得很!现在你却说:我疲倦了!”蒋少祖想,看了她一眼。
    “小寄在睡觉,奶妈出去了,还在睡觉。”
    “你,买了什么东西吗?”蒋少祖,露出不自然的、掩藏的目光,瞥着房内。
    “我何需买东西!自然有人送来。”
    说了这个,陈景惠就环顾,她底打着口红的嘴边显出了轻蔑的纹路。
    蒋少祖看着她,同时抓紧了椅背。
    “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了王桂英。”忽然她说,声调变得倔强,眼里射出了恼怒的光辉。
    蒋少祖严厉了,猛力地推开了椅子。
    陈景惠轻蔑地笑了笑。
    “不管你怎样,你不愿意你底妻子提起这件事,是不对的!”陈景惠站起来,高声说,“你是一个专制的魔王,一直到今天,还忽略别人底生命!”
    “住嘴!”
    “我不是喜欢闹事的!我信仰你,但是你侮辱我,你底妻子!”她走上前来。“你所有的我没有,我底一切则完全交给了你!我没有犯错,我没有!是我替你在社会上掩藏这件事的,不是别人,虽然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情……”她沉默了,她皱眉,变得粗戾,难看。高涨的热情使她底脸重新发红。蒋少祖怀疑地、激怒地向着她。
    “刚才,我不过跟你说我看见了这个人,像你说看见了什么人一样。假若你也能把这件事情认为是过去了的创伤……我今天是太不小心了。我是太不小心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走回椅子,蒙住了脸。“你,明天有一个讲演吗?”于是她抚慰地问。
    “你,心里觉得怎样?”蒋少祖皱着眉,问。
    “不要关心我。”她说,凄凉地笑了。“问你自己的事。什么是重要的?”她说,以那种温柔和精致,注意着自己底呼吸、动作、声音。她耸动肩膀,胸部颤抖着。
    “啊,多么可贵的感情!怎样?究竟经过了什么事?”蒋少祖想。
    “少祖,记住创伤。”陈景惠动情地说,看了摇篮一眼。在她底脸上,代替刚才的难看的粗戾,出现了丰富的、迷人的表情。
    蒋少祖看着她,那种近于忏悔和爱情的,但又不确定的东西,在他心里颤抖了起来。
    “明天的演讲,你去,啊!”他说。
    “我,要去的。”她回答,看着他。她底眼光说,“为了你,我要去的。”
    蒋少祖,好像明了自己应该回答什么,上前拥抱了她。但当她底激动的身体——这个女子现在是多么容易激动!在她底丰富的情热里,她是到处都发现她底生命底美丽的意义——在他底胸前颤抖着时,他便突然感到了锋利的苦恼。
    他没有理会他底苦恼,爱抚着她。脱开她后,他在房里徘徊了起来。
    “我底事业需要你。”他温柔地说,即刻痛苦地走出房,蒙着脸站在壁前。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想。
    因为人们不愿过那种灰白的生活,又不能脱离它,人们便想从这种生活里创造出他们所想象的东西来。各种热情是在这里面撞击着,造成了人们所不能,所不愿理解的痛苦。为了企图得到某种难以说明的东西,人们就利用过去的创伤来激发热情,而掩藏现实和利己。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但不是很好么?但不是也有好的东西么?所以,她是有价值的,在我底事业里。”那个可怕的痛苦缓和以后,蒋少祖想。
