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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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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底沦陷所带来的政治的和社会的混乱逐渐地澄清了下来,一九三八年底一月到二月,中国底政府和拥护战争的人民克服了南京沦陷以后的颓衰的情绪。
    但由于战争底强烈的激荡所产生的,或人们需要它们产生的社会内部底各种问题开始呈现,逐渐的深刻化。智识者们感到了关于政治道路的、关于社会底、改革的、关于文化的、以及关于社会道路的各种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在各种力量中间,浮出了两个鲜明的强烈的力量,互相斗争着。在战争底初期的混乱里,这两个力量向一个方向运动,或者说,其中的一个力量被另一个力量淹没;但现在,它们都提高了它们的警觉性了。它们逐渐地分离、浮出,向相异的方向运动——此后多年,在中国展开了新的局面。
    这两个力量愈向相异的方向运动,它们底埋藏在社会精神底深处的根须便斗争得愈尖锐,纠缠得愈痛苦。在观念上,或者理性上,人们解决了一切,但在感情和情欲底洪流里,人们沉没;人们不能避开每天遇到的、实际生活里面的一切。处境最尖锐的,是企图建立自己的青年们;而他们底行为带给了父母们以无穷的痛苦。
    蒋纯祖进入了一个救亡团体,渐渐地就进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他渐渐地熟悉了武汉,熟悉了他周围的人们。但他只关心一件事。他希望自己在目前的新的一切里走到最高的地方,在光荣中英雄地显露出来。这个愿望。比一切愿望更强,并比他自己更强。
    蒋少祖说,在武汉,每个早晨都给青年们带来一个美好的机会,而每个机会都会造成一个浪漫的骑士。
    蒋纯祖,在最初的冷酷的虚荣中,企图投效空军。那些装束浪漫而华贵的飞行员们,当他们在街上懒懒地行走的时候,是要被全街的人们注意的。但他从未想到这个意念会真的实现。
    而王墨底出现打消了这个意念。
    蒋纯祖在街上遇到了成了飞行员的王墨,和王墨作了短时间的谈话。王墨问他什么时候逃出来的,现在住在哪里。他问王墨是什么时候在笕桥毕业的,作过几次战;他告诉王墨说,汪卓伦死了。王墨非常的感伤,说要来看他们。于是他们分了手。
    在这个会面里,王墨是热烈的,蒋纯祖却很冷淡。一个瘦小的,美丽的女子挽着王墨的手臂,王墨没有介绍,蒋纯祖不时搜索地看她。分手以后,蒋纯祖心情很冷酷。
    蒋纯祖底荣誉心是那样的强烈,以致于带着一种冷酷的性质。他不觉地认为,别人所得到的,和别人能够得到的,都是值得厌恶的。蒋纯祖还没有能够得到朋友。别人对他的轻蔑——他觉得是这样——使他羞辱而苦恼,但同时他以孤独为荣。他所接触到的那些青年们认为他是骄傲的:于是他们憎恶他。
    傅钟芬对他改变了态度;她和他重新熟悉起来了。发觉他懂得戏剧。并在学习音乐,傅钟芬便崇拜着他。蒋纯祖常常教她唱歌;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他们双方都觉得快乐。傅钟芬热情、任性,为朋友挥霍金钱——傅蒲生每次给她——对朋友有过多的感情上的希求;她心里充满了爱情的知识和幻想,热望恋爱。
    傅钟芬对蒋纯祖那样的亲密,以致蒋纯祖时常秘密地羞耻。他觉得傅钟芬是天真的,而他是她的舅舅;他常常厌恶自己。在这个热情的少女身边,蒋纯祖的冷酷的骄傲是消失了。像一切青年一样,他经历着肉体的蛊惑和痛苦——而他是特别强烈的。
    他开始避免和傅钟芬接近。但傅钟芬对这一切是毫无智识的,或者装做是毫无智识的。她对爱情是充满了知识,而这知识奇妙地和幻想混和了起来,于是她和蒋纯祖之间就开始了异常的局面了。她常常那样感伤,热烈得可怕,要蒋纯祖替她做很多事情;常常又那样的阴沉而乖戾,拒绝了蒋纯祖因她底要求而做成的事情;她说,她再不信任朋友了,她从此明白,在朋友中间,原是冷酷无情的,世界上绝没有完全地互相理解的朋友。
    傅钟芬,因为某一件屈辱,睡在床上哭了;蒋纯祖走了过去,好像没有看见。傅钟芬坐了起来,冷酷地望着前面,大声说:“好!”并点头。于是在蒋纯祖回来的时候,她便冷淡的走到他面前去,向他索还她借给他的一切书籍。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她又把这些书籍拿了回来;她的目光羞怯而温柔,表示甜蜜的忏悔。
    傅钟芬认为,一个美丽的女子,是为爱情而生存的;她认为,爱情底关系愈不平凡、愈反抗家庭和社会,便愈美丽、愈动人。但常常的她是没有什么观念的:这个时代有很多这样的美丽的例子——她觉得它们是美丽的——对于一个热情的少女,是那样的富于刺激。这个时代给她提供了一个“她”;她觉得这个“她”是有着忠实的心,热烈的恋情,和勇敢的行动;她常常地就是这个“她”。而“她”底那个“他”,是富于才能,有着光荣,忠实而勇敢的。她不懂得蒋纯祖为什么不是这样。
    蒋纯祖,痛苦而混乱。再不能继续他底学习了。他开始了和声学底学习,做了不少的功课,现在是完全丢开了。
    他没有预先决定他应该学习什么;他很自然地走近了音乐。在上海的那几个月里,他投近了它;现在,在孤独的痛苦中,他底强烈的热情抓住了它。在孤独中,回忆着旷野,被眼前的一切所兴奋,被将来的时代所惊震,更常常的是,被悲凉的情绪和光荣的渴望所陶醉——在深沉的陶醉、深沉的幻想中,他心里有神秘的震颤。在目前,他底对于政治的关心,除了为动荡生活所必需外,可能的只是由于虚荣。他不理解它,并不曾思索它;他底全部的政治哲学是:将来是无问题的;过去的是不可复返的。他觉得生命有神秘的门;神秘的门常常打开,他听见了音乐。
    继之而来的是平板的、枯燥的努力,他觉得他是无望的了。于是他想到投效空军;在悲伤的激怒中,他愿望能够如汪卓伦所希望的,把自己底生命和民族底敌人一同粉碎。他想他将飞向高空,轻蔑一切,获得光荣。但他从未想到这个意志会真的实现。发觉它是虚伪的,他就更激烈地沉浸于孤独的幻想中了。接着,他脱离了原来的那个时事讲习班性质的团体,正式地加入了合唱队。他以前的一个月里时常到这个合唱队去,由于自卑的心理,他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加入的。他成了它底听众——这个听众,比一切听众更严肃。某个晚上,那个熟识了他的合唱队指挥,不懂得他为什么站在旁边,请他站到行列里去。他接过了一份乐谱,唱着男高音。这个晚上留下了幸福的记忆。
    傅钟芬不满意原来的业余性质的歌咏队,要求他介绍她到这个合唱队去。伴着美丽的傅钟芬在这种于他是神圣的场所出现,于他是一种幸福,同时是一种痛苦。他们从不曾向别人提过他们底亲威关系,别人无疑地认为他们是爱人。
    过去了半个月,天气经常地晴朗,春天来了。傅钟芬结识了合唱队里的所有的人,蒋纯祖则认识了一个人。就是说,他有了一个朋友。对于青年们,有了一个朋友,是一件非凡的大事。蒋纯祖觉得他是从孤独深渊脱离了。他觉得过去的生活,是完全的黑暗,现在的生活,是获得了永恒的目标了。这个朋友叫做张正华,比蒋纯祖大四岁,是一个异常活泼的人;他说他对一切都是乐观的。张正华虽然能唱很多歌,却不懂得音乐,但有着戏剧的才能——他是属于一个救亡演剧队的。
    蒋纯祖以单纯的热爱对待这个他觉得比自己高强而又爱着自己的朋友。蒋纯祖对张正华叙述了他所经历的——他底心灵所经历的一切;他说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蒋纯祖常常经历着狂热的心境。但他没有提及傅钟芬。有着经验的张正华尊敬着这个沉默。
    美丽的,娇小的傅钟芬被一切人所喜,但不久,她底感情上的某种乖戾的性质就暴露出来了。她,傅钟芬,对一切人都同样的热情;但她不能同时对所有的人热情;这个迷茫的世界使她苦恼。
