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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女人》四、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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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
    夜很静。静得出奇。
    太城县城里,除了街心那盏灰尘累累的灯还亮着,发出昏暗的光,别处已没有亮灯的地方,整个县城陷在黑暗里,无声无息的,让人感到憋闷。
    在这黑暗和寂静里,好像埋藏着灾祸,又好像孕育着黎明和喧嚣。
    实际,这天晚上,太城县城里有不少人不像夜这样宁静安然。除了贸大亮、金九龙、秦会林、路明、赵玉贤和栗宝山、张言堂而外,还有不少人辗转反侧,有的甚至一夜未眠。
    栗宝山听到张言堂在翻身,知道他还没有睡着,干脆坐起来说:“言堂,你还没有睡着吧?”
    “没有。睡不着啊。”张言堂一个鱼打挺,也坐了起来。
    “你听,今天晚上实在是静极了,一点声响都没有。”栗宝山说。
    张言堂屏气听了一会说:“你再仔细听一听,实际是有响声的。”
    “是吗?”栗宝山果然认真地倾听了一会。随后他说:
    “我怎么听不到?什么声音也没有呀。”
    张言堂拉着灯,含蓄地笑一笑说:“这说明你没有用心听。如果你用心听,准能听见花草树木和种子拔节、吐芽、顶破地皮的声音。”
    栗宝山恍然大悟,一笑说:“说的是说的是,我是只用了耳,没有用心呀。你这话很有含意,能给人以美好生命的启迪。”他受了鼓舞,干脆披上衣服,跳下床来。
    张言堂拿起烟来,递给栗宝山一支,随即打着打火机,先给栗宝山点燃了。栗宝山吸了一口烟问。“言堂,你估计明天的常委会上,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张言堂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无非是三种情况,或者一致通过,或者都不同意,或者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栗宝山以为他在开玩笑,假装不满地说:“这还用你讲,除了这三种情况,绝不会再有第四种情况出现。”张言堂吸着烟,看着黑暗的窗外,沉思地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你是在问,出现哪种情况的可能性大。”栗宝山见他并没有玩笑的意思,也严肃地自语说:“是啊,出现哪种情况的可能性要大呢?”张言堂依然看着窗外,跟着他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知道他们将采取怎样的对策。”
    栗宝山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觉得张言堂提出的这个问题极端重要。可在这之前,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两个人不再交谈,都矗立在办公室里,看着黑暗的天空,寻思着同一个问题,似乎是在等待苍天的回答。
    突然,电话发出吓人的响声。
    栗宝山和张言堂吃惊不小,在最初的那一瞬间里,他们简直给弄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因为夜太深了,周围又是这样的静,屋子里突然发出那样大的响声,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那会是电话发出的声音。当响过两声之后,他们明白过来了,却全怔怔地看着电话机,谁也不走上去拿起它。
    “深更半夜的,是谁打来的电话呢?”栗宝山心里想,“会不会是佩霞?”一想到可能是爱人打来的,他走过去把电话拿起了。
    “喂,是谁?”虽然想到可能是爱人,栗宝山依然十分胆怯,问话的声音很小。
    “我是你最关心的那个人。”
    栗宝山听了,心里格登一下,但还辨不清是不是自己的爱人,于是再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银俊雅。”
    栗宝山听了这个名字,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地,立马扔下电话。
    “是谁?”张有堂见栗宝山行色失常,走过来问。
    “是她。”
    “他……?”
    “那个祸根女人。”
    “银俊雅?”
    “对”张言堂听了以后也惊愣了。
    两个人这时候无不想到那个美人计谋的祸坑。尽管这些天以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处治她,却没有想一想当她向他们施展计谋的时候,他们该怎么办?所以,面对眼下的祸坑,他们不知道深浅,毫无思想准备。
    电话又响了。声音似乎更加尖利。栗宝山和张言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慌恐不安,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呜嘟嘟的电话铃声,一声紧接一声地叫着。显得是那样执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怎么办?”张言堂着急地问。
    “不能接。绝对不能接!”栗宝山坚定地表示说。
    “可这,这怎么办呢?”张言堂指指叫声不绝的电话机,搓着手说。
    栗宝山想陈述不能接的理由,可电话铃声吵得他心里发乱,说话也听不清。他急得在地上转厂几个磨磨,忽然看见床上的被子,灵机一动,抱起被子捂在电话机上,一下使电话的响声变小了许多。这回他对张言堂说:
    “我觉得这个电话绝对不能接。因为我们不知道她,或者他们设下了什么机关,一旦我们跟她通了话,也许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张言堂不同意他的看法。张言堂说:“我觉得不能这样办。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不接她的电话,就不知道她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就无法确定该怎么对付她。我不明白,为什么只要我们跟她一通话,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呢?”
