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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绝代佳人》寻找李香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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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庭涓/文
    关于李香兰的印象,似乎仅仅停留在电影《国产凌凌柒》中周星驰一身白西装,在黑色钢琴前,斜叼着烟,弹奏出的那首《李香兰》。枪手环伺,危机四伏,一个男人却独自低沉地唱着:“恼春风,我心因何恼春风,说不出,借酒相送。夜雨冻,雨点投射到照片中,回头似是梦,没法弹动,迷住凝望你,褪色照片中。啊,像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却像有无数说话,可惜我听不懂。啊,是杯酒渐浓,或我心真空,何以感震动……”欲去还留,似满仍空,历久弥新,步近愈远,不知是对着李香兰,还是对着爱情。在周星驰这部唯一被禁的影片中,从头到尾都跟李香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李香兰在剧中,只出现在一张暖色的老照片里,夕阳中,与爱人相拥看余辉满天,手握纯白色玫瑰。那种模样的李香兰是爱情的一个符号,我曾经以为那近乎圆满。
    还有一些人知道李香兰,是因为她和张爱玲的一张合影。因为更多的人,热爱着张爱玲,热爱着万千繁华中却冷静苍凉的心。张爱玲对那张照片的关注点更多在于自己身着的那件衣服,她说,“《余韵》书中提起我祖母的一床夹被的被面做的衣服,就是这一件。是我姑姑拆下来保存的。虽说‘陈丝如烂草’,那裁缝居然不皱眉,一声不出拿了去,照炎樱的设计做了来。米色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暗紫凤凰,很有画意,别处没看见过类似的图案。”她也关注了李香兰的穿着:“提起李小姐,她正练习了几支歌后赶来,这天妩媚地穿着黄色旗袍,挂着象牙珠的项圈,头发的样式是:额前高高堆着,后面是梳上去的,有人说像《随风而来》中的女主角那样打扮,娇小丰腴……”张在对照片的补记时说:“李香兰要合拍张照,我太高,并立会相映成趣,有人找了张椅子来让我坐下,只好委屈她侍立一旁。”那是一九四三年在园游会中遇见,张爱玲的神情有些恹恹,李香兰却讨巧地笑着。张李还有一次交谈,是在一次为由日本人扶持的文学刊物《杂志》举办的纳凉晚会上,张爱玲说:“您就是到了30岁,一定还像个小女孩那样活泼吧!”李香兰说:“也是啊,这些年老演浅薄的纯情戏实在没多大意思,我倒想演点不平凡的激情戏!”对女性情感拿捏得细致的张爱玲后来说:“她不要那种太平凡的、公式化的爱,而要‘激情’的。”
    但是,李香兰几乎不提从前的感情,旁人只言片语的猜度或是评论,也让李香兰无法丰满。时间如同洪流,再庞大却仍是一瞬。隔着层峦叠嶂的时光,李香兰原唱的《夜来香》、《何日君再来》听起来像留声机里的声音,华丽而钝感。而她的时代,她的爱情,她的传奇,仿佛渐远,而不再。所幸,还有虹影去拣起这个故事,把一个叫“玉子”的女子,放在1945年的那个乱世。绿袖子。
    小说一开始就定好了基调。“那些人本来可以幸存,却在最后一刻被吞没。他们的灾难,与别人的不幸很不一样。很少有人理解,被动卷裹,与慷慨投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那么,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个故事是个悲剧。悲剧的原因在于特殊时期对身份的敏感,国籍问题上的边缘人物,在战争的大背景下,命运如同草芥。
