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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失》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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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种在鹿头河和鹿尾河两岸的环保蔬菜开始进入收获季节。虽然每天都有几辆卡车载着环保蔬菜往省城跑,反馈回来的信息却一天比一天差。担任承销商的邓松也沉不住气了,只要一与孔太平联系,便拼命说着让人泄气的话。最让孔太平担心的是,那些只拿到五百元保证金的农民又在蠢蠢欲动。孔太平每次与汤有林商量这些事时,汤有林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急了后,他才心不在焉地反问孔太平,那些按照一般方法种的蔬菜开始长虫没有。汤有林耐心里等到别处的菜都在长虫后,这才将自己早就想好的办法告诉孔太平。孔太平觉得汤有林的办法太离经叛道了,仔细一想,在这种节骨眼上也没有别的办法比它更好了,就同意按汤有林的办法将邓松叫来。
    邓松与孔太平的观念不一样,听完汤有林的话,他拍案叫绝地说:“光是这样的创意,也能卖个大价钱。”
    汤有林说:“这个主意我可以出,但不以做。”
    邓松马上说:“这个自然,反正自己是生意人,背点黑锅也不要紧。”
    汤有林和孔太平商量好,让段人庆在县里出面与邓松配合。段人庆同先前相比已经脱胎换骨判若两人,接到任务后二话没说,亲自找了几个老实听话,又急着要钱花的农民。说好包吃包住,完成任务后按每个人每天一百元发工钱。
    邓松带着这些农民以及几棵事先配好农药药量,不会致人死亡的白菜乘车去省城时,被孔太平正好碰上。孔太平认出来,其中一个农民是田细佰的远房侄儿,叫田春茂。
    三天之后,省城所有的新闻媒体都在显要的位置上刊出一条消息:几个外地人因食物中毒住进医院,经过检查,确诊为所食用的蔬菜中含有残留的农药。在这之前,汤有林和孔太平督促各乡镇将刚刚收获的几十车环保蔬菜准时送到省城的各个菜场。结果环保蔬菜卖得异常的好。汤有林还通过一个青干班的同学,将市民们在几个著名的菜场里抢购环保蔬菜的新闻,在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反复滚动播出。第一批环保蔬卖完后,田春茂他们也出院了,县里按事先的约定一共付每人六百元钱,因为田春茂对邓松说过自己与孔太平是亲戚,邓松要他对别人说自己还有些不舒服,额外多给他一百元钱。孔太平听说后,忍不住笑起来,说现在哪里还有老实人。
    鹿头山的环保蔬菜卖出名后,省城的一些大单位的食堂不时打来电话要菜。这天省委办公厅的一个副秘书长亲自给汤有林打电话,说是中央要在省里开一个重要会议,让汤有林准备两车高质量的环保蔬菜到时候送去。汤有林知道这事马虎不得,不能用鹿头河与鹿尾河两岸种的菜充数,就是鹿头山的环保蔬菜也要精心挑一挑。他将县里的事托付给孔太平,自己带着刚当镇长的洪塔山亲自上鹿头山督阵。
    汤有林走后不久,李妙玉就打来电话来报信:那个叫田春茂的农民从省城回来,情况一直不对,昨天晚上病情突然加重,住进了镇医院。田春茂太穷,最近又搬家上了鹿头山,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医院没法抢救。孔太平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责怪李妙玉连这点都处理不了,要闹到县里来,他要李妙玉以镇里的名义担保,让医院先动手救人。放下电话不到半个小时,白院长又打电话报急。白院长说,田春茂的病情很危急,他已经写好了内容完全相反的两封遗书,就等县里的领导去与他当面谈一些后事,然后才决定在哪封遗书上签名。孔太平这才意识此事非同小可。当他搁下手里的事赶到鹿头镇医院时,田春茂已经不行了。孔太平将两封遗书分别看过,他十分窝火田春茂的讹诈,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田春茂在第一封遗书中申明,自己的死因是去省城卖茶叶时,误吃了受农药污染的快餐饭菜导致的,与所有的人无关,并劝别人一定要买鹿头山的环保蔬菜,鹿头山的环保蔬菜就是不用水洗,一片片地撕下来当水果吃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第二封遗则从如实地从段人庆找到他说起,孔太平读起来,每一个字都是一场噩梦。为了让田春茂在第一封遗书上签字,孔太平忍着一肚子气当即叫李妙玉到财政所找丁所长,拿出八万元钱当面交给田春茂的家人,作为田春茂死后一次性对其家人补助的生活费。田春茂挺感激将自己的名签在第一封遗书上。没过多久,田春茂就死在医院里。田春茂的家人很孝顺,非常听田春茂的话,一点也没有闹事。