    每个友情底关系里面,她都体会到自己底忠实和热诚。每个关系都使她感到,给予惊喜的印象;她觉得她对任何人都忠实而善良。从第三者来的妒嫉和恼怒,激动了这种热诚。她愿望她底这个朋友明白,她是如何地为他牺牲。随后这个朋友使她懊恼了,她觉得世界是冷酷无情的;但因为她是这样的热烈,她又走向另一个。每个热烈都不持久,因为世界是如此的平凡而冷酷;每个热烈都未冷却,因为她,傅钟芬,是如此的软弱而善良。
    由于父亲底亲爱和母亲的软弱,傅钟芬对自己和对别人同样的无知。她是那样的多愁善感,那样的充满了梦幻,那样的热情:又那样的软弱,她的美丽在她底周围做了可惊的征服,遮藏了这种软弱。她的美丽使她在这个时代大胆地幻想。她认为人间的关系应该彻底忠诚;为朋友,应该彻底地牺牲。某个朋友不能认识她底牺牲,她便悲伤人生的残酷;于是她走向另一个。常常地她又走回来,在悲悔中流泪。这样地继续下去,她找寻她底理想。现在她走开了蒋纯祖;不久她又走回来,表明她为他牺牲了一切。
    但别人渐渐地觉得她是狡猾的、手段伶俐、善于周旋的。在羞辱的、混乱的情绪中,蒋纯祖认为她是虚伪而冷酷的。他认为,为了达到目的,傅钟芬会使出任何手段来。但他未曾想过,傅钟芬企图达到的,是怎样的目的。
    蒋纯祖认为傅钟芬是游戏爱情。事实是,傅钟芬是极端认真地从事着这个游戏。她确实是那样苦恼,确实是因苦恼而流泪;但也确实是在那种为美人们所有的事业里惊悸。在这个游戏里,她经历到青春底惊悸的情绪;虽然她是有着常常为美人们所有的企图,但更强的是她底热诚的心底企图。对自己底美丽的自觉,比较起对自己底热情和善良的自觉来,要微弱得多;因为她还无知,而且是生活在这个时代。对自己底行为,她没有任何实际的、明确的观念。
    合唱队准备公演,蒋纯祖被担任大合唱里面的独唱,使傅钟芬懊恼而光荣。因为觉得蒋纯祖是冷酷无情的。在悲痛和骄傲中,她便对另外的人大量地用情。发觉蒋纯祖是在注意着一个瘦长的、沉默的、苍白的女子,她便又企图和这个女子接近了。
    这位女子每次安静地出现在这个热闹的场合中,然后静悄悄地退去。蒋纯祖注意到,她所说的话,都是必需的;蒋纯祖觉得大多数人,尤其是傅钟芬时常地说着愚笨的废话,她却说着必需的话。在这个喧嚣的场合,这个女子是个特殊的,但不被人注意的存在。她底朴素,她底穷苦的操守——显然她很贫穷——以及她底悒忧的、苍白的面孔,引起了蒋纯祖底温柔的情绪。不知为什么,蒋纯祖认为她的生活,和这里的一切人相反,是宁静的、寂寞的、固定的;但另一面,蒋纯祖觉得她即将消失。果然他不能忍受她底消失:有一个晚上她没有来,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一切都无兴趣了。第二个晚上她来了,文雅地向大家点头,走上她底位置;穿着同样的蓝布衫,同样的黑布鞋;同样的短发,同样的微笑——蒋纯祖又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蒋纯祖不停地想,为什么她前一晚上没有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病了,也许是有朋友来找她,也许是有事情;但也许没有什么,只是因为发觉了他,蒋纯祖底眼光,蒋纯祖想。
    蒋纯祖从张正华那里知道了她叫做黄杏清,是武昌的一个小学教员,蒋纯祖后来知道,她有过一件爱情,然而那个男子离弃了她;她底父母在上海没有逃出来,她是单身在武汉。此外蒋纯祖对她便毫无所知了;然而对于爱情底奇异的想象力,这点材料是足够的了。从这一点材料,蒋纯祖构造了一个纯洁的、宁静的、丰富的世界,而在其中无尽止的耽溺。他想象那件爱情给这个女子带来了那种宁静的宿命的观念,赋予了心灵底销毁底无尽的悲伤;他想象,在那种高贵的忍从里,对于那个负心的男子,黄杏清心里是深深地埋藏着神秘的、温柔的纪念,这些纪念,在无情的时间里,好像是消磨了,但由于神秘的感动,某一天,她偶然地走了进去,发觉到它们已经变得更新鲜,更纯洁。好像春雨后的新的草叶,而晚秋的宁静的烟霭在它们上面庄严的覆盖着。没有力量能够消灭这些纪念,它们超越时间而长存。蒋纯祖想象,黄杏清皇为了忘却才走到音乐厅里面来;但音乐美化这些纪念,帮助它们长存。在每一个和谐的,热烈的,或宁静的,受伤的音节里,往昔的爱情呼吸着有如甜睡的婴儿。在春天的深夜里,黄杏清寂寞地走回孤独的居所;夜里落雨了,黄杏清推开窗户;凉爽的,新鲜的空气扑进来,黄杏清凝视花园;无所思念,但沉醉着。蒋纯祖想象这一切,梦见这一切。蒋纯祖活泼而严肃地和任何女子交谈,但没有勇气和黄杏清交谈;在他底这个仁慈的,智慧的,纯洁的“她”之前渴望孤独的,旷野的道路;这个旷野当已不是先前的旷野,这个旷野,是为贝多芬底伟大的心灵照耀着的,一切精神界底流浪者底永劫的旷野。
    他和她之间从未谈过一句话。当他们底眼光偶然地相遇的时候,在幸福的陶醉中,蒋纯祖觉得他们之间已说了一切;她,黄杏清,懂得这一切,因此常常回避他底眼光——蒋纯祖觉得是如此。一种特殊的拘束,在他们中间存在着。蒋纯祖觉得黄杏清常常严厉看他:这种目光使蒋纯祖腼腆而幸福。
    傅钟芬底接近黄杏清底企图,并无特殊的成功。黄杏清对她安静而有礼;对于她底殷勤,常常的感谢;更常常的是避免。在热望中,傅钟芬爱她;但不久便因她底自私和无情——她觉得是这样——而可怜自己。接着便来了攻击;傅钟芬是苦恼着。
    合唱公演的那天,蒋纯祖恐惧黄杏清会不来。但她来了。公演底成绩很好;蒋纯祖对自己底成就很满意。在掌声中,蒋纯祖想到,对于这一切,黄杏清底感想如何。他想象她是安静地无视着这种虚荣的。他们底眼光在台上短促地相遇,相互警戒地说明了他们中间的一切;蒋纯祖觉得台下的人群和掌声是遥远的;觉得有力量在自己身上扩张,世界是温柔而无限的。
    合唱队指挥是有名的音乐家,是爱好舒适并爱好荣誉的人。蒋纯祖从他学习乐理,练习作曲:蒋纯祖希望他能够把他底小提琴借给他练习,但被拒绝;他说,提琴坏了。蒋纯祖离开了往昔,蒋纯祖是在经历着音乐,爱情,友情三者底狂热的心境;每一种都未全部获得,于是他自己创造了它们。每一种有着不同的情绪和意境,蒋纯祖用自己和谐了它们。
    音乐会散场后,大部分队员散去了,剩下的人走到街上来。是春天底晴朗的夜里。乐队指挥愉快地谈论着今晚的成绩,然后提议到他家里去听贝多芬底第九交响乐的唱片,问有谁愿意去。大家都愿意去;蒋纯祖兴奋地注意到中间有黄杏清。
    和黄杏清在一道走路,今晚过江的时候是第一次,现在是第二次。蒋纯祖让傅钟芬和另外的人走到前面去,独自走在后面。蒋纯祖底心温柔,悲伤,离开得远远地凝视着走在大家一起的高身材的,文静的黄杏清。黄杏清不知何故落后,蒋纯祖心跳着走了上来,看见了她底映在微弱的,和谐的灯光下的忧郁的小脸。黄杏清未看他,但显然感觉到他。走过灯光,顺着江边的空阔的道路走去的时候,蒋纯祖甜蜜而惊畏地感觉到,黄杏清底苍白的,迷人的脸,在春天底清新的黑夜里含着某种热望严肃地浮显了出来;在流动着的,凉爽的,湿润的空气里浮显了出来。她脸上的那种严肃的热望,令蒋纯祖甜蜜而惶惑,蒋纯祖觉得有了什么非常的东西;蒋纯祖不觉地走到她身边来了。黄杏清突然地回头,以惊异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看着地面走路;显然她意识到,她和蒋纯祖,是并不认识的。但她并不走开,蒋纯祖,显然找不到理由认为他们是互相认识的,没有勇气说话:他是在战栗着;他们都在战栗着。黄杏清又看了他一眼,那种忧郁的热望,流露在她底脸上。在爱情底战栗里,在这个强大的力量底压迫下蒋纯祖柔弱,怜悯自己。他没有勇气去迫近那个他觉得是过于神圣,过于纯洁的东西;而由于另一种勇气,他落后了;他看着她,黄杏清,慢慢地走到前面去;他眼里有眼泪。
    “是的,让她孤独地行走,让我也孤独地行走,而后我们就走到不可知的远方,这个世界是大的,而她就遗忘了我;她不曾知道我,所以也无所谓遗忘,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她就更忧郁地生活在她底回忆里……是的,多么好!”蒋纯祖想。黄杏清走到大家一起去了。她未再回头。
    “她为什么要落后呢?”蒋纯祖失望地想,“然而她是那么纯洁,那么高贵,我是这样的可耻!所以她是对的!是的,她是对的!我,应该服从!”
