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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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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他身上来。
  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只消举起两个手指头,大家就明白指的是谁。
  江海问:“我不明白,你们俩从石湖分手以后,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怎么又搞到一块?也许,芦花今天的下落,该和你们重新合作有关连的。”
  于而龙望着这位生气勃勃的老盐工,心想:“所以,你是幸福的。”
  “讲讲吧!老天爷怎么又把他给你送去的呢?”
  那还是六十年代初叶的事情了。
  猛然间,于而龙简直认不出这位高门楼的二先生了,他和王纬宇是在芦花墓前握别的,所留下的最深刻印象,莫过于那双冰凉而又颤抖的手了。那么,这个大高个子是谁?堂而皇之地跨进了四合院。
  石湖分手以后,天南海北,不谋一面,只是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但每年夏季都能品尝到金线荔枝的于而龙全家,只是到剥着吃的时候,才能想起托人捎来礼物的王纬宇。于是不免沉湎在往事的回忆里,那个风流倜傥的人物,确实也有足以使人留恋的地方,但于而龙照例要笑骂几句,似乎人相隔得远了,嫌隙也就不存在了。然而在于莲、于菱的心目中,却认为他是个和金线荔枝同样甜蜜多汁的人物,总惦念着这位和他们爸爸一块打过游击的英雄,但王纬宇的模样,时隔多年,在于而龙全家人脑海里确乎有些淡薄了。
  “谁?”于而龙无论如何想不到站在葡萄架下的陌生人,竟会是打过架,吵过嘴,骂过街,不止一次决裂,又不止一次修好的王纬宇。哦,认出来了!“老天——”他一拳打在了这个历史系大学生肩上,差点把眼镜打落了。“你这个混蛋,按说比我大三岁,属虎的,对不对?但我俩站在一起,准会把我看做是你的老大哥。”
  那紧握着于而龙的手,不再是那样冰凉而颤抖了。
  王纬宇那公子哥儿的漂亮气概,叫于而龙嫉妒:“终究是年轻时没受过罪,底子好啊!”他心里想着,然后,请客人进屋。“文教厅长嘛,吹拉弹唱,悠闲自在,比不得有个工厂坠在后边,到底要轻松些,一般规律,无忧无虑的人不大显老。”
  王纬宇把整个南国风光都带来了,大包小篓,塞满了宽敞的走廊,立刻,于而龙的那座老房子里,充满了亚热带植物园的芳香。
  “你应该先打个电报来,混蛋。”
  “游击队嘛,突然袭击。哎,若萍和我们那个小妞呢?”
  “我马上来给她们打电话,通知贵客莅临。这一阵忙得我七荤八素,专家全滚蛋了,连一张擦屁股纸都卷了走,撂了台,要我们的好看。差点停了摆,玩儿不转,现在总算勉强活过来啦,你来正好,我要高兴高兴,痛饮黄龙!哎,就你独自一个吗?哦!两口子,夏岚呢?去宣传部报到,短期进修,好,你呐?玩来了,单纯的玩么?混蛋,真有你的。——喂,若萍吗?怎么电话铃响了半天也不接?你猜谁来了?哈哈,是南风把那位美男子吹来了,快回来,快!——能多住些日子吗?哦,休假,真叫人羡慕。——你还猜不出来?我的大夫,是王纬宇,老伙计。喂喂,喂——瞧把她高兴的,电话都挂了。你们地方上就是好说话,还可以休假。我,真惭愧,十多年想回石湖看看,也挤不出空儿。——喂,美院吗?西画系,你给找于莲听电话,麻烦。——莲莲学美术了,想不到吧?路大姐非让她学,你想,就冲我,她哪来的艺术细胞?瞎闹!——喂,莲莲吗?你纬宇伯伯从南方来了,请个假回家来,别忘了带点助酒兴的佳肴,让我和你纬宇伯伯干两杯!——怎么样?还那么能喝吗?”
  “量窄得多了。”
  “在造舆论么?”于而龙赶快堵他的嘴:“狡猾的酒徒,往往先筑防御工事。”
  “不,南方太热,喝不下去多少酒,再说,心情也大有关系,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嘛!”
  “又来了,又来了!”于而龙多年不听他动不动引用诗词这一套了,哈哈大笑:“怎么,不大舒畅么?”
  “蛖!”他叹了一口气,眼皮垂下来。“人事关系紧张复杂,咱们不适应那里的气候。”
  “啊!不服水土!”
  “出了一点事,二龙,待不下去啦!”
