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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春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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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帶】
    一
    早晨一枝進來我房裏掃除。我臨窗趺坐,對著新洗抹過的几面,上放著紙與
    筆,紙如池荷,筆如菡萏,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語。我請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
    ,在几側跽坐一回。我愛這樣低的窗檻,低的几,低低坐著的人,在簷際葡萄的
    葉葉新陽裏。
    在日本人家借房間住,食宿包在一起,就好比是待親戚待人客。我借的是一
    個六疊的房間,靠近後院,倒是朝南。一枝除了每日三餐捧案齊眉的侍候,還給
    洗衣裳,早晨進來掃除,晚上臨睡時進來攤好被,放下帳子,然後再拜掩扉而去。日間是她在廚下,或在做針線,稍為有一歇空,就記得送茶來,有時還有點心。若有朋友來看我,她來敬茶敬點心是不必說。
    第一天我就留心看她在人前應對笑語清和,而偷眼瞧她捧茶盤捧點心盒的動
    作,她臉上的正經竟是凜然的,好像是在神前,一枝是掃地煮飯,洗衣做針線,
    做無論甚麼她都一心一意。空下來她到起坐間跽在阿婆旁邊吃茶,她的人好像花
    枝的斜斜,而又只是小女孩的端正 話。
    日本的少婦是比少女美,因為她的女心一生無人知,她嫁得丈夫好比是松樹
    ,而她是生在松樹蔭下的蘭蕙,幽幽的吐著香氣。一枝家是士族,她的丈夫卻是
    入贅的,且有了孩子。日本人家的贅婿大概不自然,尤其上頭有阿婆,她不是一
    枝的生母。男人的塌葺,阿婆的獨愎,連一枝的小孩亦有阿婆幫在頭裏,敢與一
    枝平等。因此一枝沒有為妻的成熟,其至也沒有母性的成熟。又因她皮膚生得白
    ,而且她走路的姿勢像小女孩的可憐相,路上生人還當她是未嫁的姑娘。一枝的
    父親是當她還在女塾讀書時就去世了,生前因只有她一個女兒,當她如珍寶,父
    親若在,亦不會給她找這樣一個男人的。
    中國畫裏有畫一株牡丹,旁邊畫一塊石頭與荊棘來相配,但不知一枝與阿婆
    與男人是不是也可以這樣的相配。她結婚以來,於今十年,前半都在戰爭中。美
    國飛機來轟炸時,一家疏開到金澤,一枝背了小孩沿街賣柿子,趁錢幫貼家用。
    一枝後來向我說起,我不禁要心疼地,可惜她,我可以想像她在街頭賣柿子也像
    在堂前應對嘉賓,而且那一籃柿子也是自家院子裏結的,並非她真的懂得販賣水
    果。
    我相識一家名門,父親是日本當今人物,他的小姐出嫁了,女婿住在岳家,
    以此她仍得在父親身邊。我去看她父親,都是那小姐出來敬茶上酒饌。她經過人
    客旁邊時斂身斜趨,翩若驚鴻原來是生於敬。而我亦怕會使她不安,連不敢逼視
    她。曹子建在人前見甄后,只覺她「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亦因曹子建自己是
    禮義之人。這家小姐的相貌生得像她父親,吊梢眼,俊俏之極,變得都是英氣。
    一枝沒有這樣美,但是因她的美不夠規準化,所以更有人生的現實。最現實
    的存在是世上人家,我只願與她同道生在世上人家裏。世界上惟中國的戀愛故事
    ,每每是仙子謫下凡塵而起的因,如白蛇娘娘,她愛許仙,寧是愛的那人世紅塵。
    我搬過去第三天,晚上請阿婆與一枝看電影。在電影院裏,一枝傍著我坐,
    暑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曉得壞。後來一枝
    說起,她道、「那晚臨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臂膀上你的手搭過的地方,想要對自己
    說話,想要笑起來。」
    一枝每朝來我房裏掃除,我總請她在几側稍稍坐一回。我日語只會說一句兩
    句,攀談時用筆寫,亦不過三五句。先是我問起她的男人,她答說男人對她很冷