    处理完田春茂的后事,孔太平不放心其余几个同田春茂一起去省城的人,他索性沿着两条河一家家地探望。每见到一个人,孔太平就先问他早上吃了几碗饭,中午吃了几碗饭。那些人差不多全说一样的话:自从轻轻地中过毒后,好像不吃食的猪用木梓树皮煮水洗了肠胃,现在每顿饭至少要吃三大碗。说着田春茂的死,那些人都觉得田春茂一定先前就有病。
    中午过后,孔太平从鹿尾镇水文站门前经过时,见谷云正拿着水文记录本对着河水发愣,便下车走上前去。孔太平的叫声让谷云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文记录本差点掉进河里。谷云伸手去捡时,孔太平发现她的脸色有些惨白,心里顿时撂过一个念头:谷云一定刚刚做过人工流产。孔太平看了她一眼,要她不用害羞,汤有林和她的暧昧关系,自己早就一清二楚,如果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告诉自己。谷云的脸更白了,片刻后她终于说了实话:一个月前她刚刚为汤有林流产了一个男孩,就在她休息的时候,汤有林又对山上一个叫娥媚的女人动坏心思。
    孔太平一听就说:“你错怪了,汤有林对娥媚动心思,绝对是在认识你们姐妹之前。”
    谷云不听孔太平的,她说:“我才不管什么之前之后。我知道汤有林故意让别人吃含有农药的菜。我已经同萧县长联系上了。我要让汤有林吃不了兜着走。”
    孔太平心里暗暗叫苦,这事如果真的被揭穿了,自己就得和汤有林一块完蛋。他努力安抚谷云:“汤有林对你真的不错,前几天他还同我说,要在下一次常委会上提名让你当县科委副主任。”
    谷云说:“我不是李妙玉,我不喜欢官场上的东西,我只想要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劝了半天不见效果,孔太平不想再徒劳了。出了水文站,他让小许开车回去,自己徒步顺着小路往鹿头山上爬。小许不知孔太平为什么要这样做。孔太平铁青着脸的样子让他不敢多问。
    孔太平走得很急,他想早点见到汤有林,一起商量个办法,将谷云稳住。
    山上很寂静,不时有些小动物从孔太平面前窜来窜去。走了近两个小时山路从半山上平滑地拐进一道谷底。一股绵绵不断的清风扑面而来,有些喘气的孔太平情不自禁地张开嘴猛吸了几口,焦急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孔太平从没到过这一带,周围的景特看起来却挺眼熟。山路越来越深地钻进谷底,孔太平终于记来,自己是在迷你汤的电视广告上见过这儿。他继续向前走时,一缕阳光从山顶斜着锐利地插进山谷,树林里弥漫着颤动不已的水色。随着一种清脆的滴泉声,林缝里现出一片白云与白雪一样的影子。他恍惚了一下,白云与白雪的影子也恍惚了一下。
    “别过来!”蹲在一处潭水里娥媚惊慌不已。
    “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寻着娥媚的叫声,孔太平发现自己竟站在娥媚的胴体面前。
    孔太平忘了自己如此急着上山来的目的,轻轻走到潭水边。青色的玄武岩像一尊完整的男性裸体将不算太多也不算太深的清水搂得十分紧密,水中游动着一群甲鱼苗像是这种背景里涌起来的情绪。潭水不深,娥媚的半个身子露出了水面,胸前有一对这座山上惟一想要吐蕊的花蕾。孔太平也算是见过一些好女人的男人了,面对娥媚,他还是惊讶不已,像是头一次发现世上还有女人。孔太平用目光打扫着娥媚的身子,他对上面的那些新艳的划痕很不理解。娥媚说这是汤有林干的,汤有林不知用什么打死了她家的大黑狗,然后抱住了她,将她放在草地上,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她。逼得她不得不叫章见淮,才将汤有林吓跑。娥媚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汤有林弄脏了,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洗澡。
    “我以为你又在拍电视广告哩!”
    孔太平终于伸出了手,就在与娥媚的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娥媚小声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我!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二,迟早总是你们这些领导人的人!趁现在我还对你有好感,你快来吧,过了现在说不定我也会叫老章!”