    栗宝山说:“因为他们早编好了笼子。说不定在她的眼前有好几个人,说不定录音等等设备全打开了放在那里,只要我们一说话,就会录下音,然后他们可以编许多许多瞎话弄在里头,到时候我们会有嘴说不清,如此等等。”
    张言堂说:“可我认为,回避并不是好办法。回避是被动、软弱、无能的表现。他们有圈套,我们就不能有打破他们圈套的办法吗?应该说主动权在我们手里,不是我们怕抛们,而应该是他们怕我们。如果说今天晚上的电话是个圈套,那我们就更应该探个虚实,说不定明天开常委会的时候,这正是个有力的证据。”
    栗宝山听了张言堂这几句话,思想有了转变,低下头来思考。
    “老栗,接吧。”张言堂见栗宝山有了转机,催促说。同时,伸手要把被子揭起来。
    “等一等!”栗宝山抱住张言堂的手说:“我看还是不接为好。不是我们软弱,惧怕,是时间不对头,都这么晚了,我们完全有理由不予理睬。”
    被捂着的电话,就像一个被捂住快要窒息了的孩子那样,拼着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哭叫着,发出憋闷而微弱的声音,令人听了揪心难忍。
    张言堂在地上打了两个磨磨,转过身来对栗宝山说:
    “老栗,我觉得有这样一个问题不能不提出来,我们是不是对恶势力的估计太高了?我们为什么非要肯定这就是圈套呢?为什么不能做另一种设想?就是,这不是圈套,这可能就是银俊雅一个人打来的,说不定她有重要的情况告诉我们,这情况对于我们可能很有用。之所以这么晚打来,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栗宝山又一次低头沉思了。他觉得张言堂说得有道理,但又不能解除那方面的担心。我们应该充分理解栗宝山非同一般的心理压力。因为那里有三位书记的前车之鉴,他的车子绝对不能再翻了,这不仅关系到组织,也关系到他今后的前程命运。他在这方面,只能成功,不能有些许的闪失。他曾向组织,向老婆,向他自己,多次地发过警。原本打算,明天将她一调离,就可以解除那祸根对他的威胁。想不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真是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了。
    张言堂虽不能完全理解栗宝山,但也深知他此时的为难程度。不过,作为菜宝山特别信任的他,他也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他认为这个电话必须接,所以还是进谏说:“老栗,我理解你的心情和难处,但这个电话我觉得确实应该接。更多的道理我讲不出来,可我整个儿的感觉是这样。不是有支歌儿里说吗,凭着感觉走。我看你就听我的话吧。”他好像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有意举出歌儿里的话,同时笑了笑。
    栗宝山对年轻人一向有好感,觉得年轻人少保守,思想解放,对事物的敏感性强。具体到张言堂,自然更是如此了。他看着张言堂既亲切又认真的脸庞,紧缩的眉头展开来。
    张言堂看出他同意了,抱起了捂在电话上的被子。这时,电话的铃声又一下子变得失利刺耳。
    栗宝山看着那尖叫的电话,欲拿,又把手缩回了。
    “老栗,接吧。”张言堂催他。
    “你接吧。”栗宝山说。
    张言堂刚要拿起电话,栗宝山又把他的手压住说:“你不要说什么,就听她怎么说。如果不对头,立刻把电话按断了。”
    “我知道。”张言堂郑重地点头说。粟宝山这才将他的手放开。
    “喂。”张言堂拿起电话只轻轻地应了一声,那边的银俊雅就高兴地说话了:“您好您好,实在太感谢了!实在太对不起了!我打这个电话好几回了,今天晚上是第一回有人把它二次接起来。这么晚了给您打电话,实在太失礼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别的时候你太忙,又怕跟前有人,说话不方便,也不安全。我想只有这个时候最安全,可就是打扰了您的休息,实在对不起!”声音是那样清甜,那样柔润,那样富有感染力说服力,话说得又是那样客气,那样通情达理。张言堂听了她说的这几句话,几乎解除了戒备,不由自主用亲切温和的口吻回了句:“没有关系,不必客气。”站在旁边的栗宝山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见张言堂的脸上出了笑纹,又听了他说的这句话,赶紧捅一把张言堂,情不自禁地说:“你怎么了!她说什么?”张言堂马上警惕过来,啊啊应一声。这时他听见电话里问他说:“您一定是张秘书吧?”她怎么会知道他是张秘书呢?从前后不同的声音辨出来的?还是从情况分析出来的?好一个聪明伶俐的家伙!张言堂顾了思考,没有及时答话,那边又说了:“对不起,请张秘书原谅我心直口快,我分析这回一定是您接电话,所以就这样问了。不管是栗书记接电话,还是张秘书接电话,对我都是一样的,我都信得过。”因为栗宝山又捅了张言堂一把,张言堂这时用严肃地口吻问她说:“你打电话有什么事,快说吧。”银俊雅回话说:“我想请求栗书记安排个时间,单独接见我一下,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讲。”张言堂听了,只好说:“那……你等等。”尽管他捂住了授话器的那一端,粟宝山还是不放心,他伸手把电话键按下去。
    张言堂挂上电话对栗宝山说:“她提出要你安排个时间,单独接见她一下,说是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要我单独接见她?!”栗宝山异常敏感地瞪大了眼睛这样说。
    “是因为有重要的话……”不等张言堂把这句话说完,栗宝山就打断了说:“够了!什么重要的话,这还不明白吗?”
    电话又响了。
    栗宝山坚持不能再接,张言堂觉得应当接,两个人又争执,又分析,又用被子捂,结果又说服了栗宝山,又是张言堂拿起了电话。
    “对不起,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一定又引起栗书记误会了是不是?我说的单独,不排除张秘书在跟前。从我讲,我倒是非常欢迎张秘书能在跟前。我分析只有张秘书在,才可能达到预想的目的。”
    银俊雅听到电话通了,立刻又说了这么一段话。这段话又使张言堂很感动。他这回拿起电话一声也没有吭,可她竟然知道还是他接电话。即使不是他,是老栗,她这话说得也是很好的。感激和敬佩的心理使他又一次解除了戒备,又一次脸开笑花,嘴上说:“担当不起,您太过奖了。”
    栗宝山看了张言堂的脸,听了张言堂的话,再也忍不住地一把将电话夺过来,啪地一声挂上,怒吼说:“张言堂,你这是怎么搞的?!”
    张言堂愣了一下说:“人家说,单独的意思不排除我在场,她欢迎我在的情况下跟你单独谈。”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你便……”
    电话又响了。
    “老栗;还是你接吧。”张言堂说。
    栗宝山迟疑片刻后,拿起电话:“嗯!”
    “太对不起了栗书记。这么晚了给您打电话,一次又一次地惹您发烦生气,实在过意不去。栗书记能接我的电话,说明太城的悲剧不会重演了,说明太城有希望了。前三任书记我都打过这个电话,不止一次,他们一听是我,就放下电话再也不接了,不肯听我说一句话。只有您不是这样。所以,我非常感动。原谅我罗罗唆唆的。”
    银俊雅的这几句话如同清爽温柔的春雨,通过电话灌入栗宝山的耳内,迅速扩散到他的全身,使他那紧张、生火的神经得以松弛,冷静。他一开始绷着脸,打算以严词回击。
    这时候脸不由从阴转晴,严词也忘到一边去了。不过,他跟张言堂不同,他毕竟是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人,理性多于感性,还没有失去应有的戒备。他说了句:“你打电话到底有什么事?”声音虽然比较高,但语气却不是那么严厉。
    银俊雅说:“我想请求栗书记安排个时间,能够接见我一下,我有一些重要的话想对您说说。”
    “有什么重要的话非得对我说呢?”栗宝山顺口问。
    “因为您是县委书记,是太城县二十万民众的衣食父母,太城能不能一扫过去的晦气,在您的带领下,团结奋斗,走向富裕,我的这些话必须向您说。”银俊雅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听不见栗宝山答话。赶紧又说:“现在已经很晚了,电话上三言两语又说不清。我知道栗书记刚刚来,日程一定安排得很满,一定特别特别的忙。不管怎么满怎么忙,您都应当听一听我要说的话。请您相信,我绝不是人们传说的那个女人,我绝对不会干伤害栗书记的任何事。我之所以提出来跟您单独谈,是因为我要说的那些话,绝对不能让他们那些坏家伙听见了。当然,我已经对张秘书说了,张秘书可以在场,这样您也不必有什么担心了。我简直成了一个人人惧怕的老虎。”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接着又往下说:“我想栗书记一定会给我这个机会的。从栗书记能第二次接起我的电话,我就坚信这一点。这么说吧,如果我银俊雅有什么坏心,或者我对栗书记说的话没有道理,任凭栗书记怎样处治我,我保证不叫一声冤屈。士为知己者死。现在我就在想,要是能让太城县二十万民众得到解救,要是能让栗书记的事业得到成功,我就是立马去死了,也心甘情愿!”
