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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火》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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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一
    姚六合是安徽桐城人,出身于败落的书香名门。他自幼厌恶祖传文章,性喜诗词歌赋,长大更甘当忤逆之罪,考入保安讲武堂;毕业之后又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还娶了个名叫土肥原禾子的日本太太。
    他虽然身为军人、却又名士风流,懒于兵书战策,只爱舞文弄墨;带过一个混成旅,当过十年镇守使,都军威不振,而以诗酒闻名。
    于是,他被认为徒有其表,不堪重用。三十岁以后官运每况愈下,个人生活又遭到不幸,土肥原禾子因难产而死,给他留下一个孤女。他一面寻花问柳,一面又矢志不娶,行为更加乖张。
    姚六合自命不凡,而二十年来只被委任散职闲差,深恨怀才不遇;怀才不遇必然愤世嫉俗,愤世疾俗便会产生异端思想。他广为结交形形色色的对当局不满分子,其中也有上了黑名单的红色人物。三年前,他挂了个北平军分会军训团少将副总教官的空衔,派驻天津;阮碧村曾化名应聘,给他的女儿姚荔当家庭教师,以这个合法身份,从事地下活动。
    姚六合和何应钦是同期同学,所以何应钦虽然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却并不甘居下属地位,常常在何应钦面前口出狂言,肆无忌惮,惹得何应钦对他非常恼恨,抓了他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把他列人编遣人员,只发半薪;他愤而辞职,挂冠而去。正巧,通州新开张了一个京东银行,想借他的虚名用一用,聘请他为副董事长;他曾任通州镇守使三年,对这座京东名城很有点感情,女儿姚荔又考人了通州潞河中学,于是就答应下来,来到通州定居。
    他很崇拜明代富有自由思想的大学者李卓吾。李卓吾被朝廷迫害,流寓通州讲学,又遭逮捕,死于狱中,遗嘱他的弟子,把他葬在通州北关外。姚六合就在距离李卓吾墓不远的河畔,建造了一座田园风味的小小别墅;李卓吾有一部著作叫《藏书》,姚六合也给自己的别墅命名为藏庐。
    姚六合离群索居,孤单单生活在这个夹着竹篱的花园小院里,女儿姚荔在女子师范住宿,只有星期日和寒暑假才来陪他。青堂瓦舍,房前屋后花树葱宠,院中央有一架浓荫覆盖的藤萝。他每日傍午才起床,无精打采地骑马到田野上打猎;吃过中饭,又躺倒大睡。一觉醒来近黄昏,衣冠不整地到河边垂钓;混到晚上,独自个儿在院子里踏着月光,绕着花树和竹篱踱步冥思。虽然月光如水,晚风习习,河上吹来清凉的水气,花树的幽香沁人心脾,他却只感到胸膛燥热、烦闷、空虚、无聊,不禁前前低吟: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两条腿走酸了,头脑也麻本了,才回卧室信手从书橱里抽出一册书来,躺在床上,直看到晨曦透过窗扉,这才熄灯睡去。
    阮碧村悄悄离开点将台,从青纱帐中绕道而行,来到了姚六合的藏庐别墅。
    藏庐门口,有一棵浓荫如云的垂柳,三步之外便是河岸的陡坡。柳荫下,一张石桌,几只石墩。有一位二十岁的姑娘正在读书。她上身穿短袖的花绸小社,下身穿南国村姑的黑绸肥裤,脚下一双白网球鞋,头戴一顶雪白的大草帽,帽沿上插着一枝血红血红的野花;她有一张鸭蛋脸儿,春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小的鼻失一堆汗粒,樱红的嘴唇浮漾着一抹浅笑,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
    阮碧村走蓬蒿小路,曲径通幽,在荒草中影住半个身子,轻轻唤道:“姚荔!”
    姑娘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书中境界,没有反应。
    “荔枝子姑娘!”阮碧村从荒草中走出来。
    姚荔还有个日本名字,叫土肥原荔枝子,没有几个人知道。
    姚荔惊讶地抬起头,望着这个船夫打扮的汉子,目光迷惘地问道:“你……是谁?”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阮碧村玩笑地念起唐代诗人贺知章的七言绝句《回乡偶书》。
    “谢先生!”姚荔一声惊呼,跳了起来,“我正拜读一本禁书。”
    阮碧村在姚家当家庭教师,化名谢池春;他从石桌上拿起书一看,正是他以池春榭这个化名,去年在天津所写,今年地下出版的小说《塞上曲》,写的是察绥抗日同盟军那可歌可泣的英勇战斗。
    阮碧村把手中的书还给姚荔,说:“既然是禁书,就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阅读,以免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据我的考证,池春榭也就是谢池春。”姚荔偷眼觑着阮碧村的表情变化,“他身背通缉令,今日从天降。”
    “荔枝姑娘,你张冠李戴了。”阮碧村不动声色地说,“我既不是池春榭,也不是谢池春;敝人姓方名雨舟,远道而来打散工的船夫。”
    “那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姚荔装出沮丧的神色。
    正在这时,只听院里一声响亮的咳嗽,有人像念京戏里的定场诗: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我爸爸起床了。”姚荔吃吃笑道,“他每天都要念诸葛亮未出茅庐之前的这四句诗。”
    正说着,姚六合又高声问下人道:“有俗客来否?”
    姚荔抢着答道:“船夫方雨舟在此,立候多时。”
    一问一答,都是《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那一回里的对话。
    姚荔把阮碧村引进门去,只见姚六合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上。他五十来岁,黄白面皮,大高个儿,蓬头乱髭,睡眼惺松,身穿对襟的杭纺褂子,草绿色马裤,半高筒马靴,军人风度而又名士派头儿。
    “姚将军!”阮碧村走上前去。
    姚六合眨了眨眼睛,突然惊惊诈诈叫了声:“谢……”
    “不必谢啦!”姚荔急忙把他的叫声打断,“您真是老眼昏花了,怎么认不出海河上的船夫方雨舟?咱们在天津时,到海河上游玩,常常坐他的船。”
    姚六合瞪圆了眼睛,盯看了阮碧村半晌,纵声大笑道:“还是我的小荔枝独具慧眼,船夫方雨舟快到客厅里坐。”
    他们走进客厅,刚要分宾主坐下,忽听院外响起一串放爆竹似的鞭花声;一辆金漆彩画、翠帷红窗的高篷马车,四匹马上四名凶眉暴眼的保镖,横冲直撞地闯进藏庐。
    姚六合怒气冲冲跑出来,大喊道:“哪儿来的达官显贵,如此横行霸道?”
    马车里,传出一阵尖细而甜腻腻的笑声:“六哥,除了小弟,谁敢登你的三宝殿?”车窗上,露出一张胖肿的大白脸,一双鼓溜溜的金鱼眼,两撇墨笔勾划似的八字胡,红润的嘴唇笑嘻嘻。
    “汝耕,是你!”姚六合大喊大叫。阮碧村连忙回避,躲进姚荔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