  “怎么搞的?”于而龙看他委屈的样子,要为他打抱不平了,游击队长是非常护卫自己同志的。
  “为了一个贱货,差点连党票都丢了。”
  于而龙立刻暴跳起来:“你,又搞女人——”他努力捏住自己的手,要不然,会结结实实赏他一记耳光。但他来不及发火,谢若萍和于莲几乎同时踏进院子里,紧接着,夏岚也来了,于是只好压住火,接待这位初次见面的编辑。院子里很少这样热闹过了,因为大家都不拘束,只是夏岚在观看浏览他们整个四合院时,见到于莲房间里那些裸体女像,吓得连忙掩眼退出来,有点大杀风景,使画家心中不快,悄悄地向她妈嘟哝:“乡巴佬!”
  谢若萍劝阻她:“也许那是个正经得出奇的女人!”
  “屁!”
  “游击队的小妞,你在说什么?”王纬宇大声地问。
  母女俩只好一笑了之,语音笑声在四合院里回荡,然后又聚拢在觥筹交错的餐厅里。也许保姆做了一盆红烧鱼端到桌上的缘故,不知怎么谈到了于而龙当年钻到冰窟窿里,为王纬宇订亲捉拿红荷包鲤的事情上来。突然,使大家吃了一惊,王纬宇激动万分地站起,许是忏悔,许是赔罪,以于而龙从未见过的低姿态,泪水直流地说:“老于,我的二龙,我怎么说才好呢?我早就体会到你的宽宏大量了。”
  简直拿他没法办,于而龙望着这个流泪的大个子。
  即使是冤家对头,久别重逢,恐怕也不至于马上反目为仇,何况他们俩是一块儿打过仗,受过苦的战友,又是一位干练的,出色的,确实给他卖过力的副队长,相逢的喜悦,冲销了往日的阴影,尤其他能当着妇女和孩子们的面,虔诚地服软认输时,人心是肉长的,于而龙被感动了,连忙声称:“算了!过去的就由它过去吧!”
  他做出一副无辜者的样子:“往事不堪回首,老兄,皇天在上,其实我总是当牺牲品。”
  王纬宇的话刚刚讲完,那位醋劲很大的编辑,用筷子戳她丈夫的额头:“亏你有脸咧嘴笑,花花公子!”
  能够厚颜无耻,也算一种幸福。王纬宇的脸,居然一红也不红。于而龙端详这久别的熟客:花花公子,倒是一个有趣的外号。
  王纬宇在生活作风上比较地不检点,老同志们早有耳闻,但这一回,竟弄到在南方站不住脚,实在是有点意外。一般地讲,在男女问题上,不漏就是好壶,怎么会马失前蹄了呢?
  “你呀你呀!也算得上病入膏肓了!”
  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当着孩子的面,于而龙不好追究;只好碰他伸过来的酒杯,他堂而皇之地嚷着:“举起来,老于,为友情,为重逢,干杯!”
  “有什么办法?”于而龙原谅自己的感情用事,“老同乡,老搭档,现在摔了一跤,向我伸出求援的手,我能袖手旁观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凡心一动,搞了点风流韵事,总得拉一把才是。”
  王纬宇直到临死那天,也会记住那顿小宴后于而龙对他的帮助,再比不上揭疮疤更为醒酒的了。
  谢若萍见她丈夫使了个眼色,便把夏岚和孩子们领到院里看热带鱼去了。于而龙点上一支雪茄,平静地望着满不在乎的厅长,茅台酒他足足灌下大半瓶。
  “说说吧,全部犯罪的过程。”
  他在桌边,用筷子蘸着杯里的残酒,画了一个问号,“谈它干啥?已经受到惩罚了。”
  “不要怕丑,何况你已不是初犯。”
  “其实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大致是这么回事……”他简略地提起他那段不愉快的风流史,一说到那个风情别致的南国女郎,仍是眉飞色舞,忍不住回味。
  “行啦行啦,你不用讲那些混账事,我也懒得听你的狗屁检讨,我要你亮亮你的灵魂,明白吗?你应该毫不隐讳地把那些肮脏的东西统统抖出来,捂着盖着,犹抱琵琶半遮面,对你今后不会有好处。”
  “我想不到这么严重法!”
  “呸!”于而龙火了,难道说,道德败坏是一桩可以轻描淡写的事么?混账透顶,何况他是利用职权,搞出的这种可耻名堂,就更加恶劣。“姑且我们认为那个女孩子不值钱,送货上门,以求达到什么目的,可你王纬宇并不是一头种马,或者是出巡的公猪啊!”
