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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3:鸡鸣风雨》第十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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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黄宗会看来也急了,争辩说,“你难道不想想,家中还有母亲,还有大嫂、细姐和百家、正谊、大囡、二囡他们一窝子人!你不顾惜自己,可抛下了他们,今后怎么办?”
    “哼,我要是死了,不是还有你们吗!往后,他们就托付给你,还有晦木了!”
    黄宗羲回答得很干脆。
    “可是,我担当不起,担当不了!”黄宗会猛地一挥胳臂,吵架般地大叫起来,“如今家里这等穷,乡下这等穷,还不停地打仗!我本来就没有本事,平日连自己家中那几口子都照应不过来,又怎么有力气再照应大嫂和侄儿们?你、你这不是分明要我的命吗?你倒好,一家伙战死沙场,轰轰烈烈,名垂青史了!可留下我们还得活下去的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黄宗会怒气冲冲地叫嚷着,激动地做着手势,眼睛在薄黯中闪闪发光。看来,兄长这种断然的、蛮横的托付,不仅使他感到痛苦,也使他感到十分惊恐和紧张。
    说到后来,他似乎终于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用双手掩住面孔,呜呜地哭泣起来……这一次,黄宗羲默默地望着,没有立即说话。事实上,弟弟的指责虽然尖刻、激烈,而且似乎还十分小气和薄情,不识大体,但是他心中却很明白,正因为对方一旦接受了自己的托付,就一定会拼着命儿也要承担到底,所以才在这一刻里,表现得如此紧张和惊恐。相反,自己不顾对方是否承当得了,就一股脑儿把偌大一个包袱硬推给对方,是不是有点过于自私了?正是这种反躬自问,使他感到有点不安,也有点愧歉。略一迟疑之后,他终于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黄宗会的肩膀,和解地说:“别再哭了!适才是为兄不是,不该那等说话,你且起来,快起来!”这么催促着,他侧起耳朵倾听了一下,又说:“听,今儿是十八大潮,这会儿怕是潮水上来了!”
    对于大哥的话,黄宗会一向是顺从惯了的。这一次也不例外,虽然他没有吱声,但是却用鼻子咝咝吸着气,拭擦着眼睛,站了起来。
    这当儿,耳畔的潮水声变得更加巨大,它有如沉雷一般轰隆隆地响着,一阵接一阵地从江面上传来。当兄弟俩走上堤岸的高处,放眼望去时,果然发现,早一阵子他们离开时还是夕阳斜照、细浪逶迤的江面,这会儿完全变了样。在反常地提早而至的海潮压迫下,它正在整个儿不安地翻腾着。本来是露出水面的大片“草塘”,已经消失不见。江面却变得更加浩瀚和开阔。起伏不已的波涛,有如千百条身披银甲的蛟龙,在江中盘旋出没,咆哮搏斗,激溅起高达数丈的无数水花。而在水天相接的远处,那汹涌的潮头,一道接着一道,在月光的映照下连绵而至,远远看去,仿佛在一匹巨大的墨绿色缎子上,滚动着一串串闪闪发光的珍珠,渐行渐近,那潮头就幻化成了无数奔驰的战马,冲锋的甲士,翻卷的旌旗,月光之下,呈现出一片浩浩荡荡的素白。这情景使人想到圣洁,想到丧礼,想到视死如归的哀兵……也许正因这个缘故,在堤岸上,除了黄氏兄弟之外,这小半天里虽然已经又聚起了许多闻声而至的观潮将士,但是大家似乎全都被眼前这震荡古今、充满悲愤和不平意味的壮伟场景禁制住了,以至于惊愕地伫望着,不动,也不说话。