    漠。在生客面前她這樣老實的答話,只因她對我敬重,而她亦真是無邪。當下我
    只覺肅然,一切都是這樣的好法,連我的壞念頭亦壞得來新鮮。
    還有是因為說起簷際的葡萄,我問一枝可曾有過戀人,她答說有過。是她剛
    畢業女塾的那年,有個醫科大學的學生下宿在她家。但是不能希望招他為贅婿。
    後來他結婚了,婚後他還來過一次,一枝敬茶上饌,他只與阿婆說話,一枝在廚
    下,兩人甚麼也沒曾表明心跡,可是一枝知道他的新妻是不合他的意的。她道、
    「自那時至今十年了,不能忘記。」而她與那人是連執手亦沒有過。一枝的人好
    像是春雪初霽時牆根的蘭芽,尚未臨風開放。
    日本真是神之國,日本的肴饌就像是供神的。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
    ,白衣如雪色,一條大紅的裙子攔腰繫在衣衫外面,非常鮮潔的顏色,臉上只是
    正經與安詳,而因是年青女子的緣故,雖然素面,亦似聞得見脂粉的清香。而日
    本的男人則是神。印度有隻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罷起舞,舞到中間,那尊
    金身的神像亦下座來,與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強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
    與一枝遠比這個更好。
    我與一枝竟是兩人都沒有遠慮,且連愛情都尚未有,如中國民間舊式結婚,
    洞房花燭單是喜氣而不激動。舊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見。日本人於元日這一天
    去參拜神社叫作初詣,我與一枝相識尚得幾天,連彼此的人都尚未打 清楚,亦
    好比是初詣。
    二
    我是陽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海道各地炭礦及造紙廠演說
    ,池田同行。在苫小牧初識宮崎輝,他請我遊洞爺湖。
    到洞爺湖已傍晚,我就進了旅館,並不急於想要眺望,雖然湖水之聲即在窗
    外。帝王垂旒我未見過,我只見過新娘垂旒,她眉目端然,不但非禮勿視,連好
    東西亦不隨便看,因為風景雖好,可是她的人遠比風景貴氣。那窗外湖水之聲分
    明知道我已來了,但是我還比湖山難覿面。翌朝跟宮崎及池田到湖邊走走,我亦
    不出主意要泛舟。湖心有小山紅樹團團圓淨,我沒有上去。
    在洞爺湖時,池田寫家信,我寫了一張明信片與一枝,寫得極簡單公開,等
    於只是報告了程期。我與一枝相識,至此亦還不過半個月。
    翌日到登別溫泉。日本的風景太像風景,我是凡到一處即刻會有想要住下來
    之意的,但亦不想住在風景區,風景區與工業區一樣的太專門化,可是地獄我還
    是第一次到。日本人把出溫泉的山谷叫做地獄,登別地獄在山谷中,那裏一派白
    霧瀰漫,遍地佈滿硫磺,寸草不生,隨處皆是孔穴,硫磺水晝夜汩汩沸湧,一舉
    步都要當心。遊人約二三十,行走時又警戒又嘻笑,真好比是一群菩薩。記得馬
    一浮與人書云,「生此亂世,如人行荊棘斷垣中,各有自身莊嚴。」何況我在日
    本還有閭闔人家之好。
    這次到北海道去了半個月,回來卻見一枝病臥在床,半邊腮腫了起來,這種
    病大概是小孩患的多,我鄉下叫做生朵腮。我寄給她的一張明信片,她懷在胸口
    貼肉小衣裏,算著日子等我回來。我出外也心裏念著她,竟寫信給她,她以為這
    是不可能的。
    這回病起後,她覺得做著家務事情都有一番新意。日本人家白天很靜,男人
    上工去了,孩子上學去了。一枝在廚下我也跟到廚下,寫寫文章又尋去到她身跟
    前。早飯後好洗碗盞,一枝梳粧,我在旁邊看她。問起昨天買的脂粉,她笑道、
    「昨天下午,我就試搽了,無人自己對鏡一生懸命的學習,為要使你歡喜,說出
    來都難為情。」我說,我要與你結婚,一枝卻道、「不可,我是人妻,只要像現
    在這樣子就好。」我的問是自己亦知道不夠誠意,而她的答亦是,怎麼可以這樣
    不作打算!她梳梳頭又笑、「你說我生得好看,從此對鏡自己端詳,果然還好看
    似的。」
    以前慧文的嫂嫂說阿哥於女人是「好歹不論,只怕沒份」,她這話大約也是