    张正华站在路边等他,然后向他跑来。他是在兴奋地笑着向他跑来。
    “难道他知道了么?”蒋纯祖想。
    “蒋纯祖,为什么走得这样慢!”
    蒋纯祖,希望朋友真的已经知道,忧愁地笑了一笑。张正华愉快地做了一个鬼脸。
    “张先生说,你很有音乐天才!”
    “哦!……但是他不应该这样的夸奖一个年青人!”蒋纯祖虽然被这个夸奖激动,但因为黄杏清的缘故,忧郁地回答。
    张正华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张正华想到,蒋纯祖底这个回答,是由于矜持,然而是高贵的。张正华,是有着愉快的,严肃的性格;蒋纯祖以后知道,这个活泼的,智力缺乏的人,是以一种中庸的态度尊敬着一切,从而保守了自己。他是很平静地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地从事着他认为是有着意义的事情;他总找到一些事情做;这些事情有时是苦重的,有时是小巧的,有风趣的,他,张正华,认为是艺术的,以温柔的,善良的情绪在中间耽溺着。
    张正华,因春天底深夜而兴奋,中止了谈话,高举礼帽,在空阔的道路上踏着大步,唱起进行曲来。蒋纯祖,因张正华底快乐而轻松,开始唱歌,感到了优美的鲜润的春夜。“如果敌人要来毁灭我们,”他们唱——“我们就要起来抵抗!”
    在前面的透明的空气里,傅钟芬底嘹亮的兴奋的歌声传了过来。
    轻轻的,庄严的声音,第九交响乐开始了。大家坐在安适的,明亮的小房间里;主妇以咖啡招待客人;大家都对交响乐怀着敬畏;留声机放在小的圆桌子上,音乐开始了。
    主人坐在圆桌旁,吸着烟;主妇披着优美的短大衣,抱着手臂站在门旁。大家寂静着。热烈的,庄严的声音从圆桌播扬着;神奇的,愤怒的声音飞溅着;温柔的,娇嫩的乐音带着神秘的思索向上漂浮。蒋纯祖坐在窗边,咬着嘴唇,下垂的眼睑在抖动,苍白的脸上有着感动的,柔弱的神情。他,抱着热情的雄心,竭力企图理解贝多芬底复杂的结构;他在这个努力里迷失了。这座音乐底森林是无边际的;他热切地奔跑过去,觉得前面有光明;他奔跑着,光明还在前面。他底汹涌的热情淹没了一切,他不能看到每一株树,不能看到这座森林。乐曲终结,他突然安静了;他发觉他并未听见什么。
    他惶惑地抬起眼睛来,看见了坐在对面的神情焕散的黄杏清。
    “是的,她一定听见了什么!”蒋纯祖想。
    黄杏清并未注意地听音乐;最初的乐音带来了庄严和沉静,使她想到了一些细微的事。接着她想起了全然相异的另一组细微的事。她底思想远远地飞开去了;她不再听到音乐。但每一组乐音使她想起一些事情,或者是,有了一些思想;而这些思想是梦境似的,微弱的。音乐结终了,她突然回到目前的世界里来,全然记不得自己想了些什么,有了涣散的表情。
    她底面容使蒋纯祖激动。蒋纯祖环视所有的严肃的面孔,要求主人再开一次。
    音乐重新开始了,黄杏清睁着惊异的眼睛望着留声机;而蒋纯祖望着她。渐渐地蒋纯祖不再看到黄杏清。蒋纯祖安静了,觉得有奇异的力量在自己心里扩张了开来,同时向内部收缩,凝聚。这个力量是这样的强烈而和谐,使他感到甜蜜和恐惧;甜蜜和恐惧都同样的微弱;凡是人类所能经历到的情绪,都同样的微弱。蒋纯祖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完成任何事情;但他踏紧了地面防备跌倒。他模糊地意识到他是故意这样,但不明白何以要故意这样。
    “是的,这里是它!它在高空里,它在猛烈的火焰里!”蒋纯祖想;活泼的乐音驾驭着他底思想;“我好像感到过!好像曾经发生过!是的,一定曾经发生过,但在什么时候?它好像轻烟向上漂浮,但在什么时候?啊!现在!现在!现在!一切都是现在!”他觉得他要向前奔跑了。
    他抓紧拳头;他觉得他是抓紧了他自己。乐曲终结,他站了起来,看见了黄杏清。他猛烈地,大胆地凝视着黄杏清。黄杏清向他微笑。
    “啊,现在!幸福!”蒋纯祖想。
    黄杏清严肃地看着主人。
    “她曾经向我笑么?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曾经有过那一切么?是的,曾经有过!我现在是多么安静!多么美妙!”主人取出几张自己底照片来,在背后签名,分送给大家。蒋纯祖,在幸福的,感激的心情里,向主人道谢,眼里有泪水。
    黄杏清最先告辞。接着大家走了出来,主人送到门口。大家散开去,剩下了蒋纯祖和傅钟芬。他们沿着江边的道路慢慢地行走。在春天的如此温柔的深夜里,他们都有快乐的,兴奋的情绪,他们都嫌路太短。
    轮渡在江里航行,传来愉快的马达声。黑暗的江流里,发着微光的,美丽的波浪翻滚着;对江的黄鹤楼下,有灯火印在水里如金色的桥梁。空气是如此的轻柔,如此的沉静;微风里有凉爽的香气。江汉关底大钟敲了十一点,最后的温柔的声音,久久地在空气中漂浮着。蒋纯祖,陶醉在这一切里,并陶醉在傅钟芬底头发所散发的香气里,在傅钟芬身边慢慢地行走。
    “我果真是恋爱了么?”突然他想;“我恋爱谁呢?是她呢,还是她?是的,我是恋爱了,我需要么?”他想。接着一切思想都消失了;他不再能想什么,但觉得他是无比的幸福,无比的快乐。他意识到自己身上有清醒的,愉快的力量。他底脸在凉风里愉快地打抖。
    他觉得他爱傅钟芬;他身上的清醒的,愉快的力量使他觉得他爱傅钟芬。在现在,这个意识没有任何暗影。傅钟芬是静静地挨着他行走。他们已两天未说一句话,但现在他们和解了。傅钟芬觉得如此美好的时间假如错过,是可怕的;她觉得她不能再等待,她觉得她会变老,变丑。她明白她已和蒋纯祖和解了;他有温柔的悲伤,她底心在甜蜜地悸动。
    她认为应该由蒋纯祖先说话,不应该由她先说。发觉到路程慢慢地变短,时间慢慢地消逝,她想在栏杆边站下来;但她觉得应该由蒋纯祖先站下来。一辆汽车从小街驰出,他们避到栏杆边;在车灯底强烈的光亮下,他们站了下来。他们一致地望着汽车消逝。于是他们停住了。
    傅钟芬严肃地望着蒋纯祖。
    他们是站在微弱的光线下。深夜里街上没有行人。蒋纯祖望着江波。蒋纯祖突然地看着傅钟芬,被她底美丽惊住;他,蒋纯祖,直到此刻才发现她底美丽。他在甜蜜的激动里麻痹,同时觉得自己清新而有力。
    “可以吗?可以吗?”他想。他吻傅钟芬。他觉得傅钟芬挣扎了一下;在沉醉中他觉得痛苦;他重新看着傅钟芬,企图了解。但他没有力量了解;他记不得一切。他再吻她,并紧紧地搂抱她。她未挣扎,她顺从了。
    蒋纯祖迷醉着,一切是如此温柔;但同时有另一个蒋纯祖清醒着,这个蒋纯祖冷冷地观察着,并批评他正在做的这一切。蒋纯祖在沉醉中有逐渐增强的痛苦。
    傅钟芬脱开他,叹息了一声。
    “蒋纯祖!”她说,她底嘴唇战栗着,眼泪流了下来。“为什么?”蒋纯祖问。“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
    “我觉得……我觉得……”她哽咽,说,“我觉得难受!多么难受!”她说。她不敢说她怕母亲知道,因为她怕蒋纯祖——她怕这个时代批评她思想陈旧。
    “我们能够吗?”傅钟芬胆怯地问。
    “为什么不?”蒋纯祖严厉地说。
