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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葆中短篇作品》飘逝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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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是一个理性晕眩的年月。文化原野上的寻找被完全冻结,精神土地上的耕耘被视为非法。人们本来多彩的心灵,仅能在“语录本”组成的红海洋里统一洗涤与净化。
    当时我还不满二十岁,在青岛某野战军军部搞报道。眼见图书馆的大量藏书即将付之一炬,生性爱书的我,遂生“窃书”之念。那时写稿没有稿酬,却多有像章赠与。我用数百枚像章“买通”了图书管理员,获得古今中外名著四百余册。我虽为士兵,但因写报道分得一间单人宿舍,这便有了“金屋藏书”条件。尽管当时有八个完美英雄常在耳边纵情歌唱,尽管红灯一盏已把征途照亮,但每至夜阑人静,我还是房门紧插,怀着好奇心去读那些“黑书”。开初,我尽管提醒自己切莫“中毒”,但在那散发墨香的书页里,却发现了那么多坦然奔驰的灵魂,那么多有着七情六欲的精灵,他们或长啸或低吟或悱恻或缠绵或欢悦或悲伤,都以难以抵御的鲜活与迷人,“俘虏”着我。美不胜收的精神大宇宙,在有限的书页里进行着无限的拓展……
    记得看《红楼梦》读到第三十二回时,有这样的情节:宝玉把他正偷读的《西厢记》推荐给林黛玉时说:“……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儿时,我仅看过一些《西厢记》的年画,读初中时,也翻过《太平广记》里的不足三千言的《会真记》,对那能使林黛玉齿颊留香的《西厢记》却未读过。我忙从那堆“黑书”匆匆查找,竟找到了中华书局及古典文学出版社刊行的诸多版本的王实甫的《西厢记》。
    古往今来,描写爱情的读物,车载斗量,恒河沙数。然经历史筛选,能摆到书架上的却万不及一。当精神产品的监督岗哨被拆除以后,王实甫的《西厢记》重又光灿于世,可资一读的金人董解元的《诸宫调》也随之出版,边昔年被士林所不齿、明人李日华所编的“南西厢”也搭车销售。有了比较便有了鉴别,在众多的“西厢”中,独“王西厢”乃旷世一绝唱,“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朱权)”,是真正的花间美人。
    今人出游,往往会被古时文人用美的魔杖点化出的诗意所诱引。也许时读“王西厢”曾产生过心灵的震撼,那“绝唱”的发祥地普救寺,早已成为我精神故乡中的一株菩提树。
    是什么使王实甫的一管弱笔那般神奇而空灵?
    是什么使佛寺中一双情侣的心灵像琥珀般晶莹?
    是什么使西厢里两个恋人的情感如醇醪般浓冽?
    在新千年的第一个仲春,我心灵的马车里载着几多困惑,几多惆怅,来到永济市普救寺,重温那让人思索不尽、咀嚼不尽的如幻如真的故事。
    二
    永济,地处黄河中游,位于山西南端,舜帝在此建都时称蒲坂,后改称蒲州。
    世界上,大凡一部经典作品的诞生,都离不开独特的历史、地理尤其是文化的烛照。当我一踏上永济这片古老有土地,便强烈地感受到,一曲旷世绝唱在这里诞生,乃天经地仪之事。
    九曲风涛的黄河,由内蒙草原掉头向南,辟开黄土高原,直泻华夏腹地,浩浩荡荡的大河将这胜地分为河西与河东,成为秦地与晋域的天然分界。黄河以她金色的乳、旋转的浆、溉泽着永济这片丰土吉壤。
    位于河东的永济,南傍中条山。三月的中条山,是由碧绿、草绿、葱绿、翠绿、黛绿、石绿、墨绿、铜绿编织的奋发的世界。遍山野花静谧踊跃地开放着:银白的龙柏吐蕊,金黄的边翘绽放,火红的春梅播香,艳紫的杜鹃含苞……花是中条山春的佩环,春的金钗。中条山中多清泉流溪,那清粼粼碧玉般的泉水,是大山梳妆的明镜;那条条流溪里柔美舒展的涟漪叮咚作响,是奇峰怀抱里的琴弦。
    名山藏古寺,胜地多道观。中条山中那星罗棋布的名庵古刹分明在告诉我,往昔的中条山和山中那造物主的杰作五老峰,更加旖旎雄奇。清康熙时有碑文赞曰:“条山秀甲三晋,五老峰嶙峋萃峻,秀丽更甲条山。”晋代郦道元《水经注》中对五老峰褒扬有加:“奇峰霞举孤标秀出,罩络群峰之表。”从有关方志典籍中,我还得知,中条山中多珍禽异兽。那流云般的珍禽曾抖翮振翼,鸣绕枝头,曾凌虚翻飞,冲刺绝顶,它们是大山的精灵;那数不清的走兽曾在山岩上翻滚嬉戏,渲泄着过剩的精力,也曾在山谷中腾骧奔逐,呼啸着不倦的生命旋风,它们是奇峰的魂魄……
    永济城西,有蒲津渡遗址。十年前,考古工作人员从黄河故道的深土里,发掘出四尊小山似的唐代铁牛。此时,铁牛仿佛用那双双诚实的眼睛在告谕我:唐时的津蒲渡口是何其喧呶和炽盛。
    早在春秋时,这蒲津渡口就架起黄河上第一座以舟楫竹索相衔的浮桥。盛唐时,浮桥的竹索易为铁索,蒲津渡两岸,各就地铸造了四尊铁牛,牛以执缆,充作地锚。八尊铁牛重达三百吨,牛之壮硕,足使“河蛟失其怒,阳侯(古代传说中的波涛之神)敛其雄”。《永济县志·开元铁牛铭》中,曾有这样赞颂铁牛的作用:“桥如长虹,笮如游龙,缆之维之,如砥如墉。”正是这浮桥,使一条古驿道西接长安,东连齐鲁,北达幽燕……
    就在这蒲津渡遗址旁,还深埋过连当今六岁稚童也知晓的名楼――鹳鹊楼。那灿若仙子的被称为鸟中“贵族”的鹳,曾在黄河那辽阔的水面上,进行着美的翔舞……
    汲中条之灵气,纳大河之膏泽,藉渡口之来风,凭华楼之情韵,曩时的永济,当然要出诗出曲出美女出才子也出爱情。
    旷世文宗韩愈攀拾中条山,情不自禁地吟道:“条山苍,河水黄,浪波纭纭去,松柏在山岗……”
    一代诗翁王之涣登临颧鹊楼,口占的那首被推之为五言绝句之首的诗篇,仍令今人怀着“欲穷千里目”的憧憬,去进行着心灵的登高。
    中国的成语有着极其惊人的概括力。对古代四大美女西施、赵飞燕、貂蝉、杨玉环,墨客骚人仅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个字便言尽了她们的曼美之态。唐代两位顶尖级的大诗人李白、白居易那“云想衣裳花想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诗句,都是极言杨玉环美貌的。杨玉环就出生在当今永济市的独头村。
    美是充满生命的人和物。然而,山水再美不是诗,诗是诗人多情的产物;胜景再佳也非画,画是画子情感的挥洒。因此,只有“江山如画”之说,而绝无“画如江山”之理。同样,美哉丽哉的爱情,也需要审美家去鉴赏,去挖掘,去升华。这一切都离不开培植美的文化土壤,发现美的文化目光。
    河东一带,向为人文荟萃之地。有永济的邻县闻喜,有山村曰裴柏,裴柏仅二百余户人家,历史上竟出了六十四位宰相,成为名冠三晋的“宰相村”。永济虽无一村出过那么多宰相的风光,但古时的永济,也代代有英贤文圣,彪炳史册,比之闻喜毫不逊色。至今,当地百姓仍自豪地唱着这样一首歌谣:
    ?
    一巷三阁老,对门九尚书。
    站在古楼往前看,二十四家翰林院。
    大大小小知州县,三斗六升菜籽官。
    ?