  “蛖,你不懂得,他们那种地方排外情绪严重,抓住一点小节问题,大做文章,利用桃色事件把我赶走。”
  “滚你妈的蛋!”于而龙气不打一处来,一顿臭骂掷到了花花公子的头上。凡诿过他人以卸己责,是游击队长最为反感的;而出了差错,找些借口搪塞,尤天怨人,拉不出屎怪茅房,也是于而龙至为恼火的。“好,就承认你百分之百地正确,那地方排挤外来干部,你南下时去的,十多年怎么也没给排出来呀?”
  “所以我才觉得他们利用我的弱点,布置了个圈套,把那个肉感的美人鱼派到我身边。”他喃喃自语,“妈的,一念之差……由不得你的,老兄,孔夫子说过:食色性也!”
  于而龙猛地从沙发上弹跳了起来:“啊,你是清白的,你是无辜的,你是迷途的羔羊,你王纬宇是可怜虫,人家安排美人计来捉弄你。呸!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头骚猪,是头起兴的公马?在你当二先生的时候,在你到石湖支队以后,这种花花绿绿的事少吗?你就欠让我们骑兵,剥掉你裤子用鞭子饱饱抽一顿,才长点记性,要不,索性给你把祸根劁了,你就老实了。你是学过历史的,那叫宫刑……”于而龙从头至尾数落着他,臭骂了一番,骂得他三尸出窍,七孔冒烟,这位激动的厂长,竟连珠炮似的,喷出许多只有骑兵才敢使用的脏字眼。
  他见于而龙当真地动气了,连忙站起,必恭必敬地垂着手,像在石湖支队一样,听一个盛怒的队长在训斥他、痛骂他,在揭他的皮。有一种土耳其式蒸气浴,浑身要用新鲜树枝来抽打,才能洗净泥垢,浑身轻松;而语言有时比鞭子更痛些,难怪以后王纬宇总讽刺这位党委书记,是动辄要杀人的大暴君。
  于而龙声严色厉地盯住他的眼睛:“生活上的堕落、糜烂,必然是和政治上的变质相联系。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乱搞女人的人,会是好货!在生活上毫无道德观念可言,能在政治上是纯真的、坚定的嘛?至少,这种人的政治情操,绝不可能是忠贞的,高尚的。”
  王纬宇脸色由白而青,嘴角下两条皱纹也明显了,支支吾吾地辩解:“你这样提到原则高度来看问题,当然是允许的。但具体到我,是不是言过其实?”
  “一点也不,四七年,那是石湖支队处境险恶的一年,你说,你那时动摇过不?”
  “不!”
  “我说至少在思想上,灰心过没有?失望过没有?”
  他矢口否认:“没有。”
  “连灵魂上的一刹那,也不曾有过?”
  “半刹那也不曾有过。”他捶胸起誓。
  “你不断找过你那个四姐?”
  “我当时向组织承认过。”
  “你哥哥向你招过手?”
  “那是他的事,碍不着我,再说我没离开石湖一步。”
  “有一回你拿来一份上海出的《申报》,上面头条消息登载了国民党胡宗南进攻我们延安的消息。”
  “记不得了。”
  “看着我,干吗掉过脸去?”
  “你是在审判我吗?”
  “不,我只是提醒你,在生活上不讲道德,在政治上也可能会变节,至今我还记得,在你给我看那张报纸时,我注意到你眼里的绝望表情。”
  “胡说八道!”王纬宇像挨了一刀似的吼起来。
  “但愿如此吧!”于而龙也累了,倒在沙发里直喘气。
  谢若萍和夏岚在院里葡萄架下,听到屋里毫无动静,直以为于而龙一气之下,用茅台酒瓶子,将花花公子击毙过去了:“老头子的脾气要上来了,可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于是快步走回屋里,扭门进来,看到两个男人像斗败的公鸡,一个耷拉尾巴,一个倒了冠子,两位妻子才放了心,总算没出人命案。王纬宇从来不曾如此狼狈,脑袋低垂,没有半点精神,脸上一阵潮红,一阵惨白,活像刚生过一场伤寒病似的。
  谢若萍抱怨地说:“有话慢慢讲,何必大叫大嚷,像吵架一样。”用眼睛瞪着始终不改粗暴急躁脾气的老头子。
  王纬宇倒转来替他讲情:“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老于一向是个宽宏大量的君子,我们谈得很融洽,很投机。”
  “别替我掩饰了,我骂了你几句粗话,原谅我吧,我是个骑兵,横冲直撞惯了。”
  “不不不,我认为还是相当和风细雨的。”
  于是又回到工作问题上来。王纬宇说:“你们了解的,我曾经在这个城市读过书,对这座古城,有着始终不能忘怀的感情!”