    栗宝山听到这里,有些感动,使他那戒备处在了崩溃的边沿。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动了一下没有说出来,只听见银俊雅又说道:“栗书记,您就答应了我吧?栗书记,可以吗?”
    “可以。”栗宝山脱口说出这两个字后,马上惊觉,后侮。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而且,电话里立刻传来异常感激的声音说:“栗书记,您真的答应了!我……我实在太高兴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我……我在我们家的地上,向,向您跪倒了!”
    “别……”栗宝山又感动又慌乱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电话里又传来银俊雅的声音说:
    “栗书记,您不要笑我失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听!栗书记,我想再问一下具体时间,我什么时候找您好呢?”
    栗宝山心里想,原打算明天开常委会研究下放她的事,不如明天上午就叫她来谈,也可以顺便做做她的工作,因此说:“就明天一上班吧。”
    “好,好。我明天一上班就过去。栗书记,您快休息吧,银俊雅实在对不起您。祝您晚安。我放电话了,明日见!”
    栗宝山听见那边把电话挂了,似有所失地愣了会儿后,才将手中的电话慢慢放下,并且轻轻吁了一口气。当他发现张言堂在注意看着他时,摇摇头,难启齿的样子。
    “你答应明天一上班叫她来?”张言堂很高兴地问他说。
    “……是。我想既然已经接了她的电话,索性就见她一下,看她有什么话要说,也可以就便做做她的工作。时间只能在上午了,下午我打算召开常委会议。”栗宝山说。
    “很好。老栗,快睡一会儿吧,已经两点多钟了。”
    栗宝山在张言堂的催促下,上了床,重新躺下。只是,他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了。他这时想得很多。想到今天晚上的事,不知道是吉是凶。想到明天上午银俊雅往他这里一来,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夜色逐渐褪去,东方出现了鱼肚白,黎明降临大地。
    歇息了一夜的太城县县城,有一种天高气爽、容光焕发的神韵。虽说房屋都是低矮的,街道狭窄,但是在清晨朝阳的照耀下,错错落落,曲曲幽幽,倒也能给人以古朴雅静的感受。
    临近十字街心的几家卖早点的门店首先开了门,在街边上点起炉灶,一缕缕烟气从狭窄的街上升起。随着太阳慢慢升高,街上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最后,人都在南北这条街上集中了,五六百米长的街道上聚满了人,有的提着鸟笼,有的牵着爱犬,有的在活动身腰,有的在谈天气说儿女,也有的随便在哪个摊点上坐下来,吃油条吃火烧吃炸糕吃,喝豆浆喝奶茶喝稀粥喝糊糊。被太城人称做早市的这种景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多数人都知道,但谁也不肯将它说破。不过,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聚在这条街上的人,都时不时地朝北边的方向瞅,好像都在企盼着一个共同的什么。当时钟快要指向八点,机关干部们或骑车或步行匆匆穿街而过的时候,人们翘首企盼的那个太城县里的一大景观,在中断了几日之后,今天又出现了。
    满街上的眼睛一瞬间唰地全朝北看去。只见北街的街记处,西边的那条胡同里,走出一个绝色的女人。她肤色洁白闪亮,如瓷似玉,给人的第一个感观,觉得当她出现在这条街上的时候,好像这条街一下子明亮了许多。她苗条的身材,长长的脖子,细溜溜的腰,大约有一米七几的个头,肩圆,乳突,臀丰,细纤的双臂低垂,直条条的两只仙鹤似的腿。其整个身架之美妙,没有哪一个时装模特能够比得上的。她最美最动人的地方是在头部和脸上。那浓密的头发漆黑漆黑的闪闪放光,似乎是随意地拢在脑后,用一个大发卡在中间那么一卡,显出一种自然而然的诱人之美。眉毛细长弯曲,漆黑闪亮,如同画上去似的。大大的眼睛又湿润,又明亮,又有情,又有神,如秋水,如古泉;服睫毛根根可数,双眼皮随眼的开合时隐时现,其动人的程度只能感悟,难以言表。鼻梁高高的,小小的鼻孔微微后收。嘴巴长得非常好看,不大也不小,粉红的嘴唇间略露出一线湿润的皓齿。脸颊如白玉一般,稍稍透出一些红晕。这么说吧,我们通过影视见过许多漂亮的女星,但她们中间的哪一个都不能跟太城县的这一个媲美。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健美运动服,外面罩着红青色的风衣,风衣的钮扣没有扣,就那样敞开着。脚上穿的白色旅游鞋,落地几乎听不到声音,步履是那样轻盈。随着走动,那乌发,那风衣,那纤细的臂膀,飘动着,简直就像天堂里的爱神降临到太城,向着渴望她的人们走来。
    她就是银俊雅。
    银俊雅并非太城人氏。她生长在丽人辈出的陕西米脂。
    父亲是老家那个县城里的一个干部,满腹经纶,怀才不遇。
    母亲在小学里教书,诗琴书画样样都会。在这个家庭里,使她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不仅各门功课的成绩好,而且学会了唱歌,作诗,弹琴和画画。那年高考的时候,因一分之差,名落孙山。本来打算第二年再考,却被征兵的人看中了,带她到部队当了文艺兵。在服役期间,认识了她的丈夫周满丰。周是太城人,四年前转业的时候,带她回到了大城。那一天,当她随周满丰走进县城时,把全城的人都惊动了。人们奔走相告,说是周满丰真有能耐,带回一个貂蝉般的美人。实际上,貂蝉到底有多么美,谁也没有见过,只是听人们那么说,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里看到的那个貂蝉,绝对比不上银俊雅。如果历史上真有貂蝉其人的话,银俊雅当是她的传人无误。
    我们再来看看太城县里的人在银俊雅出现在街上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情态。毫不夸张地说,满街上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中断了一切原有的思维,都停止了一切举动和动作,屏声静气地看着她走过去。走路的停止了走路,谈话的停止了谈话,活动身腰的僵在一个动作上,吃油条的叼着油条不动嘴,喝豆浆的豆浆顺着下巴往地上流,甚至连笼里的小鸟和牵在主人手上的狗都停止了啼叫,停止了乱嗅乱窜,也在那里贪婪地看着,向她行着注目礼。银俊雅走在人们让开的通道上,目不斜视,不卑不亢,眼睛一直看着前面,沉稳大方,不慌不忙地向前走着。这样的场面她已经习惯了,过去每天都有六场之多。栗宝山来了以后,她有意拖病在家里躲了几天。今天她感到气氛比往天要浓一些。她之所以能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度过来,每天有这样的场景是个重要的原因。尽管她也知道,在她走过去之后,街上会发生另外的事情,但她知道,那有一半不是真实的,剩下的那一半,总归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当银俊雅消失在南街上那个拐弯处以后,街里立刻掀起一阵骚动。人们好像忽然间醒过来似的,争相贬斥起来:“瞧那个臭婊子,还是那么兴。”“还没有把人害够嘛。”“她把三个书记都害走了,现在又该害这一个了。”“我看这一个不比前三个,人家来的时候带着秘书,跟秘书住在一个屋,看她怎样腐蚀人家。”“她呀,手段多的是,你知道她这几天不上班在家里干什么?准是在想新把戏。”“真他妈的倒霉,太城有她弄不好了。原以为周满丰带回个宝贝,谁料想是一个祸种。自她来太城以后,太城就没有安定过。不知道这娘们为什么有那样大的邪瘾,专找县官儿吃。”“那些县官也是稀泥软蛋嘛,一见她就没魂儿了。”“就怨老天爷给了她一张好看的皮。”“她真好看吗?我看好看个屁!”“就是,她根本不好看。她是个害人的女妖精,肚子里全是坏水儿。”人们都这样贬斥着,几乎是众口一词。只有一个楞头小伙子说:
    “我要能跟她睡一觉,明天枪崩了也心甘。”惹得满街里一阵哄笑。
    在这之前,早晨七点刚过的时候,金九龙就赶到机关里来了。他每天都来得这样早,为的是在栗宝山一起床,就能到他的屋里请示汇报,同时招呼公务员给书记打水清扫。今天他到了屋里以后,和往日一样,首先下意看一眼粟宝山和张言堂的脸色,当发现两个人的眼睛有点肿,面带倦容时,心下暗暗高兴。但立刻装出一副焦虑的面目说:“栗书记,你们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吧?是不是屋子有点冷?被褥潮了是不是?”于是叮咛公务员晒被褥,买电暖器,备安神镇定的药。对栗宝山、张言堂的解释和推辞,打心里发笑。他存心要这样讨他们的好,出他们的丑。如此这般地折腾他们一番之后,他问栗宝山今天有什么安排?栗宝山说,他要看材料,暂没有别的安排。他听了,上边点头,下边吃惊。按他们的分析,栗宝山今天肯定要开常委会,怎么会没有安排呢?不过,他一点声色也不露。继续跑前跑后,直到把栗宝山和张言堂送到餐厅里去,才跑到办公室给贾大亮打电话。
    根据贾的指示,他在栗宝山和张言堂吃完早点坐到办公以后,又跑到栗宝山跟前问道:“栗书记,您下午打算安排什么,我好早做准备。”栗宝山想让他通知下午开常委会,但话到嘴边,不知是哪路神仙显灵,使他突然一犹豫,竟说道:“下午再说吧。”这一句话之差,几乎决定了他未来的命运。
    银俊雅跨进了县委县政府的大门。
    坐在传达室里的老张头见银俊雅走进门来,触了电似的腾地一下站直了,用目光迎她进来,又用目光送她进去。
    银俊雅看见老张头如此举动,感到有些意外。往常,老张头虽然也很注意看她,但从来没有腾地一下站起的。银俊雅想,或许是她几天没有来的缘故吧?不知老张头是惊是喜呢?不过,她顾不上多去想这个。她只顾大步往里走,觉得这个院子好像宽敞了许多。
    大院里的人,很快发现了她。大家都老远地看着她,彼此不说话,不发任何的议论。凡是她路经的地方,人们都早早地躲闪开去,就像逃避瘟疫似的。
    银俊雅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今天她看了之后,心里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银俊雅在大院里一出现,使这地方的神经立时变得异常的灵敏起来。贾大亮办公室里的三部电话同时哇哇地叫个不停。
    民政局里的干部们从窗户里看着银俊雅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她进了那排房子,到了局长办公室,销了假,转身返出来,朝书记的那排房走去。
    不亚于在这个院里放了一颗氢弹,银俊雅的举动把全院的干部职工都惊呆了。过去他们只听说银俊雅跟书记如何如何地好,但谁也没有看见过她往哪排房子里去。今天这是怎么了?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大摇大摆地往那里去,她是要干什么?难道……人们只在心里想,谁都不说一句话,全部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从不同方向朝她看着,屏气宁息地呆呆地看着,似乎是在等待一桩意外事件的发生。
    这对于贾大亮一伙人来说,实在太意外了,使他们毫无思想准备,不知道该作如何的处治。贾大亮和金九龙顾不得被人听见的危险,在电话里大声地交换着意见。金九龙看见银俊雅就要走到这排房子的跟前了,再也顾不得贾大亮电话里说些什么,扔下电话跑了出去。
    坐在办公室里的栗宝山,猛然觉得窗户一亮,抬起头朝窗外看去,便见那个仙人向这方飘来了。尽管他事先作过多方的设想,把她想得有多么多么的美,并针对性地给自己打了不少的预防针,防止见到她时失去警惕,被她诱惑。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原先的努力几乎无用。因为她完全在他的设想之外,她是一个全新的绝代女流。这使他忘了给自己设下的一切防卫屏障,从心底里发出赞美,那眼睛由不得放出敬慕的光。
    在这同时,张言堂登地一下站起来了。他看着窗外,向栗宝山道:“老栗,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栗宝山看了张言堂的神态,警惕起来,板起面孔,冷不丁地问他说。
    “银俊雅,一定是她,她来了。”张言堂依旧看着窗外,没有听出老栗的冷漠,高兴地这样说。
    “是吗?”栗宝山用漫不经心的声调这么应着,同时再看一眼越走越近了的银俊雅,心里有些慌乱地在准备如何应付她。
    “真是太美了!”张言堂忘神地看着,自言自语地赞美道。
    栗宝山毕竟是身负重任的书记,他很快恢复了冷静,并向张言堂发出警告说:“言堂!你怎么了!快在那里坐好。
    难道你把刚刚说过的话都忘了吗?从现在开始,我们算是上了战场,不是真枪实弹的真枪实弹,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张言堂经栗宝山这样一说,惊醒了似的,一边回着书记,一边坐了下来。只是他的眼睛还看着窗子外边。
    恰是在这个时候,金九龙跑出去把银俊雅挡住了。
    “你!你要干什么?”金九龙一面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一面乘机拉了一把她的玉臂,触电感迅速传遍他的全身。
    “我找栗书记。”银俊雅目瞪了一眼,提高了声音说。
    “粟书记有事,你快走吧。”金九龙严厉而贪婪地看着她,又想伸手推她走。
    “你要干什么?!”银俊雅一躲身子,高声斥责他。
    金九龙不知道银俊雅今天何以这样厉害,他碰了钉子以后,只好低声央求说:“快走吧,不要惹麻烦。要见书记得先给我挂号,你懂吗?”他说着从窗户里瞅一下栗宝山。银俊雅这时候也瞅了一下栗宝山。
    栗宝山假装低头看材料,实际院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很不安,生怕银俊雅说出昨天晚上打电话,是他同意她来的。他低着头对张言堂说:“言堂,你快去呀。”
    张言堂这才一激灵,立马跑了出去。
    “金主任,怎么回事?”张言堂一边往跟前走,一边问金九龙。
    不等金九龙答话,银俊雅抢先说:“是这么回事,我想找栗书记谈点事,他不让我进去。难道平民老百姓就不能找书记,进书记的办公室吗?”