    旧时的科举制度,是文人通向仕途的基本途径。像那“三斗六升菜籽”一样多的大官小僚中,即使筛簸掉大半靠捐官、买官、世袭及裙带关系爬上官位的人,余者如果在历史的走廊里排列起来,也称得上毂击肩摩,张袂成荫了。最令我浩叹的是,仅从一本《唐诗选》里,就能列出张巡、王维、卢纶、吕温、柳宗元、聂夷中、柳中庸、司空图等八位永济人的名字。
    一座崇尚“六根清静”的梵王宫,何以变成情波激荡的武陵源?只要走近普救寺,这个谜底便不难揭破。
    普救寺窘突兀于平川的一高高塬上,塬阔达七万平方米,南、北、西三面临壑,也许因昔年永济多才子的缘故,此塬称“峨嵋”,塬也有了诗意。塬西数里处,便是蒲津渡,风涛黄河为普救市系上了一条金色的飘动的绶带。陡峭的塬南脚下,便是西承蒲津渡口向东延伸的古驿道,这给秦晋齐梁的代代风流才子,踏着大河的情波流韵,来普救寺盘桓提供了坦途。站塬上,十里外的中条山悠然可见,面对那似虎似豹似鹤似鹳,若游若吟若飞若啸的五老峰,词人曲家,焉能无诗。
    普救寺始建于南北朝晚期。唐武则天敕命扩建后,常御驾来寺焚香,时称“武娘娘功德院”。明嘉靖乙卯冬,唐寺于大地震时倾圮一旦。越十载,一座明普救寺又拔塬而立。抗战期间,寺内起火,除佛塔独存外,明寺又沦为废墟。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山西旅游部门为使游人来峨嵋塬探赜索隐时,不再徒生“空留佛塔映斜阳”的唏嘘,遂拔巨款按唐时旧制重建了普救寺,还“商心别具”地在原唐寺临壑而建的后花园上端,筑起大院中套小院的“情人园”,以使前来游玩的情侣们,再度新翻西厢曲,双至西厢咏西厢。
    我面对的普救寺是今人的“复制品”。
    “复制品”里往往很难含纳历史文化的原汁原味。
    好在从塬上发掘出的隋唐之佛雕石刻犹在,好在杨、李王朝佛殿、经阁之檐角上的琉璃、瓦当、鸱吻、兽头多有遗存,好在唐寺铺地用的镌有乳钉纹、莲花纹的方砖大量出土,且又嵌在今寺的甬道上,更好在历史文人咏吟普救寺的妙文华章美不胜收,我还是能从这复制品里捕捉到它的悠悠古韵。
    普救寺的山门建在塬南壑下,与钟楼、佛殿、舍利塔同在一中轴线上,它们次第层层见高,浑然一体。站塬下仰而视之,犹如天上宫阙。我猜度,唐寺所以这样建构是为了让人景仰佛的庄严。但因这寺有了崔莺莺、张生那令人可望却难及的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后,它更生发出几多崇高感和神秘感。
    倘若将唐时的普救寺喻作一鸿篇巨制,它的结构布局,堪称大笔勾勒,足以显示古蒲州文化的汪洋恣肆。而具体到寺中的每个建构,每处细部,也无不回环跌宕,曲处下笔,呈示着古蒲州文化人的绮思机心。
    盛唐时期,大到建筑小至服饰,都是色彩迸发的年代。泱泱大唐,仿佛要把普天下最瑰丽、最炫目的色彩,全部采撷过来装点它的雍容华贵。遵武则天敕命扩建的普救寺,无论是金钉朱户的山门,还是琉璃重檐的钟楼,无论是富丽堂皇的经阁、禅房,还是镂金雕玉的配厢、亭榭,无不五颜争辉,七色竞彩。中条山中的飞禽走兽,绘影绘神地融进了殿宇檐角上的塑雕;五老峰下的奇花异卉,神完气足地化入了回廊里的图案。这唐寺内,曾有百株大夫松矗立着秦晋的风骨,又有千竿君子竹摇曳着吴越的妩媚……
    这山这河这浮桥,这塬这寺这佛塔,更有古蒲州丰厚的文化意蕴,都为元人王实甫从历史的幽井里打捞那个唐时发生的、几经笔传舌播的佳话,去重新建构一座经典爱情的琼阁,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檩楹甓砄。
    三
    绝色女子是上苍鬼斧神工的大艺术。
    这大艺术喷射出的大美,曾倾倒过几多王朝,也曾风魔过朱门绣户,蓬庐茅舍;这大美,曾使盖世英雄五尺刚化为绕指柔,也曾使布衣韦带神魂颠倒情难自持……
    自从袒露着赤裸裸的真实的亚当与夏娃,在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碰撞出第一缕美的彩虹后,人类就沸腾起一种原始冲动里纳含着的伟大的渴望。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曾有多少人乘着生命的一叶扁舟,驶向鼓荡着大雷雨的爱河情海,不畏舟摧楫折的死生,遥望美丽如海市蜃楼般的彼岸,去进行着灵魂的探险。
    王实甫笔下的崔莺莺、张君瑞就是这样的探险者。
    似乎上苍早就为这对恋人心灵的约会作过精心的设计。只要细读《西厢记》的人,站在普救寺山门前,双目微合,脑际中便不难幻化出唐贞元十七年杏月,那旷男怨女相识前的情景。
    两辆来自京师的马车,颤颤悠悠地碾过蒲津浮桥,辚辚萧萧地向普救寺驶过来了……
    一辆载着前朝崔相国的棺榇,另一辆坐着相国的孤孀郑夫人,爱女莺莺,稚子欢郎及丫环红娘。莺莺年方十九,针黹女红,诗词书算,无所不工。此时,郑夫人举家扶亡夫灵柩,欲去相国之故里博陵安葬。恰值蒲州军乱,无法东行,不得不寄篱于普救寺的“梨花深院”……
    一匹瘦马由书童牵引,驮着洛阳才子张君瑞沿着古道由东而西,款款连连地走过来了……
    张生之严君曾官拜礼部尚书,不幸五旬溘然长逝,继而慈闱又玉楼赴召。父母双亡,张生裘敝金尽,书剑飘零。他自幼萤窗雪案,刮垢磨光,胸有丘壑,笔有藏锋。然命运多舛,及至23岁仍功名未遂,冷衾无侣。适逢是春德宗降诏,开科取士,张生自恃有陆海潘江之才,视金蟾折桂如拾草芥。赶考途中,他一无挂碍,悠然自得。下榻蒲州后,他先是赏玩了蒲津渡口,志存高远地口占了那“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的诗篇,又被那直侵碧汉的舍利塔所吸引,便信步东向,来到普救寺山门前,游也豫也拾级而上,移步于喷射着盛唐华彩的寺中……
    寺中九曲回廊傍近月亮门的一侧,曾是张生的“惊艳”处。
    当长叹“花落流水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的莺莺,遵母命与红娘走出“门掩重关”的梨花深院,穿过月亮门,款款点点地来到寺内,“享单着双肩,只将花笑拈”时,蓦地被游兴正浓的张生窥见了,莺莺的绝世姿容立时攫住了张生的目光,燃亮了他的双瞳。惊呆过后,张生石破天惊地呐喊道:“呀!正撞着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
    张生虽一介寒士,但毕竟是官居一品的礼部尚书的遗孤,且又来自向被誉为“国色天香”的牡丹之故乡、唐时之陪都洛阳,用张生自己的话说,他见过的玉人何止万千,为什么独有崔莺莺使他“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呢?