    房里有婴儿底哭声。蒋少祖走了进去。陈景惠抱着婴儿,那种姿势,好像要把婴儿献给谁。陈景惠低语着,笑着,带着戏剧的风韵。
    “你看小寄,多可怜的,小寄,”她说,扬起眉毛来。脸上有短促的迷惑,她盼顾,似乎她体会到了某种空虚。“啊,他是多么像你,在你高兴的时候,啊,也像我!”她加上说,企图填补这个空虚。
    但她静默了,以严肃的,疑问的眼光看着小孩。这个沉默填补了空虚。
    蒋少祖站在旁边,露出了尊敬的、愁闷的表情,看着她。
    蒋少祖和陈景惠走进会场时,脸上有类似的表情,他们脸上都有着严峻的、沉思的表情。陈景惠精心地考虑了,她底衣妆怎样才能在这种场合显得朴素而庄严。她是激动地思索过,怎样的一种风姿,才能表达出她所认识了的一切:智识、教养、地位、社会关系。在这种激动的考虑以后,走进会场时,她就变得冷静。她是有些恐惧,但在廊道里走了几步以后,意识到自己仍然把握着生活里的最好的部分,她便冷静而严峻了。这种外貌是显得大于她底年龄,但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奇怪地长久地停滞,又奇怪地飞速成长的。这种外貌,是使她变得很像那些在公共场所常常出现的、谋取妇女解放的妇女们了。
    “是的,我一切都没有弄错!大家要注意到青色的衣服和我底表情。临时我才觉得完全应该像这样……在我心里,是有着权力!”走过喧骚的会场时,陈景惠想。她是偶然地用“权力”这个字表明了她心里的东西,但在这种表明里,她底生命是明朗了。她决未获有权力底男性的观念,但她是确实地领有了权力底女性的感情。
    “不要看别人,就是熟人也不要看,这里是和别处不同的。”她想,严峻地向着讲坛,感到她底英勇而镇定的蒋少祖是走在她底身边,感到无数的目光,对它们感到敌意,走过会场。
    “并不是我要求他们,而是他们要求我。”她想,回答着在她心里激动着的,为一个处在不和谐的高位上的女性所有的企图谄媚全世界的,又与全世界敌视着的感情。回答这些目光,她露出从容、严肃,和冷淡。没有人知道,在她心里,是燃烧着关于她自身的赤裸裸的思想。正是在这种场合,因为防御底需要,她底思想才变得如此的明确、赤裸。“我决没有错!他们为什么不鼓掌呢?”她想,皱着眉走到讲坛前面。她看了蒋少祖一眼,然后以烦恼的、搜寻的目光,环视着场内。
    蒋少祖没有看她,走到讲坛边去和两位朋友低声谈话。陈景惠走过去,向朋友轻轻地点头,笑了一下,然后又露出烦恼的表情。
    “为什么这些人这样地走来走去?”她说。
    蒋少祖看了她一眼,好像说:“我明白你。”走进左边的房间,又走出来。
    在蒋少祖忧愁地安静地走上讲坛时,场内起了掌声,陈景惠向着场内,烦恼地看见了在左侧坐着的几个漂亮的年青女子。
    “太阳,是从那边照进来。”她向朋友说,指着窗户,然后庄严地坐下来。
    “这些人懂得什么?还不是出风头!多么糟啊!”她想。“多么糟啊!少祖怎样想。但是他是蠢得很,一定不懂得这个!难道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么?我要向他说明,……是的。”她烦恼地坐着。现在她是在心里明白了她在这个世界里的任务了,她在这里,虽然是荣誉者,却更是憎恶者和防卫者,她烦恼地冷静地坐着。