    李香兰,1920年2月12日出生于中国辽宁省奉天(今沈阳)附近的北烟台,出生时取名为山口淑子。她的祖父山口博出身士族,酷爱汉学,所以在日俄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即明治三十六年(1906年)从故乡佐贺县来到中国,并长久地居住下来。她出生之时,伪满洲国打着“五族协和”的建国旗号成立了。清朝末代皇帝溥仪成为了傀儡元首,日本关东军成为了事实权力所有者,侵略扩张,民不聊生。没多久,山口淑子一家迁往奉天,投奔父亲山口文雄在中国的好友——李际春将军,李际春将山口淑子认为干女儿,并以中国东北名花——兰花命名,取名李香兰。中国画主张“静气画兰”,但是李香兰此后的路并不平静。为了学业,李香兰到了北京。随着战事推进,周围排日氛围高涨,为了自身安全,李香兰必须对外人隐瞒自己是日本人这个事实,开始学着用中国人的方式生活生存,不再鞠躬,不再随便对人笑,但是这一切的改变,却被重视日本传统教育的母亲视为异行。没有人注意李香兰的痛苦,她在两个国家的对立中分裂,却显得格格不入。她经常跑去太庙大哭。她目睹了“杨柏堡事件”和“平顶山惨案”,知道日本军方的可怖,但为了不背叛自己的祖国,她仍然小心避免参加抗日游行集会。但一次,李香兰无意中参加了“一二?九”运动的学生抗议集会,当领头的人问到她“日本军队炮制了满洲国,现在正从东北逼近北京。假如日本军队打进北京城,该怎么办”时,李香兰停了半天给出了一个答案:“我将站在北京的城墙上!”这样,或许是一个最好的选择,正如她在自传中写的,“我只能这样说”。站在城墙上,从外面飞来的是日本炮火,从城墙里面打来的是中国铅弹,不管被哪一方打中,双方的子弹“都能打中我,我可能第一个死去。我本能地想,这是我最好的出路。”这是李香兰16岁的决定。
    《绿袖子》淡化了玉子对国籍的游离、分裂感,虹影赋予了她一半的中国血统。玉子对这样的身份表现得很习惯、很自然。当她听到导演山崎在叫那个少年是“半俄罗斯血统”的“二毛子”时,她却像挑起了斗志,很高兴地抖出自己的底:“我自己也是个半不拉儿,我是日本女人留下的杂种,母亲叫什么,娘家在哪里,都不知道,玉子这名字,也是半中国半日本。”这样的身份,反而让她与少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亲切感。然而,也是由于这样的身份,两个人才会在战后被分离,一个被遣返后,一个开始寻找,然后是互相寻找,在两个国家之间。只有在废墟之上的简短留言为讯,我刚刚到,你却刚刚走,也许擦身而过,明明知道会是你,却不敢去相认,就怕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是一个在战争中关于寻找的爱情故事。故事的男主角,那个少年,实际上与李香兰在中国最重要的几个人暗合。
    首先是儿玉英水。1941年2月,李香兰在日本东京举行独唱音乐会,由于当时“满映”方面和日本“东宝”公司之间的不和,李香兰的处境危险,日本剧场负责人当时选择了儿玉英水。然而两人的初见却并不愉快。李香兰在一次排练完以后一直等待着男保镖的到来,天色由白转黑,她也只在焦急中看到一个高个子、安静的青年,背朝着她站在窗前。李香兰有些忐忑,跟负责人确认。儿玉英水?是叫儿玉英水吗?这时候,那个安静的青年走过来说,是您等我吗?我也一直在这里等候您啊。那时的两个人,彼此都恼怒着,儿玉英水恼怒着自己的歌舞剧处女作因为李香兰的独唱音乐会取代,而自己还要去当这个姑娘的保镖,李香兰却恼怒着对方的傲慢与长时间的不理睬。