    张言堂在近处看着银俊雅,心里头更为她非凡的姿色叫绝。他感到银俊雅不光长得漂亮,而且在她的身上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他佩服银俊雅刚才所说的那几句话。她只字不提昨天晚上的事,说明她是一个多么有心计的人。张言堂想到这里,他要说的话立刻便有了:
    “原来是这样啊。金主任,就让她进去吧。”
    银俊雅听了张言堂这话,撇下金九龙就往里走。金九龙想挡不能,不挡又不忍,着急地对张言堂说:
    “张秘书,她……
    “就让她去吧。”
    “她,她是那个祸根女人银俊雅。”
    “是银俊雅?”张言堂假装意外地。
    “是呀,是她。我去把她追回来。”金九龙说着追上去。
    这时,银俊雅已经进了排房的门。张言堂叫住他说:“金主任,她已经进去了,冉追回来不合适吧?我看栗书记见见她,跟她谈一谈,无妨的。兴许会有好处的。”
    “好处?”金九龙一副讶异相。
    “是啊。不过,我得在场。我去了。”张言堂说着跟了进去。
    金九龙想到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走到中途又返回来,跑进栗宝山的办公室。
    此时,银俊雅已和栗宝山见过面,在栗宝山办公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栗宝山没有握银俊雅伸过来的手。只在她落座的过程中,注意看了她一眼。如果说方才从窗户里远看银俊雅,曾使他十分震惊的话,那么现在在咫尺之间看到的银俊雅,就更让他震惊了。他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位姿色绝顶、气质高雅的女仙子。为了不至于失去警觉,他看过那一眼以后,不敢再看她,而是看着桌子上的资料,正欲发话,金九龙进来说:
    “栗书记,我失职。她不打招呼,也不听劝,就闯进来了。你看这……”
    栗宝山抬起头来看着金九龙说:“没有关系,既然来了,可以谈一谈嘛。”
    “啊,那好,那好。”金九龙无可奈何地笑应着,挨着张言堂在沙发那里坐下了。
    银俊雅看着金九龙说:“金主任,我今天是来向栗书记汇报的。如果金主任想听我的意见,是不是另外安排个时间?”
    金九龙看看栗宝山,又看看张言堂见他们都不说话。
    只好站起来。但临走,又附在张言堂耳根小声说:“你也走吧,她要跟栗书记单独谈,不欢迎我们在场。”张言堂说:
    “你走吧,她欢迎我在场,栗书记也欢迎我在场。”金九龙只好滚了出去。
    “说吧。”栗宝山翻着桌子上的资料,不抬头地向银俊雅发出开谈的信号。
    银俊雅朝门那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栗书记,金九龙在门外偷听你信不信?”
    栗宝山听了她这低音而十分肯定的问话,由不得抬起头来,一下子跟她那亮眸相碰,立刻慌乱地躲开,转脸去看那扇关闭着的门。
    “我们可以来验证一下。”银俊雅仍低声说着,正要走过去开门,坐在门跟前的张言堂忽然起身,一把将门拉开。
    金九龙果然站在门外。他见门突然开了,十分尴尬。但也早有准备,索性走进来对票宝山说:“栗书记,大亮县长刚来电话问,如果今天不开会,他想下乡去。”
    这话编得倒是不错,既可以应付,又可以再一次探探栗宝山的虚实。只是时间有点不对头,刚出去一分钟的功夫,怎么可能接那样一个电话呢?就连金九龙自己说出口之后也觉得有矛盾。不过,他很快就有了解释的词儿,他可以说是贾大亮一上班就打电话问过,而他给忘记了,出门才想起来,所以赶快返回来问。然而,栗宝山却没有追问他这个。栗宝山说:
    “他想下乡可以下,有事再给他打电话。”
    “那好,我去告诉他。”金九龙说着退出去。张言堂有意跟他到门外,看着他走远了,才回来,把门关好。
    “栗书记,你看到了吧。他要是个正经的人,能干这种事吗?”银俊雅有几成气愤的说。
    栗宝山虽然肯定了金九龙的偷听行为,但当着银俊雅,他低头不表示态度。张言堂想说什么,但看看栗宝山把话咽了回去。
    银俊雅说:“不是我过分地多心,栗书记不知道,太城的问题相当相当的复杂,我今天要给栗书记讲的,绝对不能让外人听见了。不然,栗书记就会陷于被动。他们有一大帮人,信息相当灵通,只要有人说一句反对他们的话,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而且很快就会给你颜色看。报复了你,还叫你抓不到把柄,叫你有苦没处说,他们就是这样一帮心黑手辣的家伙。”说到这里,她发现栗宝山的身子动了一下。马上意识到她一开始就谈这个问题,有点不适时宜。因此,以一种正式开谈的口吻及时地转了话题。
    “不说这个了,还是说我的正题吧。首先需要说明一下,我想多占栗书记一点时间,因为有的事,得从头说起,有根有底,这样,栗书记才能听清其中的原由。我希望最好能让我先按照自己想的从头至尾说一遍,说完了,栗书记、张秘书有什么不明白,有什么需要质问的,再问我,我再回答。”
    栗宝山听了暗想:“好你个银使雅,竟然不允许我中间插话打断。”他第二次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又一次跟她的目光相碰。本想给她一个严厉的眼色,却因她的目光未能严厉起来,而且很快地躲开了。银俊雅想,沉默就等于认可了。于是她高兴地往下说:
    “先说一下我这个人。栗书记、张秘书今天你们都看到了,是长得不错对吧?这是爹妈给的,我自己没有办法。长得好看,好像很幸运,实际是我的灾难,是我最沉重最沉重一辈子也解脱不了的灾难。因为长得美,走到哪里招引哪里的人。如果只是看一看,那倒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心里也高兴让人看。就像公园里的鲜花,谁走过时都要看一看,观赏观赏,这是很自然的。长得好看的女人,也是这个道理,也跟一盆鲜花一样。女人本来就有社会欣赏价值,有美化生活的责任嘛。问题在于,不是所有的人都那样看一看就完了,其中就有那么一些人,非得把那鲜花踩踏踩踏,遭害遭害,他才心甘。因此,他们千方百计地追你,缠你,实在让你哭笑不得,烦得无可奈何。大概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要想洁身自好一辈子,几乎是根本难以做到的。所以,我也一样,我也有。有的是情愿的,有的是不很情愿的。今天我不打算详细地说这些,如果你们二位有兴趣,愿意听,我以后可以详细讲给你们听。我之所以要给你们讲这个,是因为你们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我愿意对你们敞开心扉。我不想把自己伪装起来,把自己说成一个非常非常干净的人。”
    栗宝山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很郑重地看了一眼她,他为她的诚实和坦率感动了。
    银俊雅接着说:“恐怕今天我要说的一切话,都离不开天赋给予我的这个话题。上面说的那些,是一般的情况。如果仅此而已,我还不至于感到深重的灾难。到后来,又一个问题发生了。有的人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今天说我跟张三,明天说我和李四,没完没了,好像我是一个性欲狂,好像我的身子是铁打的。什么大破鞋,臭婊子,害人精,当代的武则天,各种各样损我骂我的话应有尽有。这样,把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我,就完全糟踏成一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东西。你们想一想,这样的打击对我来说还不够残酷吗?