    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來,常時看見女人,亦不論是怎樣平凡的,我
    都可以設想她是我的妻。所以我心裏當一枝已是我的妻倒是真的。一枝每去買小
    菜回來,總帶一串葡萄回來與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錢,這份私情就值千金,況又
    兩人這樣天天在一起,還不是夫妻是甚麼。即如此刻我看她梳粧,只覺雖是人世
    的大憂患,到了她這裏亦像小小的口紅,粉盒,梳子,夾髮針,無一不好。我寫
    了首詩贈一枝,詩曰、
    兵敗英雄盡國破王風墜
    尚有好女子委婉仍敬止
    灑掃庭戶淨日色亦如洗
    對此無邪人煩憂忽可理
    與君度千山又越萬重水
    三
    一枝家裏種的葡萄比市上的遲,往年都是分贈親友鄰舍,雖然統統摘了也只
    得二三籃。還有是柿子。今年這些草木之實都變為一枝待我的心意。但我在一枝
    家住了兩年,前庭不過到了一二回。日本人家有講究的,前庭不種花,惟是水木
    清華,對著它,使人要正襟危坐,而又灑然,可不是叫你下去踏看的。一枝家的
    前庭沒有這樣講究,我記得柿樹就也種在那裏,而且結實不大。(犬+白)江村中山
    優家,連他院子裏種的玉蜀黍都不如人家的,是因為貧,但亦是中山優的氣概。
    一枝的比不上人家處亦如此使我思省,她的人看似容易被傷害,最是她與我的事
    危險潑辣,她這樣幼稚,但是好像李白詩裏的、「衛青不敗有天幸」。
    因為提到柿子,一枝說起敗戰直後沒有糖,家家的柿子削下的皮,鄰舍都來
    討去熬糖。彼時她家在女塾相近的一宅洋房裏亦種有柿子,那宅洋房我一次與一
    枝在就近散步時她指給我看過。這樣的房子一枝的父親遺下有五宅,敗戰後阿婆
    把來三文兩束賣掉了四宅,還把一枝的和服多賣給了鄉下人,換了食糧了。說起
    種種,一枝可是沒有一點追惜。她對於阿婆,對於亂離的時勢,都只是一個婉順
     話,過的日子簡直沒有遠圖似的,如「長安少年無遠圖」這裏的氣概是自有大
    信,幾乎要飛揚跋扈了,所以她與我的事亦纔能有這樣好的糊塗。
    我愛在一旁看一枝開衣箱,她尚留得幾襲品級很高的和服,是她為女兒時父
    親做給她的,至今如新。和服是可以在衣箱裏一世,而取出來穿時仍是新的,而
    一枝的人便也有些像這樣。我開口向一枝要東西只有過一次,是向她要包袱,而
    她就給了我,上繡著金線鳳凰,是她做新娘時用的,其後我寫今生今世,就用它
    來包文章稿子。
    我又愛看一枝穿和服。一枝平時穿西裝衫裙,有事則穿和服。和服美在外面
    ,艷在裏面,穿的時候與脫的時候特別有女體的清香。那襯在裏邊的是桃紅,我
    叫不出名字,外穿金繡銀織襦袢,廣袖大帶,一層一層都是女心的喜悅。但一枝
    對於現代東西都有一種謙虛,她穿西裝衫裙也好看。而有幾次她是為舞給我看,
    特地穿起和服。
    一枝舞得生澀,但是生澀亦好,因為這裏更有她的人。我看過能樂與歌舞伎
    ,但另外還有一種舞,如序之舞與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劍道的人穿的,
    素面執扇而舞,動作簡靜大方,連不覺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端然。一枝的舞
    便像是這樣,在舞與日常動作之間。
    轉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與她去看歌舞伎。這一天她亦特為穿和服。
    與她在一道,使我對於東京都這個現代大都市只是有好意。一枝在女塾讀書時,
    父親還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爾來十餘年,今日纔又與我同道出來,使人對於
    歲月也只有是好意。
    一枝去銀座購物或去何處訪親友,一年中也不過一二次,平時在家只管家務
    ,買菜購物也只在近地。原要有這樣的簡靜,纔現代都市亦可以是悠悠人世。我
    不與一枝虛華,買給她的只是些家常的衣著與用物,及陪她去配眼鏡。有時我還
    去小菜場看一枝買東西,小菜場一天裏於午炊晚炊前有兩陣忙頭勢,一枝雜在人
    叢中立於魚肆菜攤前,總不追越奔競,等著見店夥的人手稍空,纔說、「?願?
