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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味沧桑》第35节 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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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节铁路
    小宝的爹杜凤翔说的当民工修“淮唐小铁路”,是寨子里的一部分劳动力在解放以来,参加的第二次大型外出劳务活动。
    第一次是在50年代,那个大跃进的时期。国家投资,在淮水市搞了一个大型水利工程,修了一座白沙湾水库。那是我们省自从开国以来,组织的最为壮观的工程,要在全省征集民工。在我们寨子里征的劳力并不多,只有十三个,其中十个是年轻人,另外三个是娶过媳妇的汉子。这三个人中,有一个人正是刚刚娶了媳妇的杜凤桐,也就是杜小宝二爷的儿子。其他十个年轻人轻便利索,三个有老婆的人,走的时候,相当麻烦,女人们在后边哭哭啼啼,好像秦朝的孟姜女送万喜良修长城一样,让当时的大队支部书记刘大爷烦死了,好说歹说,才让这一小队人马上路。
    这一帮子人在白沙湾水库工地,整整干了两年,用的工具不过是洋镐、铁锹、扁担、抬筐和石夯,就是用这种肩扛人夯的原始方式,竟然把白沙湾水库修成了。让寨子里的人伤心的是,老曾家的大儿子因为排哑炮不小心,被炸死了,那里的工程指挥部召开了一次大型的追悼会,并且给家里送来了两千块钱抚恤金,尸体没有运回来,就埋在白沙湾水库烈士陵园里,至今到了清明节,被当地一些小学生去凭吊。其余十二个人,也都成为建设祖国的功臣。上级为了表彰他们,让他们全部转业到长江边上,一个国营农场当农业工人。这十二个人,农场到白沙湾水库招工的领导,给他们发了盘缠,让他们回家探家后,统一集中到县里,用卡车拉他们去农场做工。还特别给成家的三个人多发了点钱,让他们把家属接了过去,一并招工。这是我们寨子里有史以来的一件大事,全寨子从来没有这么一大批人走出家门的,况且还是出去当工人老大哥!老年人回忆起来,只有旧社会抓壮丁时,才走过这么多人。临走的那一天,寨子里专门为他们召开了一次欢送大会,乡亲们很羡慕他们,也舍不得让他们走,帮助他们背着行李卷儿,送了一程又一程。
    这一批人走了一千八百多里,到了湖北荆州东边百十公里的长江边上,全部傻了眼。原来这是一处一望无际的水洼子,长满了芦苇。他们的任务是修江堤,挖一人深的排水沟,围垦造田。一群人大失所望,大家纷纷议论,在家里也是干庄稼活儿,到这里仍然是干农业活儿,而且还没有现成的地块!这上级简直是他妈的骗人的。早知是这样,打死我也不来!可是既然到了这里,离家那么遥远,想回去也回不去了。有的人放声大哭,比死了爹娘还伤心。好在他们的生活很好,有大米、猪肉,还有渔民们从长江里打出来的新鲜大鱼。吃饱了,就不想家了。一群人反复商量了以后说,反正家里都知道我们是出来当工人了,说什么也不能回去,不能把人丢在家里。大家发了誓,谁也不许告诉家里,人人写了平安到达的家信,把这里的工作夸成了一朵花。
    他们割芦苇,盖茅屋,与在北方根本看不到的那么多草蛇、蚊虫、蚂蟥和田螺打仗,与洪水和荒草搏斗,终于安顿下来。尤其是等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发到手里以后,他们才觉得在这里当工人,到底跟在家当农民不一样,有了点当上工人老大哥的味道,心情更加好了。他们都把首次发到手的工资大部分寄了回来。
    他们寄回来的平安信和汇回来的钱,都是辗转迂回,比发出时晚了一个月才送到家里的,真实的书信、真实的金钱,把寨子里的人心搅到了沸腾状态。可是,这批农业工人,很多年没有人回来探家,未婚的男人娶到了以湖北姑娘为主的五湖四海的女人,都在那里成家立业,生了一堆孩子。十多年后,才陆续回来了几个说话已经南方化了的工人,他们的文化水平都不高,却有着寻根问祖的热情和对家乡的眷恋。但他们回来以后,对在那里所吃的苦头守口如瓶,看看家里还是那副穷样子,又觉得在那里到底比在家里强,留下一些钱,依旧北雁南飞,很少有两次探家的。杜凤桐就仅仅回来过一次,要把杜小宝的二爷、二奶接去住。劝说二老的理由是,那里不吃红薯干,有细米白面吃。这两个老人说啥也不去,说不习惯那里的生活,宁愿住在女儿家里。他们只有这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临终都是靠女婿、女儿打发的。杜凤桐的妹妹、妹夫曾经抱怨说:“二位老人下世,这个狠心的哥哥没有回来探望还罢了,连一分钱也没有寄回来。”