    这是因了莺莺是一美于众美的殊美之女子。
    正当张生忘情地鉴赏莺莺的绰约风姿时,被红娘一眼瞥见,她忙扯起莺莺的素纱长袖,欲往回返。被人欣赏向为美姝丽媛的一大快事。实际上,张生瞧莺莺时那如痴如醉的憨态早被莺莺觑到了。此刻,她仍不嗔不喜,莲步轻移芳径,临去时蓦然回首,向张生投以“秋波一转”……
    至美者的“秋波一转”,是天国瑶池里的圣波在人世间的俄而一闪,它仿佛能把世界上的一切曼妙与绚丽都集中于那芳菲一瞬。至美者秋波一转里流泻出的美,与轻佻女郎吊眉眼时所传递出的光,有着云泥之别。至美者秋波一转里所生发的美感,与美学家理论上的美感最为接近,它不包括生理上的快感和经验上的欲感,它是一种人们像崇拜圣母时一样的圣洁的美感。
    随着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沉浸于“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的氛围里的张生,心灵中产生了一种如沐圣雨,如饮琼浆的不可言喻的愉悦。
    太理性太实际的人,只会用功利的彩笔精心涂抹自己的脸谱,他们常是把生理冲动裹上层层纹饰,不许它露出本来的面目,以适应他人纷纷、纷纷他人的社会。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成为经典爱情的主人。男子多是先拥抱功名利禄,然后再拥抱女人。
    张生却是封建士大夫阶层的“异类”。这位原本有着“云路鹏程九万里”志向的才子,在接受了绝色莺莺那“秋波一转”的朦胧的深浅莫测的爱的信号后,便断然决定不再赴考,抛弃那触手可及的“书中自有黄金屋”,而去追求眼前的“颜如玉”。他几经周折,终于借居于普救寺大雄宝殿的西侧一厢,去作灵魂的探险者。
    我从张生的“惊艳”处,走进了大雄宝殿。这里曾是张生闹道场的地方,这里曾上演过一幕因“美”而生发的佛门闹剧。当三月十五月圆时,众和尚为崔相国做水陆道场。张生闻知,也随了一份斋追荐父母,欲再睹莺莺芳容……
    在张生焦渴的殷盼中,素缟白裙的莺莺踏着月色走来了,犹如“玉天仙离了碧霄”,当莺莺袅袅婷婷地走进大殿,张生凝目而睇,但见莺莺“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如白荷出水,似月夜玉兰。楚楚动人的莺莺,不仅再次惊煞了张生,也使庄重肃穆的佛殿里的众和尚,乱了方寸,没了章法。
    王实甫仅用《乔牌儿》、《甜水令》两小段曲牌,便将众和尚睹美时锁魂夺魄的情状,描绘得颊上三毛:那坐在法座上的年老法师,两眼直勾勾地瞅着莺莺,竟忘了念经;那击磬锤改变了方向,将身旁小和尚那光光的秃头当成木鱼儿敲;而被敲的小和尚因全神贯注莺莺,竟也不知疼痛……此时大殿内的众僧徒,不论老的少的,丑的俊的,愚钝的聪明的,无不呼不吸,神色恍惚,心摇目荡,颠三倒四,以致于烛尽无人点,香灭无人燃……
    佛门本是训喻人们收敛内心截除欲念,以达物我两忘四大皆空的地方。但有着鲜活肉体的人毕竟不是石雕的罗汉,在至美者面前,也会解除心灵的防御和装饰,敞开并袒露出人性中爱美的本相,还原为凡胎俗骨。
    爱美的天性贯穿人类的起始和终极。《诗经》有“美目盼兮”的咏吟,而叹代乐府诗《陌上桑》,则将人的这种天性描摹得活灵活现: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巾肖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诗中的行者、少年、耕者、锄者,来的去的,怨的怒的,皆因争睹罗敷的花容月貌而忘乎所以的情状,与《西厢记》中的法师、班首、头陀以及张生迷恋莺莺俏娇之丽的场景,可谓异曲同工。
    今普救寺的佛洞里,藏着一刻有莺莺手掌印的唐砖。据传,当莺莺大雄宝殿追荐先父亡灵时,被众和尚盯得娇羞难禁,做罢道场,不待红娘搀扶,便匆匆欲返闺房,在抬脚迈越大殿门坎时,不慎腰一闪,险些跌倒。莺莺右手提着罗裙,只得将左手触地,因支撑力过大,便在门前的砖尘上,留下了那沾有香脂腻粉的纤纤玉手的清晰印记。时被寺内的青年匠工发现,便画影刻形,烧砖标记。这遗存千年的至美者的掌印,印证着当美的闪电划过时,人们崇拜美的心态是何等狂颠……
    爱美是人的天性,审美则需要文化。缺乏文化的审美,仅是一种表层而原始的欲的冲动,全然没有温文尔雅,而粗野的“审美”,甚至把“美”放逐到娼妇的位置。
    王实甫是美的鉴赏家,细检《西厢记》,他笔下的崔莺莺、张生也是美的鉴赏家。莺莺蔑视众和尚那贪婪而充满肉欲的目光,选择的是夺路而逃;而对才情俊逸的张生对她的鉴赏,却显得不嗔不喜,仪态万方,且临去时报以“秋波一转”。我猜度,张生在“惊艳”时,必定会从大家闺秀莺莺那“秋波一转”里,读到了比国风、楚辞、汉赋、唐诗还要美的风韵,读到了比中条山中那挂有露珠的龙柏花、连翘花还要美的风雅,也读到了比翔舞在辽阔黄河水面的鹳鸟还要美的风姿……
    我徜徉在普救寺中,思绪绵绵。
    尽管北周时那石雕的菩萨仍以千古不变的笑容和目光面对着今天的世界,尽管那高耸的舍利塔早已易名莺莺塔,尽管那竹影摇曳的铺有唐时乳钉纹、莲花纹方砖的甬道上曾留下绝代佳人的芳踪,尽管张生“惊艳”时的月亮门仍像唐时那般雅致,然而,人们再也不会像张生那样,为上苍创造的“大艺术”喷射的“大美”所照亮,所溶解,所俘虏,所征服了。类似张生“惊艳”的事情,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再也难以发生了。即使一千个佳丽同时摔倒在地,两千双玉手的印痕嵌入埃尘,也绝不可能再有人为她们画影刻形了。
    美早已从深宅大院的秋海棠的花影里走了出来,美早已揭开了那被金幔玉帐所笼罩的神秘的面纱,以千种风情,万种妩媚,呈现于世。人性解放是惠风,佳丽是杨柳,没有惠风吹拂的杨柳,我们这个世界将多了多少寂寞,少了多少欢欣!
    这无疑是人类社会文明一次质的飞跃。
    然而,正如美的艺术造型都有着它的黄金分割线一样,人类人性及个性的解放,也应该有着它的临界点。
    1971年盛夏,法国“自然派”的金发女郎们,首先撕开了美的面纱,半裸于海滩浴场。此风一开,旋即蔓延到希腊、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各国海滩。继而,全裸女子又纷纷袒示在西方各国政府划定的全裸海区。法律在满足了“自然派”吁请的同时,也使得女子的胴体,不再成为人世间永恒的秘密……
    更令人瞠目的是,在当今日本的一些温泉宾馆及酒店里,竟出现了一道名叫“女体盛”的菜肴,把扶桑人的“饮食文化”推上了“极致”。中国有古语曰“秀色可餐”,而真正将之付诸“实践”的却是我们的东邻。“女体盛”是将处女的胴体作为菜盘,这“菜盘”须经三沐五浴,再用冰水冲淋后,才能仰躺在餐桌上。食物可摆放在处女胴体的任何部位,食客们可边吃边品评处子的身条容色,醉者亦可拿筷子捣其肌肤,亦可将食物酒水任意喷吐在胴体上,而“盘子”则必须忍气吞声,纹丝不动地忍受着这一切。日本这个在“二战”期间曾野兽般的蹂躏过异域女子的国度,在和平时期,竟这样“文质彬彬”地“消受”着自己的女同胞……
    当五洲的美女同聚一城,同登一台,进行着美的竞选的时候;当环球的服装模特共汇一地,共在一厅,尽情地展示着美的时候;当外域的酒吧里,顾客悠闲地喝着咖啡,在几个小时内,便把各种族的美女的胴体于脱衣舞中全部览遍的时候,那“大艺术”扔震撼力便大大减弱了,人类接受美的信号也随之迟钝了。
    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当某些大款在流光溢彩的某些舞厅里,拍着佳丽的脸蛋像拍凉粉一样随便的时候;当某些大腕们在忽时忽暗的独自包下的恋歌房里,面对一排丽人像挑选一碟儿下酒菜一般随意的时候;当某些烛光憧憧的酒吧间里,三陪女闪着挑逗的目光,与腰缠万贯的洋佬阔少,同吃“交杯酒”的时候,美在遭到亵渎的同时美也失去了对自身的珍爱……
    四
    当痴男怨女的心被封建礼教的蚕茧密密匝匝所包裹的时候,两心之相知、相应、相求、相恋直至以身相许,可谓艰矣,难矣,苦矣,涩矣,绝少矣!有情人那鲜活的心,只能在门阀观念的箝制下屈从,只能在伦理纲常的樊离中禁锁,只能在封建道德的桎梏下呻吟。
    封建婚姻连“眼缘”都显得那般悭吝,“心缘”更无从谈及。“饮食男女”只能在洞房花烛夜掀开红头盖时,方识得“庐山真面目”。张生虽意外地获得了莺莺“秋波一转”的眼缘,但要想与莺莺达到心灵的相互印证,进而喜结连理,则必须以全副身心为赌注,在古老礼教的重压下昂起头颅,在门阀理念的高檐下昂起头颅,在含情脉脉的抚慰和恶意目光的扫射中昂起头颅,在希望的曙色和绝望的暝色中昂起头颅。
    大凡读过《西厢记》的人,都知悉在崔张爱情道路上横亘着“三座大山”,而每一座都是那般难以逾越。
    一乃封建礼教。
    莺莺作为已故崔相国的千金,更需恪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孔孟之道。加之崔母尤崇周公之礼,“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者非呼唤不得涉入中堂,这就使莺莺成为幽禁在深闺中的一只不能飞鸣、不敢跳跃的小禽。虽然张生借居的西厢与莺莺寄住的梨花深院仅隔一墙,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使得矮矮花墙变为阻挡崔张萌发爱情的“世界屋脊”。