然而误会解除后,两人却互相欣赏着。最后,儿玉英水战死时,离心口最近的地方就放着李香兰的照片。一切让人唏嘘。人生若只如初见。虹影知道个中的美好、错愕的命运感,让小说中玉子和少年的见面显得灵动而有意味。十七岁的圆号手,为了引起到录音棚唱歌的玉子的注意,挣脱导演山崎的控制,故意将最美的一段变奏慢了半个节奏。结果在意料当中,导演暴怒,玉子为保留少年的工作为其解围。但是玉子却是承认少年的天分的,她认为“慢半拍,有个切分,更妙”。两人惊人地达成共识,这样的初见已可预想地成为爱情的发端。
    其次是松冈谦一郎。随着日寇侵华战争不断升级,太平洋战争的爆发,美英两国对日宣战。日本成为世界人民的敌人,深陷泥沼之中。一面是杀气腾腾,一面是歌舞升平,在刀光剑影中,李香兰的歌声像搀和了迷魂药的葡萄酒,在抚慰人心灵的同时也消磨其旺盛的斗志。虽然身处乱世,她受欢迎的程度却有增无减。太平洋战争开战前期,她在日本剧场的演出受到观众的热情捧场,居然有7圈半的影迷包围在她身边,发生了混乱,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此后,她收到一封很特别的信。信上说:“卷进这次意想不到的大骚乱,一定让你受惊了,我深表同情。但是,人的价值并非靠引起社会轰动和成名成家来衡量。人的价值并不表现在表面上。你不是坏人,而是被国策利用了。但你要自重。现在是个人价值被愚弄的时代,你必须更加尊重自己,否则只能被国家时局摆布。你有一颗闪光的心。对此,你要珍重。”信很长,5页。落款是松岗谦一郎。日本外交大臣松岗洋右的长子。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如此了解自己的痛苦,并还能告诫自己,指出人生方向,这让李香兰充满感激。多次的接触、交流后,李香兰对松岗谦一郎很有好感,但对方却一直没有表白,可能是顾忌自己的戏子身份。时隔八年以后,战争结束,李香兰恢复山口淑子之身,松冈终于说出了“我需要你这样的伴侣”。然而在李香兰的新生活里,没有预留迟到了八年的位置。等待,是李香兰爱情的底色,寻找,是她的行为方式。聪明如虹影者,让玉子在等待少年归家时,说出这样的话:我这是怎么啦?我是爱男人,还是爱我自己?恐怕都爱!我爱恋爱中的自己,我怎么到这刻才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在一个长期在边缘困顿中的女人,在战争时期曲意逢迎周遭男人的时候,心灵却一直干涸着,突如其来的爱情让她更重视自我存在的价值,因此,当小说最后,两个人在反复寻找过程中,我常常在想,是这个女人在寻找爱人,寻找爱情,还是在寻找自己?也许后者作为答案会更为妥帖。
    最后是柳芭?莫罗华?格利乃兹。这是一个白俄犹太少女。也许虹影更想纪念这两个女孩之间的友情,同性间的友情有时候却比爱情更重。虽然感情生活几经波折,但难能可贵的是,她始终拥有一份珍贵的友谊。10岁时,在抚顺小学读三年级的她,在去沈阳秋游的火车上,结识了一位与她同岁的、住在沈阳的柳芭。她十分重视这个朋友,她说:“柳芭是我最珍贵的朋友。我之所以成为歌唱的李香兰,是因为有了柳芭;我之所以成为活着的李香兰,也是因为有了柳芭。柳芭像是神安排在我生活中的护身符,有时像太阳,有时像月亮,她永远伴随着我。”在柳芭的帮助下,她开始向苏联大剧院的著名歌剧演员波多列索夫夫人,也是柳芭家的朋友,学习花腔女高音。正由于波多列索夫夫人每年秋天在大和旅馆举行独唱音乐会,“奉天广播电台”的科长东敬三才发现了她,将她录用为电台新节目的专职歌手,使她从此走上了演艺道路。回顾这一切,她感慨万分地说:“不是吗?没有柳芭,我不会去学唱,也就没有唱歌的李香兰!”不仅如此,柳芭对她还有救命之恩。在得知李香兰被囚禁且即将被枪毙后,柳芭回到她北平家中,不露痕迹地为她弄来了属于山口家的日本户籍证明,才使她免去了汉奸罪。而不惜生命代价,找来户籍证明这个情节被成功复制到少年对玉子的拯救当中。爱情,显得真实而有力量。为了更多地纪念这位叫柳芭的少女,小说处处流露着俄罗斯的风情。譬如,玉子第一次亮相穿的是俄罗斯的连衣裙“布拉吉”,花鸟图案暗纹的绿绸衣,与书名《绿袖子》呼应,譬如,少年有一半的白俄罗斯血统,等等。