  于而龙说:“那你这次来,是为自己谋个差使,而不是休假,对不对?我不习惯转弯抹角。”
  “还是一挺马克沁!”
  “需要我为你效些什么劳呢?”
  “‘将军’那边做做工作吧!”
  “他?”于而龙不抱信心地说。
  “只要他不持反对意见就好办,老徐说……”
  “哪个老徐?”
  “有权决定你命运的上司,你还不知道?夏岚给他作过几天秘书,我们结婚还是他主持的婚礼。他说周浩同志点头就行,怎么样?你是‘将军’麾下一员能征善战的大将。”
  谁知道王纬宇的板眼有多少,反正比起一九三七年投奔到游击队来,要从容自如得多了。他说:“大禹治水之术,成功的秘诀在于疏浚二字,所以我要使所有的渠道都畅通。”于而龙不是傻瓜,知道自己是他首先要疏浚的航道,然而他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而且成了他根深蒂固、不可救药的毛病。“将军”曾经为他的替王纬宇游说活动,敲过警钟:“于而龙,于而龙,会有一天,你要为此触霉头的。”但他还是努力说服了周浩,这样,王纬宇从呆不下去的亚热带,来到那座高围墙的工厂。
  现在回想起来,于而龙也不得不宾服王纬宇疏浚有术,至少在他这条航道上,是相当成功的。
  还是在那一天,终于聊到于而龙气也出了,酒也消了,王纬宇骂虽挨了,但总算有了眉目;他了解,游击队长实际上是个心地善良的家伙。接着,他便倡议去看看于莲的习作。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于而龙不免为自己的儿女骄傲,所以王纬宇投其所好地抓住这一点。
  那时,于莲正在创作一幅游击队生活的油画(也是一幅最早挨到老爷们皮鞭的作品),王纬宇一进屋子,就叹为观止地赞不绝口。当然,做父亲的能不高兴么,终究是十七八岁的孩子画出来的巨幅作品呀!王纬宇拖过一张椅子,放在距画较远,能统观全局的地方,手扶椅背骑坐着,似乎是如醉如痴地欣赏着。
  油画艺术有它奇特的性质,猛乍看去,好像是零零散散,支离破碎,东一块,西一块,彼此毫无关连的组合体。但是,一旦习惯了那仿佛是漫不经心的笔触中,有根作者贯穿脉络的线索,顿时间,它就突然汇聚成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映入眼帘。看惯了平铺直叙的作品,也许不喜欢油画,然而,它却是经得起思索的艺术。
  但是于而龙并不相信自己女儿的作品,会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那只是她初出茅庐的处女作,粗糙、疏漏,艺术技巧上的不纯熟,于而龙这个门外汉也都看得出来,但想不到竟把文教厅长迷住了。
  直到于莲挡住他的视线,他才如梦初醒地问:“莲莲,告诉我,全是你自己构思的?”
  她点点头。
  “全是你自己画出来的?”
  她又点点头。
  “没有人指点,也没有人帮忙?”
  于莲摊开手:“我倒满心盼望着那样。”
  “好极啦!莲莲,你会成功的,你像在茫茫的海洋里探索寻求,已经见到蓝天里的第一只海鸥,快要到达彼岸啦!”
  “得啦!纬宇伯伯!”
  他指着油画里的游击队长,那个两眼有神的女指挥员说:“她会为你的成长感到高兴的。”说着,激动的感情涌上来,使他把下面的话噎住,哽咽得说不出来。妈的,于而龙敢起誓,看到他果真流下两滴眼泪。
  年轻人的心,尤其是像于莲那样搞艺术的姑娘,就如同小提琴上的G弦似的,稍一触动,就会产生余音不断的共鸣:“他说得多么懂行,多么确切呀,我就是以画母亲的心情,来刻画这个游击队的女队长的……”泪水顿时也充盈在眼眶里,闪闪发光。于而龙那时由于专家撤走,忙得脚丫朝天,差不多把芦花的名字置之脑后,经他一提起,也不由得怦然心动。
  那是芦花吗?于而龙问着自己。
  她正在马灯的微弱光线下,查看摊在膝头的军用地图,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显然是刚刚结束战斗转移到这里。那些身上还带着硝烟的游击队员,都东倒西歪地,熬不过疲劳地睡着了。几个女战士蜷缩在一堆,可能在做着美丽的梦,睫毛闪出喜悦的彩辉。一个小鬼,枕在那个满脸胡茬的老炊事员身上;而那个火头军也抱着行军锅和干粮袋,嘴角含着小烟袋,昏昏沉沉地打瞌睡。通讯员是理应照顾队长的,但队长也让他休息,看得出他在和睡意挣扎。哦,这一仗打得够累的,连缴获来的枪支、弹药、太阳旗都乱堆在一起,来不及整理。只有那位女队长,在为下一步思考琢磨。
  于而龙很明白,他经历过的,这只是短暂的歇脚而已。然后该是无休止的急行军,为摆脱吃了败仗而发疯的敌人,得不停地开动两条腿;走路,在游击队是家常便饭,于而龙记得有时候走到让眼前的文教厅长都叫爹叫娘的。
  而一般地讲,王纬宇不是孬种,是个好强的汉子。
  “没有必要了吧!队长,把敌人甩得够远的了,下命令停止前进,原地休息吧!”王纬宇做过他的参谋长,副队长,也只有他敢在这时候(于而龙一脑门官司,满脸乌云的时候)提出这种建议。
  “你给我闭嘴!”