    蒋少祖向台下微笑着,然后又变得忧愁。他是在忧愁和他如此地联系着的这些人们不理解他。在他底微笑里,他是原谅了他们。他盼顾了场内,注意到了射在场侧的,明亮的阳光,和阳光里的某种魅人的艳丽的颜色。他突然感到他底心灵又有了一个冒险的经历。于是他短促地闭上了眼睛。在他脸上有了苍白的、柔弱的、女性的神情。
    “这一切对我只是一种抽象!谁能懂得?所以,对于他们,我也只是一种抽象!啊,这个世界!”他想。
    于是,在那种使上海一切演说家羡慕的、可贵的安静和细致里,蒋少祖开始了演讲。他脸上有苍白的、嘲讽的微笑,好像他是在嘲讽着面前的这个“抽象”的世界。他的这一切使场内安静了,给场内投进了一种愉快的空气。好像是蒋少祖和这一切人之间,虽然相互强烈的存在,却因为是抽象的存在,所以永远互相取予,互相调和。蒋少祖底这种哲学是成功的。他感到了锋锐的快乐,正如企图相互抽象存在而不能的夫妇关系给了他以锋锐的苦恼一样。
    蒋少祖鼓动了必需的热情。……阳光在艳丽的颜色上安静地辉耀着。
    他叙述了法西斯政治底历史基础和希特勒个人底性格、历史。在他描述着国会纵火的时候,由于他底活泼的讽刺,场内不绝地有掌声。
    他停下来,微笑着,等待掌声过去。
    “我们所检讨的是法西斯政治,它是资本主义底总危机,和德国的国民性与历史传统造成的。”他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希特勒对捷克,对波兰,对北非和东南欧的领土要求,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付,是决不能在资本主义底一切政治外交里获得解决的。这就是欧洲底秘密。如此,人类底痛苦将没有终止。”他用富于表情的低声说,看着场内。“如此看来,中国底事情也不是从它本身能够解决的。以帝国主义对帝国主义,以民族主义对民族主义——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要从痛苦中走出来,我们就要看得更远,人类底渺茫的远方!”他以手指前面。“同时,力量就在我们心里。民族解放,是社会的解放!”他有力地说。
    蒋少祖在鼓掌声中忧愁地、安静地走下了讲坛,好像无论他向这个世界表白了什么和取得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总另有着一个奇异的世界似的,群众站起来,涌出门,场内充满了纷扰。他在讲台边略略站了一站,皱着眉凝视着这种纷扰。“啊,吃不消,吃不消!”他向朋友迅速地走来,笑着说。
    陈景惠用一个爱抚的微笑迎着他。和走进会场时完全相反,现在,当场内纷扰起来的时候,她感到她是获得了解放,有了享受外面的春天的阳光的一切可能,——较之目前的这个使她紧张的世界,她是宁愿需要自然的、恬适的东西的。每次的鼓掌(这些掌声都是她所希望的)都使她漠然地不安,现在,这一切是过去了,于是她用那种朴素的微笑欢迎了蒋少祖。
    这个微笑使蒋少祖幸福。那种休憩的安宁是来到了他底心里。他觉得很意外。他愉快地笑着,看了她一眼。“我是真的明白了她底价值!”他想。
    但当发现有几个年青的男女向他走来时,他重新露出了忧愁的、疑问的表情。这几个年青的男女,是属于喜欢保留名人底签字的一类的,他们要求蒋少祖签字。男学生们是直率而恭敬,但女孩们却露出那种热情的羞怯来,互相笑着,犹豫不前。陈景惠提着上衣站着,向她们笑着了解的、赞可的、优美的微笑,如在交际场中应做的,但她心里是愤恨和轻蔑。
    “蒋先生,请你……”女学生说,笑着伸舌头。“啊,啊,好的!”