    ???,」像纔被父母與先生教出來的小女孩的規矩。我不禁想起曾國藩題在揚
    州十二圩的對聯、
    金焦兩點劫後山容申舊好
    萬家食貨舟中水調似承平
    我是從一枝,纔曉得小菜場與百貨商店有著萬民的生活情意的可珍重,而且想到
    了承平。
    兩人經過百貨商店,站著看一會。一枝並不想要甚麼,她說單是觀看已好。
    她說、有幾次我買了小菜,想著回去炊夜飯時光尚早,順便進去幾家商店涉覽,
    阿婆問我耽擱怎久, 我說了,不信道、「你又不想買,也有個可看的?」又說
    起她在女塾讀書與同學去買東西,她一買就買一件最貴的,付出五塊錢,同學驚
    異道、「看不出一枝,平常不見她用錢,卻這樣大派!」
    可是一次阿婆叫一枝出去買小菜時帶便買一隻盤子,她卻買回來了兩隻,到
    我房裏來一轉,笑道、「盤子買壞了。」我去到起坐間,阿婆果告訴我說一枝只
    曉得價錢便宜,不會買東西。一枝在廚下炊飯燒茶,好像小女孩做錯了事情,
    見大人在說她,她亦不分辯,她亦不介意。我要了那一對盤子來看,是青花彩釉
    ,有庶民的平常無奇,倒是覺得好。阿婆於翌日自去貼錢換得了一隻盤子,形制
    缺一隻角,但是我不喜那種風格化了的雅致。
    我在房裏寫文章,猛不防一枝進來,跳到我背後一蹲身,說道、「好去吃飯
    了。」我纔回顧,她卻早已坐在几側燈前,眼睛裏都是笑。她忽然感觸道、「但
    我不是輕浮的呀。」見我信她,纔又歡喜。我立起身來抱她一抱,她叫一聲、「
    我的好人,」端詳著我臉上、「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又道、「你若叫我死,
    我就死。真的,你說一聲,我此刻就死。」
    我去清水市,一枝來房裏幫我整好行裝,我立起來在房間中央,執著她的雙
    手。她微微仰起頭看著我的臉,她的人即刻像一株草的枯萎了下去,說道、「你
    走後我冷清。」我安慰她、「三兩天就回來的。」二人就是這樣的單純的思慕。
    隨著日子多了,我也越來越心實,二人商量結婚的事,但是一枝得先離婚,
    這個我不能代她出主意。我只想起五四運動時代的解除婚約與離婚,日本人該如
    何也來一次像這樣的新事,一次在明治神宮外苑,我與一枝看紅葉,我就把中國
    五四時代青年對家庭尊長的態度說給了一枝 。可是當無因無由的覺得了五四時
    代的清潔只是中國的,日本若有像這樣的新事,亦畢竟異致。
    是年冬我又去北海道演講,池田同行。行前兩天我與一枝小有意氣口角。新
    近一枝彷彿在想甚麼主意,對我不好明言,她大約是在想要與我斷絕。看她這樣
    不樂,第一次使我感覺她是大人。北海道紛紛揚揚的下著大雪,我在火車上無時
    不想著近來與一枝的事,想著就正襟危坐,因為濃愁,反為寂然如水。但是一枝
    得知我的歸期,又在車站接我。火車到上野,還要轉車纔到得一枝家附近的車站
    ,一枝在那裏已經等了二小時了。她穿和服,披著大圍巾,好像霞帔,立在月台
    上。日本的少婦在車站或街頭等人,那種安詳,使人想到尾生之信。還有日本少
    婦乘電車,不競座位,只安詳的立在屏側,低頭向壁,連風景亦不看,好像新娘
    垂旒的端然。一枝也不過是這樣一個尋常婦人。她在車站月台上接著我,下午釀
    雪的陰天,兩人只是覺得親,卻不是戀愛,乃至不落夫婦,不涉成敗。一枝但說
    信收到了,我亦但說些途程,告訴她池田已回清水市去了。
    自此一枝不再有三心兩意。而且自此一枝變得像大人,她不再對我作太多的