    “是的,你知道,那我觉得是多么,多么幸福!我什么都不怕!我永远忠实于你,就在你变心的时候也忠实于你……是这样吗?”她说,温柔地笑;“你说对吗?……假如你变心,那我是要多么痛苦!我明白我们将来会分离!我明白!……”她压迫自己;于是她伤心地哭了。她想象她是为蒋纯祖而牺牲了,内心有甜蜜。年青的人们,害怕实际的一切,即是这样地美化实际,安慰自己。于是他们都哭了。他们竭诚地感伤,竭诚地表示牺牲,竭诚地互相安慰。他们不明白实际上他们是竭诚地互相分离。
    蒋纯祖同样地压迫自己,伤心地哭泣。他说,在这个时代,他将要在荒野中漂流,在一个破落的村庄中寂寞地死去,而在死的时候纪念着她。他说他骄傲地对她坚持了那么久,现在被爱情屈服了;他,蒋纯祖,从来不曾知道爱情。他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那样的朴素,那样的单纯,不知道这个时代底痛苦,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将来,而他,蒋纯祖,是已经没有了这样纯洁。这些话有多少是真实的,蒋纯祖不知道;假如它们是虚伪的,他便要觉得羞耻。
    蒋纯祖望着对江的灯火,向这些美丽的,凄凉的灯火盟誓和祷告,伤心地哭下去,使傅钟芬恐慌起来。傅钟芬害怕这种哭泣,因为它和表示忠诚同时表示分离——她意识到这个。傅钟芬,因为企图蒋纯祖底忠诚,在哭泣中表示牺牲,但未料到蒋纯祖会如此的彻底,竟至于破坏了一切。蒋纯祖是比她更强烈,比她更企图绝望的忠诚。
    傅钟芬是疲劳了,摇动蒋纯祖,希望他停止。她因焦急而哭出声音来,但因为她不愿在这种感情——她认为它是时代的感情——上落后,她觉得她是为蒋纯祖底话而哭。她止住,又摇动蒋纯祖。
    终于他们都疲劳了。爱情和激情带来了愉快的,幸福的疲劳;周围的景物变得特别清新,特别美丽。蒋纯祖又吻傅钟芬,他们疾速地走回去。
    走进小街的时候,天开始落雨。蒋淑珍从床上起来替他们开了门,昏沉地问他们为什么回来得这样迟。蒋纯祖畏怯地看着姐姐,沉默着;傅钟芬简单地回答说,演奏会散场以后,大家去吃了东西。蒋纯祖注意到傅钟芬底态度是冷淡的。蒋纯祖觉得,对于蒋淑珍,这是残忍的。
    蒋纯祖温和地问姐姐睡了多久了。他觉得自己是虚伪的。他走进房,开了灯,站在桌前,什么也不能想,所着愉快地落在瓦上的繁密的雨声。
    蒋纯祖长久地站着,望着前面。
    “这是春雨!是的,这是春雨!”他想,心里有甜美,于是睡下,熄了灯。
    雨声继续着。他觉得自己在愉快的疲劳中睡着了。他觉得一切都美好,一切都幸福。但忽然他坐了起来。也完全清醒了。
    “对于姐姐这是多么可怕!”他恐怖地想。
    “是的,我是不怕这种羞耻的!我为什么怕社会底攻击,为什么怕羞耻?但对于姐姐,对这个爱我们,得不到安慰,而在忧郁里面生活的姐姐,我要觉得羞耻!”蒋纯祖想,望着前面;“假如毁灭了她,我怎么能够继续生活?——至于我,是不怕毁灭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什么?我没有什么!我所希望的东西,都是我正在反抗的!我反抗光荣,我反抗爱情!但是我反抗爱情?但是,她?”他想到黄杏清。“但是这样想是对钟芬不忠实!是的,不忠实!钟芬已经为我牺牲了!那么,我怎样办?”
    他听着雨声,在黑暗中望着前面。
    “一切的根本问题在于我自己!我是怎样长大的?怎样逃出的?这是什么时代?我,一个青年,负着怎样的使命?像今天这样的生活,是怎样开始的?我浪费姐姐底金钱,在这些场所追逐,梦想光荣,梦想被爱!是的,朱谷良!别的人们!”
    他用轻柔的声音说着这些思想。落在瓦上的雨声更清晰,更急速;他底衬衣底钮扣全部脱落,他底胸膛在黑暗中敞露着,他觉得夜凉爽。渐渐地他底剧烈的思想在这轻柔的一切里面消失;在他自己底轻柔的语声中,并在透过纸窗的春底甜畅的凉意中消失,好像火焰在持久的细雨中消失。他觉得有凉爽的、滑腻的、轻柔的东西抚摸着他底火热的胸膛;他底急剧地撞击着的心脏平静了下来了。在青春底甜蜜里,他放弃了他底抵抗,他落进梦境。
    他梦见旷野,同时他听见音乐。他不明白他底周围有着什么,他觉得一切是模糊的,但他感到有甜畅的,轻柔的东西包围着他。忽然有春夜底急雨,忽然有闪着鲜明的波光的江流,忽然,在柔弱的乐曲之上,有庄严的钟声。他觉得这正是他所要找寻的。朱谷良底刚强的瘦脸在急雨中显露出来,在江流中显露出来,在钟声下显露出来,眼里有明亮的,严肃的光辉。黄杏清和傅钟芬活泼地谈笑着在微光中行走。傅钟芬在井里打水,在井里照自己,觉得自己美丽:蒋纯祖感到这个;他,蒋纯祖,就是傅钟芬。远处有村落,还有村落,寺院底墙壁上有标语。蒋纯祖觉得这标语是可笑的,喜悦地笑了好久,黄杏清赞成了他底意见,他,蒋纯祖,就是黄杏清。但朱谷良为什么不赞成他?他,蒋纯祖,为什么不就是朱谷良?他说是落着春雨,但朱谷良说,现在是冬天。……那一条染着血污的裤子;那一本记事簿;在庄严中有愤怒的,谴责的歌声。蒋纯祖醒来了。雨继续在落,屋檐甜畅地滴着水。
    “在我替朱谷良报仇的那个时候,我不曾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春夜里梦见他。”蒋纯祖想,掩上胸前的衬衣。“他不会想到在我底心里有这样的纪念,他永远不会想到;而我也许能想到,在他底心里,我留下了怎样的纪念……但也许我们活过了又死了,丝毫都不存留,丝毫都不理解!我对他,特别在到了武汉以后,是虚伪的,而在当时,是不理解的!我只想着我自己!他对我的苛刻和无情,是因为他底性格和思想,我们可以在社会底力量里面找到根源!……现在我理解他了,费了多么大的力量!但我对他底过去毫无所知,而他已静悄悄地从地面上消失,他底尸体业已腐烂!但为什么他底心灵不能长存?这是怎样的心灵?”蒋纯祖想。她设想自己是朱谷良,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戒备着人世,戒备着一切种类的情欲,抱着卓绝的雄心,无视平凡的生存,在这个世纪底暴风雨中看见了本阶级底光明。蒋纯祖做着手势帮助着自己底思想。然后闭上眼睛,寂静地靠在墙上;他好像睡着了。
    蒋纯祖,在甜蜜的追念之后,触到了严重的问题,内心感到苦闷。蒋纯祖愈想象,便愈不能感到朱谷良;他觉得这是可怕的事。这个时代发出了向人民的号召,蒋纯祖想象朱谷良是人民,感不到朱谷良;想象朱谷良是自己,有着和自己底同样的心,感不到人民;蒋纯祖有大的苦闷。这个努力使他短时间遗忘了傅钟芬。
    “我们为什么爱人民?因为人民是纯洁的!因为历史底法则如此!为什么爱?因为人民是痛苦的,是悲惨的,是被奴役,是负着枷锁的,啊!说得愈多愈使我痛苦啊!而忧伤的,春雨的夜,忧伤的,春雨的夜……”甜蜜的乐节在蒋纯祖心里浮过去;“我们为什么爱一个人,认为他是我们底朋友?因为他,这个人,也有弱点,也有痛苦,也求助于人,也被诱惑,也慷慨,也服从管理,也帮助他的在可怜里的朋友!而挣扎,而奋斗,而哭,而笑,而接受历史底最高的法则!而过去是历史工具的,现在是历史底主人!而诱惑多么可怕,诱惑多么可怕!”蒋纯祖曾经历过真的诱惑,但渴慕地想象着诱惑底可怕。于是他心里有和畅的激动和力量,他觉得他明白了朱谷良了。他明白朱谷良,因为朱谷良在渴慕中被诱惑——他觉得是如此。
    “他底心灵要长存!”他想。有热烈的凄凉的乐节在他心里闪过。他跳下床,轻轻地打开窗户。他打开灯,坐了下来。他底心在热情中痛苦而甜蜜地颤抖。他作曲纪念朱谷良。
    蒋纯祖疾速地在纸上涂划,并低声唱出声音。蒋淑珍打开门,探进忧郁的苍白的脸来。
    “怎么还不睡?”