    二是门第差别。
    莺莺之父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领六部九卿的相国,驷马高车,南面百城,门第是何等显赫;而张生虽曾是礼部尚书之子,然家道中落后,孑然一身,早已沦为断梗飘蓬的白衣饿夫。崔张门第相较,判若霄壤。传统婚姻最讲究“门当户对”,门第常常是男女构筑香巢的第一块基石。莺莺早已不属于她自己,她属于一个家族,代表一个阶层,倘若嫁给张生,会被簪缨之族诮为彩凤随鸦,会大大有辱崔氏门楣。
    三为名花有主。
    此时莺莺已许给郑尚书之子、崔相国夫人之侄郑恒为妻。“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是封建婚姻的金科玉律,莺莺必须生为郑家人,死为郑家鬼,玉楼赴召后其贞节牌坊也必须立在郑氏松楸里。如果莺莺冒天下之大不韪,见异思迁,琵琶别抱,不啻把自己置于被封建文化审判的“荡妇”的位置上。
    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里,包含着神秘,神秘是一种大美。朦胧缥缈的爱,当也属神秘的范畴。自从人猿揖别以来,向往爱便成了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的饮食男女,对于星星和月亮般的憧憬和敬礼。越是神秘的东西,人们越想走近,越是难以采撷的“感情禁果”,人们越想摘之品之。汉字中“二人”为天,可见爱情之于人类,本是至高无上且能笼盖一切的。尽管封建礼教的桎梏是那般严密结实,但浪漫爱神,却从不顾及那些虚伪的道德,一旦具备生发爱情的氛围与环境,那被囚禁的“情感的狮子”便会冲破囚笼,上演出一幕幕荡魂摇魄的爱的悲喜剧。
    普救寺就具备崔张滋生爱情的环境和氛围。
    曾作为武则天“功德院”的普救寺,无论是梨花深院还是寺后花园,都有着相当贵族化的生命空间。花园中,有叠石假山,碧池清溪,可使有情人流连于绿波微漪、岚影沉浮的情致里;有飞檐翘角的鸳鸯亭两座,小桥曲径将二亭相连,可使“一个潜身曲栏边,一个背立湖山下”的情侣唱诗酬韵,鸾凤合鸣;长松矮柏、翠竹柳丝掩映下的花荫里,有当年武则天夤夜焚香的拜月台,更可供才子佳人共绘一幅清丽柔美、恬静温馨的月夜幽会图……
    寄身于禁欲的梵王宫里,崔母误认为是来到一片净土上,竟放松了看管莺莺的警惕性,她不仅恩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莺莺,到有着武陵源般景致的寺中遣兴释愁,还特许莺莺于夜阑人静时至后花园拜月焚香。当“惊艳”后的张生从和尚嘴里得知莺莺夜间的芳踪后,未待月上东墙,这“至情种”便来到花园墙角伫候。他“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
    氛围很奇妙。优美的氛围,常常歙也变得优美。古人所谓“景乃诗之媒(谢榛)”,“会景而得心,体物而得神,则有灵通之句”,“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王夫之)”等诗论,无不道出了特定的优美氛围,可大大提升人们的审美感知。
    月朗风清,玉宇无尘,银河泻影,花荫满庭……在这如诗如画的氛围里,莺莺由红娘伴陪,走进了花园里。
    有情人眼里,无物不情。此刻,在张生看来,皓月宛似天生玉质的美人,望之弥近,接之弥远。随着薄雾轻起,香霭四溢,这多情才子怎不诗兴勃发: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这缘境而发的诗句,伴着明月清风字正腔圆地送入莺莺耳中,岂能不勾起幽闭深闺的怀春女的几多凄梦,几多悲怆!莺莺也是“胸藏锦乡,笔吐珠玑”有着文君之才的淑女,对父母包办的那门当户对婚姻显然是不满意的。她的表兄郑恒乃器小盛大,耽于逸乐的膏粱子弟。面对有着司马相如之才之貌的张生,她仿佛一下觅到以吐胸中块垒的知音,当即和道: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这是棋逢对手的应唱,这是“七步”与“八斗”的酬和!莺莺的和诗比那“秋波一转”时所生发出的圣光更具魅力,张生当会陡生醍醐灌顶近乎奢侈的感受。月下的莺莺,更像天使的化身!
    在经典爱情里,诗常常是传情递爱的媒介。
    诗是情绪的色彩。空灵与和谐,是诗的生命。诗不是人的某一感官的享乐,而是全感官乃至超感官的精灵。是诗,使莺莺获得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愉悦;也是诗,使张生得到了“千古难得一知己”的快慰。
    在经典爱情的读本里,爱情本身就是优美而纯洁的诗。
    现代恋人,恐很难走进崔张以诗为媒的那种环境与氛围中了。
    生态失衡已使大自然不复完整,更不复灵气弥漫。人类生存空间的狭窄使心灵空间也日见拥挤,连动物也日渐蠢笨、退化失却了灵气。商业性流行文化的气浪,早已将人们胸中的浪漫诗神卷走,条条消费信息的管道给现代人的心中注满物欲,心也不复空灵。
    当我们于夏夜走在上海滩上,看到一张长椅上挤着几对恋人旁若无人地拥抱热吻的时候;当我们于暑日站在青岛浴场,看到海浴的人群拥挤得像一锅饺子的时候,你会不胜唏嘘:早年恋人们那种花前月下,羞羞答答,执手相对的时代早已逝去。当我们在某个公园的树荫下或草坪上,看到一对对时髦男女侧身而卧,身边残存着一堆生活垃圾的时候;当我们在某条街巷或某个商店,看到一双双俊男靓女因了一件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而突然相互指鼻大骂的时候,你会感慨不已:心被现实问题塞满的现代人,已经失却了那份心境那种素养,去走近经典爱情中的诗情画意了。
    崔张月夜和诗,仅是爱神向这双痴男怨女投来的一抹云霞。对于崔张来说,要想将理想的彩云降临到现实的普救寺,仍是戛戛其难。抑或上苍有眼,有意用赤绳将崔张系定,竟遣凶贼孙飞虎来“推波助澜”。
    叛逆孙飞虎本乃蒲津渡河桥守将,闻得莺莺“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便统领五千人马,将普救寺团团围住,欲掳莺莺为妻……封建婚姻那坚如磐石的根基被另一种恶势力所撼摇,崔母在生死攸关时刻,也顾不得门当户对、三从四德的封建教义了,竟答应谁以退得贼兵,愿倒陪房奁将莺莺许他为妻。恰张生儿时的同窗杜确,弃文就武后已官拜征西大将军,统领十万人马镇守蒲关,接张生告急书信后,旋即拨马而来,将“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净”……
    然而,人有时又是最负情的动物,在变故过后,崔母竟把诺言掷诸一旁,让张生与莺莺以兄妹相称后,那副封建婚姻卫道士的面孔比先前绷得更紧了。矮矮的花墙,遂又成了阻隔崔张爱情的楚河汉界;使得月下西厢,顿成梦中南柯。一个相思染沉疴,一个悲泪湿香罗……
    当张生欲悬梁殉情时,玲珑剔透快言快语的红娘告知张生,小姐深慕于琴,可用琴声倾诉衷肠……
    又是一个月色溶溶夜。琴声响起来了。焚香拜月的莺莺被琴声吸引。但闻琴声如发髻上的珠宝嘀铃铃作响,似长裙上的佩玉叮咚咚有声;既像房檐下的铁马儿随风晃动,又像窗帘下的金钩儿敲打窗棂……“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琴声中,莺莺与张生进行着灵魂与灵魂的碰撞,心灵与心灵的低语,情感与情感的交融。
    琴声,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牵引着莺莺情难自己地走出花园,径直向张生的书房奔去。弹琴的张生觉察窗前人影幢幢,知是莺莺来了,遂更弦一曲,边弹边唱起《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凄凄然的琴声,意切的词赋,更有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莺莺禁不住潸然泪下……
    斯时,音乐又成了崔张发展恋情的酵母。
    音乐,以音和时间来表达人的情绪的和谐,它有无垠的想象空间,有无限度的弹性,能变幻出无穷的花样,能纳得下无尽的内容。人类的喜悦需要音乐来表达,心灵的创伤需要音乐来抚慰。美的音乐,能使人的灵魂进行深呼吸,能使人超凡脱俗,让人在杳杳冥冥中悟得灵性的奥义。
    张生正是将满腹心事付给瑶琴,才使所有的痛苦在琴声中得以柔化,悲凄的眼泪也随着美的旋律化作轻烟。
    莺莺纯洁的心也在透明的音乐里洗涤着,升华着,这柔弱女子更坚定了与封建礼教抗争的信心,并渐次由内心的反抗化为外在的行动。
