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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那年月阳光灿烂》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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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李小平陷入了忧郁之中。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第一小学里,到处都是潮湿的松软的泥土味。李小平走过桂花树和老香樟,到了小学最后面的天主堂。天主堂只剩了一座空空的建筑,哥特式的尖顶,早几年被雷电击中,拦腰折断。墙壁上的颜色也正在剥落,青灰、凝重而阴郁。碧绿的爬山虎,布满了整个墙壁,似乎同墙壁长到了一起。平时,李小平很少到这边来。"文革"时,一小的校长程浩斋就是在这天主堂里吊死的。传说就是现在,每逢阴雨天,还能听到天主堂里莫名其妙的声音。有人说那是程浩斋在同主说话,还有人说那不是在同主,而是在同那一整个混乱的年代说话。他是在替自己申辩,替那一个时代在屈辱中死去的人们申辩。
    李小平是见过程浩斋的。程浩斋死时,他也有五岁了。
    程浩斋是剃着阴阳头吊死的,那时,学校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批斗。李长友经常被拉过去,陪着程浩斋,在广场挂着牌子,跪在台子上。同时被批斗的还有当时的青桐县的县委书记李则安。他被关在一个高高的笼子里,周围的人不断地向他吐着唾沫。程浩斋死后,一小的斗争也突然结束了。李长友回到平静的生活中。过不多久,李则安也在笼子里突发脑溢血走了。一小这边在天主堂四周新建了一座内墙,只留了一座小圆门。圆门内,芳草萋萋。天主堂的窗子半开着,因为雨水的侵蚀,随时都像要掉落下来一般。
    李小平推开虚掩的圆门,草便一下子扑了过来,草上还有雨珠。他看见其实这草丛里是有一条路的,而且看得出来,是经常有人来走的路。沿着小路,就到了天主堂的门口。门也是虚掩的。他站着,听了听,又朝里面望了会儿,才推开门。天主堂高大的穹顶一下子展现在眼前。穹顶上的壁画,依然鲜明而生动。他有些呆了。许多年的风雨与寂寞,并没有消失这天主堂的威严与神秘。他看见在墙角,堆了一些破旧的书籍。他拿起一本,是《圣经》。他念了几句: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顿时,天主堂里仿佛有了无数的回声。
    李小平放下书,走出天主堂。在圆门口,他回头望了一下,天主堂正在收拢。过往的时间,其实是永远不可能进入的。
    这样想着,李小平更加忧郁了。
    回到房间,李大梅的窗帘依然关闭着。只是最近几天,她的心情似乎好些了,有时也能听见她在哼着《希望的田野》,或者《乡恋》。王月红依旧每天出去,李小平有几次甚至想告诉父亲李长友,让他稍稍地……注意或者警惕一下,但是,他没有说。李长友对这些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兴趣。李长友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回家做家务,有时发呆,站在走廊上望天。天空落了多少滴雨水,他大概都数清了。吃饭时,李小平看着王月红,李长友不断地为王月红夹菜。李小平看着就有些气愤,但他又不好发作。匆匆地吃完饭,他出门站在空场上。这是周六的下午。他走到校门边,进了传达室。一个月前,他把自己的诗歌寄了一些出去。他得等着回音。然而没有。信倒是有一封,是吴德强的。李小平边走边拆开,吴德强说:"魏婷跟那个乡干部结婚了,而且听说很快就要生孩子了。人生如梦。小小的木鱼镇,把所有的日子和理想都压碎了。我想出去。"他问李小平,能不能想想办法,调到山外来。
    李小平想,调到山外来不是不能,可是……
    昨天,李小平还听王校长说,学校可能要进两个老师。一个是今年师范分配的,另一个是从乡下调来的。一男一女。那个调来的女的,据说是陈县长未来的儿媳妇,是地区师范毕业的,跟李小平一届。人长得漂亮,县长的儿子下乡时看见,就喜欢上了。陈县长的准儿媳妇,还能不调?而吴德强,一个木鱼镇上的小学老师,他想调到山外来,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难"了。
    李小平拿着信,往回走。快到家门边时,他突然决定去一趟木鱼镇。
    李长友问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李小平说没有,就是想去看看吴德强。李长友说:"看吴德强?那么远路。"李小平笑了笑,问:"要是吴德强想从山里调出来,难不难?"