    搞这种事的是两种人。一种人是闲着没事,成天坐在那里捕风捉影,编一些故事传播,从中取乐。另一种人是想从我身上沾便宜没有沾到,有意编瞎话造谣害我。不瞒栗书记和张秘书,我本来是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人。中学的时候,我曾想考大学,当科学家。到了部队,我想过要当军官。甚至盼望过打仗,冲锋陷阵当英雄。来到太城以后,也想干一番事业。因为我并不笨,我也能吃苦,别人干得了的,我相信我自己也能干得了,干得好。可我怎么干?谁肯让我干?在人们的眼里,我银俊雅非但不是什么人才,连一个起码的人的资格也不够;我只会勾引男人,只会卖弄风情,我是一个到处害人的贱货,妖魔。人们除了默默地欣赏我,拿我开心以外,谁也不说我好。即是心里觉得好,嘴上也得骂我。尤其是那些正经人,那些想升迁、想干事业的人,都躲我远远的,生怕沾上我这祸水。在这样的情势下、我还能干什么事?我有时实在难受得没法过,就仰起头来看着天空,哭嚎着问道:‘天呀!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张好看的人皮?你给我这张人皮就是为了折磨我吗?我上辈子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要如此地惩罚我?!”’银俊雅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栗宝山和张言堂都被感动得站了起来。张言堂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赶紧开门走出去,再看一看是否有人偷听。
    栗宝山想走过去劝慰她几句,但到中途,看看窗外,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银俊雅的哭声戛哭然而止。她擦了两把眼泪,即刻恢复了平静。栗宝山却因此睁大了疑惑的眼睛。他很快回到了座位上坐下,低下头,重新垒起防卫的堡垒。
    银俊雅见张言堂走进来,关好了门,继续往下说:
    “如果就这些,屈死我一个人,也不足惜。可问题更严重的还在后头。我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一些人为了达到他们卑鄙的政治目的,拿我当武器。栗书记和张秘书一定知道三国时候的那个绝代佳人貂蝉。她当时虽说充当了政治斗争的武器,帮王允除掉了董卓,但那是杀奸扶正的义举。如果我遇上那样的情况,我也会勇敢地去做的。问题是,我充当的那个政治角色正好相反,不是杀奸扶正,而是杀正扶奸。
    你们不要误会,我自己并没有充当他们的杀手。因为他们代表着邪恶,我反对他们,仇恨他们,我不会当他们的帮凶。
    我想的是如何将他们铲除!不过,我还是被他们利用了。他们用的不是我这个具体的人,而是我的漂亮,我的影响。这是他们在应用色情武器上的新发明,新创造。他们不来收买我,知道收买不了我。他们也不用女人去攻他们要铲除的人,他们知道对方不吃这一套。他们就抓住我的漂亮和我的坏影响,随意地编造,广泛地传播,说得活灵活现,弄得满城风雨。因为我漂亮,因为我在人们的脑海里是个坏女人,所以都信以为真。而且他们到处写匿名信告状。虽然上面来人查,查不到证据,无法落实,但造下的舆论和影响是实实在在的。被攻击的人因此威信扫地,说话没人听,工作一塌糊涂。上级不得不拿下他们。前面的三个书记就是这样被他们捧走的。实际上,前三个书记都是好人,都特别正派,都想在太城干一番事业。他们三个人在男女问题上,可以说是非常非常谨慎的。他们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没有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过我,在远处是否看过我,我不知道,我直到现在也很难说清他们是什么面目。这话要对太城县里的人去讲,肯定不会有一个人相信。他们会说这是鬼话,鬼才相信我说的。不知栗书记和张秘书听了以后,信不信我说的?如果你们两个也不相信,大约我银俊雅再也没有活头了。”
    栗宝山对银俊雅已有了一些信任感。张言堂可以说已是完全地相信了。他们两个人听到这里,都用理解和同情的眼睛看了看银俊雅,然后相互看看,欲言又止。
    银俊雅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她振作了一下精神,不失时机地继续往下说:“我不是表白自己,我对栗书记和张秘书讲的,绝对没有一句假话,不是我不会说假话,也不是我没有说过假话。我会说,也说过。那是对别人,对自己信不过的人。对着栗书记和张秘书,我不愿说一句奉承你们的话。但从昨天晚上你们能几次接我的电话,我就坚信你们信得过。在前任三个书记的问题上,我也没有必要说假话。我一开始就对栗书记和张秘书说了,我并不是那么贞节纯净的女人,如果真和他们有什么,到了今天,在你们两个人面前,我还有什么必要隐瞒呢?说句不当说的话,如果他们不那么古板老实,如果他们真和我有一点交情,或许还落不了那样的下场。他们之所以连我的电话也不接,是因为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把我划到了坏人那一边,把我看成是一滩祸水。说句心里话,我有时觉得他们冤枉,为他们难过。有时又觉得他们活该,他们为什么不肯听我一句话?为什么要先入为主?为什么不作调查?为什么也听信谣言?