  “你一点都不懂得怜惜人,臭军阀!让同志们吃一点、喝一点、躺下来歇会儿吧!小肠疝气都走出来啦!要是只我一个,妈的,跟你走到天边,要叫声苦,你把我的姓倒转过来写。”
  “倒过来写,你还姓王!”
  他扑哧笑了,然后给于而龙算细账,敌人相隔多远,即使追来需要多少时间,那灵活的脑袋也着实叫人佩服,更何况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呢!他反正也掌握了于而龙的性格,知道不反驳便等于默认,就自动代替队长发出命令,开始埋锅做饭。可是刚吃完了饭,战士们要伸直那肿胀发木的腿,打算躺一躺的时候,于而龙叫长生吹哨集合出发了……
  ——原谅我吧!游击队的战士!同样,也请动力工厂里的男女老少,原谅我这个拼命勒紧缰绳的厂长吧!
  并不是我于而龙不怜惜你们,屁股后头有敌人盯着,落后了,是要挨打的。
  于而龙想: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难道画上的女队长不困不乏吗?难道她不想好好地躺一下么?但是她没有权利休息。正如今天虽是厂礼拜,他这个党委书记兼厂长,却要审阅廖总改变方案后的设计图纸,因为可恶的别尔乌津,那个自以为是殖民地总督的黔之驴,撤走时甚至把廖总的一些研究成果都拐跑了,因此那老头儿不得不从“人之初”再搞起来。好吧,不休息又算得了什么?还是听听南国客人充满感情的语言吧!
  “莲莲,你妈要能活到今天,一定会为你的艺术才能而骄傲的,你妈就是一个有才华,有魄力,而且非常有理智的人,太聪明,太能干,也太有胆量啦!死了,真是太可惜,太遗憾了……”他在画室里来回踱步,似乎他从南方来,就是专为发表这通议论的。
  “莲莲,你还应该把主人公画得更美一点,美术美术,就是一个美字么!话说回来,你妈当年,至少不亚于现在的你,而你,又使我想起了弥罗岛上的维纳斯。好啊好啊!莲莲,你做了件好事,把死去的战友,又召唤回来,回到了我们中间!”他走到油画跟前,拿起放大镜,虔诚地近乎膜拜地观看,仿佛在巴黎卢浮宫欣赏那里收藏的世界名作似的。
  真是天才演员啊!
  大概对女性,要懂得夸赞她的美,对母亲,要懂得褒扬她的孩子。人之常情嘛!而作家艺术家之流,比女性还女性,比母亲还母亲,所以能在头上悬着一根利剑的情况下,搞出来一点东西确也不容易。因此,王纬宇的连篇累牍的颂词,使年轻的画家大为开心。岂止于此,他搞了一部可供代步的轿车,出出进进,领着初出茅庐的于莲,拜访了一些在文艺界属于大师以下,小师以上的人物。
  “都是些地头蛇,莲莲,这些门头你不磕到是不行的,他们能把人捧到九霄云外摔死;也能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劫不复,我们石湖一句老话:帆使八面风,多烧香,多磕头总没有错的!”鬼知道他是怎样结识了那些画家,作家,评论家,以及报刊编辑、记者;还有那些老不足吊的演员,拍不出影片的导演,弄得于而龙家那个小院乌烟瘴气,保姆不得不一天擦三次地板。
  原来,在葡萄架下,只能听到轻轻地谈论——因为多少涉及到军事机密嘛!那些关于流水线的争论,关于设计方案的定夺,关于什么型号与口径,阻力与弹力,消声与音障等等专业性质的谈话,虽然不怎么吸引人,但那是实实在在的。现在,成了文艺沙龙,什么文艺复兴时期三巨人啦,什么卡拉凡乔、柯尔培、塞尚的静物画啦,什么米勒、戈雅、伦布朗、委拉斯贵支等等大师们的作品啦,海阔天空,评头论足。而且这些人屁股沉得很,一坐下来就聊个没完,害得于而龙照例的党委碰头会,也无法在家里开,只好叫小狄另行安排地点。
  有一天,于莲突然向两位家长说:“你们猜,今天纬宇伯伯领我去见了谁?”