    蒋少祖匆促地说,接过她底美丽而精巧的签名簿来。“你们学校里,有各种活动吗?”突然地,陈景惠走上前来,笑着高声问。
    “我们学校里很不满意……”女学生严肃地回答。还想说什么,但止住了。
    “啊!”陈景惠笑着点头。
    “这些学生多么单纯可爱!”学生们走开后,她快乐地向蒋少祖说。
    陈景惠,对这个世界,首先是希望,其次是恼恨。但因为随后一个小小的机缘,她感到她底姿影是依然在这个世界上辉耀着,对这个世界底色彩和价值得到了结论。在学生们走开后,望着空旷了的会场,她脸上有严肃的、兴奋的笑容,好像她极想跳跃起来攫住那摆在空旷里的,别人所不能看见的一切。
    当他们走过廊道,经过会客室门口时,一个朋友从会客室出来,拦住了他们。一个盛妆的、满面笑容的年青的女子站在门内。朋友向这位女子介绍了蒋少祖夫妇。
    蒋少祖露出一种踌躇来。陈景惠注意到这种踌躇,笑着走近这位女子。
    在那种不安的、仇恨的情绪露出了征兆时,由于新的经验,陈景惠就兴高采烈地笑着,表现出贤淑的风韵来,走向这位女子。
    “她怀疑我!可恶!”蒋少祖想,皱着眉头走进来。
    他们拉开椅子在圆桌旁边坐下来。那位朋友,尽着上海的骑士的职责,替这位美丽的女性拉开了椅子。蒋少祖在桌上搓着手,皱着眉头听着陈景惠和这位女子底谈话。
    陈景惠底寒暄,问话,和答话几乎占领了全部的时间。
    这位女子,就是给蒋少祖写信来的那一位,她希望结识蒋少祖。她是那种在革命底潮流里流浪过的、糊涂的、但美丽而敏锐的女性里面的一个。她底女性的才能使人原谅她底一切愚顽。她底美丽浪漫使人们把她底小聪明当做无上的革命的智慧。人们可以看出来,在她底身世里,是有着无数的痛苦的,但由于反省能力底缺乏,她轻易地便忘记了这些。
    她托着腮,笑着,不时看着蒋少祖,回答着陈景惠底问话。陈景惠底热情使她脸上有沉思的、严肃的表情。她不时用手巾擦嘴唇。她极注意嘴唇;对于一个修饰过的嘴唇能够表达什么和启发什么,她是有着极高的领悟的。她在笑的时候便垂下眼睛。她底整个的身体,是好像粘在什么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上。而在这一切里面,在这种胶粘里面。是显露出一个拘束着的、经常的、严肃的冲动。这种东西感动了蒋少祖。
    “这个女子有一种深沉……这种女子,适于做一个最好的听话者,适于那些艺术的、宗教的、哲学的谈话!她听着,一面注意着自己,微笑是含蓄的,并且她常常舐嘴唇!”蒋少祖想。愁闷地看着陈景惠。“她到底有什么价值?”他苦恼地想。
    “蒋先生什么时候在日本?”这位女子笑着问。“我们……”陈景惠说,但沉默了。
    “那是四年以前。你去过日本吗?”蒋少祖问,快乐地笑着。
    “没有。我很想去。”她轻轻地笑,舐着嘴唇。“多么好的风度!完全看不出写那封信的热情,但是可以感到!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蒋少祖想,同时,由于一种自觉,瞥了陈景惠一眼,露出了深重的忧愁。
    “这个时代太令人苦闷了。”这位女子说。
    “因此便要追求,我从你每一部分都看出来!”蒋少祖想,看着她感到锐利的愉快。
    “也没有什么。”他严肃地说。“现在几点钟了?”他问陈景惠。
    “十一点。”陈景惠看着表,冷淡地回答。
    “好,再见。”蒋少祖说,有了彻底思索一切的要求,站了起来。
    “好,再见。”这位女子笑着站起来,柔和地说,低下了眼睛。
    在她底身体各部分,蒋少祖看出来一种拘束着的冲动。这种冲动,在一切条件具备的时候,就会冲破任何法律,而燃烧成狂炽的火焰。这位女子身上的一切都启示着这种火焰。蒋少祖有着快感、恐惧、和迷惑,从她身边走开。“请您时常指教。”这位女子说。
    “蒋先生当然要指教。”朋友愉快地说。
    “哪里,太客气了。”陈景惠妩媚地笑着,说。
    蒋少祖疑问地向陈景惠看了一眼,然后恭敬地向这位女子鞠躬,走了出来。
    “我要思索这一切,这一切!”走到街上,他想。“这位密斯杨很坦白,啊!”陈景惠说,挽住了他底手臂。“是的!”
    “今天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