    娥媚的身子呻吟着从水中升起来,然后像玉一样平铺在地上。孔太平小声呢喃着:“我这身体怎么会伤着你娥媚哩,我只是崇拜娥媚你的身子,向往娥媚你的肉体,我知道这辈子就是你想它送给我,我也得不到。因为没有这个福份,所以我才特别的想你。你原谅我吧!让我抱抱你,搂搂你,你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女人,你不能不给我机会!”娥媚的呻吟在孔太平的呢喃中越来越悠扬。太阳照在孔太平后脑上,一股暖流从尾椎开始向上升起来,他突然感到身子里某个堵塞的地方一下通畅了。他猛烈地将自己完全投入到娥媚的身子里。娥媚放开嗓门叫起来,那种叫声足以让孔太平的灵魂以一种不复归的念头飘上九重大山。
    孔太平趴在娥媚的胸脯说了很多遍,谢谢她又让自己成了一个男人。
    娥媚闭着眼睛让他一个人先走,别让章见淮看见。
    离开娥媚,孔太平飞快地爬上山梁。独自坐在石头上,恍恍惚惚地竟不知自己经历过的女人中有哪一个是真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山腰上传来章见淮的怒吼声:“到底是哪个狗日的杂种干的,老子饶不了他。”孔太平断定那是章见淮从娥媚那里得知了什么,便站起来心慌意乱地翻过山梁。顺着防火道走了一阵,孔太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章见淮既然知道汤有林曾经侵犯过娥媚,一定会重点怀疑他。以章见淮的脾气,在这山上为汤有林安排一场意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章见淮真的在山上给汤有林制造出意外,田春茂的死因对谷云来说也就没有意义了。
    想到这里,孔太平开始慢慢地往回走,在离山顶还有几十米距离时,章见淮手提猎枪匆匆地从他刚刚坐过的石头后面窜出来。孔太平正砰砰地心跳,章见淮站在高处问看到有谁从这儿经过没有。孔太平摇摇头说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见到过。孔太平继续往山梁上爬,直到离章见淮很近了,他才问发生什么事了。孔太平的话问得章见淮的脸色像铁一样青。他壮着胆子继续问章见淮,有什么话尽管对自己说,自己是县长,会尽一切可能替他撑腰。章见淮这才说,他不需要人撑腰,只要找出害娥媚的男人,他知道怎么对付。章见淮说娥媚是光着身子从水潭边走回家里的,她要章见淮别追究哪个男人是谁,因为她有一半自愿才导致发生这事。一听娥媚没有说出自己来,孔太平更踏实了,他装着为难地说,一个小时前,汤有林一个人到山这边来了,自己上山来正是想找他回去。章见淮手里的猎枪抖了一下,他要孔太平别费心找了,回头自己找着了替他送回去。
    孔太平说了声谢谢,转身再往山下走时,章见淮站在山梁上冲着天空狠狠地放了一枪。
    一到环保蔬菜基地孔太平迎面碰见洪塔山。洪塔山惊喜地迎上来告诉孔太平,田细佰刚刚为田春茂的死将汤有林和自己臭骂一顿,这会儿汤有林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怄气去了。孔太平要洪塔山跟着自己一道去田细佰家,洪塔山迟疑着不敢动步。孔太平不高兴地说洪塔山活该一辈子挨人骂。洪塔山没有还嘴,只是叫孔太平最好暂时也不要去田细佰那儿。孔太平问洪塔山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洪塔山吱唔几下,还是说了实话。那些从山下搬上来的那些人,越来越爱围着田细佰发牢骚,总说是上了田细佰的当。洪塔山他们上山时,正好碰上那些人又在围着田细佰发火,有几个年轻点的女人,还冲着田细佰吐了几口痰。差一点将田细佰气晕了。孔太平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嘴上却骂洪塔山,说这一切的变故,全怪洪塔山一开始种下了坏秧子。到了这样的时候,洪塔山就是想与孔太平一起去田细佰家,孔太平也不会让他去。孔太平没好气地吩咐洪塔山就是到天边去也要将汤有林找回来。
    洪塔山灰溜溜地走后,孔太平绕过地上堆成小山的树蔸,走到正蹲在自家门口冲着天上晚霞发愣的田细佰面前,叫了一声:“舅舅!”
    田细佰回头看了他一眼,马上用又手捂住自己的脸,嘴里直说:“外甥儿,你怎么做得出来那样丢人的事,我这张老脸让你羞死了!”
    孔太平说:“舅舅,你也不要这样脆弱,我这个县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田细佰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害不死田春茂,你是入了伙的,对吧!”