    “这潮上来了,恐怕得有个把两个时辰才平定得了。今儿怕是来不及了,你就明早再回去吧!”在震耳欲聋的潮声稍歇的当问,黄宗羲回头对弟弟大声说,“不过,我却要告诉你,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须知为兄作此决断,不惜殉之以身者,并非只是为的报大明,更是为的报天下,为士大夫立一榜样……”他本想说下去,但是一阵怒雷般的潮声已经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他只好闭上了嘴巴,直到潮声稍弱之后,才又继续说:“是的,要立一榜样!皆因国家丧亡至此,天下丧亡至此,全由士大夫因循故习,不思变革进取之故,要拯救之,振拔之,就须得打胜这一遭生死存亡之役,成大功,立大名,然后因势利导,雷厉风行,鼎故革新。只要为兄一息尚存,定要坚行到底,绝无……”话没说完,又被轰轰而至的潮声冲断了。黄宗羲皱一皱眉毛,干脆把嘴巴凑在弟弟耳朵边,用尽力气高喊:“哎,立——一——榜——样——!你可明白?”黄宗会回过头来,敏感而苍白的脸上现出憬然觉悟的神情,眼睛闪着泪光。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来,同哥哥紧紧相握着。
    六
    黄宗羲和他的三千义军在谭山登陆的消息,只过了一天,就在海宁、海盐一带迅速传扬开来,并且使两县的官吏们大为震恐。他们一方面紧闭城门,全力防备;一方面派人火速前往杭州,向清朝的浙江总督张存仁告急。结果,到,第三天,一支为数千人左右的清军援兵,就赶到海宁。他们并没有主动向义军发动进攻,只在迫近谭山十里的大尖山脚扎下营寨,摆出一副可攻可守,后发制人的架势。这么一来,就迫使黄宗羲不得不谨慎从事。因为这一次出师,是西征的第一仗,关系到整个军事计划的开局,他深感责任重大;而以自己麾下这三千新练之众,去攻击敌人一千久经战阵之兵,确实还很难说有必胜的把握。结果,经过与王正中等人反复研究,他最后决定:立即派人返回龙王堂驻地,向孙嘉绩报告;并建议孙嘉绩同驻扎在小尾渡口的绍兴义军联络,请对方的主帅义兴伯郑遵谦发兵,从杭州和海宁之间登陆,以切断清军援兵的退路,配合他们的进攻。谁知,使者派出之后,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孙嘉绩那边却一直没有回音,于是,战事就在焦虑不安中拖了下来……为了确保首战必胜,黄宗羲这样做,固然有他充分的道理,然而他却不知道,战事这一拖延,可就使目前正潜伏在海宁城内、准备接应攻城的查继佐、柳敬亭等人的处境变得颇为困难。而且,由于无法与城内取得联系,黄宗羲甚至也不知道,在这些潜伏者当中,如今沈士柱已经不幸牺牲,相反,却增加了余怀和张维赤,此外,还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老朋友冒襄。
    的确,说到冒襄终于决定加入到这个圈子里来,恐怕连他自己也有点始料不及。因为且别说作为难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眼下就全指靠他来苦苦支撑。
    无论父母也好,妻子也好,都绝不会同意他参与这种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密谋;就是他本人,经历了这一年的颠沛流离,苦头吃尽,也已经锐气全无,一心想着能把家人平安带回如皋,从此隐居乡下,打发余生,也算于愿已足了。只是到了得知不辞数百里冒险奔波,终于重新找到他的余怀,原来是身负秘密使命的义军中人,接着又得知沈士柱、柳敬亭也受浙东义军的派遣,跟着查继佐来到了海宁,他的心思才有了改变。从这些旧友的口中,冒襄了解到许多过去不知道、或者知道得不多的情形,譬如说,鲁王的军队已经扩充到十万之众,不仅有张国维、朱大典、孙嘉绩等正派人士同心秉政,而且有方国安、王之仁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辅佐,一年来曾经屡次大败清兵,成功地巩固了浙东的地盘,目前已经决定出师北伐,很快就要打过江来;又譬如,除了浙东闹得轰轰烈烈之外,唐王也于一年之前在福建登基称帝,改元隆武,颇得各地义军拥戴。还有,江西、湖南,乃至南京外围等地的抗清斗争也如火如荼,方兴未艾等等。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为一家子的活命而苦苦挣扎,就像陷入了一场苦恼已极,但又摆脱不掉的梦魇的话,那么这些最新的消息,这种始料不及的局面,却有如一道耀眼的光华,使他蓦然惊醒,看到一片海阔天空,波翻云涌的景象,以致目夺神迷,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特别是得知,瘦小文弱的好友沈士柱,竟然为了闯开城门壮烈而死;而另一位好友黄宗羲则成了义军的一员将领,正准备率师渡江,冒襄心中那一份震动和惭愧,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加上余怀等人再一动员,他就横下一条心,毅然答应下来。