    为什么要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是领导,是县委书记,是太城县二十万民众的父母官吗?难道不知道他们肩上的担子有多么重吗?”
    银俊雅说得很激动。栗宝山不由得红了脸。他感到银俊雅说的好像正是他自己。
    张言堂倒了一杯水递给银俊雅。银俊雅接过水杯,说声谢谢,接着往下讲:
    “请允许我讲一句过头的话,前三任书记一到太城,就把屁股坐歪了。他们实质上是帮着坏人做坏事,既害了太城的群众,也坏了党的威信,到末了也损了他们自己。当然也损了我。现在太城县里的人,不光骂我是破鞋,婊子,女妖精,而且骂我腐蚀了党的领导干部,破坏了太城县的社会主义事业,是历史的大罪人。按他们所说,我的罪恶简直是罄竹难书,简直该杀头暴尸,遗臭万年。让我特别特别难过的,还不仅仅是这些,还在于我含冤没处申。因为从来没有人找我,问我。这几年来,我是多么希望有人找我问我啊。要是有人找我问我,我还可以申辩,还可以喊一声冤屈。然而没有,使我连申辩、连喊声冤屈的机会都无法得到。我曾经想过去法院告状。可又一想,告谁呢?告造谣的吧,我一个人没有调查,手里没有证据,说不出来具体的人。告那些传谣的广大群众吗,我惹得起,告得动吗?再说,法院也肯定不会受理,囚为无案可立,人家一问肯定不会有一个人承认。你们看,这不是有冤无人问,有冤无处申吗?不过,冤死我银俊雅一个人并不足惜,严重的问题是在于,它害了党的领导干部,影响了太城县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大事,是对人民群众犯罪呀!所以,我找栗书记,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或者说不全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是当着栗书记和张秘书唱高调,客观事实确确实实是如此。太城县的经济建设为什么上不去?为什么各方面的工作都落后?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在这里。不瞒栗书记和张秘书,太城县的群众对你们既抱着几分希望,也存着几分担心。希望你们能把太城县弄好,让人们的生活过得好一点。担心你们还和前三任书记一样,待不久又得走人。我不知道栗书记是怎样的打算,我想给栗书记提点建议。”
    “是吗?”栗宝山看看她,作出愿意听的姿态。张言堂掏出笔记本来准备记。银俊雅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接着说:
    “好像有点班门弄斧,或者说有点不知大高地厚。但找以为必须讲,这是我想了很久的问题。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栗书记在来太城之前,就把我列为头等重要的问题。这个完全正确。问题是,怎样解决这个头等重要的问题?我想无非是这样几种办法:一是设法跟我隔绝,不要让我的祸水沾到你身上去,防止出现前三任的悲剧。这个办法,前三个书记都用过了,都失败了。栗书记可能会说,你跟他们不同,你有新的招数,你带了秘书来,晚上跟秘书住在一起。
    那实际管不了多少用。他们会说你和秘书是一丘之貉,两个人轮奸我,问题的性质更严重。还可以说一个人怎样干坏事,一个人怎样站岗放哨。或者说,你把我弄得远远的,下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知道采书记是否有此打算,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个事情来,今天早晨大约七点钟的样子,我丈夫周满丰去街上买早点,碰上大城镇一个叫李润发的干部对他说,新来的那个姓栗的书记要拿你媳妇开刀了,要把她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弄不好你再也见不着你那漂亮的媳妇了,你可得想开些,作好思想准备。”
    “真有此事?”栗宝山对这个情况极为敏感,因为要对银俊雅采取措施的事,除了张言堂,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也没有露一点风声出去,外面何以知道,那个叫李润发的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银俊雅说:“我绝不会造谣。我给栗书记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恐怕是……”张言堂刚要说出自己的分析,栗宝山即刻用手势制止了他,说:“我只是随便地问了一句,你不必多心。”
    聪明的银俊雅,很明白栗宝山和张言堂这时候各自想些什么。她不露声色地放下那个小插曲,接着往下说道:“我刚才是打个比方讲,如果说把我弄得远远的,难道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吗?根本解决不了。只要他们想从这方面给你造谣,你怎么也跑不了。人是活的,交通又这么方便,况且太城县总共才有多大个地面。再说,除了我,太城县城里好看的女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想制造桃色新闻,实在容易得很。他们搞起这码子勾当来,办法也会很多很多,无论谁也是防不胜防的。最根本的办法,是铲除其滋生的土壤!”
    说到这里,银俊雅有意把话打住。栗宝山和张言堂很自然地向她投去了询问的目光。这时,她才不失时机地说下去:
    “铲除其滋生土壤的办法,是公开平反太城县的第一大冤案。就是给我正名,把过去那些莫须有的东西,来一次公开地揭露和曝光。”
    栗宝山的眉头皱起来。他低着头,注意听她的下文。张言堂一直看着她,洗耳恭听,生怕漏掉一句话。他们只听银俊雅接着说道:
    “或许栗书记要说,本来就没有立案,平反当从何说起呢?实际上,这是没有立案的大案,这是比杀头还要重的判决。我们不是经常讲实事求是吗?栗书记、张秘书你们说,事实难道不正是这样吗?而且,这个冤案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它关系到太城全县的事业,这方面我已经讲了不少了。
    所以,采取不承认主义,采取不予理睬的办法,是绝对不行了。不然,过去的悲剧还要重演,栗书记你们还要重蹈覆辙,太城县还要更穷更落后。正因为没有立案,没有判决,因此也不必开会研究作决定,不必涉及制造冤案的具体人,只要开个大会,人越多越好,公开地讲讲,说明没有那些事,过去所传的都是谣言。事实确实也是如此。如果有人说不是,让他讲讲事实,保证不会有一个人跳出来反对的。而且宣布一条,从今往后,不允许谈论和传播此类新闻。一经发现,一律视为自己造谣,坚决予以严惩。这样,一方面群众明白了真相,不会再信谣传谣,使谣言失去了市场。另一方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从而解决了全县思想混乱的问题,也解决了对你威胁最大的问题。这可以算作你上任的第一把火。”
    栗宝山听了,觉得确有她的道理。但他不露声色,甚至做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张言堂听得很投人。他情不自禁地说:“既然你想到了第一把火,那一定还有第二把,第三把吧?”