  谢若萍吓得面如土色,凡是做母亲的都逃脱不了这条规律:随着女儿年龄的增长,母亲的担心也正比例地跟着加大。于而龙以为王纬宇给女儿介绍什么朋友呢!……这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休假人物,连骂他祖宗三代的话都准备好了。结果,于莲报出来的人名,引起一阵笑声,是一个老头儿,早先和于而龙在一个军区待过,解放后一直在教育部门工作。
  “见他有什么获益?他又不是艺术界人士!”
  于莲一本正经地说:“纬宇伯伯不让我先讲出来,他说他喜欢突然袭击,要叫你们大吃一惊。”她突然地激动起来,搂住谢若萍:“妈妈,我要离开你们了。”
  于而龙怔怔地望着他女儿,活见鬼啊!大颗大颗的泪珠,哗哗地从她脸上掉下来,那孩子感情特别丰富,像死去的芦花一样。
  “怎么回事,死丫头?”谢若萍问。
  “我可能被批准出国进修去。”
  呵!于而龙懂了,他们去找的那个老头儿,正好是分管派遣留学生工作的。但他妻子拿不准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脸上布满了疑云愁容,女儿要离开身边,不会那么开心的。
  于莲赞叹着她的“纬宇伯伯”:“东奔西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说得天花乱坠,真有股劲头。他说,‘如果需要的话,也不妨跟魔鬼交朋友,叫他把地狱的大门为我打开。’”
  于而龙问:“怎么,他要进地狱?”
  谢若萍终于认准她女儿出国,未必是桩值得高兴的事,便说:“也许,他想把别人投进地狱!”
  不过,无论如何,把孩子送去深造,还是符合于而龙的心意,尽管嘴上骂道:“混蛋,我是不会承他情的。”但还是暗地里感激那个花花公子的。因此,在“将军”面前,讲了许多好话,替王纬宇美言。
  “人嘛,感情动物,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报还一报,偶一为之,也算不得失足,白璧微瑕,愿意怎样想就怎样想吧,反正,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于是,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他的安慰,那个漂亮的美院高材生,六十年代初,也正十八九岁时,并没有像她生母那样,走进生命的死胡同,一头钻进冰封的石湖去寻死;而是步入艺术之宫,到国外学习绘画去了。
  临走的那一天,她像骄傲的公主那样,带着幸运儿的喜悦,充满了对自己艺术才能的信心,怀着出人头地的期望,向往着未来,憧憬着光明,在国际列车的窗口,向送行的人挥手致意。
  芦花即使有再丰富的想像力,在芦荡沙洲那苦楝树下的窝棚前,也难以揣测那个丑小鸭会有出国留学的一天。差一点点就被残酷的游击队长爸爸掐死的女儿,现在,正用娇妍妩媚的似水流波,向他递过话来:“爸爸,你看,来了这么多送行的,把你都挤到后边去啦!”
  她穿着轻暖的羔皮大衣,是她的路妈妈特地为她出国订做的。
  “将军”的爱人破例地没给她钟爱的于莲送别,因为她惟一活着的儿子,正是在前不久一次特殊的事故中,为尖端科学献出了生命。
  她不能再来车站送别,因为于莲在她身边的时间不短,感情挺深,做母亲的心啊,似乎再经不起割舍的冲击了。所以只是在电话里告了别:“走吧,孩子,我不去送你了!”
  于莲噙着泪水:“路妈妈,我明白!”
  现在她站在车窗前,泪珠还沾在睫毛上咧,多么像花蕊上晶莹的露滴,在第一站台的强光灯映照下,亮闪闪地发出魅人的光辉,那张粉扑扑的脸,像她喜爱画的玉兰花一样动人。
  美院的同学来了不少,把窗口团团围住,那帮女孩子,像雨后初晴的喜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同时,笑个没完。搞美术的人不修边幅,衣着随便,色彩古怪,头巾和帽子,更是花样百出。谢若萍大夫是个古板妇女,有点看不习惯,直是皱眉头;出国见过世面的于而龙笑话她大惊小怪:“等过上几年,莲莲回来,你再看看吧!”