    孔太平说:“你不要这样说,我们哪会成心害人哩!”
    田细佰说:“是不是你让洪塔山当镇长的?”
    孔太平说:“我没有这个权力,是常委们一齐确定的。”
    田细佰说:“有人告诉我了,是你在会上提名的。你说说为什么畜牲要当人的家?”
    孔太平说:“洪塔山的情况特殊,他人不好,但是个经济人才!”
    田细佰说:“混账东西!镇关西的肉铺开得挺好,西门庆的药店也开得不错,你怎么不将他们都请回来当我们的领导!”
    田细佰挥起手臂几乎要揍孔太平。那手高高扬起后,久久落不下来。孔太平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汤有林和洪塔山。洪塔山抢上来,将孔太平拉到一边。
    汤有林没有动手,站在一边说:“孔太平是一县之长,就是当舅舅的也不能随便打随便骂了。
    “你们两个来得正好!这杯酒里我放了老鼠药。”田细佰从里屋端出一杯酒放到孔太平面前,“我的这个外甥十几岁就失去父母,好多年归我教养。原先我以为他能光宗耀祖,现在却怕他给我那早死的妹妹和妹夫的坟头上抹黑。第一次你洪塔山害他那青梅竹马的亲表妹时,他不主持正义,是因为那时镇里太困难,那些难处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所以我原谅了他。到了第二次,你汤有林害他亲表妹,他还是不主持正义,我想那是他第一次没对我说实话,是初犯,我还是原谅了他。第三次,他亲表妹好不容易谈上恋爱,他却玩借刀杀人的把戏,将对方撵走,然后将亲表妹送给一个六十岁的北方侉子,为自己的前途开路,我也想原谅他。毕竟女孩已经不成模样了,不跟给这样的人过日子,还有谁肯要她!而且他的确为田毛毛选了一个好人。万万不该的是,在他当了县长后,将你洪塔山提拔为镇长——不过这也让我明白了,你们三个人是一路的货色。而且这个孔太平比你们更坏。你们只害过他亲表妹一次,可每次别人害亲表妹时,他都要抓紧时间往伤口上撒盐!”田细佰又拿起那杯酒,“今天我不管你们的事,我只管我家里的事。过年后我琢磨了一个月,我得为民除害,不然的话,等到他爬到最高的位置上以后,害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千两千,一万两万。太平,来吧,我叫你一声外甥,你叫我一声舅舅,然后将这杯酒喝下去,就算是为县里的老面姓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你这是误解我,舅舅!我不是那种黑透心的人。”
    孔太平站在屋子当中,委屈地叫起来。
    洪塔山想上前夺过田细佰手中的酒杯,汤有林拦着不让他行动。
    “酒里不会有药!再说街上卖的老鼠药全是假货。”汤有林说。
    “太平,这杯酒总得有个人喝下去,你不喝就是我的!”田细佰又在催促。
    “这真是奇事,天下的人哪个不是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出人头地,你这个舅舅却要当县长的外甥死!”汤有林又说。
    孔太平看了汤有林一眼,一伸手拿过酒杯就往嘴里倒。
    就在酒水即将漾出时,田细佰突然将酒杯夺了回去,不等孔太平再有反应,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全倒进嘴里!
    汤有林在一边笑起来:“这也是章见淮配的豹鞭酒吧!”