不过,为着免得家人得知后惊慌哭闹,他并没有声张,就连父亲也没有禀告。这在他的平生,还是第一次。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到底又忍不住悄悄向董小宛作了透露。出乎意料的是,侍妾对他的决定竟然十分理解和支持,而且表示会替他保密。这使冒襄多少感到宽慰,于是便积极投入到查继佐等人的策划圈子中来……眼下,已经到了五月二十八日。这一天下午,参与密谋的一班朋友,又聚集到查家大宅的一所密室里,商量接应义军攻城的事宜。这间密室,位于后花园的一所佛堂后面,前面一进供着佛像,当中隔着一个用鹅卵石铺砌的天井,被一棵枝叶繁茂的枇杷树密密地遮住了半边。佛堂周围环绕着一片种满荷花的水池,只有一道小桥与外面相通,环境确实颇为隐秘。圈子里的这班朋友,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里举行密谈。不过,就在刚才,他们从神情严峻的查继佐口中得知,由于发生了非常的变故,接应义军的计划正面临暴露的危险,弄得大家十分紧张,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屋子里才出现了暂时的寂静。
    查继佐说到的这桩变故,确实不由得大家不紧张。本来,由于沈士柱之死,以及凌君甫没有如约入城,使凭借组织暴动,用强力夺取城门的图谋归于失败之后,他们已经转而分头出动,利用各种关系,对守军实行秘密渗透,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城门控制在手中,以便时机一到,就接应义军进城。当然,这也并不容易,特别是出了沈士柱试图诈开城门那样的异常事件,县令张尧扬已经空前地警觉起来。在接下来的一连好几天里,他都派出差役在城中大肆搜查,声言要挖出同党。幸亏柳敬亭和余怀当时走避得快,加上查氏家族在海宁树大根深,广有势力,才好歹把这阵风波抗了过去。不过如此一来,要派人渗透到守城的军士里去,也就困难了许多,而且要冒很大的风险。后来,仍旧是查继佐凭借家族的关系,在守军中加紧物色、策反和收买,才陆续争取到一些人。同时,由于城中兵员不足,张尧扬不得不向各保甲征用民夫,协助防守。这也给查继佐提供了从中安插心腹的机会。到如今,海宁城的六道城门当中,起码在东门和南门,都安插了他们自己的人。特别是南门,由于成功地策反了守军的一位姓周的队长,更有希望成为将来配合义军破城的一个主要的口子。然而没想到,自从黄宗羲率军在谭山登陆的消息传来之后,县令张尧扬十分紧张,为了加强对各门的控制,他最近又派出手下的一些得力的属吏前去监管。负责南门的,是一个姓何的师爷。此人生得又干又瘦,平日总是一副阴不阴、阳不阳的神气,而且颇工心计,诡诈百端。他似乎已经嗅出一点气味,对门上的一动一静盯得更紧,昨天还突然把姓周的队长和一个民夫带回县衙去,盘问了半天,后来放回了姓周的队长,却把那个民夫留下了。而那个民夫恰好就是查继佐安插的一个得力的亲信。那么,是不是姓周的队长把他供出来的?如果是的话,那个亲信一旦受到严刑审讯,会不会把查氏兄弟也供了出来?这些,眼下还一点都摸不准。虽然查氏兄弟已经派人带了银两到衙门去托关系,打探消息,但是也只得知那个亲信目前被拘禁在牢里,并未提审,也未动刑。至于下一步如何处置,却不清楚。这么一来,可就不由得查氏兄弟不大为紧张,因此急忙把大家召来,商议对付的办法……“哎,事到如今,就瞧贵价扛得住扛不住了!”在一片紧张的思虑中,张维赤终于打破了沉默,“若是扛不住大刑威逼,供将出来,大家都是个死!”这无疑也是在座的人所想到的。因此大家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色,都没有做声。
    “不是并未提审么!也许不至于?”有人不无希冀地说,那是余怀。柳敬亭叹了一口气:“都关进牢里了,还指望能囫囵出来么?这一遭,只怕他不死也得掉一层皮!”
    “那——”余怀眨眨眼睛,“能不能想法子把他搭救出来?”
    “是呀,拼着花点银子!”张维赤也从旁帮腔。
    查继坤瞅了他们一眼,随即摇摇头:“能搭救,学生与舍弟早就搭救了!里面的人说,这个人是何师爷指着严加看管的,除非是县尊大老爷,否则谁也不敢卖放!”