    “就睡了。”蒋纯祖回答,一面低声唱出声音。披着衣服的,悲戚的蒋淑珍走了进来。
    “我问你,弟弟,”她弯腰,小声说,怕闹醒傅蒲生;“钟芬为什么哭?总不听劝——在外面又和哪个闹事?”蒋纯祖恐怖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看着她。
    “我不清楚……她哭吗?”他问。“是的,她不知道!”他想。“我不晓得她,姐姐!”他说,忧愁地笑。蒋淑珍叹息,环顾,悲凉地笑了一笑。
    “夜深了,弟弟!”她说,走了出去。
    蒋纯祖茫然地站着,望着窗外。傅钟芬,在激情消逝后,回到家里来,熟悉的一切使她恐怖,她觉得她完全做错了;她,傅钟芬,对不住父母,而蒋纯祖又毫无勇气。睡下后她便开始啼哭;而因为她并不惧怕父母,她底哭声逐渐增高——她尽情地啼哭。
    蒋纯祖站着,听见了哭声。于是他明白了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以及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他茫然地站了好久,忘记了他底乐曲。他惋惜地望着他底乐曲。突然他觉得他爱傅钟芬,他要冲过去安慰她,并向蒋淑珍说明一切,带她离家——到远方去漂流。
    “无论如何,首先我要去安慰她!”他想,走出房。他推开了傅钟芬底房门。灯开着,房里没有另外的人。看见他,啼哭的傅钟芬转身向内。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床边。“钟芬,为什么?”
    傅钟芬不回答,但停止了哭泣。傅钟芬转过身子来,哀怨地看着他。他在床边跪了下来。他跪了下来,想象是为了庄严的爱;但这个行动使他痛苦,他觉得自己不诚实。傅钟芬看着他,移动了一个搁在红绸被面上的,赤裸着,娇嫩而细瘦的手臂。傅钟芬迅速地有了浪漫的心情,觉得她所梦想的浪漫的一切已全部实现,她望着空中;假如这一切毕竟是平凡的,她将不能忍受。她底神情极端的庄严;她底眼睛明亮了。
    “钟芬!”蒋纯祖小声喊;“为什么?”
    “请你站起来!”傅钟芬庄严地说,心里有善良的怜恤,但一面想到,一切新的女子,在爱人跪在床前的时候,都一定是这么说的。
    蒋纯祖痛苦地站了起来,惶惑地向傅钟芬底赤裸的手臂看了一眼。傅钟芬想起一切,流泪,抽咽,于是又哭泣。“我们……都会……在将来,我们都会死去,人生有什么值得留恋!人生,有什么,”她哭,说。
    蒋纯祖想到乐曲,和由它所代表的那一切。
    “人生值得留恋,钟芬。”他安静地说。
    “但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女子!”傅钟芬悲痛地说,想象自己是那个“她”,“而你是不理解的!”
    蒋纯祖胆怯地望着她。
    “怎样说的呢?”他说,惶惑地笑了一笑。
    “天啊,他什么也不说,站在这里又多么蠢啊!……他多么可怜啊!”傅钟芬想,抽咽着。
    “你出去吧,停下妈妈晓得了!”她冷淡地说,同时抽咽着。
    “但是,你究竟怎样呢?啊?”他问,心里有歉疚和痛苦,一面觉得自己是虚伪的。
    “你去吧!”傅钟芬说,转身向内。
    蒋纯祖明白了,在春天的落雨的深夜里,一个美丽的,浪漫地幻想的少女睡在床上,明亮的灯光照着黑色的,蓬松的发辫和搁在红绸被面上的赤裸的手臂——诱惑是多么可怕,不,可爱!蒋纯祖确信这一切是他底温柔的,渴慕着的心底最美的希望,确信这一切属于这个浪漫的,美丽的时代,并确信他将来会得到这个。对于一个追求光荣,充满幻想的年青人,这里常常是有着人生里面的最幸福的一切:他们希望在世界上建筑一个温柔的被光荣所照耀的巢穴。但蒋纯祖心里有另一个蒋纯祖,这个蒋纯祖严刻地观察,并批评了这一切。
    蒋纯祖走回自己底房间,站住了。他战栗着。
    “我是虚伪,自私卑劣!我没有权利生存!”他想。于是他突然向自己发怒,接着他向一切发怒。他愤怒地确信他是绝望了,他把乐曲撕得粉碎。他把被盖抱起来砸在地上。他撕毁日记,笔记,和朋友底信札。然后他叉腰站在这凌乱的一切中间。
    “让生命消逝!让青春底一切消逝!让我从此离开,让我到荒凉的远方去,找一颗子弹!”他说。他底嘴唇战栗着。
    在接着的一段时间内,蒋纯祖有了道学的思想,他无条件地认为爱情是无聊的;他认为那些男女们是愚昧而堕落的。他甚至有了复古的思想,认为古代底伦理、观念和风习是值得称道的。他认为眼前的一切都是豪华竞逐。于是他希望,到遥远的荒山中去,结一座茅屋。……他想着这一切,因为他毕竟不能永远承认他是卑怯的。
    被欲望折磨着;觉得这欲望不纯洁,进一步发现一切欲望都不纯洁,而一切新的思想都是自私的欲望底装饰和借口;蒋纯祖找不到依傍和出路,轻率地依附了道学的思想。特别在被欲望折磨;并诱惑着的时候,人们依附道学的思想。在社会底黑暗的力量里面生长起来的蒋纯祖,盲目地反抗过这些力量的蒋纯祖,因为过于强烈和过于混乱,在这个辛辣的时代里迅速地失去了均衡,对旧的一切和对新的一切,蒋纯祖是同样的缺乏智识,由于身受的痛苦,蒋纯祖认为一切欲望都不纯洁,于是他底祖先们所生活的那些时代,便依稀地笼罩着一种安静的,苍白的光明,在他底心里出现了。年青的蒋纯祖对人生缺乏智识,恐惧地想到人类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样生活。他想象爱情是崇高,美丽,而和谐的,但现在觉得它是愚笨,丑恶,而痛苦的。中国底无数代的祖先们已在这个土地中埋葬,消失,但他们底灵魂永不安宁;他们向蒋纯祖说:“一切欲望都是丑恶的;一切活动都是自私的!”于是蒋纯祖轻率地觉得他对人生有了高贵的理解。
    旺盛的,青春的情欲使蒋纯祖痛苦而恐怖;这些思想丝毫不能妨碍它们,情欲冲击着,在秘密中抬起美丽的头来,于是蒋纯祖欺骗自己。他觉得,对于他底实际的生活,对于他底周围底实际的一切,没有一个新的观念能给出真理的光明。于是在这一片地盘里,在他底心里,祖先们底苍白的鬼魂活跃着。蒋纯祖,向往于自由的,豪放的,健全而清醒的生活;但这种向往敌不过实际生活里面的阴暗的感情;他妒嫉这种自由的,豪放的,健全的生活。他认为,这样的生活在西欧存在,但中国没有,且不可能有。在中国,那些专制的,虚伪的灵魂,想象着自己是自由的,如此而已。