    田细佰将眼睛一瞪,脸上那些愤怒的肌肉再也无法松弛了。
    孔太平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扶住他。
    “太平,我要见你舅妈去了。你还行,敢接这杯酒,就说明你还有一点良心。我这一去也好向你父母作个交待了。”田细佰用一只还听使唤的手指碰了碰孔太平的脸,吃力地说着。
    章见淮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伸手在田细佰的胸口上摸了摸,长叹一声后,回头叫孔太平赶紧准备烧往生钱,送田细佰上路。孔太平哪里肯听这个,他朝章见淮瞪了一眼,转身抱起一张竹床翻过来放在地上,再铺上一床棉被子,然后同汤有林一道合力将田细佰放进被窝里。就在洪塔山找了两根竹杠要往竹床上捆时,田细佰用尽力气叫了三声:“太平!太平!太平!”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捆好竹杠后,洪塔山喊来几个民工,抬着竹床里的田细佰往山下跑。
    汤有林这时才真傻了。他反复向孔太平解释,自己在省城里也见过几次如此威胁别人的人,结果全是一场闹剧。孔太平心如止水一样反过来劝汤有林别记较这些,他本来就没有错。山路很陡,尽管那些民工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可还是走不快,眼看着田细佰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孔太平忍不住掉了几次眼泪。一行人走到山腰最陡的地方时,有一阵没有见着人影的章见淮从路旁的树林里钻出来,叫了一声小心。在最前边领路的孔太平定神一看,峭陡的小路上有一层细小的砂石。章见淮从路旁的松树上扳下一支松枝,弯下腰匆匆地将那些砂石扫到一小路的两边,并说这样的路是最好命的,搞不好脚下一滑,人就掉到山沟里去了。说完这些,章见淮又说,孔太平他们这样吃大锅饭不行,得有人在前面走,先到医院里去让医生作好准备。章见淮的话提醒了孔太平。他将章见淮的眼神看了一下,扭头要汤有林和洪塔山按照章见淮说的,先行下山,让镇医院的白院长作好抢救病人的准备。汤有林觉得有理,也就没有谦让,不仅自己要走,还朝洪塔山使了个眼色,让他也跟着自己走。洪塔山像没有看见,只顾用手指去拭田细佰的鼻息。
    汤有林走后不久,章见淮将路上的砂石清扫干净了。一行再次上路,没走多远就听到下边不远的地方,有人隐隐地叫了一声。孔太平看着章见淮问他是不是听到有人在叫。章见淮坚决地摇着头说,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又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座崖头。孔太平小心翼翼地从崖头走过时,发现路边的一棵檀树极像是被人做过树弓。孔太平留意听着四周的动静,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到了山下停车的地方才发现,小袁的车还在那里没动窝。从鹿尾镇那边绕过来的小许也在,他们都没有见到先行下山的汤有林。孔太平心里有数,他不动声色地要洪塔山留下来,陪着小袁继续等汤有林。自己则带人坐上小许的车直奔镇医院。
    孔太平和送田细佰下山的那些民工握手道别时,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章见淮突然不见了。
    到了镇医院,正要白院长在。白院长二话没说便亲自己上手术台,忙了近一个小时白院长才说一句话:如果能熬过危险期,田细佰的命就有救。孔太平心里多少有些踏实后,不由得惦记起汤有林。他让小许开车回鹿头山,接一下汤有林。
    小许开车走后不到半个小时,汤有林就被洪塔山带人抬到镇医院。
    白院长少不了又要忙碌一阵。
    按白院长后来的说法,汤有林的情况比田细佰的情况严重。就在孔太平发现那棵檀树可以做树弓的地崖头上,汤有林被什么东西从背后猛烈击打了一下,然后掉下崖头,将腰椎的第三和第四椎骨摔断了。虽然白院长说这辈子汤有林恐怕只能如此过下去了。孔太平还是要白院长想办法同与省里联系,将汤有林火速转到安济医院去治疗。
    孔太平同白院长说完话后,就碰到刚从汤有林出事的现场勘查回来的黄所长。不等黄所长汇报,孔太平就批评他是吃饱了没事干,上天不养走山路不摔跤的人,有这种工夫不如去好好查查镇里那些至今未破的耕牛被盗案。黄所长不肯罢休,他已经找到证据表明那棵击倒汤有林的檀树是有人故意设置的树弓。孔太平提醒黄所长,派出所曾有明文规定,为了对付那些偷猎者,章见淮可以在鹿头山上设置一定数量的树弓。见黄所长不做声了,孔太平继续说,章见淮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他若是怪罪谁,那一定是别人的错。见黄所长不做声了,孔太平又问,如果调他到县公安局当副局长他愿不愿意干。问之后孔太平又说,有些人就是怪,宁可在下面当正职也不肯到上面去当副职。黄所长回答说,这件事他可以考虑。
    病房里进出的人很多,孔太平一直找不到机会与汤有林私下说几句话。孔太平在田细佰的病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再去汤有林那里时,汤有林一个正瞪着眼睛冲着天花板苦笑。孔太平上前握着那还能动的手,要汤有林千万不要失去信心,积极配合白院长他们好好地治疗。安慰的话还没说完,脚上全是露水的段人庆便闯了进来。说了几句话后,孔太平要段人庆亲自去将谷云接来,专门负责料理汤有林。段人庆见汤有林的眼色有默认的意思,只好转身去了。
    趁着病房出现短暂的安静,汤有林悲伤地说:“还是老同学最了解他。”
    孔太平说:“只要你想念的女人,我都可以将她们叫来做陪伴。”
    汤有林说:“有两个人叫不来。”
    孔太平想了想说:“当然,我也不会让月纺来。另一个是谁?”