    莺莺以红娘作冰下人,经过“锦字传情”、“妆台窥简”、“乘夜逾墙”、“倩红问病”等一波九折的熬煎,终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张生的书房,共赴“月下佳期”
    五
    相传,明代有一儒生名唤丘琼山,平素恋栈名胜,忘情山水。某年春日,他行至太岳腹地,忽见古寺一座,巍立于虬柏盘松之间。进得佛殿,丘生暗吃一惊:禅堂四壁,画满《西厢记》的画图,莺莺红娘,绘影绘神,尽态极妍,勾魂摄魄。一排僧徒释子,目盯画幅,打坐修行。丘生不悦,趋前诘问一闭门趺坐的老纳:“佛门僧人,应六根清静,洁身自好,焉容得痴男情女的肮脏俗画,乱涂禅堂,使佛头着粪?”老和尚手握念珠,从容答曰:“施主有所不知,僧徒正是从这些画中领悟佛学真谛。”丘生不解,愈发诧异:“真谛缘何而悟?”“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微合,平心静气道,“《西厢记》中张生‘惊艳’时,不曾唱过‘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乎?僧徒们正是从‘秋波’里悟惮的。”见丘生仍大惑,老僧一语破的:“柳下惠乃一俗骨,尚能坐怀不乱,彼能之俺僧家更能为之。崔莺莺初识张生临去时那‘秋波一转’,风魔了张解元,却风魔不了吾等悟守佛门戒律的僧人。”……
    应该说,人是我们这个世界上唯一具有意志的动物。但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有弱点,都有对某种诱惑的不能抗拒。美色,在诸多诱惑里是最迷人也是最难抵御的诱惑。老和尚掌管的僧徒们面对禅堂上莺莺的“秋波”,心灵上能否修行得了无尘垢,人们不得而知。但老和尚从美色入手,教众僧徒收心敛性,对子恰恰抓住了人欲中的根本。
    渴望爱情,是人类永远难以逃脱的天然律。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情是人的生命的中心与精华,爱情对于青年人,则更是生命中的一种不可或缺的养料。然而,不了情谁也说不清,相思债哪个还得起。现代科学宣称:人的大脑是由一百五十亿个神经元组成的,可贮存一千亿个信息单位。以目前的科学水准,要造一个相当于人的大脑功能的电子计算机,需耗资三千亿美元,而这计算机与人下围棋时,仍常常要败在人的手下,可见人是万千生灵中归复杂的高级动物。人的情感的领地,是世界上所有差异里面最为复杂的地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难净,灵识相纠,各自寻着不同的路数发展变化。人的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欲望无尽,“爱河饮尽犹饥渴”的天性,决定了爱情是个答案无穷、永存歧义的课题。
    经典爱情的画幅深藏在艺术王国的宝库里,林林总总,灿若云锦,但这些画幅只能在人类向往美的心匣里蓄放,在现实社会里很难觅到它的倩影。艺术本是痛苦的产物,经典爱情无不是人们在不断地痛定思痛之后,用理想的丝线编织的爱的霞缎。
    王实甫的《西厢记》亦然。
    不朽的作品,常常缘自幻灭。不朽作品撼动人心的程度,往往与那个时代幻灭的程度成正比。
    “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元统治者统一中国后,华夏史页上曾出现过最令人难以卒读的章节。蒙元王朝将国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看来,将知识分子划为“臭老九”并不是“文革”的发明,其“专利权”当属蒙元统治者。元时,儒生学子的地位之卑贱,几与乞丐等同。加之元代在八十余年里中止了科举制度,堵塞了知识分子唯一通往仕途的道路,大多数知识分子只能在社会最底层呻吟挣扎。正直的知识分子,大都具有良知,良知是人类心灵中最为宝贵的珍珠。毁灭物的珍珠还称不上幻灭,粉碎心的珍珠才是一个时代最大的悲惨。当知识备受轻贱和凌辱时,真正的知识分子往往比芸芸众生有着更多的焦虑和痛苦。当良知的光明被恶魔扑灭,当良知的伤痕连上帝也无法医治时,受压抑的良知往往会驱使着诗人去呼唤,差遣着词家去抒发……
    永济一带大量的文化遗存证明,发生在普救寺里的崔张恋情故事,是有其生活原型的。最早将这故事形诸文字的是中唐与白居易齐名的大大诗人元稹写下的《会真记》。时隔不久,元稹的文友李绅又将这传奇故事写成诗体的《莺莺歌》。无论是《会真记》还是《莺莺歌》,都将张生描写为始乱终弃的薄情文人,绝代佳人莺莺都落了个“为郎憔悴却羞郎”的悲剧下场。北宋诗人秦观、毛滂都写过《调笑转踏·莺莺》,痴情的莺莺也是落了个“薄情年少如飞絮,梦逐玉环西去的结局。
    男女恋情的凄婉悲剧,更能揭示人的本性,使人清醒地看到人性中“魔鬼”的一面。细检经典爱情的版本,悲剧结局居多。这其中,既有社会因素酿成,亦有人性弱点使然。遥想一代俊逸司马相如,在抚琴高吟《凤求凰》时,他爱卓文君的情感是何等炽热、何等奔放、何等癫狂,然司马氏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后,又犯了人类那喜新厌旧的古老的错误,徒令卓文君当头泣歌《白头吟》……
    王实甫写《西厢记》时,并没有在前代文豪设下的路标前停步,他在金人董解元之《西厢记诸宫调》已把悲剧改为大团圆结局的基础上,又将崔张的恋情故事进行了高度升华,在大大强化崔张以人性殊死对抗封建礼教的描写中,把笔锋直刺整个社会。元代是一个吞咽着宇宙间一切天光的历史大黑洞,在那惊人的黑暗里,魑魅翩翩,怨鬼啾啾,官、吏、僧、道,酒地花天,工、农、儒、丐,猪生狗活,整个社会都在做着死之梦。面对这个黑洞,王实甫将自己的心光、胆光与灵魂之光化作希望的火焰,在无尽的黑暗里翔舞……
    文有鼓点,教人心颤;诗有佳句,令人眼新。我在读《西厢记》时,常常惊诧:在心灵的珍珠被一个社会碾成齑粉时,王实甫怎会写出恁多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珠圆玉润的文字?
    元代社会虽然黑暗,但上苍创造的大自然的原生态并没有遭受多大的破坏。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对古蒲州山川胜景了然于胸的王实甫,该是从那无言的大美里采撷到美的情思的。那九曲风涛的黄河,那蒲津渡凌空飞架的浮桥,给了王实甫海立云垂般的奔放;那凝固在普救寺建筑上的盛唐的最绚丽的色彩,那寺中摇曳多姿的千竿君子竹的青翠,给了王实甫错彩镂金般的典雅;中条山中那锦缎似的清泉碧溪,五老峰上那霓裳似的飞霞流云,给了王实甫出水芙蓉般的洁美;山林间那戛金敲玉的鸟鸣,黄河水面上那灿若仙子的鹳鸟,给了王实甫如梦如幻的空灵……我甚至觉得,《西厢记》是蘸着中条山那金黄的连翘花和银白的龙柏花上的露珠写成的……
    面对元代那个偌大的历史黑洞,王实甫在自我营造的美的氤氲里,石破天惊地喊出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此语既出,遂成为叹观止矣的不朽名句。倘若说,莺莺的“秋波一转”风魔了张解元,那么王氏的《西厢记》一行世,即风魔了整个社会。王氏于黑暗中这炽热的呐喊,得到了炽热的回应,蒸发着血气的心灵与受压抑的心灵产生了电磁般的共振……
    爱情的含义虽难诠释,却是全世界的通用“密码”。
    “文革”中,我用像章换得的那四百余册“禁书”里,有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在读《罗密欧与朱丽叶》时,我发现莎翁与王氏笔下的主人公为争取恋爱自由时,其处境与心境何其相似乃尔。我曾在王剧与莎剧中各自的一段独白下,沉吟良久,并画也了着重号。
    王剧中,当张生接到莺莺那“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脍炙人口的书简后,急切盼望天黑逾墙与莺莺相会时,有着这样的内心呼唤:
    ……欲赴海棠花下约,太阳何故又生根?(看天云)呀!才晌午也……碧天万里无云。空劳倦客身心,恨杀鲁阳贪战,不教红日西沉……无端三足鸟,团团光烁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谢天也!却早日下去也!呀,却早发擂也!呀,却早撞钟也!拽上房门,到得那里,手挽着垂杨滴流扑碌跳过墙去。
    莎剧中的女主人公朱丽叶,出生于维洛那城,是有名的世族凯普莱特家的独生女。这父母掌上的明珠,偏偏爱上了本城另一望族、与凯普莱特家族世代积怨的蒙太古的独生子罗密欧。朱丽叶焦急地盼望日落,殷切地等待与情人罗密欧相会时,也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
    快跑过去吧,踏着火云的骏马,把太阳拖回到它安息的所在;但愿驾车的法厄同鞭策你们飞驰到西方,让阴沉的夜幕赶快降临。展开你密密的帷幕吧,成全恋爱的黑夜!……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来吧,你黑夜中的白昼!