    蒋纯祖想,一切都不适合于中国;他不知道很多人都在这样想。另一面,对于那个抽象的中国,他有着公式的思想和兴奋的,辉煌的想象。这两部分的思想互相不干涉;它们都同样的轻率,同样的严重。但这两种感情却在暗晦中激烈地冲突着,造成了大的苦闷。
    蒋纯祖,必需或者由他底强烈的心统一这两者,或若由他底强烈的心服从一个,脱离一个。一个月后,他离开了蒋淑珍家,加入了张正华底那个演剧队。于是他服从了他底辉煌的中国,脱离了由蒋淑珍所代表的那种实际的,阴暗的生活:加入演剧队后,他底心情是如此。
    发生爱情的第二天中午,在饭桌上,傅钟芬对他很冷淡,傅蒲生和他谈论时局,傅钟芬未说一句话,并未看他们。以后的几天,傅钟芬安详而冷淡,并且不出门;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于是蒋纯祖决意离开;他在当天夜里便想到离开的,但怕对傅钟芬不忠实;现在,他反而对傅钟芬有了傲慢的心情了。
    几天之后,傅钟芬重新在合唱队里出现。于是蒋纯祖避免去合唱队。但痛苦的是,他再不能见到黄杏清了;他,蒋纯祖,从未将他底道学的思想和他底对黄杏清的凄惨的,温惋的感情联结起来。这种感情,在离开合唱队的时候,变得更顽强,使他对一切都无兴趣。某一天,他告诉张正华说他想随演剧队到战地去工作。第二天,张正华领他去见剧队底负责人。
    蒋纯祖,苦于对黄杏清的顽强的恋情,苦于寄食在姐姐家里,内心暗澹而苦恼。逗留在演剧队的短短的两小时里,蒋纯祖对一切畏惧,他底内心底唯一的抵抗,不是他底信心,而是他底暧昧而强烈的道学思想。演剧队里的活泼的空气使他极不自在。他坐在大桌子旁边;那些活泼的男女们在他身边走过,好像他不存在。他看见一个包着绿头巾的少女捉住了张正华,向他索取什么,并敲打他底手心;而张正华愉快地笑着看着她。蒋纯祖呆呆地看着,觉得张正华是幸福的;接着他移开眼光,觉得这一切是可耻的,而那个包绿头巾的少女,是无知的。
    但这个感情,违反他底意志,引起了对张正华的强烈的友情。张正华向他走来,和他说话的那个时间,于他是幸福的。他觉得他底态度很恰当,因为那个包绿头巾的少女好奇地看着他。
    “这位就是蒋纯祖,弄音乐的,”孔正华介绍,说,“这位是高韵同志。”
    蒋纯祖匆促地笑了一笑。
    “你说你要带我去看看你底东西吗?”蒋纯祖亲热地问张正华说,觉得高韵在听着。
    “好的,来吧。”
    张正华引蒋纯祖走进美术室,愉快地指引蒋纯祖看一切。蒋纯祖,因为高韵不在,觉得失望,同时他为自己底感情而痛苦;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张正华,显然能够节制自己,笑了一笑,取回了蒋纯祖手里的画幅。蒋纯祖要求再看一看,张正华愉快地,嘲弄地看着他;蒋纯祖无故地笑了。两个女子推门进来,张正华变得严肃。
    蒋纯祖注意到,张正华对这两个女子庄严而温和。张正华以优美的,温和的风度,好像是一种绅士风度,告诉这两位女子说,今天不排戏了,某某不愿意,而某某没有来,这是两个年青的,时装的,鲜娇而雅致的女子;那略微高的一个,在张正年底回答下,娇媚地呻唤起来。张正华自在,安适,庄严而潇洒。蒋纯祖深深地被他感动了。
    “我们很需要音乐人才!”张正华严肃地向蒋纯祖说。蒋纯祖沉默着。
    “我们对戏剧运动抱着无穷的希望!”张正华说,唇边有细弱的,轻蔑的笑纹,“现在我们好容易才挣到一个顺利的境遇,我们不能放弃!你觉得如何?”
    蒋纯祖觉得张正华已不再是他底善良的、浪漫的朋友了,敬畏地看着他。张正华,显然因刚才和那两个女子的谈话而兴奋,有了严肃的感动的心情。这是一个柔韧的性格,以毫无怀疑的严正的意念,敏锐的感情和坦白的心从事工作;被革命的情绪所支配,接近了一个朋友,便对这个朋友严肃地工作起来。在以前的那一段时间里,蒋纯祖认为他是心灵底至交,但他却实在是冷静地观察着蒋纯祖的。蒋纯祖觉得他是愉快的,无所思虑的人;蒋纯祖不能够看到地心里的那种沉重的东西。张正华缺乏智力,有风采,以一种中庸的,柔韧的态度应付着一切;但蒋纯祖后来才知道这个;现在,被革命的情形和作风所支配,在这个环境里强烈地尊敬着自己,张正华就对蒋纯祖拿出严肃的,几乎是冷酷的,批判的态度来了。
    张正华认为他将对他底团体替蒋纯祖负责。他认为批判的时机业已成熟。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单薄和善良,被某种力量支配着,他对蒋纯祖在突然之间有了不可解的,仇恨的情形。他严冷地,安静地开始了;这件事情,像一切事情一样,对他是无可怀疑的。他说他钦佩蒋纯祖底努力和才能,但对他底任性的生活态度和小资产阶级底感情,幻想不能满意;他说工作是很苦的,感情是不必要的,他希望他,蒋纯祖能够对一切有更深刻的认识。
    蒋纯祖在梦幻和需要中热烈地爱着他底朋友,青年人常常这样爱着他们底朋友,在热烈的想象中塑造他们底朋友。蒋纯祖,听着张正华底话,羞惭地坐着,变得苍白;脸上有痛苦的,迷乱的,柔弱的笑容。无疑地他认为张正华是对的,但这对于他是可怕的痛苦。他觉得他底周围有灰黑色的波浪在起伏,他在这波浪中绝望地漂浮着。
    张正华严冷地继续说着。
    “那么,我当然不能够参加你们底工作……”蒋纯祖微弱地说。他想他可以逃走了。他将怎样继续生活?“并不是这样说!相反的,没有问题,我们需要同志!”“同志,像我这样的人?”蒋纯祖细声说,愤怒地笑着。“每一个人都应该接受批判!”张正华说,宽慰地笑了笑。“但是……我就不能够批判你,我就不能够!……我不理解你!以前我以为我理解你!”
    蒋纯祖痛苦地,愤怒地笑着;张正华宽慰地,愉快地笑着。在现在的心情中,张正华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理解;每一个人都要接受批判,他,张正华,曾经勇敢地接受了批判。有人轻轻地敲门。
    “请进来!”
    瘦长的,衣著随便的,有严肃的,沉思的面孔的剧队底负责人走了进来。张正华介绍了蒋纯祖,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这一切对蒋纯祖造成了严重的印象。负责人从头到脚地看了蒋纯祖,请蒋纯祖坐下,然后自己坐下,即刻就开始谈话,显然他极匆忙。
    “蒋同志对戏剧和音乐很有兴趣吗?”
    “是的。”苍白的,眼睛发光的蒋纯祖回答。
    “刚才张正华同志和您谈了我们底情形吗?”
    “谈了。”
    “蒋同志以前干过一些什么工作?”