    “那到底该怎么办?终不成坐在这儿等死啊!”张维赤不由得发急了。谁也没有回答。密室里再度归于沉寂。从窗外飘进来的荷花清香变得分明起来,在看不见的树丛深处,悠长而聒耳的知了声响得人心烦。
    面对这种情形,坐在一旁的冒襄虽然没有吭声,但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不错,在决定参加进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要冒极大的风险,弄不好,还会把性命都搭上去。不过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
    “啊,怎么会这样子?”他想,“怎么早不出事,迟不出事,我才加进来没几天,就出这样的事?哎,连人都给拿去了,这个娄子只怕捅得不小!一旦露了馅,这牵连可就大了,只怕在座这些人一个也逃不掉!他们倒好,总算起过义,打过仗,起码也痛痛快快地同鞑子较过劲儿!可是我呢,还几乎什么事也不曾做。要是就这样把命赔了去,岂非太不值得?况且,丢下家里一大摊子人,又怎么办……”心中这么忐忑着,就听见余怀把茶杯咣当一放,气急败坏地说:“黄太冲他们也真要命!明明占住谭山都有十日了,却磨磨蹭蹭地老是不进兵!这么拖下去,他赔得起,我们可赔不起!”
    “黄太冲也不是不想进兵。”查继坤解释说,“不是鞑子从杭城派了援兵来么?只怕他们正在筹谋破敌之策。嗯,此一战非同小可,着实孟浪不得。”
    “可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哪?”张维赤睁大眼睛问,“要是没法子,那就不如暂且分头逃散,也比坐在这儿束手待毙强!”
    “逃么,怕是逃不掉的。”有人慢吞吞地说,那是柳敬亭,“若然那个队长真的捅出点什么,这宅子的四下里,只怕早被做公的全把住了!”
    查继坤却摇摇头:“这倒不至于。在请列位来时,学生已经着人四面察看过,并无异常。这会儿也一直有人监视着,并不见有报告进来。”
    “哦,对了,还可以逃。”冒襄又想,“既然如此,那就还得赶快!不过,就怕这四面城门全都把得严严实实的,出得了这宅子,也逃不脱官府的手心——当然,还可以设法躲起来,凭着他们查家在城中的势力,给我们找个安稳的地方总不难,就不知他们……”“如今事情之难办,”一直静静地听着的查继佐终于开口了,“就在于还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就连那个队长是否捅出了什么,眼下也不好说。因此不能轻举妄动,操之过急,以免打草惊蛇,前功尽废!但是不作未雨绸缪也不成。因此,今日急急请列位来,是想让列位周知此事,心中有数。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睛:“淡心兄说得也对,与其大伙儿都窝在这儿束手就擒,那么列位确实不如即速离去,各自寻个安全之处躲起来,先避过这风头再说!”
    “我等走了,那么贤昆仲怎么办?”余怀问。
    “黄太冲他们说不定早晚就会攻过来,接应的事总得有人料理,这儿全走空了也不成。何况也未必有事,即使果真有事,那么生死祸福,就由我兄弟当之便了!”
    余怀愣了一下神,随即摇摇头:“那么我也不走了!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看谁也不能走!”
    “是呀,谁也不许走!”张维赤也在一旁帮腔。
    冒襄本来已经重新生出希望,听他们这么一说,心中顿时又是一沉:“啊,谁也不许走?”他想,“这可怎么办?莫非当真留下来等死?不错,像眼下这样子,如果当真死了,倒也不失为忠勇和壮烈。以后人们如果修史,就会论定我冒襄是死于王事,而不是白死于沟壑!何况,黄太冲的兵都已经到了谭山,说不定不等张尧扬下杀手,这局面就会翻过来——那么,就留下来不走?只是,只是……哎,算了!其实即使不死,侥幸逃脱,又怎么样呢?我充其量只能回到那个破家里,继续对着那一帮子人,天天愁衣愁食,担惊受怕,苦抵穷熬,没完没了!