  “用不着过几年,就拿你工厂说吧,那些个小青年,我亲眼见的,穿阿飞裤,包住屁股,你也不管管。”
  “哦唷,你怎么成了假道学?只要不太离格,年轻人愿意穿,就由他们去好了。我不懂为什么非要按照我们的模式,去要求下一代,应该相信他们长有头脑,而且脑容量并不比我们少;如果认为他们成问题,我们自身就先不对,因为我们的老祖宗穿长袍马褂,更早一点,穿树皮,实际上我们也不遵古制——”
  要不是王纬宇赶到,于而龙的高论会把他老伴气糊涂的。
  王纬宇吵吵嚷嚷地来了,大声喧哗使得站台上一些外国乘客,都为之侧目。他排开众人,把手伸向于莲:“年轻人,闪开,让我握一握缪斯的小手!哦,飞翔吧,莲莲,我的心肝,我的女神……”
  于而龙看出他不知在哪儿喝多了茅台酒赶来的?鬼知道他那时从南方活动回北方来,带来了多少箱陈年茅台?他的应酬交往的活动,实在频繁,成天把脸喝得铁青——他从来喝酒不红脸,而且越喝越青。他喷着酒气,把夏岚也拉到车窗旁边:“靠近点,莲莲,别忘了我背你行过军,来,再听听教母的祝福吧!”
  谢若萍笑了,两口子好有趣味,什么时候自封教父教母?难道因为她女儿要去的那个国家,有这样的讲究吗?王纬宇最能赶时髦的了。
  站台上开车铃声响了,夏岚那时也随丈夫由省报调来了,不过,还未巴结上那些通天的才子,但也通体洋溢着革命的纯洁性,她才不当那修正主义的教母呢!白了王纬宇一眼,然后,向于莲说出了她的祝福辞:“记住!第一革命,第二革命,第三还是革命——”
  她的话是半点也不错的,难道在那样的场合,说些别的不也满可以么?不,我们这位情不自禁的“左派”,总要表现出一种革命的风格,说些大家都说的一路保重之类,岂不是太凡俗了。
  他们两口子占领了窗口前的一席地,于而龙和谢若萍被闪在了后面。有什么办法?于而龙完全了解他是个专门抢镜头的人物,是个最能喧宾夺主的混账。每逢人多的场合,他禁不住手舞足蹈,按捺不住地要扮演主角。出席会议,不论大小,他非讲几句不可,总是先声明只讲几句;而他张嘴以后,就像自来水拧开了龙头,滔滔不绝,于而龙不在旁边踢他两脚,是不会收场的。工人们给厂里这两位领导干部,总结了两句话,叫做:王纬宇的嘴,于而龙的腿。是褒是贬,不得而知,但至今仍在王爷坟流传。要是宴会上不幸有他,那张天花乱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保险会有人被他灌得烂醉如泥,滚到桌布下面去哼哼,他有不计其数的理由,使对方不得不干杯。
  “他在丑表功,让我感谢他!”于而龙看着那么多美院师生,自然明白,在那些未来的画家中间,他的女儿,未必是最最出色的。而且因为那幅毕业作品,竟然大胆地运用了印象派的光和色,很被一些正人君子所鄙夷,甚至有几个掌握艺术权柄的卫道夫子,几乎把外来艺术上的新颖流派,全当做洪水猛兽,所以很难为了于莲一顿。但她独能出国深造,多赖王纬宇奔波游说。看车窗玻璃反映出的一脸得意之色,分明可以读出印在脸上的内心字幕:“别看你是堂堂一厂之长,可只是一个守多大碗,吃多少饭的本分角色,一个守株待兔的笨虫,要不是鄙人,你的女儿能出国?”
  谢若萍不那么承情,毫无感激之意,因为她虽是女人,却瞧不大起女人,对于妇女究竟能有多大发展,从来持有异议。她对这趟国际列车,把于莲载向那异国他邦,究竟是祸是福,一直存在着忐忑之心。
  在这以前,老两口议论过:
  “你还指望一个女孩子能多么出人头地?”
  “蛖,镀镀金,开开眼呗!”
  “你不大理解女性,尤其年轻人,可塑性太大,我们医院从农村招些护理员来,才几天哪,都洋气起来了。”
  “洋气有什么不好,土气就好?关键在她们丢没丢掉好的本质?”
  “形式决定内容。”
  于而龙不赞成:“将来谁做你这老古板的儿媳,算倒霉了。”
  “所以我担心莲莲,她已经够欧化的了,再到外国去……”
  “放心吧,”于而龙想:她是芦花的骨肉,她血管里流着那个女指导员的血。不过没有讲出来,只是开玩笑地安慰:“不会给你弄回一个番邦驸马来的!”