    抱歉,而且有些地方不 我的話。
    轉瞬過年,她把天井門窗都揮了塵,備辦年貨,(米+麼)(米+茲)紅豆魚鮮蔬
    菜買足,安排敬神祭祖,與新年裏的待人客。做人的事便都像這樣,有多少憂喜
    在裏頭,但是真實不虛。
    元旦開筆,我磨墨執筆,舖好宣紙,寫了一張條幅,要一枝也寫一張,即把
    前日她作的一首和歌的意思改成漢詩,她照著寫道、
    情比他人苦意比他人真
    相守越風濤相約舞陽春
    四
    日本人過年不及中國人過年繁華,先沒有散入千門萬戶的爆竹。日本過年也
    有親友的熱鬧。西洋人聖誕節與新年連在一起,送禮物必是刻意苦慮擇定的紀念
    品,我總覺不如中國人的送盒擔,單是雞魚時鮮之物。日本人親友間送禮,意思
    也與中國的相仿,只是儉約些。日本人家的門松非常好,有一種清冷冷的喜氣。
    街頭與電車中婦女只見是和服翩遷,也真有開歲遊春的感覺。日本婦人繫當胸與
    背後的帶,使她的人變為像紙剪帛紮的。腳下白足袋草履,所謂草履,有一種卻
    不是草編的,底總有二寸厚,足登在上面,人就像被托在盤子裏,好比是人形了。日本人的新年只覺天下無事,他們元旦去參拜神社曰初詣,好比從祖先以來到
    得今天,出去外面打江山還在初初起頭。
    隨後來了春天。六朝人詩、「春從何處來,拂水復驚梅。」古人定立春是春
    天初來到的日子,草還是黃的,卻不知如何竟有了青意了。水色更難辨,可是水
    面風來,已是不同,這彷彿紅樓夢裏賈寶玉問林黛玉的話、「是幾時接了梁鴻案?」也彷彿是我與一枝的事,是幾時起的愛意?如此分明而難辨。
    三月三女兒節,日本家家供人形,一枝先一晚已把來擺設好了,翌朝我纔細
    細的看。是一個龕,形制像朝廷,中有許多小小的塑像,天皇與皇后南面坐,前
    列分左右文武百官,下來稼穡工賈,男女伎樂,背景是高天原,一抹旭日如櫻花
    之色。這本來是天下世界的牡觀,卻都成了小女子的喜悅。
    四月櫻花天氣。中山優大野信三古田常司等邀我到村山看櫻花,好花好天氣
    ,出來看花的人漫山野,婦女競試新粧,男子載酒歌舞,彷彿中國漢唐盛時。但
    我辨味劉禹錫的竹枝詞、
    春江月出大隄平隄上女兒連袂行
    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
    覺得日本的仍是日本,中國的竟是中國。我寧愛的櫻花是高花,而隨處開在里巷
    ,開在沿電車線路的旁邊,好像人家雞犬都在雲日裏。
    我與一枝到新宿御苑去看櫻花,但是兩人只顧說話,還比看櫻花要緊。歸途
    在新宿街上吃點心,我與一枝早已不分彼此,但兩人這樣到點心店裏坐下來又別
    有一種新意。西廂記裏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大約自古昔以至現在,食
    真乃大事,夫妻也要在這裏得到證實。當下兩人吃過點心,走向車站。經過刀劍
    店,我站住看一會。經過糖食店,一枝買些糖食回家給小孩。
    五月鯉幟飄飄。我與池田到京都,在嵐山溪石邊,我心裏想幾時總要帶一枝
    到這裏來一來。但我不喜二條城,中國三國演義裏的英雄與平民甚近,日本可是
    太平記裏的武士,乃至源氏物語裏的美人,都太專門化,那二條城的威力有重壓
    感。我亦不愛奈良的東大寺,太繁褥了。倒是那大佛是唐朝工賈渡來所造,為日
    月所照,風掃石壇石階無塵,使人只覺古往今來,他鄉故國,皆只是一個顯豁。