    这种虫豸蝼蚁一般的卑贱生涯,同死到底又差得了多少?只怕连死都不如……”一想到从前那种生活,冒襄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反感、厌恶与恐惧。于是相比之下,他便反而觉得,留下不走,未必就不是一种可以考虑的选择。“说实在的,我被家人们拖累得也太久了,招来的误解和指责也太多了,无论如何,我总算对得起他们了!这一次,就让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拿一回主意,像个热血男儿那样,轰轰烈烈干一回,死一回吧!不错,我说过的,我总要向世人证明,我冒襄绝不比别人差,绝不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念头这么一转,说也奇怪,前一阵子总是缠绕着他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怀,顿时就淡漠了许多,相反,他从心底里激荡起一股慷慨决绝之情,并且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唔,倒也不必全都不走,”柳敬亭的声音再度传来,“依小老之见,冒相公与张相公不妨先走。老汉与余相公留下,瞧瞧情形再说。”
    “啊,何以让弟先走?”张维赤似乎感到不解。
    柳敬亭没有回答,只是用隐藏在眼皮下的小眼睛瞅着查氏兄弟。查继佐显然已经明白。他点点头,说:“柳老爸说得不错。二位仁兄本与此事无涉,是被弟等强邀进来的,只得数日相与,正不必无辜受此牵连。何况二位俱有家室在此,辟疆兄更是全家惟一支撑,必须及早脱身才是!”听他这么一说,查继坤和余怀都连连点头。余怀更是走到冒襄跟前,作了一揖,抱歉地说:“因弟之故,累兄受此牵连,实在不该。还望我兄见恕!”冒襄眨眨眼睛,有片刻工夫,觉得闹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不过随后,他就感到有点气愤和着急。而这种气愤和着急,又因为意识到对方的这种安排,其实是等于将他从眼前这个决死报国的圈子中排除出去,让他重新回到那种可怜的、虫豸蝼蚁一般的生活之中而迅速变得强烈起来,尖锐起来。
    “不!我不走!”他猛地站起身,吵架般地大声说,“我是不会走的!要走,你们走好了!”说完,惟恐对方再来纠缠,他迅速向斜刺里走出几步,远远地躲到一边去。大家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色,对这种激烈的反应显然感到意外;不过,随后就围上来,开始七嘴八舌地竭力劝说。可是冒襄却咬定牙关,死活也不答应。
    这么一来,倒把朋友们弄得唇焦舌燥,以至一筹莫展……七正在不可开交的当儿,忽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查府的管家匆匆走了进来。
    他先向室内打量一下,随即径直走向查继坤,附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后者目光一闪,抽身离开了众人,低着头,在室内踱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干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门说:“列位,列位!且听小弟一言!”
    等大家陆续把目光集中过去,他才脸色凝重地接着说:“好教列位得知,刚刚外堂上报,来了个做公的,说是县尊大老爷请弟即时过县衙去,有要事商量。”
    停了停,又补充说:“嗯,他还说,不许稽迟。”
    起初,屋子里的人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有的还在低声交谈。但是随后,说话声就猝然中止。人们仿佛受到意外的袭击似的,你望我,我望你,脸色不由得变了。张尧扬迟不传唤,早不传唤,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传唤查继坤到县衙去,而且口气又是如此强硬,不用问,十之八九必定同被拘去的那个心腹亲信有关!那么,到底是否那个亲信已经招供?还是……“大哥,”在一片噩梦临头的紧张沉默中,查继佐望着兄长,犹豫地说,“怕是来者不善。要不,竟是干脆回他一个不在家中,先拖上一阵再说?”
    “是呀,不能去!”“只怕是会无好会!”其余的人也齐声劝阻。余怀更是情绪激动,他一挥拳头,大声说:“妈的,他张尧扬凭什么召兄去?偏不去!他要抓,就让他来抓好了!”
    可是查继坤却举起一只手,制止大家喧闹。只见他那两道疏朗的眉毛纠结在一起,紧闭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样令人难熬地过了片刻,他终于摇摇头,苦笑说:“他派人相请,那么起码还留着余地。若然不去,反令他增疑。罢了,拼着身家性命不要,这一次哪怕是刀丛剑林,也只得闯他一闯!”
    这样说了之后,也不等大家再有表示,他就转脸望着查继佐,平静而又郑重地说:“如果有事,愚兄俱一人当之!万一问及贤弟,只推概不知情,决不可自承参与。此间之事及家中细务,就烦贤弟相机处置!惟是凡事仍须镇静,不可误了大计!”