    尽管这样,由于这批人比在家有钱花,吃的、穿的都令人羡慕,年轻人都盼着有机会也到外边闯荡一番。
    机会终于来了。在七太爷这次突然失踪的前年,国家决定修筑一条从淮水市到唐都市的地方小铁路,仍然要征集全省的民工。通知下达到寨子里,一下子有了百十个人报名参加,有的人为了能够去当民工,还给支书刘庆典送了礼。最后定下了三十多个人,小宝的爹爹杜凤翔也在其中。
    这一次出征,比上次的设备要好得多,除了铁器工具和箩筐外,区政府还给他们配了两辆平板车,我们那里叫架子车。这种车用的是胶皮轱辘,现在还比较常见,也可能将来要成为古董。七太爷照例到车子前看了又看,不无遗憾地说:“就这么薄皮的车子,也能够拉东西?”几个小伙子坐上去,鼓励七太爷拉一拉,七太爷拉了一把,没有费太大的气力,车子就走了好远。七太爷止不住连声赞叹,这东西真的比牛车轻巧多了!方才相信现在的人就是能,用了钢子的车子,真比“膏香油”的牛车轻便。
    三十多个人用平板车装了行李,顺着牛车辙子,踏上了征程,心里充满了对修好铁路以后,转业当工人的期盼。
    那时候,修筑一条铁路,用的是人海战术。千军万马集中在一个长条形的工地上,车拉人担,犹如蚂蚁行雨。待工程技术人员放线以后,全线开工。是岗就要挖下去,是沟就要填起来,还要打硪子把地砸实。只有河流上的桥梁是从四川来的专业施工队干的。他们的设备先进,有发电机、电焊机和重型吊车。队里还有几个漂亮的川妹子,有的在工地当技术员,有的负责做饭。我们这一带的民工们,抽空就要溜到大桥工地,去看人家的高级施工设备,顺便流着“哈喇子”,瞄几眼长得漂亮,说话动听,令人眼馋的川妹子。
    那时的唐都市,还没有撤地设市,称作唐都地区。地区是省里的派出机构,所有官员都是省委委派的,不需要换届选举。这条淮唐铁路,在唐都地区的这一段,一位行署副专员出任指挥长,这个指挥长俨然是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指挥部设在整个工程的中间部位,只有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我们那里的群众叫做“小包车”的,是全线唯一的最高档的车辆,当做指挥长的坐骑。指挥长身穿一件退了色的军大衣,每天风尘仆仆地穿梭在工地上,让民工们见到了,肃然起敬。
    我们高楼区和其他三个兄弟行政区的民工们,分到的施工地段,是在赵集东边的一条大岗上。这是一条荒岗,荒岗上开有荒地,开工的时候,还有许多棉花柴没有拔掉,没有摘净的一些白色棉花朵在寒风下摇摇摆摆。民工们的具体任务,是把大岗挖开,挖到与四川人架的桥梁相平的位置。四个民兵营用抓阄的办法,确定了各自的施工位置。我们高楼区的营长手臭,抓到了施工难度最大的中间部位。营长解释说:“小秃长了络腮胡子,亏中有补,上级给我们分的挖方任务最少。”但他实在无法捂着民工们的嘴巴,大家边骂边卖力地干了起来。
    开始的施工进度很快,六十米长度,三百米宽度的长方条,没有几天就成了一个大池子。民工们有人装筐,有人抬,有人担,在各自分到的地段展开了友谊竞赛,工地上的高音喇叭不停地哇哇叫着,放一会儿革命歌曲,播送一会儿工地快报,表扬一批积极分子名单和事迹,这都是县里来的那个笔杆子,在工地上窜来窜去炮制出来的。他到一个地方,就问那些穿得最薄,干得最欢的人的姓名,所以大家一看见他过来,就光着膀子干,这样一来,他没有法再记名字了,只记下了英雄的战斗集体,这同样让大家感到无比光荣和幸福。只有一次,他把杜凤翔的名字记成了杜洪翔,广播后让杜凤翔很生气,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吸了半晌闷烟,才又开始干活。