    ?王氏与莎翁,遥距几万里,时隔三百载。肤色有别,语言迥异。但他们笔下的张生、朱丽叶,各为赴情人的花下之约,都嫌太阳落得太慢。在内心独白时,一个引用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后羿射日”,恨不得用后羿之弓将太阳射落;一个援引了西方古典神话太阳神之子“法厄同驾车”,巴不得法厄同用马车将太阳拖回安息的所在……
    张生与莺莺面对的是门第的差别,罗密欧与朱丽叶面临的是家族的怨恨,两对恋人,要比翼双飞,都需冲破世俗的樊篱。只不过因了时代的差别,民族的不同,文化的差异,莺莺在渴望爱情时,羞涩、矜持、含蓄;而处在欧洲文艺复兴、后人文主义思想浪潮中的朱丽叶,则显得大胆、火辣、奔放罢了。
    叛逆精神是人类进步的最活跃的因子,也是一切艺术创新的助产婆。王剧与莎剧,都是以有生命的人性或挑战于礼教或挑战于神权的纪念碑。如果说,莎翁是欧洲“世纪的灵魂(彭·琼生)”;那么,我们也可毫无愧色地说,比莎翁早了三百多年的王实甫及大元曲家关汉卿等,则是黑暗元代的孤傲灵魂。
    六
    普救寺的大钟楼,兀立在峨嵋塬半坡上,飞檐斗拱,崔嵬雄秀。佛门的晨钟暮鼓,旨在警策世人万念俱空。谁曾承想,曩时叛将孙飞虎率半万贼兵围困佛门时,这雄伟的钟楼却一度变成了“观阵台”。
    峨嵋塬下南、北、西三面旷野的厚厚泥土里,虽没有留下叛贼孙飞虎们那被射穿的甲胄,也没有留下白马将军杜确及其兵勇们那正义的箭镞,但在这巍巍钟楼里,却留下了永远不能被岁月卷走的美与丑的记忆,善与恶的哲思。
    野蛮起始于动物性。人间的暴力是野蛮的同义词。动物对配偶的占有多靠“力的公平竞争”,人间的暴力有时也能使美色屈服。暴力对美色的霸占,比动物的野蛮走得更远,但暴力和爱却永远不能同居一室。孙飞虎式的对美色的掳掠,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都会为世人所不齿,是最终落个“身与名俱裂”的下场。
    社会自划分阶级以来,权力便成了人世间最浓烈的美酒。当权力为一个阶层、一个家族乃至为一己的利欲服役时,权力在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中对美色的占有,常常显得轻而易举。这种权力的占有较之暴力对美色的霸占,则显得更直接,更贪婪,更无耻。
    在门第高耸等级森然的社会里,权力对于婚姻是格外慷慨的,它能让衮衮诸公、贵胄子弟享尽人间艳福;权势对于爱情又是极为吝啬的,它常使痴情男女陷入山险水恶的逆境。当莺莺与张生偷情成功,爱得死去活来天旋地转的时候,被崔母察觉。老夫人明知爱女与张生木已成舟,非但不网开一面,却仍抱着封建权势的僵尸不放。她以相国之门三辈不招白衣女婿为由,威逼张生赴京赶考,并气汹汹扬言:“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就这样,一根权势的无情棒,又把一对比翼鸟打得各自西东……
    在封建社会里,权力常常把爱情扭曲,权力不仅要求美色望尘而拜,而且把美色玩弄于股掌之上。纵观中国古代四大美女,无一不是权力的玩偶和政治的牺牲品。西施和貂婵,在权力设下的“美人计”的圈套里,充当着政治图谋的孤注一掷的砝码,她们身寄虎吻,只能灵肉分离,曲意承欢,以醒为梦,以梦为醒,在苟且偷生里咀嚼着青春的最大不幸;赵飞燕和杨玉环,是封建皇权幽禁在金丝笼里的两只画眉,是皇帝老儿消愁解闷的天生尤物,她们虽珠围翠绕,象箸玉杯,承歌侍宴,春游春从,皇恩多浴,雨露偏占,但在满朝文武那狐媚惑主,祸水误国的讥讽里,终未逃脱“红颜薄命”的厄运……
    细检能在中国历史的回廊里留下倩影的绝代佳丽,也几乎也一不是权力供桌上的祭品。
    充塞于汉宫中的彩女王昭君,因不屑用银两赂贿宫廷画师毛延寿,看钱下笔的毛氏,便将天仙再世的王昭君画成了寻常胭脂。汉元帝按图索美时,王昭君自然不会进入天子的视野。恰大汉帝国为巩固北方疆域,需一女子充作公主与匈奴联姻,王照君李代桃僵,奉旨出塞。皇宫里举行欢送仪式时,元帝见照君姿容绝世,艳压后宫,不免心旌摇荡,怎奈事关外交,覆水难收。毛延寿因犯欺君之罪而身首异处,王昭君也“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作为民族团结的使者,王昭君已彪炳于史册;但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她无疑是在权力的导演下,做了一场销蚀青春撕碎灵魂的高级游戏。
    明末江南名妓陈圆圆,出身于货郎之家,少女时便艳惊乡里。因家贫父母其寄养于经商的姨夫家中,圆圆冰雪聪明,诗词歌赋,一点就通。时逢江南年谷不登,重利轻义的姨夫,将其卖给苏州梨园。圆圆初登歌台,扮演《西厢记》中的红娘,人丽如花,似云出岫,莺声呖呖,六马仰秣,使台下看客凝神屏气,入迷着魔。圆圆遂以色艺双绝,名动江左。初时,圆圆曾与“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相恋。出身书宦之家的冒公子,工诗善文,风流倜傥。冒在《影梅庵忆语》中,曾这样追忆过陈圆圆的风姿:“……盈盈冉冉……真如孤鸾之在烟雾,令人欲仙欲死……蕙心纨质,淡秀天然,平生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就是这样一个南国红袖,却成了权力大餐桌上的宛如当今日本温泉宾馆里的“女体盛”。权贵们将这“女体盛”视为禁脔,竟兵戈相见,诱发了那“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事变。
    当冒辟疆和陈圆圆缔下鸳盟,只待洞房花烛红叶题诗时,冒的父亲忽接朝廷敕命,令其赴襄阳任监军之职。其时,李自成的两股主力已对襄阳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襄阳险如垒卵,监军一职,无疑是送死之官。冒辟疆别陈圆圆急赴京都,奔走豪门,斡旋权贵,历时半载,方使父亲易地为官。这期间,圆圆因无人庇护,先是被田贵妃的妹夫汪起光掳去为妾,继而又让汪的岳父——国丈田弦遇夺去为侍姬。明将吴三桂对“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的圆圆垂羡已久,他自恃功高盖主,又硬是将美人从国丈手中夺来,作为自己的爱妾。李自成攻陷北京后,宰相刘宗敏在分得30名宫女后,仍淫心难收,又霸来圆圆作内宠。手握重兵、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原本是打算归附李自成殿下称臣的。刘宗敏的掠色之举,竟改写了闯王那短命的大顺朝的历史。明末清初的有关史料记载的吴父派家丁规劝儿子归降时的一段对话,虽寥寥数语,却道出了权力对美色占有的难以克制的欲望。当吴三桂得知其父被囚时,毫不在意,因为这政客深悉,归降后父亲当会安然无恙;当吴在桂得知家产被抄后,淡淡一笑,因为这军阀知道,只要大权三握,旧的家产不仅会完璧归赵,新的财源也会滚滚而来。当吴三桂得知爱妾陈圆圆被刘宗敏霸占后,却怒不可遏了。于是,他不顾落个汉奸的骂名,决然率清兵入关……就这样,李闯王们的宝座,在一个“换手率”极高的南国佳丽的嫣然一笑里,訇然坍塌……
    在夫权社会中,人类历史仅是男性的荣耀。美色要么是权力的奢移品,要么是权力的兴奋剂,要么是权力的家奴,有时甚至沦为“家畜”的地位,只充当着传宗接代的角色。
    十六世纪法国诗人埃罗埃,写过一部《完美的女人》的长诗。诗中的美女能集迷恋男女的各种特点和手段于一身,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使情偶乖乖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这仅是一种煎水作冰的幻想,世上决不可能有这等天生尤物。
    正因为如此,在男权社会里,权力对美色的占有总是显得那般贪多无餍,得陇望蜀。于是便有了皇帝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三千佳丽幽后宫;于是也便有了官僚权贵的三妻四妾,内宠别室,使女侍婢。封建法典,一方面将权力对美色的广纳博采视为天经地义,一方面又训导天下黎庶“存天理,灭人欲”,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夫权社会的逐渐消亡,使许多文明国家实施了“一夫一妻制”。然而,人性的永远不完美,决定了婚姻的永久不完善。在资本主义国度里,权力对美色的蚕食与鲸吞,美色对于权力的乖顺与附庸,比之神权社会、封建时代,有时竟显得有增无已。