    说完,他就举手向查继佐及众人一拱,又走到冒襄跟前,恳切地说:“事急矣!听弟之言,快走,快走!”然后,就毅然转过身,义无反顾地向外走去。
    大家起初还想阻拦,但看见查继坤意志坚决,只好一齐跟到门边,心情复杂地目送着。直到查继坤的背影过了小桥,消失在假山后面,才各怀心事地转过身来。
    这当儿,心情最为复杂的显然要数查继佐。不过他却还能保持着镇定,看见大家沉默不语,就摆一摆手,说:“事到如今,只有等着瞧了。不过,有我一个在这儿已经足够。趁公差还没上门抓人,辟疆,还有你们——哎,快走吧!”
    “可是,小弟是不会走的!”冒襄猛地把胳臂一挥,由于意识到结局终于临近,更由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由着自己的性儿做一回主,他浑身的血液急剧地沸腾起来,眼睛也变得闪闪发光,“张尧扬要抓要杀,就让他来好了!我冒襄不怕!”
    “我也不怕,我也不走!”张维赤显然不甘落后。
    余怀点点头:“对,我们谁都别走!要死就一道死!”
    冒襄看了看他们,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热烘烘的感觉。那是一种暌违多时的感觉,依稀像是又回到了当年,他在秦淮河大排筵席,与社友们于酒酣耳热之际,放言高论,褒贬时政,量裁人物。尽管可能招致当朝大老们的愤怒和迫害,但他们却毫不畏惧,只觉得彼此心意相通,热血奔涌,浑身充满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满足之感……“那么,柳老爸呢?”由于发现柳敬亭没有吭声,查继佐转过脸去问。
    柳敬亭笑了一笑,说:“这些天,小老在贵府里好吃好喝,住得舒舒服服的。
    莫非查二爷嫌麻子肚量太大,把贵府给吃穷了,想往外赶不成?”
    “好!”余怀一跃而起,把大拇指一伸,“山崩于前而不改当行本色。柳老爸就是好样儿的!”
    看见老朋友又恢复当年狂放不羁的样子,冒襄愈加情怀亢奋。他把手中的折扇一合,站起来,不客气地指着柳敬亭说:“既然如此,那么干脆,你老爸就施展妙技,给大伙儿开讲一场,也省得我们干坐着,等得心焦!如何?”
    “啊,不错!”“正是!”张维赤和余怀也直着嗓门大叫。
    柳敬亭依旧笑得很安静:“开讲不妨。横竖麻子的肚皮里有的是存货。有一日好等,老汉就给列位说上一日;有十日好等,老汉就给列位说上十日!不过,眼下却且不忙开讲,待小老先向列位献上一曲。只不知列位可肯赐教?”
    余怀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噢,学生只听说柳麻子说书,天下无双!却不知道你老原来还会唱曲!”
    冒襄却已经有点迫不及待:“好哇,有此新鲜事儿,我等自然是非领教不可的了!”
    “可是,你们全无必要跟着我一道在这儿等死!”查继佐突然使劲一跺脚,爆发地吼叫起来,“全无必要!懂吗?”
    柳敬亭的目光朝他一闪,随即,像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向余、冒二人点点头,说:“小老所献此曲,原是古调,非得以琴伴奏才成。小老不恭,已经看见此间便有。”说着,他就站起身,走向摆在屋角的一张琴案,先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然后回身向主人行了一礼,不慌不忙地坐到那一张幽幽地闪着光的古琴跟前。看见他这样子,屋子里的人都不由得静了下来。因为柳敬亭弹琴唱曲,他们全都没有听到过,都多少有点好奇。就连查继佐,到了这会儿也只能脸色阴沉地望着,没再阻拦。
    这当儿,柳敬亭已经老练地调正了弦柱,校准了音色,随即轻轻弹出几个音阶。只这么一出手,在座的行家像余怀和冒襄,就立即发觉老头儿果然身手不凡,不仅辨音准确,而且力道沉雄。不过,更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几乎在那十根手指落下的一刻起,琴弦就在极富变化的勾、挑、按、捺当中,猛烈地跳动起来,紧接着,高亢而急骤的旋律,有如翻卷的波涛,奔腾的战马,倏然而起,汹涌而至,使人们的心头为之一震。