    "当然难。"李长友道,"现在不比前几年了。什么事都得找人。你分配的事,你不清楚。你妈妈可也是拼着老面子找人的。不然怎么会……"
    李小平说:"这我知道,既然难,我就更得去一趟了。"
    到西门柴场,上了到木鱼的车,是小客车,很破。李小平正好踩在点上,有的人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到木鱼下午就两趟车,还有一趟是下午五点半。车上都是些上午进城来办事的人,有几个是乡里的干部,还有村里的,一路上说着茶叶的事。上面要求茶地也分到茶农手里,这样,村里在包产到户后,茶场的一点收入,将来也难以保障了。各家各户一块地,收了茶自己炒,村里怎么办呢?这几个干部是到县上反映这事的,显然答复令他们不满意。其中一个大概是村长的说:"干脆,我们暂时别分。等实在扛不住了,再说。山里不比山外,只要乡里不说,老百姓哪儿知道?老百姓啊,你不能让他知道得太多。他懂得多了,我们当干部的就不好过。"
    李小平听着,稍稍有些反感。他拿眼看窗外,先还觉得新鲜。山上并没有多少树木,虽然正是植物繁茂的季节,大部分都是蒿草,或者裸露的山石。有些地方还崩塌了。靠近山脚的人家,低矮的房子,窝在那儿,仿佛一砣黑石。都是一样的风景,李小平看了会儿,就没感觉了。记得第一次来时,他和师范学校文学社的同学们一道,一路上叽叽喳喳,看山是美,看水是美,看低矮的房子也是美。可是现在,他没感觉了。美也是有时间性的,随着你的成长,从前的很多美的事物在悄悄消失,并不是实体的事物消失了,而是你对美的感觉消失了。
    车子到了木鱼镇,李小平下了车,从车站往前走,然后拐进一个小巷子。他记得吴德强当初介绍这镇子的情况时说,这木鱼镇最初建镇,是一个木鱼形的。他的家就在木鱼的嘴上。木鱼嘴发人,因此他成了木鱼镇第一个考取师范的孩子。路上有些石子,被雨水冲了,高低不平。李小平朝里看看,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在门边上揉着一种绿色的植物。他问道:"吴德强在吗?"
    "德强?你找他?"女人问。
    女人眼光浑浊,模样却还是一年前的样子。李小平喊道:"您是吴婶婶吧?我是吴德强的同学李小平。"
    "啊,我想起来了。李小平,德强经常到城里去,就在你那吃饭。德强到街上去了,我去喊。"女人站起来,用围裙擦了把手,就要走。李小平说:"我一道去吧,正好,我想到街上去看看。"
    吴德强是在镇上的枝子裁缝铺找到的,他正抽着烟,和裁缝铺的女裁缝胡枝子聊天。一见李小平,吴德强擂了他一拳,说:"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呢?我才给你写了信。告诉我,我也好去接你。"
    "我就是收到你的信后才决定来的。"李小平说着,将刚出来的第二期《一切》递给吴德强。吴德强翻了翻,说:"就在这坐吧,枝子,你让个凳子。"
    胡枝子很快就从身后端了把小竹椅子过来,吴德强的妈妈已经回去了。李小平看这女裁缝,长得倒是清秀,算不得漂亮,但还鲜亮,年龄上应该比吴德强大一些。吴德强说:"枝子,泡杯茶。"
    李小平听着吴德强的口气,像是使唤自己的女人一样。然而,胡枝子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端凳子、泡茶。李小平扫视了一下整个裁缝铺,面积不大,也就十四五个平方。前面七八个平方是店面,后面五六个平方被帘子遮着,大概是住宿的地方。靠近缝纫机的墙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镜框。镜框里是一个军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那女人应该是胡枝子。李小平想:原来是军婚。他望了望吴德强,吴德强正翻着《一切》。胡枝子也侧着身子,几乎是伏在吴德强的背上。李小平喝了口茶,清香。他是抱着忧郁来的,却没有看见吴德强的忧郁。李小平甚至有些失望了。
    这天晚上,吴德强、李小平就在胡枝子的裁缝铺里,吃了晚饭。饭是胡枝子做的。李小平问吴德强:"怎么不回家吃?"吴德强说:"这枝子做饭好吃。我妈不行。我们好好地喝两杯。小平,你来了,我真的高兴。你知道,这木鱼镇就像死的一般。我真是……不过,还好,有枝子在。要不是枝子,我连说话的人也找不着。"李小平看了眼枝子,吴德强继续道:"枝子初中毕业,喜欢唱歌。只是……唉!"
    晚上,月光很好。木鱼镇笼罩在月光之中,幽深而难以理喻。
    李小平和吴德强坐在镇外小学的操场上,李小平问:"最近写诗了吗?"
    "写了。又撕了。"
    "你说想调到山外,真的?"
    "当然真的。我怕我在这木鱼镇待久了,会出事。"
    "出事?"
    "弗洛伊德的学说中就有关于人的欲望的描写,认为欲望支配了一切。这是指原初的性欲。弗洛姆在他的文章中,也强调了爱与被爱,乃是人生的第一支撑。可是,李小平,你看看我这木鱼镇,能找到吗?能吗?我差不多要成一条快渴死的干鱼了。"
    "但是,他们同时也强调了人的理智。"
    "理智是有限的,而原欲是无限的。"吴德强捡起一颗石子,砸向高远的虚空。李小平看着石子砸远,却没有听到一点回声。
    "我觉得我必须调出去。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来找人。因此跟你说。我们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诗歌里的,小平!"
    "这个……我问了下我爸,很难。当然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关键是要有人接收。你得先找到接收学校。或者干脆从文教局那头,往下压。我们学校马上要进的一个女老师,就是硬压下来的。"
    "我想试试。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吴德强说这话时,李小平的额头上落下了一颗夜露,沁凉,有一丝透骨的疼。
    李小平离开木鱼镇时,胡枝子和吴德强一道来送他。吴德强说胡枝子下周也要走了,要到部队里去完婚。说这话时,吴德强的眼神有些复杂。李小平一直记得这眼神,十五年后,他还能清晰地想起来。也许正是那个眼神,让李小平感到了,吴德强如果长久地待在这木鱼镇,真的会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要出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