    蒋纯祖,在恐慌中,添加了一些谎话,告诉了他。“啊,是的,是的,很好!”他沉默着,搓着瘦削的手;“那么,蒋同志要明白,我们底工作是艰苦的!”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要毫无牵挂!蒋同志这一点考虑到了吗?”他长久地注视蒋纯祖。于是笑了一笑,站了起来。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蒋纯祖走到街上便流泪。
    蒋纯祖,在痛苦的,柔弱的心情里,再无傲慢,希望傅钟芬能够饶恕他。进入演剧队的最初的几天,蒋纯祖小心地,忧郁地沉默着;一方面因为那种年青人底蛮性和害臊,畏惧着一切,一方面因为傲慢;傲慢逐渐地抬起头来。他确信他已经进了新的世界;他觉得他自己是不新的,混乱的,这使他苦恼。在敬畏中,他发觉他底道学的思想是不正当的;在这些思想违背他底本意而微弱地苍白地出来的时候,他感到强烈的羞耻。他曾经理直气壮地信任着这些思想,赋予它们以严正的光明,但现在觉得,这些思想,是由于卑劣的念头;他想到,为什么别人没有这样的思想。他进到这生活里来了;这个生活给他带来了新的欢欣,并燃烧了他底强烈的想象。他并不是一个能适应这种生活的;相反的,他需要它;现在他得到了。强烈的,青春的生命以更高的热度和更大的规模开始活动,蒋纯祖从消沉和忧郁里醒来,清晰地感觉到是这个新的生活拯救了他。
    一个月以后,以音乐底才能获得了大家底注意,蒋纯祖在队里变得活泼起来,遗忘了那些灰白的造作的感情和思想了。
    但在最初几天,他确然是很痛苦的。他是孤独的,因而是造作的;他底内心是矛盾着的。他又去了合唱队一次,他是强烈地想念着黄杏清。对黄杏清的感情在他底孤独中支持了他;想到黄杏清,他心里有矜藉的,温柔的,悲伤的情感。这个新的,活泼的环境使黄杏清在蒋纯祖心里变得更崇高,更纯洁,更温柔。
    在激荡中,年青的人们创创造了他们底宁静的女神,心里充满诗意。在强烈的一切中存在着的这种凄凉的,悒郁的恋情显得特别的优美;蒋纯祖自己感觉到这个。在不自觉中,或者也由于道学的思想,蒋纯祖把自己底这种恋情和中国底那些陈旧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联结了起来。他心里有凄凉和诗意;他不觉得那些古老的故事,那些张生们和那些莺莺们对于他是不妥的。人们很难想象,在激荡着的武汉,会存在着这些虚构的张生们和莺莺们。蒋纯祖底心里首先是有着俄国小说里面的那些“露西亚的少女们”,这是一篇极美丽的诗;但较实际一点的却是中国底悲凉的恋歌,那些张生们和莺莺们。活泼的青春被压抑,蒋纯祖底恋歌就更顽强,更悲凉了。
    蒋纯祖厌恶那个张生,怜悯那个莺莺;但更多的是不曾实在地想到他们;蒋纯祖只是想到古代的中国底顽强的悲凉的恋情,从它滋润心灵。从各个方面来的各样的东西都在他底心里调和了起来,帮助他抵抗那些痛苦的实际的矛盾。
    一切是朦胧的,强烈的,痛苦和甜蜜的诗意并存,好像梦境。去合唱队的那个晚上,傅钟芬恰巧没有来;散场的时候,蒋纯祖相信自己是去找哥哥,和黄杏清同路向前走。是温暖的,四月的夜,刮着大风,蒋纯祖羞惭而慌乱,开始落后,想到他应该退回。黄杏清在一家店铺前停了下来,付钱买针线;蒋纯祖在大风中走向她;她向他点头,问他到哪里去。
    蒋纯祖告诉她说他去看哥哥。
    黄杏清简单地笑了笑,然后低头选择针。她底短发披散了下来,拂着她底洁白的脸颊,并被风吹开。她底眼睛里有欢欣的微笑,好像这些针使她幸福;并好像温暖的大风使她幸福。她底眉头是柔弱的,向柜台倾斜;那种无声的,柔软的动作,使蒋纯祖在甜蜜中陶醉。在店铺底楼上,大风吹着窗帘,发出柔软的,激烈的拍击声。
    蒋纯祖问她为什么要买针;他不觉得这句话是愚笨的。黄杏清说,她底衣服破了,而针又被别人拿走了;显然她不觉得蒋纯祖底问话是愚笨的。她把腋下挟着的乐谱和书放在柜台上,问店家要青色的线。蒋纯祖没有力量走开,于是伸手取那本书。他好久便注意着她所读的书;他看到那本书是《国家与革命》。他看了她一眼,打开书来。他深深地被她感动了;她,黄杏清,读《国家与革命》,这是不平凡的。他迅速地看了两行,被书本感动。黄杏清活泼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种愉快的力量,向他欢欣地微笑。
    “这本书,是你底吗?”蒋纯祖问,幸福得脸红。“我的。——不,另外的,大一点的!”她向店家说。她笑着看着蒋纯祖;短的,柔细的发丝在大风中飘到她底洁白的小脸上来。
    “我应该走了!”蒋纯祖想。但他不能够动。
    “怎么弄的呀!时间不早了!”黄杏清向店家愉快地发怒说;她底洁白的,柔嫩的小手,搁在柜台上。
    蒋纯祖,赞美她底话,笑着看着她;蒋纯祖底眼光说:“是的,时间不早了,但他们不能懂得这个!而我愿意时间还早;我明白你也愿意!”黄杏清看着他底眼睛。忽然,黄杏清底明亮的眼睛异样地闪烁了一下;她转过头去。蒋纯祖脸红了。
    黄杏清有了凝神的,瞑想的表情;她凝视远方。短的,柔细的发丝在大风中飘到她底不动的庄严的小脸上来。她显然忘记了目前的一切。她突然地惊醒,咬着下唇,匆促地笑了一笑,露出一种觉醒的力量来,接过了伙计递给她的纸包。
    她沉静地严肃地站在街边,站在大风里,她底眼睛在黑暗中闪灼。
    “我要向里面的巷子走了。”蒋纯祖笑着说。
    “好,再见!”黄杏清以清脆的声音说,向前走去。幸福的蒋纯祖穿街走去,在巷口站住,看着她底身影;大风中街道上没有行人,而各处的灯火清晰地,愉快地在浓厚的黑暗中发亮。蒋纯祖迅速地追着她走去。黄杏清走到学校的街口,回头凝望,但未看见走在黑暗的街心的蒋纯祖。黄杏清没有想到有看见蒋纯祖的可能,所以毫未注意街心;她凝望远处的那家店铺,显然的,在温暖的大风中的刚才的短促的时间留下了温柔的,不平常的记忆。黄杏清在痴想中站了一下,然后走进小街。
    她底这个凝视对于蒋纯祖是大的意外。蒋纯祖确信她已经看见了他,甜蜜而慌乱。蒋纯祖跟着走进小街;但黄杏清已经进门,传出了关门的声音。
    “她会知道的,她会开门的,她爱我!”蒋纯祖想,站在门外。
    紧靠后堵的楼房底右边,窗户亮了。蒋纯祖站在校门对面的空场上,屏息地注视着。窗户打开了,黄杏清倚在窗上,凝望着远方。
    温暖的大风在沉静的深夜中吹着,黄杏清不动地倚在楼窗上。黄杏清在楼窗上可以看见灯火灿烂的汉口,并可以看见在江中悄悄地行驶着的渡轮;在楼下的校园中,茂盛的花木在大风里摇摆;杂乱的,低矮的花丛起伏着疾速而柔软的波浪。风里充满了夜间的花底浓厚的,沉重的香气。
    蒋纯祖在空场上站着,注视着黄杏清。这个爱情是这样的深刻;处在异常的精神兴奋里面的蒋纯祖,脸上有苍白的,严肃的光辉;唇上有细弱的笑纹。蒋纯祖是在燃烧着,这种火焰愈猛烈就愈严肃。在最初,蒋纯祖有绮丽的感情;想到所爱的人在想着他,却不知道和他距离得这么近,心里有甜蜜。他确信黄杏清在想着他,他初次尝到这样浓烈的甜蜜。他初次尝到,便认为这是他底每日的粮食了,接着他更猛烈地燃烧;好像是因为深夜中的大风的缘故,这火焰深藏到内部去,有一种严肃的,清醒的,可以叫做意志的力量在他心里发生。甜蜜更深刻,青春的诗意的梦更明确,蒋纯祖突然安静了。
    他想到在屠格涅夫底小说里,那个男主人公站在那个叫做利莎的女主人公底花园里,凝望着她底美丽的窗户的情景。他还想到别的;但这些想象都很微弱;在那个清新的,甜美的力量下,他觉得他要永远承担落到他底肩上来的一切,并要做一切。他底肉体安详,他底灵魂深远;他什么也没有想,他从未如此清醒而深邃地意识过他底生命。他感到最近一个月来支配着他的那些感情和思想,是虚伪的。因为它们变成遥远的,不相干的了。
    他从未想到他是否能够得到黄杏清;他甚至未想到他是否需要得到黄杏清。他本能地觉得这一切是不可能的。现在他更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主要的是因为较之黄杏清,他更爱自己底美丽的梦境和高贵的、激越的感情——虽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个。站在大风里,他实现了一切;他更尊敬,更爱自己。这种情绪联络着诗意的想象:在浓厚的黑暗中照出来的明亮的愉快的灯火,寂寞的、黑暗的街道,黄杏清底忧伤的,深刻的内心。她底对别人的欢欣的努力,她底值得珍重的秘密,她底勤苦的操守和革命的思想,以及她房里的洁净的陈设——于是黄杏清对他显得更遥远了。这就是说,他,蒋纯祖,在武汉,只有在这一个时间里尊敬,并喜悦自己,将要在这个时代飞得更遥远。
    他将永远纪念她,黄杏清。他现在就意识到,后来更明白,假如他曾经对一个女子怀抱过最纯洁,最高贵的情操的话,那这个女子就是黄杏清。
    “她在想着什么?在夜里不能睡去,她底怜爱而温柔的思想,她原谅一切,多么高贵的女子啊!”蒋纯祖想。“她也许痛苦,也许凄凉,那是因为这个时代,而大风吹开她底头发,她看着什么?”他想;“我将去了!我将到她这样地望着的地方去,而永不回来!那么,祝福你啊!我也不愿扰乱。不愿惊动你,我去了,祝福你,而你在每个深夜望着远方,在夏天底甜蜜的夜,在冬天底寒冷的夜,又在寂寞的,凄凉的秋夜我祝福你,而且祝福我们底这个时代啊!——人类在光明中生存!”