    大独裁者墨索里尼权势熏天时,美色对他的躁竞可谓如蝇逐臭,如蚁附膻。墨氏每年都会接到数以万计的情书,最多的一个月里,竟接获情书达4.2万封之多。当今的出版商,已把这些情书节录,冠以《卡洛?迪塞》的书名付梓行世。情书来自各个角落、各行各业各种身分的女性,其中有明星也有舞女,有尼姑也有歌妓,有贵妇人也有村姑,情书大都写得柔情蜜意,香艳缭绕。每日拆情书成为这大独裁者的一大快事,墨氏常从随函附上的玉照里,择其貌美而善解人意者,邀约她们下榻威尼斯宫恣意淫乐。据引迎那些佻女子的守门人回忆,在墨氏掌权的二十余年间,他每天都有妖治女郎相伴,共作露水夫妻。
    象征美国最高权力的白宫,历来都是产生绯闻的地方,现任总统克林顿并非是始作俑者。
    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是美国历届总统中的佼佼者,也是“二战”中世界公认的反法西斯英雄。然而,大山近处不显高,仆人眼里无伟人。罗氏尤喜在椭圆形的总统办公室里与美人单独幽会。他与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丽海狄小姐的耳鬓厮磨、与雍容华贵的雷荻菲夫人的卿卿我我,早已不是锁在保密箱中的机密。肯尼迪总统在任职期间,最喜与金发女郎一道裸泳聚会。在白宫为总统健身而建造的游泳池里,肯氏与池中的“美人鱼”一起搅波戏浪时,耳听莺声燕语,辄是乐不可支……肯氏的继任者约翰逊,在入主白宫后的私生活,更为“绚丽多彩”。他格外喜爱俏丽的女记者,对肯氏留下的两位女记者,不仅“鹊巢鸩占”,而且宠爱有加,昵称他们为“漂亮的黄鼠狼”。约氏还把在选美时入围和折桂的佳人带回白宫,将她将作为总统助理秘书的人选。约氏更喜乘游艇于海上踏浪,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热吻伴游的娇女……
    至于大名鼎鼎的美国将领麦克阿瑟,更是个寻花问柳的识途老马,他因狂饮“爱河”而染上性病,美国人戏谑地称之为“梅毒司令”。
    中国曾是一个崇尚人治的国度。开国之后,权力属于人民,当权者也称为人民公仆。然而,民主与法制、自由与平等的道路总是显得那样漫长。“文革”中,既有“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之说,在“男女关系”方面,亦有“大节与小节”之论。对那段特定历史时期中的各色人等的窃玉偷香,今人曾作了令人笑而喷饭的诠释:“高级干部犯男女错误,是游龙戏凤;中级干部有男女问题,是感情冲动;小小职员与平民百姓在男女方面稍不检点,便是流氓成性”……
    改革开放的惠风,既唤醒了蛰伏在中国大地上的智慧与创造,也使得西方性解放的思潮从天外飞来,于海上登陆。中国古老历史仓库里的秕糠,也在奢糜之风中纷纷扬扬。
    美色是使人感官无比欢快的精灵,也是教唆人生堕落的魔鬼。混迹于我们干部队伍中的某些“公仆”,在五声乱耳、七色迷目中心摇目荡。于是,美色向权力献媚,权力为美色折腰的故事,国人谁都能道出八条十则;于是,美色为“公仆”设下陷阱,“公仆”因美色身败名裂的案例,也连篇累牍地见诸报端。“三妻四妾”的婚姻制度虽早已投进了历史档案馆中,而“包二奶”、“包三奶”丑剧与悲剧,仍在人世间轮番上演……
    普救寺的山门前,有刚刚矗起的崔莺莺与张生的白色大理石雕塑。这对恋人,是躲过孙飞虎以暴力对美的掳掠,是战胜以郑恒为代表的封建权势对美的占有,最后以张生赶考得中,回归到权贵中,才得以完成金玉良缘的。我站在这洁白的仍散发着岁月清新的玉雕前,面对眼下这个他人纷纷、纷纷他人的世界,我仿佛觉得,千年崔张仍和历史一起呼吸,一起交流,一起思索:
    暴力对美色的霸抢远未结束;
    权力对美色的侵吞仍显贪婪。
    划过苍穹的彗星,虽拖着个长长的尾巴,但一闪而过;而人类历史的尾巴,为何总是拖得这么久,这么长……
    七
    《西厢记》中的红娘,是美好、善良、纯真和聪慧的化身,是王实甫为中国乃至世界艺术长廊留下的千古不朽的形象。
    十八世纪意大利喜剧大师哥尔多尼创作的《一仆二主》,至今仍蜚声世界剧坛。剧中,出身赤贫的男主角特鲁法尔金鲁,为多讨得几个小钱,在侍奉二主时所显示出的鉴貌辨色、见机而作的高超本领,辄令观众笑而开怀。比特鲁法尔金鲁早登舞台四百余年的红娘,是“一仆三主”。面对威严的老夫人,她穿针引线,巧设鹊桥,是玉成崔张姻缘的关键人物。她行芳志洁,推襟送抱,当崔张两人绣帏之中“效绸缪”“百事有”时,她甘愿站窗外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她剑胆琴心,高义薄云,当老夫人发现崔张破绽对她施以棍棒时,她不屈不从,对“赖婚”的崔母剖之以是非利害,动之以骨肉情感,大煞了阻碍崔张联婚的“强敌”——老夫人的威风,把崔母从“原告”或“主审”的位置一下推到了“被告席”上……
    明代文士陈眉公,曾盛赞红娘为“苏张舌、孙吴筹”。把一个被封建阶级鄙夷的“小贱人”,同战国时代舌粲莲花的纵横家苏秦、张仪相提并论;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丫头”,与战国时期运筹帷幄的军事家孙武、吴起等量齐观,足见陈氏对《西厢记》中的红娘是何其倚重。自红娘亮相以来,学人延誉,百姓垂青,不胫而走,举世传颂。也使得自元以降的辞海里添了一个条目,“红娘”遂成了“媒人”“媒妁”“月老”“冰人”“伐柯人”“撮合人”的同义语。
    古往今来,美人与爱情总是跟随着世纪,追逐着时代,来也神秘,去也神秘,歌也匆匆,哭也匆匆。时代一变,爱情观与婚姻观总是首先发生嬗变。尖似《西厢记》的经典爱情,多是诗为媒,琴为媒,红娘为媒。当社会进入商品经济时代、信息不仅是一种工具而变成一种时尚的生活方式时,文字征婚、“汉显”约会、电视联姻、网上爱情遂也充溢在现代传媒里,使得红娘的作用大大弱化。这是社会的进步,而非时代的悲哀。
    当某些人由偶像崇拜变为金钱拜物教、把世上的一切都当做着商品甚至把良心、人格乃至贞操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廉价拍卖的时候;当某些人把深奥的人生哲学变为单一的物质消费、把内心的种种欲火全部化作生活燃烧的时候,“赵公元帅”必然会在“急急风”里占据着舞台中央,而把“红娘”挤到了社会的一角。
    现代社会以金钱为媒、用钞票铺设婚床,滥觞于西方发达国家。
    希腊船王是世人皆知的巨富他在最后一次婚姻中,为给自己家族的躯体中滴进几滴贵族血液,竟不惜耗掉全部财富的一半,迎娶了美国已故总统肯尼迪的遗孀。然而,当他们用金钱刚刚把爱巢造好,却发现这爱巢仅是物质的堡垒,而绝非精神的家园。总统遗孀闻不惯船王的铜臭味,于是,一架吵翻,分钗破镜,各不相谋,异处独居,直至船王谢世……
    丽泰·海华丝在影城好莱坞,享有“爱神”之成名,是金钱的彩霞给这“爱神”罩上世界级巨星光环的。丽泰少女时代,一文不名,只身初闯好莱坞时,还是个受污辱、被损害的角色。一剧组在美女丛中选拔四位古埃及宫娥时,丽泰以其艳丽绝伦而当选。影片开拍前,为增强宫女们的性感,副导演要亲自在四位美女身上从脸到脚涂一层凡士林油。丽泰坚持不受,拒绝脱衣,被副导演弃之不用,赶出了好莱坞。不久,丽泰与亿万富翁爱得华不期而遇。丽泰那明亮迷人的眼睛,那珠贝般晶莹的牙齿,那颀长轻盈的身材,那看一眼就使人陶醉的胸脯,尤其是那榴花般充满肉感的红唇,一下使得爱得华目眩神迷。他向可做女儿的丽泰求婚,一心成名的丽泰提出条件,要爱氏帮她成为好莱坞明星。在钱可通神的社会里,富可敌国的爱氏,把这“条件”视为区区小事。于是,爱氏不惜重金,延揽各方专家,对丽泰进行专业训练,雇用编导、服装师、化妆师,专为丽泰服务,他甚至还聘请行家教丽泰骑马、击剑、开摩托车、驾飞机……像雪片一样任意挥洒金钱,终于铺平了丽泰的成名之路。从《有翼天使》到《荡女姬黛》,丽泰接连拍了八部使影迷狂癫的影片,终于身价百倍,成为红透世界的巨星……
    年轻与漂亮,是上苍赐给美女左右衣兜里的独有财富,是当今社会美人自我推销的天然“名片”。西风东渐后,中国迅速出现了一批诸如女公关、女模特、女秘书、女招待、礼仪小姐、歌女、舞女等职业女性,人们谓之“粉领阶层”。这些女子从安分、贤淑的“传统”中走了出来,去追求“反传统”的“潇洒”与“浪漫”。美女应该是社会所共有的风景线,美的解放,也使得人类社会向上的外形更加摇曳多姿。然而,在这个仍以男人意志、能力、智谋为主宰的社会里,由各方“美女队”结成的“粉领阶层”,常常成为洋老外商、大款巨腕最直接的“猎艳”目标。追求虚荣,渴望奢华,是“粉领阶层”中某些靓女的共性。虚荣需要金钱去包装,奢华需要金钱来粉饰。周旋于生意场和交际圈中的靓女们的那张漂亮的脸蛋,往往是她们自我介绍的“红娘”。在杯觥交错中,在悠悠舞步里,美色与金钱常常会一见“钟情”,一拍即合。就这样,美色温驯乖巧、小鸟依人般地投入金钱的怀抱,成为金钱的俘虏。