    工程进展越来越缓慢,缓慢的原因是从黄沙壤土挖下去,变成老礓瓣儿土,老礓瓣儿土层以下,是一层厚厚的泥状白垩土,白垩土以下进入了皮沙石层。越往下走,这种皮沙石的硬度越高,逐渐变成了石质地带。民工们开始用铁锤打钢钎子、放炮才能往下挖掘。火药是我们老祖宗自己发明的,一硝二磺三木炭,其实民工们用的已经不是这种土制的炸药,而是上级配发的“梯恩梯”炸药,威力很大。
    放炮的时候,是民工们最高兴的时候,全线民工撤到安全地带,躺在草坡上打闹抽烟袋,聆听震撼人心的响声。大家早已淡忘了老曾家大小子是当年因为排哑炮炸死的。所幸,工地上配有安全人员,我们那里的工地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专门负责放炮的民工,在安全员用小红旗和司号员的铜号的指挥下,用烟头点燃了导火索后,跑得比兔子还快。当他们一口气跑到人群中的时候,个个大口大口地喘气。在他们的气息还没有调匀时,一连串的炮声隆隆地响了起来。这个时刻,人类才真正显得伟大、庄严和神圣,可以从中体会出伟大领袖的教导:“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顿生一股豪迈之感。
    干到见到了透水层的时候,一股大水冒了上来,我们区的民工们干劲大,被指挥长封为“老虎营”。同时,工程量毕竟相对小些,两边其他区的进度赶不上我们,我们的工地成了一片汪洋。也没有抽水设备,这水就越集越多,民工们干不成活儿了。营长到工程指挥部大闹,说简直是背工窝工。指挥部立即责令其他区加快工程进度,直到等他们挖出了流水的通道,我们区的民工们才继续干活。这一段时间内,简直把人急坏了。
    大沟越挖越深,人们再用麻袋顶着筐往上背,已经不现实了,工地上推广一种设备,叫做“爬坡器”。这种设备,是在坡顶上,用一铁杠子安一个未装车胎的车圈,把一根棕绳套在车圈里,一端拖一辆平板车子。一头在下边,装满泥土;一头在上边,坐上与装的泥土重量相当的劳力。使用的时候,拉人的车子,由一个人用力向下拉,那一头推车子的人,反而拽着车子向上跑。就这样,不停地往返,把挖出来的泥土拖上去。你要是认为坐车的人最舒服,那你可就错了,最辛苦的才是他们。他们被拖下去以后,立即开始顺着阶梯向上爬,到了上边,再坐车子下去。一整天下来,等于爬了不知多高的大山,或者相当于不停地攀爬十几层以上的高楼。真正好受一些的,是那些拉平板车的人。所以,这种“爬坡器”刚用上的时候,大家很愿意坐车子,没有几趟下来,说什么也不坐了,都愿意当拉车的。没有办法,大家只好编出班次,轮流当“风光无比”的坐车人。
    由于工地上尽是清一色的大老爷们,要是发旺哥在,肯定又要说尽是“带把儿”的,大家就显出性饥渴的毛病来,把人家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看得越来越俊俏,个个争奇斗艳。不时从某个施工队传出一些绯闻来,让一个比一个骚的民工们当笑料、打牙祭。特别是在工地上,一道深沟下面,到处是黑压压的男人,在上边不敢有一个女人路过,只要见到一个女人的影子,立刻从深谷里传来一阵高一阵的“嗷嗷”声,吓得那些女人面红耳赤,一溜小跑。
    当民工的生活比在家里强多了,吃的是国家专门拨出的供应粮,有白面馍随便吃,有白面面条随便喝,春荒时节,在家里是根本吃不到这么美好的饭食的。所以大家都很开心,都很安心。因为搞不到青菜,人们缺乏维生素,到了晚上,看东西有点困难,各类文艺宣传队来工地慰问演出的时候,真是急死人。大家只能看见漂亮的女人、美妙的身架在上边晃动,干扒拉眼睛看不清细节,让民工们好生懊恼。人对食品的需求是多样性的,需要吃什么补充营养,有时候完全出于本能。有一段时间里,打饭的时候,大家已经对白面条不感兴趣,伸着勺子在里边捞菜梗子吃。杜凤翔说:“真是作孽呀,细米白面吃烦了!”
    等一条大沟清出来以后,这就是所有民工血汗的成果。大家期盼已久的转业当工人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只得卷起铺盖回家。临行前,人们自发地回到他们战斗过的地方,久久地凝视着他们辛苦了半年多的成果。告别这条深沟的时候,个个眼中饱含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