    银俊雅说:“不错,我确实替栗书记想好了三把火。不是银俊雅没有自知之明,有意要在粟书记面前卖弄自己,是我了解太城的情况,这些主意,只要了解情况的人,稍稍动动脑筋,都是可以想得出来的。我认为,栗书记应该抓的第二件大事,是需要改变一下经济工作的思路。过去,太城县虽然也嚷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但建设不足,破坏有余,可以说是一塌糊涂。最近几年新上的机械厂、化工厂、纺织厂和制药厂等等的厂子,非但没有给太城增加一分钱的经济效益,反而给全县背上了沉重的经济包袱,几乎所有的工厂都亏损。如果照此下去,别说振兴太城县的经济,用不了多久,全县的干部职工,就得喝西北风去。问题出在哪里?问题主要出在脱离了大城县的实际,不是实事求是地依靠太城的优势发展工业,而是一哄而上,哪一壶不开偏提哪一壶。别人上机械,他也上机械。别人上化工,他也上化工。如此等等。且不知,这些一没基础,二没技术和人才,三没有销售的渠道。结果,产品质量低,成本高,生产出来没有人要。生产的越多,赔的越多,包袱越大,越重。太城县这个一地方,栗书记您是了解的,从客观上讲,最大的不利条件是,地处边远,交通不便,工业基础薄弱,科技人才匮乏。
    这些都是近期改变不了的现状。在这样的情况下,实行的又是市场经济,我们要是一般地跟人家竞争,肯定处于劣势,失败是注定了的。但是,我们如果能避劣选优地发展太城的工业,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太城县的最大优势,我以为有两个。一是太城有极丰富的矿藏资源。已经探明的有金、铜。
    铁、磷、云母、石英、石棉、石墨、冰洲石、钾长石、萤石、蛙石、浮石、硅石、伟晶岩、大理岩、玄武岩、珍珠岩、花岗岩、膨润土等二十多种金属、非金属矿藏。这是太城县最大的优势。这优势是独有的,别的地方比不了。二是太城的劳动力十分雄厚。尽管文化素质不是那么高,但太城人老实,能吃苦,最适宜在体力的付出上创造业绩。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别的地方比不了的优势。我想,太城经济要发展,就应当抓住这两个优势,在这两个优势上大做文章。简单地讲,我认为太城应当走矿业兴县的路子。应当集中太城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大力开发矿产资源,打一场开发矿业的人民战争。县里可以先集中力量上一个金矿厂,规模越大越好,采掘、选矿、冶炼一起搞。台儿沟那里过去就曾有过一个小金矿,后来下马了。据我所知,那一带有一个很长的金矿矿脉,储量相当大,品位也不错,又有一定的基础,大型金矿厂可以选择在那里搞。资金可以通过银行贷。
    劳动力本县有的是,可以从停产企业选调一些骨干,其余全从农村招,再聘几个科技人员,就可以开工投产。如果每天能处理一千吨矿石,生产两千两黄金,一年就可以获得大约三千万元的经济效益。栗书记手里有了这三千万元,日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困难了。而且,这仅是一个金矿厂上去以后的情况,还可以大开山门,放宽政策,让外面有钱的地方、单位和个人来太城开矿发财,我们提供劳动力,收取税金,发展第三产业。还可以发动全县的群众,土法上马,土洋结合,走群采致富的路子。这样,不仅财政富了,农民手里也有了钱,太城的形势一下子就大变了。”
    粟宝山和张言堂越听越感兴趣。“想不到这个银俊雅竟有如此的经济头脑!”栗宝山不由在心里赞叹道。他对银俊雅已是刮目相看了,低着的头早已抬了起来,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脸上。张言堂紧张地在笔记本上记着,生怕拉下来一句话。
    银俊雅早就发现了栗宝山的神情变化,心里很高兴。这时她接着说:“以上所说的两把火,或者叫两着棋,是最关键的。第一着是清除思想混乱,解决思想问题,堵住造谣惑众害人的口子。第二者是解决吃饭和发展的问题。有了这两者,大势就稳住了,栗书记就在太城站住了。也就具备了铲除太城恶势力的初步条件。”
    栗宝山听了最后一句话,不由心里一惊。银俊雅说完这句话,又一次把话打住,看看张言堂。张言堂立刻心领神会,再一次出门望风。在他返回来把门关好后,银俊雅才又接着说:
    “太城县确实有一股恶势力,这是太城县好些年不得安宁,一直落后的根本原因。这股恶势力究竟都有些什么人,我也说不清。但我觉得贾大亮和金九龙一定是其中的主要分子。他们的势力很大,可以说控制着全县的各个方面。你要想铲除他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你抓不到他们的把柄。如果你一开始就把矛头对准他们,肯定要失败的。不但搞不掉他们,反而会被他们搞掉了。因为他们会利用他们控制的权力,给你设置种种障碍,给你出没完没了的难题,让你到处碰壁,样样被动,既交待不了上边,又交待不了下边,最后只能一走了事。所以,你现在千万不要碰他们。不仅不碰他们,还要让他们感到你信任他们,依靠他们。只不过你心里要有数就是了。等你干完了以上所说的那两手,你就有了基础,有了主动权,有了铲除他们的条件。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把火。”
    银俊雅喝了一口水后,往下道来:“我认为,要铲除太城的恶势力,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改革这一着。靠改革可以顺顺利利地一步步剥夺他们的权力,缩小他们的权力,最后达到彻底铲除的目的。全县各乡镇、各系统、各个单位,都有他们的势力,都有他们的人掌权。其中除了极少数者外,绝大多数都没有什么能力,都是靠着他们的关系上去的。这些人串通一起,营私舞弊,为非作歹,尽干些祸国殃民的事。比如近些年上的新厂子,全部是他们的人掌权。虽然厂子亏得一塌糊涂,他们却富得流油。按理说,把他们这帮人一撤一免,不是很简单,也很解恨吗?但是不能。因为一来你手里没有证明他们问题的证据,就是去查,肯定也查不到,没有理由。二来这样搞容易触动他们的中枢神经,他们会玩命。只有运用改革的办法,最为适当。改革是上面的号召,是时代的强音,谁也不能不拥护。具体办法是,或投标竞争上岗,或群众推荐选举,反正是打破过去的用人机制,一切按新的办法搞,谁能谁上,不拘一格。先企业,后乡镇,再后县直。这样一来,他们那些人,或感到压力,心里没底,不敢投标竞争,或被大伙选掉。即使大家屈于他们的压力,选他们继续干,由于他们没有能耐,完不成指标,最后也得下台。这样,一方面削了他们的权力,一方面可以使一大批人才脱颖而出,保证经济建设和各方面的事业胜利前进。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们为非作恶的马脚就会逐渐暴露,首要分子就会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那时,铲除他们就水到渠成,易如翻掌。”
    这时,在栗宝山的眼里,银俊雅已不单是一个思想家和经济谋略家了,他觉得银俊雅同时是一个精明的政治家。
    他们的谈话一直延续到吃中午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