    我佩服的是桂離宮的庭院,那池塘實在造得有本領,一派海洋之氣。日本的鯉幟
    ,好處亦在使人只覺閭闔人家,與五月的天空皆是海洋之氣。
    歸途在大阪、(土+界)、名古屋,幾處商工會議所演說。在(土+界)參觀紡織
    工廠,正值星期六下午休假,機器間惟兩個女工在灑掃,陽光照進來,那女工好
    像是在人家裏灑掃的悠悠情意。
    我凡出門,一枝不能為我整裝解裝,如人家婦人的服侍丈夫,因為環境之故。但我是向來從妻子都沒有過怎樣被服侍的。一枝會指壓,我都不要她按摩。我
    甚至不慣被愛,卻仍如我小時在胡村所見,男耕女織,是夫婦就是夫婦,沒有所
    謂愛不愛的。
    六月七月,長長的暑天,白晝靜靜的人家,一枝在廚下,時或有小販沿門叫
    賣。八月盆踊。殘暑仍如夏夜,街上遠遠就 見鼓樂。
    惠比壽驛前廣場上搭台,台的頂層像印度式的塔,中層下層周圍低欄舞廊,
    圓徑可十餘丈。台上層層燈籠。又從廣場四角椓柱牽繩張到台上,亦懸空掛滿燈
    籠。初秋晝長,吃過夜飯天色尚早,就已開始。頂層一人擊大鼓,播音機放送民
    謠,少男少女數十人走上舞廊,應著鼓樂的音節起舞,如推如引,如翱翔,一隊
    女子間一隊男子,像走馬燈的舞過去。女子多是當地人家自十一二歲至十七八歲
    的女兒,皆艷服長袖,人如櫻花。男子亦穿和服,惟是庶民裝束,赤腳草履,衣
    裾拽起塞在腰裏。這種庶民,好像從古以來天下都是他們的,連沒有朝代的間隔。如此中層下層同時起舞,舞過去又舞回來。至第三匝,舞回原處,鼓樂聲停,
    舞者散下,40上惟餘明晃晃的燈籠。隔得數分鐘,鼓樂又作,又舞如前,如此一
    遍又一遍。舞隊中尚有扮故事的,好比中國燈市台閣扮八仙過海,但他們是扮的
    漁樵。
    漸漸夜氣愈深,台下看的人愈來愈多,天上的星月,街上的電車,暑夜裏一
    個天下世界皆在燈籠與鼓樂聲中流去。這盆踊也是多帶海洋之氣,舞與謠曲皆有
    些兒蕩。
    我與一枝在燈火人叢中看罷回家去,路上月色滿地。一枝說、「方纔你沒有
    覺察,我立在你身邊儘看著你,你的眉目神情竟使我膽怯起來,想著自己配不上
    你。」又走得幾步,她在月亮地下停下來,執著我的手,她的身高只到我眉毛。
    她稍稍舉頭,面對面看著我,只覺天上的月亮這樣高,我的人這樣近。她說、「
    你莫拋棄我的呀!」我答,等到可以回中國,我與你到胡村去上墳。而此地是日
    本,一枝的父親的墳,秋天我與一枝去上過。
    五
    我與一枝的事沒有告訴池田。上次問起姓蕭的,池田道,他與人妻同居,破
    壞他人的家庭。池田自是心直。但我每在新聞紙上看見現在的日本人稍稍越軌就
    一敗塗地。為了遊興。為了邪戀。現代社會裏人們的一點點道德,也像他們的一
    點點薪給一樣,你要揚眉吐氣便休想,你要闖禍自殺便有分。像我這樣身在外國
    ,沒有根蒂搭鐸,單靠朋友間彼此敬重,對於男女間這樣的事尤其要小心。但是
    不然。我倒要做個強者試試,看是不是如此容易就統統壞了。
    住在一枝家兩年,後來我遷居,不能再與一枝天天在一起,有時就難免憂愁
    滿目。一次陰雨連旬,池田久無信來,我忽忽遂病。不是為與一枝的事,而是我
    的日常情意荒失,至於要不能格物了。原來故國山河之思,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徵信只在於現前我對人對事物的好情懷,可是我如何竟會忽然覺得心智短絀,對
    自己也霧數不可喜了呢?