    大风继续吹着。在黑暗的天空中好像有蓬松的,温暖的云疾速地飞过屋顶。蒋纯祖退了一步,看见被茂盛的树枝遮着的另一扇窗户里有灯火。灯火在浓黑中更明亮。黄杏清动手关窗,大风吹开窗叶。黄杏清,好像很懒,又站了一下,然后重新关窗户。
    随即她房里的灯火熄灭了。蒋纯祖凄凉、甜蜜,有眼泪。“我永不忘记,亲爱的人!”他低声说。
    轮渡已经停航,蒋纯祖就在码头上站了下来。他靠着栏杆,……风继续吹着,天空里飞过的蓬松的云可以看到;这种云是只在春季才有的——城市完全入睡了。蒋纯祖什么也不能想,但觉得自己悲伤而幸福。一切是这样的严肃,表现力量;这样的美丽,表现爱情。这样的动荡的时代,这样的悲伤和幸福。对江的大钟敲了一点,蒋纯祖兴奋地听着渐趋微弱的,宽宏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永不消失。沉寂的江里有激怒的浪涛,远处灯火灿烂的江轮进口,传来嘹亮的汽笛声。蒋纯祖突然发出有力的、柔软的、急迫的、无声的哭泣。蒋纯祖在江边徘徊,直到黎明。
    蒋纯祖不再到姐姐家去。他遇到傅钟芬两次,和很多人在一起,傅钟芬对他很冷淡。蒋纯祖注意到,在复杂的友情关系中,傅钟芬有了新的严肃;这种变异给蒋纯祖留下了悲苦的,然而兴奋的,特殊的印象。蒋纯祖后来知道,傅钟芬在这个时候已经卷入了新的恋爱。但傅钟芬难于遗忘最初的接吻,难于遗忘她底不寻常的蒋纯祖,在蒋纯祖随演剧队离开武汉前给他写了一封感伤的长信。信里尽量地,天真而扰乱地描写了她底感情。她说她害怕任何东西;任何朋友底变异都使她伤心。她说她以后再不会得到,再不会得到——因为她底心已经破碎。
    蒋纯祖深深地被感动。在剧队临出发的时候,蒋纯祖到姐姐家里去辞行,交给了傅钟芬一封长信,说:他感激她,永不忘记她,将来他们要再见。蒋纯祖,是在悲苦的雄心里面说了这些话的。蒋淑珍和他谈了很久,主要的是谈傅钟芬底恋爱和离家的企图:傅钟芬预备加入另一个剧队,从而离家。蒋淑珍痛苦,衰弱,变得噜嗦,重复地,愤怒地说明傅钟芬不能够离家,并长篇大论地用很多例子攻击演剧队。蒋淑珍觉得自己是高贵的——蒋纯祖从未看过她这样地讥刺一切。蒋家底女儿底骄傲的,贵族的性格在她底身上显露了出来,她是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新的时代使她陷入了微贱。贫穷侮辱了她。她说,她是蒋捷三底女儿,在从前是那样的富有!她未流泪,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低着头。
    “而现在要我来求人,你底少祖哥哥那样大模大样地过活!你们这些年青人有什么可喜的?有什么喜的?几百万生灵涂炭的灾难,有什么可喜的?”蒋淑珍说,支着头,唇边有激烈的笑纹;“那些人算得什么?他们混水摸鱼!”她说。“而我们蒋家从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收回右手,以左手支头,望着墙角。显然她竭力企图压制自己而不能。
    “钟芬!”她喊。
    傅钟芬走了进来,苍白的脸上有愤怒的表情;看见了激怒着的母亲,愤怒隐藏,她露出惶惑。傅钟芬比一切人都明白母亲底执拗,虽然很少遇到这种执拗。
    “钟芬,你爸爸说,我们下个月就要上四川,你不许……去唱戏!”灰白的蒋淑珍严肃地说。
    “我不过这样说,根本就没有决定,妈妈!”微弱下来的傅钟芬说。
    “那就是……”
    “但是……但是我有自由……”傅钟芬低声说,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蒋淑珍愤怒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自由!”傅钟芬大声地说,特别因为蒋纯祖在旁边,坚持起来。“爸爸说过……而我自己,有生活的自由,不然我就跑掉,哼!”她说,看了母亲一眼,沉默着。突然她伤心地哭起来。
    蒋淑珍站起来走进内房。蒋纯祖跟随着她,沉默地看着她。蒋纯祖说,他去了,她轻轻地点头。蒋纯祖走出,她倒在床上流泪。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傅钟芬,看了她一眼,往外走。傅钟芬跟着他。女儿们,在这种境遇里,丝毫不能体会到父母们底绝望的痛苦。
    “你底信我看了!”哭红了眼睛的傅钟芬说,嗅着鼻子。蒋纯祖点头。
    “我们将来总会见到。”她说。
    “是的。”他回答,往外走。
    “我告诉你,黄杏清结婚了,和一个人,昨天结婚了!”傅钟芬突然地说。
    蒋纯祖震动了一下,但露出淡漠的表情来。他突然妒嫉——他觉得他是妒嫉傅钟芬。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冷淡地问。
    “没有什么,偶然想到……那么,将来再见!”“再见!”
    傅钟芬站在桌前,愈想愈伤心,重新啼哭了。
    “是的,她结婚了,当然是她!”蒋纯祖走出门,痛苦地想:“还在四天前我看到她,她在有些嫌热的太阳里一个人静静地走,穿着灰色的短外衣,街上充满了灰尘,她苦笑,和我点头!是的,有些红润的脸,美丽的黑眼睛,她和我点头,我仍然看见她,心里很幸福!我从来没有向她说过我爱她,当然她不知道!在她面前,我没有勇气!而对生活又有无限的勇气……是的!她结婚了,她是什么时候恋爱的,她底丈夫是怎样的男子?那么,在那个晚上,她当然不是想念我了!”他痛苦地,妒嫉地想;但他心里的声音告诉他说,黄杏清是纯洁而崇高的,他,蒋纯祖,不应该如此自私。“是的,我明白,最崇高的感情,它是沉默的。它一定是永远沉默的。而人要健全地,勇敢地,光明地生活:在一个月前的那个深夜里,她使我懂得了这个。青春是壮阔的,我要出发。”他想,不觉地大步,行走起来;街上飞扬着灰尘,五月的热辣的太阳照耀着;“让她遗忘我,而让我记住她,直到最后。她底选择是不会错的,同时我底选择也不错!生命永远向前,我祝福她!”
    蒋纯祖,感动而庄严,大步行走。事实是,他底心已不再需要黄杏清;那个温柔的,纯洁的梦,脱离了造作的感伤,脱离了“露西亚”底故事和中国底古老的故事的奇异的联想,成了光明的,永恒的纪念了。蒋纯祖在新的生活里获得了位置,于是脱离了痛苦的道学思想和奇怪的感伤,永不愿记起它们了。现在是,贝多芬底交响乐,喷泻出辉煌的声音来,蒋纯祖向前走去,追求青春的,光明的生活,追求自身底辉煌的成功。
    没有力量能够束缚青春底强烈的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