    汤有林叹口气说:“你猜错了。我从来没有在月纺面前动过什么心思。我是说你叫不来江小寒,她昨天出发去美国了。另一个是娥媚。这么多年来,只有她让我失手了。我知道你也喜欢她,千万别学我,去冒这个险。”
    孔太平连连点头说:“你是师傅,我听你的。”
    汤有林有些感动地说:“你我同学一场,好多事我都没有瞒你,你也没有出卖我,一般地说当干部的做到这个份上就可以打一百分了。我再问一句,你想不想知道迷你汤的秘方?”
    孔太平说:“当然想。不过我想你会将秘方告诉段人庆。段人庆那样捣鬼,你还让他当常务副县长,他一定有过人之处。”
    汤有林说:“用你们这儿的俗话说,段人庆在我眼里其实连xx巴都不如。当时我还想着自己只在这里干三年,不能放着一件好使的工具不用。假若必须在这里干八年十年,我早就将他一脚踢开了。对你说实话吧,刚来那一阵,段人庆没少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弄得我都有些相信了。不然的话,让你当常委,让你当代理县长,都不会拖那么久。说句真心话,眼见着县里的事就要都归你管了,我劝你还是用一用段人庆。从前他在你面前是一只虎,现在他已经变成一只狼了,再过一阵他就是你的一条狗。”
    孔太平说:“真有那样的机会,我肯定按你的意见办。”
    中午过后,白院长就将转院的事联系好了。下午三点左右,专程护送汤有林的医生和救护车都准备好了。
    临上车时,洪塔山匆匆跑来,提醒孔太平:“汤书记这一走,我们又不知道他那秘方,迷你汤就得停产了。”孔太平不让洪塔山用这事去为难汤有林。洪塔山急得在一边直跳脚。“少了迷你汤的收入,县时和镇里又会拿不出钱来发工资。”
    “你有进步了,知道为别人的事着急了。”孔太平说:“不过你还不老练,这时候最急的不应该是你,而是汤书记。汤书记只是摔断腰椎,思维仍原封未动。他很清楚,县财政一旦没钱,他在省城住院的医疗费就没人替他出支。”
    眼见着救护车就要开动了,孔太平上到车里再次握了握汤有林的手,并说自己因为要替舅舅守灵,不能亲自送他,只能等一阵再去了。
    没想到汤有林捉住他的手不肯放下。他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你这种憨憨的样子。告诉你吧,做迷你汤的秘方其实非常简单:先将甲鱼苗放进菜油里泡上一个小时,捞起来后再放在热水里泡十分钟,接着又将它放进十度左右的冷水中泡十分钟,等它要冬眠了,又重新放进热水里。甲鱼虽然是冷血动物,毕竟有血有肉,这样反复几次,就算不会感冒,也会上吐下泄。甲鱼苗那么小,经过几吐几泄,苦胆汗也就排光了。”
    孔太平将汤有林说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他越想越觉得汤有林身上确有过人之处。
    孔太平将汤有林送到镇子另一头。从救护车上一下来,他就钻进路边树林狠狠地撒了一泡尿。整理完裤子正要往回走时,忽然发现四周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儿。一阵风吹来,憋得太久的尿特别臊。孔太平有些不喜欢这种经由自己的身心而产生的异味。他想到,小时候自己跟着舅舅在这一带玩耍,尽管遍地里野着拉屎撒尿,却一点也不影响轻风摇动树林和草丛后,遍地焕发出的芳香。长大后,自己仍旧吃的是五谷杂粮,仍旧是那副肠胃与唇齿,却活生生地变化出一种腐朽来。眼前的每一种花儿都是那样美妙绝仑。孔太平像是才发现这个天地间的秘密。他一样样地轮流冲着它们发愣,不知什么时候记起来,自己还从没有为哪个女人献过哪怕是一束那种最不起眼的花儿。孔太平本来是想趁着这种念头好好地看看这些熟悉的花儿,低头之后却发现,许许多多的蚂蚁正在向自己尿液撒过的地方聚集。顿时间,孔太平就失去了继续去看花儿的心情。他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如果这样年轻就患上糖尿病,好吃的不能吃,好玩的不能玩,那才叫真惨。
    又起了一阵风。
    一只轻飘飘的树叶,做出很勇猛的样子,直挺挺地对着孔太平扑过来。
    1995/10/6——2000/10/8初稿
    2000/10/9——2000/11/4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