    激切的琴声铮铮纵纵地持续着,把听众们的情绪急剧地推向一个又一个波峰,推向一座又一座崖巅,随后,就收敛起它的逼人声势,一转而变得萧萧索索,纷纷扬扬,人们的心也仿佛重回到平地上,眼前展开了一片白茅满目的旷野,天低云暗,四顾无人,只闻虎啸狐鸣之声……大家正感到惊疑不定,忽然,柳敬亭把头一仰,扯开苍凉粗犷的嗓门,亢声唱了起来: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在座的都是熟读诗书的文士,自然立即听出这几句歌词出自《诗经》中的《郑风》,原题就叫《风雨》。本是抒发一位女子在风雨交加、心情郁闷的日子里,忽然遇见意中人归来的欣喜心情。但是,眼下被柳敬亭配上悲壮的音乐,再用粗犷的歌喉唱出来,那意味就完全变了。的确,眼下正当国破家亡,大难未已,又何尝不是一片风雨交加,天地变色的景象?所幸全国各地尚有一批不甘屈服的仁人志士在坚持反抗,也正如寂寥的旷野中,依旧啼响着声声高亢的鸡鸣。而他们这些君子,为着同一种信念和追求,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终于又重新走到一起来了。这难道不是十分值得庆幸吗?且不论将来是成是败,是生是死,光是能得到这一份情谊,就已经是人生最大快慰了!正是受到这种憬悟的感召,在座的朋友们听着听着,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强烈的冲动,心中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感激与挚爱。到后来,一个个变得神态庄严,热泪盈眶。就连查继佐,似乎也暂时不再去想哥哥的安危,面容明显地变得开朗和果决起来……也许是受到这种情绪的主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不再像前一阵子那样气急败坏,而是本着求仁得仁的坦荡情怀,把生死安危置之度外,重新变得有说有笑,并且认真地商量起接应义军的事情来。
    这样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忽然,外面传来了“轰”的一响,遥远而隐约。
    随后,又接连响了两声。这一次,清楚了一点,却依然在远处,像是就在南城那边。在座的朋友们不由得一怔,都专注地侧起了耳朵。
    “轰!轰轰!”又是几声闷响传来。这一回可以听得很清楚,方向确实就在南边的城上。
    “炮声!是炮声,开炮了!”余怀首先站起来,神情严肃地说。
    其他人却依然坐着没动:“是炮声?”“没错吧?”“莫非、莫非是我兵攻城?”口中这么疑惑地询问着,但是,眼睛却渐渐发亮了,终于,大家“哄”的一声,猛地跳起来。
    “不错,是打炮!”“是攻城!”哎呀,黄太冲总算打过来了!拔辶抛煲黄氪蠼校捎谝馔猓捎谖┮豢梢灾竿木刃峭蝗唤盗伲蠹壹蛑庇械憔灿瘛F渲校忠悦跋遄钗ざK遄挪榧套舸笊剩骸蹦牵颐歉迷趺窗欤?“后者果断地一挥手:“走,出门看看去!”说完,抬腿往外就走。其余的人连忙一窝蜂地跟着,一起走出密室,离开佛堂,来到后花园里。
    这当儿,已经时近傍晚,西坠的夕阳隐没到屋脊背后,在紧贴树梢的天空上,升起了一片巨大的,连绵不断的云朵。那灰黑色的、参差堆积的云朵,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边缘被镶嵌上一道血样的亮红,显得凝重、狰狞,而又瑰丽。不过,这景象并没有引起朋友们的注意。因为此刻占满大家心思的,是院墙外面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除了不断传来的炮声之外,还有街巷里鼎沸的人声、狗吠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大家的心情更加兴奋和紧张,几乎是小跑着向大门外奔去。
    然而,没等他们走到大门,就看见查家的几个仆人慌里慌张地奔来。“咄!
    站住!跑什么?”查继佐迎着他们喝问。那几个仆人立即停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查继佐又问。
    “回二爷的话,外面乱哄哄的,说是、说是大兵把南兵打败了,正在一路追杀过来哩!”
    “什么?”
    “哦哦,也有的在说:是南兵打过来了,正在南门外攻、攻城!”
    “混账!到底是南兵打败了,还是南兵打过来了?”
    “回二爷,这、这小人也说不清。”
    在查继佐主仆对答的当儿,其他人也跟着停了下来。听仆人这样说,余怀首先表示不以为然:“什么南兵打败了,我瞧不会!眼下南兵正在谭山,若是打败了,就该退往海盐,要不就退过江去,怎么会反而往这边跑?”