    也许还有陈歌辛。据陈歌辛的儿子陈钢回忆,李香兰与他的父亲或许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充满激情的上海之恋。陈歌辛为她创作了大量歌曲,如《夜》、《黎明》、《小溪》、《湖上》、《渔家女》、《恨不相逢未嫁时》、《忘忧草》及专为她写的花腔女高音独唱曲《海燕》等。当时,上海交响乐团负责人草刈义夫先生和日本电视台访问上海时,她曾告诉电视台的记者,当年她差一点嫁给了陈歌辛。而当记者问她为何在出版的自传中只字未提时,她笑道:“最重要的事是不能写在书上的。”虹影还是安排玉子的恋人以音乐的方式走近玉子。这是一种潜意识的靠近。
    小说仍然不露痕迹地向李香兰的演艺生涯致敬。虽然李香兰在满映都是被日方利用了“在中国长大的日本人”身份,出演的影片表现出强烈的“侵略方一定是男性,被侵略国、显示温顺一方一定是女性”电影的原则,她与日本的命运相互映射。一个女人的前半生,专门用来粉饰侵略,又专门用来演绎战败,不能不说她是一个悲剧木偶戏的主角。然而,她在唱歌、演戏方面的天分和后天努力却不能忽视。儿时的李香兰做过日本著名画家梅原龙三郎的模特,这名画家称赞李香兰说,她的表情比猫儿脸上的还要多,最不可思议的是两只眼睛透露出的神采可以完全不一样,右眼神采飞扬时,左眼却可含羞带怯,张扬与内敛竟同时出现。李香兰在满映时期,花了近两年时间,拍摄一部叫《我的夜莺》的电影。这是日本历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音乐电影。但是这部电影却未能上映,无论日本还是满洲,因当时的满洲关东军报道部认为,这部影片“没有给满洲人观看的启蒙价值和娱乐价值,是部不符合国策的电影。”那么为什么全体演职人员会全力以赴去拍《我的夜莺》呢?导演说:“日本必败。正因为如此,一定要留下好的艺术影片。”这与虹影小说中,玉子出演的那部电影《绿衣》初衷和情景相当类似。
    于此,玉子形象与李香兰重叠、交融,生命悲喜也随之体验。战争中,时代为悲,个人命运为更悲,女人命运为最悲。然而可喜悦的是,总有一些女人,在时代的重压下,在破碎的夹缝中,仍然能墨黑的暗夜发出夜莺般的声音。心也逐渐澄明。
    结尾。金色的河面。玉子弯身抚摩走得酸痛的腿。她相信即将找到,即将在对方怀里休息。寺庙的钟声响起。也许小说之外的现实能比这个结尾更圆满。李香兰和大鹰弘结婚后,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大鹰淑子。不久,在丈夫的支持下,她退出影坛,成为日本国会议员(自民党参议员),连任十八年。“1974年到1992年期间,李香兰连续获选担任日本国会议员,以政治家的身份活跃于社会舞台。同时她还写作自传《在中国的日子——李香兰:我的前半生》。通过这本自传,她勇敢地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表达了‘日中不再战,我们同是黑发黑眼睛’的和平挚愿。作为政治的牺牲者和历史的见证人,她还教育日本青少年牢记:‘这全都是事实呀!’”一个女人的伤痛终被抹平,人生终趋圆融,等待与寻找终已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