    我自出亡金華道上以來,常恐人世的大信失墜,那時好得眼前人有秀美。今
    在日本,有一枝也一樣。但是遷居後,一枝要隔幾天纔來看我一次,常時未免太
    清寂,甚麼事情我便要去多想。雖說知天可以不憂,達性可以忘情,但我有時仍
    會心裏解不開。因為憂患是這樣的大,因為這裏是要看你做人的修行。我如今做
    人,真可比淨飯王的太子入雪山修行,中間有一時期,他曾失去了三十種相好,
    八十種莊嚴,叫人看了心疼,何況我還比他是個世俗之人,又焉得不有時而憔悴。
    我原是鄉下孩童出身,至今天氣變化與人事驚險不能使我病,病多是因為自
    己做人有欠缺。並非那一樁事情做錯了,而是在一些極小的地方對自己不滿了。
    每逢這樣的時候,其麼都無用,惟有等自己想明白了,倒也不是悔改,不知如何
    ,當下就又灑然,病也好起來了。我如何可以不看重人世的憂患。古來遊戲天人
    之際者,如李陵的亮烈,諸葛亮的謹慎,他們亦寧是有淚如傾的人,只是他們不
    見得當真哭泣罷了。而我給朋友寫信,亦從不咨嗟一聲,並非自制,卻是只為面
    前的紙張筆墨都這樣靜好。解憂不是解決問題,或辦妥了一樁事情就可以,而寧
    是在與問題或事情本身無關之處,如窗外的一草一木,室內的一桌一椅,對之只
    覺我與萬物歷然皆在,當下就有著個安心立命了。解大憂是要以格物。
    春雨瓦屋庭樹皆淨,我一人在房裏,席地就窗口矮几前趺坐,小病心事如水。無端想起了王昌齡的詩、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捲珠簾春恨長
    斜抱雲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
    我把來在心裏過了好幾遍,只覺就是寫的我對中華民國的思慕,並且對我自己這
    個人愛惜起來。聊齋裏有篇白秋練,那女子因思慕湖水成疾,要她的男人為三誦
    唐詩「楊柳千條盡向西」,當即病若失,我很能明白這種不切題的好。
    且說我這回遷居,也是借的日本人家的房間。這家母女三人,敗戰直後那幾
    年裏全日本的生活很苦,使這位四十幾歲的婦人變為剛硬,她的兩個女兒,大的
    新近進了銀行勤務,小的也就要高中畢業了,都是標準化得沒有內容,我與她們
    不大合得來。敗戰後日本的英雄美人一耙平,這也有一種曠蕩,原來可以走平民
    的清華貴氣,但現在的是這樣一種社會,在那裏正經只能變為藐小,而調戲又只
    能變為卑鄙。
    我不能忍受人與人有阻隔。如果可能,我願意迎合勢利拐騙者,迎合赤腳抬
    轎者,迎合剛硬無內容的婦女,迎合凡與我說話不通的人,總要使得說話可通。
    但我和有些人到底落落難合。我為此心裏切切,如云「悲悲切切」,只是沒有悲
    ,而且我仍是我自己的罷了。我是這樣一個天涯蕩子,所以對一枝有感激。
    我借住在那家亦二年,一枝倒是心思安定。她頭一趟來看我時,與後來逢年
    過節,她都買盒點心送與那房東,因為我既在她們家居住,寧可客客氣氣。一枝
    給我買來一床被面,一條毛毯。她來了就兩人在房裏吃午飯,是方纔我去接她,
    在驛前買來的麵包牛乳水果。洗了棉被,也是她帶了針線來給我翻訂好。
    春天電車線路邊櫻花開時,我在車站接著了一枝,兩人步行到我的住處。她
    穿的鵝黃水綠衫裙,走得微微出汗,肌體散發著日曬氣與花氣,就像她的人是春
    郊一枝花,折來拿進我房裏。一枝的臉,原來好像能樂的女面,平安朝以來經過
    洗煉的日本婦人的相貌,一枝除了眉毛不畫在半額,其他單眼皮,鼻與權靨,神
    情無有不肖,連嘴巴微微開著也像。但是比起這種典型的美,我寧是喜愛她此刻
    這樣的走得熱起來,面如朝霞,非常的世俗現實。