    “对,必定是南兵来攻城!”张维赤也附和说。
    “哎,还是赶快出去瞧瞧吧!”已经急不可待的冒襄大声催促说。随即,也不等大家答应,他就当先向外奔去。
    大门外果然一片喧嚣。暮色苍茫中,只见惊慌失措的居民纷纷从家中走出来。
    有的人已经开始往外搬东西,更多的人则东一群西一堆地围在一起,一边闹哄哄地议论着,一边伸长脖子,向城南的方向张望。而轰轰的炮声,还轻一下重一下地从远处不断传来……由于心中着急,几位朋友二话没说,就立即分头到人丛中打昕消息。然而,正如刚才那个仆人所说的那样,果然人言人殊,莫衷一是。大家眼见情势紧急,不由得焦躁起来,略一商量之后,决定干脆赶到城南去看一看。
    于是查继佐便吩咐手下的仆人在前头开路,大家一齐动身。谁知,没等他们迈开腿,挤拥在前面的仆人忽然叫起来:“啊呀,大爷!大爷回来了!”大家不由得又是一怔,正要开口询问,就看见仆人们已经自动向两旁分开。接着,查继坤那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夜色四合的薄黯里。只见他走得颇为匆忙,而且步履还有点踉跄。当发现弟弟和其他同谋者全都站在门外,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让大家跟着,一直走回大门里。
    “大哥,你……”看见查继坤在天井里站定之后,就低下头,老半天不吭声,感到惊疑不定的查继佐忍不住催问。
    查继坤这才缓缓抬起头,忽闪的目光在黑暗中颤抖着,声调里带着哭腔,说:“完……完了,我兵已经失败,败得很惨!这回可是全都完了!”
    “什么?我兵失败了?”“不会吧?”“可是——”好几个声音吃惊地插了进来。
    查继坤用袖子擦了一把鼻子,仿佛在极力稳定情绪,随后举起一只手:“哎,列位且听弟说——刚才,张尧扬把我召去,原来并非别的事,也并非光是召弟一人。他把城中的缙绅之家都召去了。据他说,适才接到杭州发来知会,只因昨日江潮忽然失期不至,江水浅落倍于平时。北兵探知,遂乘机于七条沙驱马涉水,大举过江。方国安得报惊慌万状,当即拔营先逃。随后,江上列营也闻风溃散,争相向东逃窜。眼下,北兵正沿钱江东下,追剿败兵。因此张尧扬传谕城中缙绅之家不须惊慌,要合力助他安抚百姓,紧守城池,还要帮助北兵截击溃逃的南兵——总之,这下子是完了!全都完了!”查继坤声调低沉地说着,泪水随之从眼眶中汩汩涌出,并且顺着瘦小的脸颊不断地流淌下来。
    可是,周围的朋友却被他所说的消息彻底惊呆了。的确,这个天塌一般的噩耗来得太突然,也太可怕。偌大一场起义,在浙东已经坚持了整整一年,直到前几天,还是好端端的,正准备大举出师西征,竟然一夜之间,就全线崩溃,使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基业归于毁灭!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啊,不会的,不是的!怎么会这样子?不会!笃定不会!”余怀跳起来高叫。
    “不错,”张维赤表示同意,“一定是张尧扬妖言欺人!”
    “是的,会不会是鞑子夸大其辞?”冒襄也问,不过,口气已经有点迟疑。
    查继坤摇摇头,苦笑说:“败兵的船只已经逃至海宁江面。刚才城上发炮,就是为的拦截他们。张尧扬还让我们到城头上瞧一瞧。弟因急着回来,才没有去。”
    “那么,我们也瞧瞧去!”余怀激动地一抹眼泪,打算转身就走,但是却被柳敬亭一伸手,拦住了。
    “哎,不要去了!”他沉静地说,随即转向查继佐,问:“事到如今,不知贤昆仲打算如何处置?”查继佐也像刚才他哥哥那样,没有立即回答。凭借大堂里透出的灯光,可以看见他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像在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又像在紧张地思索。直到大家快要忍耐不住时,他才抬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手下那个人已经放回来了。总算事机尚未败露,我等倒还好办。令人担心的却是黄太冲,他今番孤军深入,又没有人报信,只怕危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