  谢若萍摇头。
  直到此刻在站台上,她仍然觉得王纬宇像在石湖打游击时那样,出点莫测高深的主意,叫人摸不着头脑。
  于莲从车窗探出身来,透过人群,向站在外层的他们喊着:“再见吧!爸爸,妈妈;再见吧!菱菱!”但是,王纬宇却成了他们的全权代表,晃着臂膀,高声地:“飞吧!飞吧!我的孩子……”
  好多送行的人,甚至美院的教授,都把他当做于莲的家长,向他握手告别,他也一个劲地表示感激和谢意。“真是有意思透了!”于而龙不得不恭维他两句:“你要演戏的话,怕不会是个蹩脚的演员!”
  他笑笑:“逢场作戏嘛!老兄。”
  国际列车开远了,消逝在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光里,年轻的于莲插上幸福的翅膀飞了。
  “就这样,你们俩又孟良、焦赞地搞到了一起!”
  “既然自己端起了这杯苦酒,”他望着机舱外如雾似的粉末,带着强烈的六六六药粉味道,有点呛人地飘扬着,它们似乎不肯离开这架慢吞吞的直升飞机,缠绕着飞来飞去,像淡色的薄纱飘浮在海滩的上空。然而,终究还是沉落到无垠的大海边沿上,好似一面巨大的鱼网,影住了万顷碧波。
  “这我就开始明白了!”江海叹了口气。
  “那你告诉我吧!什么叫没有保护好,讲啊!你这个慢性子!”
  “忙什么!你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咧!触景才能生情,你说对不对!”这时,那架轧轧作响的国产直升飞机,像大蚱蜢似一头扎下去,从那滨海上空弥漫的药末粉雾里,画了个问号似的圆弧,沿着飞来的航线踏上归程了。
  于而龙在思索:看有耐性的江海,什么时候给我解答这个问号?
  他多么渴望知道他的结发妻子骨骸的下落啊!
  江海却偏指着机窗非要他看不可:“你看,二龙,你从远处来看你的石湖——”
  “我的石湖?”于而龙俯脸过去,心里忖度着:“石湖还属于我吗?一捧花都无处可放啊!”
  但是魅人的石湖,摄住了他的全部灵魂,现在和他昨天在游艇上所见到的石湖,又不相同了。如果说:在游艇的浪花水沫中,只是展现出娇俏脸庞的一角,那么,在机身下,石湖,把她整个身心都呈现在于而龙眼里。
  呵!春天给石湖带来多大的变化,荡漾的春水绿波,饱含着鸟语花香,像一杯斟得太满的碧酒,动一动就要洒出来。那嬉闹的春潮,像一群活泼调皮的女孩子,飞舞着发辫彩带,飘散着裙衫衣襟,涌进了沼泽,漫过了浅滩,淹没了淤地,一直灌到了大片的防风林带里。再比不上从高空来俯瞰大地更为壮观的了,石湖那一汪碧绿的春水,就像一块“祖母绿”宝石那样光彩闪闪。
  飞机的高度又降低一些,于是宝石上面的一切,都纤毫毕露地分辨出来,那些荏弱细柔的芦苇,婆娑新绿的桑林,挺拔青翠的楠竹,以及毛茸茸的嫩秧,鹅黄色的菜花,和那正在拔节的齐崭崭的三麦,都沐浴在春潮带来的喜悦里,似乎来不及地欢腾生长。他把机窗拭得更明净些,望着所有那些闪光的东西,不由得想呼喊出来:“呵!故乡,也许只有你能剖开我心中的谜啊!”
  “看见了吗?”
  于而龙怎么能看不见呢?
  “看见那你要看的沼泽地了吗?”
  游击队长的心,猛然间收紧了起来。
  “你不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吗?你先别急,我也正要从这块沼泽地讲起,还记得那次被破坏了的地下党委会吗?……”
  于而龙的脑际立刻浮现出那个饥饿的梅雨季节,是的,是那块难忘的沼泽地,也就是在那里,他听到芦花第一次朝他吐露心声。
  “……我是你的,二龙,你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了,我全都向你说了,我心里只有你……”
  但是,同一个地方会勾起两种不同的回忆,似乎是命运特地安排的:于而龙的脑海里同时映出在沼泽地的泥里水里,在88的雨里,在密集的枪声里,他哥哥,那个少言寡语的于大龙,驾着船冲出重围,把追捕的敌人,吸引到他那个方向去的场景。从来,也不曾听过他那样大声吼叫:“二龙,快开枪,朝他们开枪啊!”
  这位头发花白的工厂党委书记,有点晕眩了,那些难以忘却,永远也不会淡薄下去的回忆,又把他的心灵,紧紧地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