    我與一枝凡三年。一枝也不知啼泣過多少回,我也不知生氣過多少回,濃愁
    耿耿都為她。但是後來到底不能了。一枝不能嫁我,而我後來亦另娶了。
    我到清水市龍雲寺去住了半年,開手寫今生今世。而我如此獨自住在佛寺裏
    ,亦算是與她分苦之意。一枝到時候有信來,還寄來餅乾,給我寫文章夜深肚餓
    時好當點心。信裏說這只當是貧者一燈獻佛。她擔心我是不是生活費發生了困難
    之故。她這關於生活費的一言,即刻使兩人的情意有了分量。她沒有一點兒怨,
    沒有一點兒疑,沒有一點兒要求。女子的謙卑原來是豁達大氣。
    一枝為人妻,不能離婚嫁我,亦不必有恨。那男人雖然一無出色,但亦萬民
    與豪傑同為今天的一代之人。我嘗見一枝在前廳為家人做針線,雖是裁剪的一塊
    廉價的衣料,她亦一般的珍重。下午的陽光斜進來,院屋閒靜,外面隱隱有東京
    都的市聲,天下世界皆生在這裁剪人的端正妙嚴,她的做人有禮敬。
    六
    我於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寧說是知。中國人原來是這樣理知的一個民族,
    紅樓夢裏林黛玉亦說的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卻不說是真
    心愛我的人一個也難求。情有遷異,緣有盡時,而相知則可如新,雖仳離訣絕了
    的兩人亦彼此相敬重,愛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實是百年亦何短,寸陰亦何
    長。桃花扇裏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絕情緣,兩人單是個好。這佛門的覺,
    在中國民間即是知,這理知竟是可以解脫人事滄桑與生離死別。我與一枝曾在一
    起有三年,有言賭近盜,奸近殺,我們卻幸得清潔無礙,可是以後就沒有與她通
    音問。李白詩「永結無情契」,我就是這樣一個無情的人。
    一枝我敬她是日本婦人,日本民族的偉大,使我此來日本,抵得過昔年玄奘
    到印度。玄奘學印度文明,果然是不可以談戀愛,我對於日本,卻真要感激一枝。而我見著日本的好人好東西,都是出於無心。
    這裏只說有一年春天,我閒遊水川,在水川神社恰巧有舞獅子看。音樂只是
    鼓和笛,那笛聲非常高,細細的,卻震得人耳欲聾。神社的庭中硬泥地上,分四
    隅站著四個年青女子,自頭至頸,戴上一架花燈似的東西把來遮沒了,和服春帶
    ,和服是棉布質地,橙黃一色,下襬一欄青色印花。她們各人手執兩支咫尺長的
    竹管,好像是做拍板用的,其中大約是灌的銅片錫片。她們隨著笛聲,同左前斜
    進一步,又退回來,同右前斜進一步,又退回來,每左右足伸出時,雙手也隨著
    身體伸出,把兩支竹管左手的按在右手上,擊一下,右手的按在左手上,擊一下
    ,「撒拉!撒拉!」獅子只一隻,是男人扮,青黑色,從當中空地上舞起,舞到
    站四隅的女子身跟前,偎偎依依,一個又一個的舞過去,繞過去。
    我從亦未見過有像這樣好的獅子舞,那一天真是好運氣,以後我還常常想起
    ,但是沒有特意打 什麼節日要再去看過。這就可比是我的對一枝。古人說不貪
    夜識金銀氣,我是對於愛情亦不貪。
    大約也是因為時勢的緣故,前此我與之有夫妻之好的女子,皆不過三年五年
    ,要算與玉鳳最長、七年。但即或只是邂逅相見,亦已可比有人在南山松樹下看
    見了金雞,或那個朝代出了真命天子,有福分取得了紫大山上的兵書寶劍,這樣
    的難逢難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