    “粉领阶层”中的某些靓女,不顾年龄悬殊,语言障碍,文化差异,下嫁外国。在诸多失败的跨国婚姻中,人们不仅可以读到“昭君出塞”似的辛酸,从那陷阱和圈套里所透出的光怪陆离的情感经历,也远远超过那些面壁虚构的通俗小说……
    “粉领阶层”中的一些丽人,只要金钱不要名分,心甘情愿地委身港客台商、大款巨腕,不自珍爱地充当他们的“四奶”“五奶”。这些“长包女”和“包客”大都签有“供求合同”,被包年限及应付款项订得一清二楚。这种畸形的婚外恋,常使得大妻小姘醋海生波,鸡扑鹅斗……至于选美时参选的女子中,常有大款作其后盾已是不争的事实;、模特登台时那款款的“猫步”里,辄有金钱的魔杖在幕后操纵也不乏其例……
    当一些靓女把自己的美色当做盛宴,让金钱这个“食客”尽情饕餮时,上苍赐给她们的那青春的富有便沦为精神的贫穷。她们用金钱为自己打造巢穴,实则已成了埋葬自己灵魂的坟墓。在这坟墓里,没有泥土的清香,没有碧草的芬芳,她们少女时代的那一片纯真,一份希冀,一缕情思,一声祝福,全都深埋在这里。她们的驱壳虽“寄生”在这“坟墓”里优裕地活着,但心灵之花却过早地枯萎了。
    真正的爱情,从来不是金钱的产物,而是男女情感的化合。
    《西厢记》中的“长亭送别”,把人世间的离情别绪推到极致。被崔母逼试的张生,眼望萧瑟秋景,面对珠泪盈眶的莺莺,泫然唱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为为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莺莺面对即将起程赴考的张生,也凄然吟道:“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眼看就要与情人分离,莺莺“泪水、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
    经典爱情这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感,早被商品经济的潮水大大稀释了。当今那些将爱情视同儿戏的青年男女,对于这种情愫恐很难理解了,那些将男欢女爱视作“汉堡包”和“热狗”的及时行乐者,怕要对之嗤之以鼻了。
    那情场中的大亨们左拥右抱、夜夜新郎的故事,世人的耳朵早已听得磨起老茧;那出没于桑拿城、夜总会、按摩房、KTV包间的三陪女,一夜间接纳三五个“怀哥”的事,人们也早已见多不怪了。然而,一九九九年春发生的一则“金屋藏娇”大案,却引起举国的震惊和愤懑:
    深圳宝安一信用社主任邓某,贪污公款达二亿三千万元之巨,这鲸吞的巨款大都用来包养情妇和豪赌。邓某包养的“第五奶”名小青,乃江浙美女。在邓某包养小青三年多的时间里,为使小青齿牙春色,他竟花掉一千八百四十万元之巨款,为其置豪宅,买名车,购名钻……有道是“情种”多出自富贵之家,而农家出身的邓某,挥霍的却是人民的血汗……
    莺莺失身张生后,怕张生停妻再娶,曾数度开说张生且莫将她休了。在“长亭送别”时,为再次提醒张生,又口占一绝:“弃掷今何在,当时且相亲。还将归来意,怜取眼前人。”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封建宗法中的“夫为妻纲”,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渐次转化并蔓延成一种“妻管炎”的时代流行症。如果说妻对夫的“管与严”中还含纳着偏私之爱的话,那么近些年兴起的妻休夫的现象,则颇耐人寻味了。南方某些开放城市有关部门的调查显示,在百对离婚案中,妻子“休”丈夫者,竟高达百分之七十。而执意离婚的女子,多天生丽质,长袖善舞。一九九五年夏,一艳丽惊人的村姑,因以色谋财而深陷囹圄的个案,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从大山皱褶里走出的青娥,初时给城里一富家作保姆。眼花缭乱的都市生活,使她眼界洞开;钱色交易的蛛丝马迹,更使她窥得某些婚姻中的虚妄与荒唐。于是,她竟“东施效颦”,十年内,她先合肥,而北京,而天津,而内蒙,后武汉,从委身私营业主到下嫁国营公司经理,十次结婚十次休夫。当她腰缠百万时,东窗事发,终因重婚、诈骗罪锒铛入狱……
    假如莺莺再世,凭着她的才貌双绝,她大可不必徒生被休的悬孤;倘若她愿领婚姻之“新潮”,她不仅可让“张生”们俯首帖耳,且总能找出种种借口,接连将十个“张生”休掉;只要她愿意以色媚俗,她也许能当上丽泰那样的影后,也许能成为亿万富姐,像当年扩普救寺为“功德院”的武则天那样,蓄养面首,荡检逾闲。
    如果人性中的贪贪婪婪欲望全部释放,奢靡必然会成为人生的锁链。美国影星安东尼·帕金斯,生前曾自诩同两万多个女子有染,但终作枷自铐,死于艾滋病;前几年,深圳有一小小采购员,执意要于一年内,吃掉“百鸡宴”,当他狎妓的“目标”实现时,不仅性病缠身,而且还要在高墙里默默吞噬因色胆包天而结下的苦果……
    毋庸讳言,现代人的生活愈来愈丰富多彩,人生怡乐的方式也远远超过了往昔。但现代人的孤独与寂寞,迷茫与倦怠,却比往昔有增无已。现代人在精神迷茫与心灵孤独时,往往需要感官的刺激,刺激麻木后则需要更强的刺激,当这种刺激不能如期而至,那寂寞与孤独的心灵,便会在这喧哗与躁动世界里没处安放。
    人啊人,你是多么古怪而又难以琢磨的动物……
    八
    时间是无情的大剪刀,它不仅可以剪裁历史的春秋,也可以裁剪人类情感的流云。
    《西厢记》大行天下后,崔张那冲破封建婚姻的阴霾所透出的爱的霞光,曾使我少痴男怨女在情感的早野里枯苗望南,也曾使多少有才无命的文人骚客,于青油孤灯下口齿生香。明末清初的书评家金圣叹,在《贯华堂第六才子书》中,面对大笔如椽的《西厢记》,更是击碎唾壶:“……《西厢记》,必须扫地读之。扫地读之者,不得存一点尘于胸中也。《西厢记》,必须焚香读之。焚香读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西厢记》,必须对雪读之,对雪读之者,资其洁清也。《西厢记》,必须对花读之。对花读之者,助其娟丽也……《西厢记》,必须与美人并坐读之。与道人对坐读之者,叹其解脱无方也……”在金氏看来,经典爱情是何等诱人而圣洁,它庄严里包含着虔诚,决不能搀涉丝毫的人生游戏。
    德国诗人海涅说过:“换一个时代,换一批鸟;换一批鸟,换一种歌曲。”
    我徘徊于中条山中,我徜徉在黄河岸畔,强烈而深切地感受到,尽管九曲黄河已失却了它昔日壮观的风涛,但它仍是峨嵋塬怀抱中的一条飘动的绶带;尽管中条山中的珍禽异兽大都已经绝迹,但那银白的龙柏、金黄的连翘仍在吐艳播香;尽管邈远苍穹下的普救寺是今人的“复制品”,但它仍不失唐时的富丽华瞻;尽管蒲津渡古老的浮桥早被现代的桥梁所替代,但那新出土的四尊唐代铁牛仍以诚实的目光诉说着历史。然而,《西厢记》作为风行过几朝几代的绝唱,却被岁月的河流,漂走了它那迷人的情韵。当今之世,人们在解读《西厢记》时,恐很难产生金圣叹式的圣洁情感了。普救寺作为历史文化的遗存,虽能引得游人如织,但它再也不可能成为爱情的“感化院”了。
    古希腊的帕尔纳索斯山上,有块巨大的碑石,碑石上的七个文字历几千年风雨,字迹虽已模糊,但内含的深意仍振聋发聩;你要认识你自己!
    昔日的哲学家说,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能制造工具,但今日的人类已能够复制生物体。随着克隆羊、克隆牛的相继出现,人类能够复制出新的亚当和夏娃将也不是神话。然而,人类在驯服了一切飞禽走兽时,却永远驯服不了自己;人类即便能复制一切生命,却永远复制不了爱情。
    在一个人欲物欲横流的社会里,那一双双充满欲望的眼睛和一张张饥渴的嘴,无不哭着要求满足。但人既是自然的人,也是历史的、文化的、法律的人。一个有序的社会,在尽可能满足单个人欲望的同时,也与自然人的欲望的无限扩张构成了永恒的牛氐牾。
    爱情永远是人类常读常新的“陈词滥调”。
    当梁祝化蝶的情愫早已飘逝,当崔张联姻的绝唱早已曲终人散,当罗密欧与朱丽叶忠贞的灵魂也早已深埋墓穴的时候,在放纵的性欲已使艾滋病成为“世纪之泣”的当今,世界上一切善良的人们,不得不倚着纽约自由女神思索,倚着巴黎圣母院思索,倚着埃及金字塔思索,也不得不倚着我们古老的长城和巍峨的昆仑思索——
    何处才是人性解放的最后“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