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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口溜》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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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7日小雨
    我意想不到,米薇成了市政府接待办的接待员。她找到工作了。
    今天下午,我去宁阳饭店看望一位英国人,他是来宁阳投资教育的商人,由我出面会见和宴请。宁阳饭店是宁阳市政府定点接待的饭店,市政府接待办公室也设在这里。
    我照例先到接待办打声招呼,问明客人的食宿安排情况。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在收着传真,虽然背对着我,但她的身材让我心动。多像米薇!我想。
    “你好。”我心跳加快地打着招呼。
    她回过头,竟然就是米薇!她穿着与接待办接待员别无二致的服装,胸口上还别着有号码的徽章。
    我愕在那里,说不出话。从广州回到宁阳二十天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而且是不期而遇。
    米薇嫣然一笑,“彰副市长,你好!”她鞠着躬说,完全是待人接物的那种礼节。
    “对我还用这么客气。”我说。
    米薇说:“我正在工作。对每个来人都要笑脸相迎、彬彬有礼,包括你。”
    “这么说,你本该对我冷若冰霜的,只是因为正在工作,才不得不强颜作笑。”我说。
    “你看我这种人当接待员还合适吗?”她看看我,又上下打量自己。
    “合适,”我说,“意想不到的合适。”
    “意想不到?”米薇说,“我可是经过严格的考核才进来的,不走任何后门!对,所以你才意想不到!”
    “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金虹姐推荐倒是真的。”
    “我就想到是金虹。”我说。
    “谁在背后议论我?”金虹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看见金虹从门口走进,手里玩弄着一把系着绒毛猴的汽车钥匙。
    “原来是彰副市长驾到。”金虹说。
    “我来看看英国来的客商安排得怎么样。”我说。
    “这你要问米薇,”金虹说,“她接待的。”
    我看米薇。
    米薇说:“你没有问我。”
    “英国来的客商安排得怎么样?”我说。
    “住六○八,”米薇说,“晚宴安排在餐厅的金龙厢。”
    “参加宴会的人都有谁?”我说。
    “这你要问我,”金虹说,她勾动着没有钥匙的手指,“你,招商局卢局长、教育局黄副局长,加上英国客人,一共四位。”
    “没有了吗?”我说。
    金虹摇头,“正式宴席,随同司机和秘书一般是不跟领导陪同客人吃饭的,这你知道。但是如果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打断说,“我的意思是,市领导没有吗?”
    金虹诧异地看着我,“你不就是市领导吗?”
    我一愣,“哦,一高兴,我就忘了我是谁了。”
    金虹看看米薇,再看看我,“你是该高兴。你的学生现在成为了你的下属。”
    我说:“那我是不是要感谢你?”
    金虹挑拨着钥匙上的绒毛猴,说:“你看着办。”
    米薇说:“他才不是为我高兴呢!”
    “噢?”金虹看着米薇,“那是为什么?”
    “客人来自英国,所以他高兴。”米薇说。
    我一怔,听出米薇的言外之音或知道她下一句会说什么。
    “为什么客人来自英国,彰副市长高兴?”金虹说。
    “因为他妻子在英国。”米薇说。
    “是前妻!”我说,瞟了一眼米薇。
    “前妻也是妻!”米薇说,她也瞟了我一眼。
    “前妻就是前妻,”我说,“前妻就不是妻了。”
    “我说是!”米薇说。
    我说:“你说是就是?为什么?”
    “因为你还爱她!”米薇说,她眼睛一眨,开始发润,像受尽了折磨和委屈。
    “爱我就不离婚了,”我说,“有什么夫妻有爱还会离婚呢?你说是不是金虹?”
    金虹说:“我不懂这个。”她继续挑拨着手上的绒毛猴。
    “你是属猴的居然不懂?”我说。
    金虹一愣,“你知道我属猴?”看看手里的绒毛猴,明白什么,点点头,“哦,聪明。”
    “你果然聪明。”我说。
    “不,我是说你聪明。”
    “都聪明。”我说。
    “就我笨。”米薇在一旁嘀咕。
    “好啦好啦,”金虹轻轻推了推米薇,“现在带彰副市长去会见客人!”
    米薇身动脚不动。
    “去呀?”金虹又推了推米薇。
    米薇脚动了。
    我原以为英国人金发碧眼,不想却是个黄种人,准确地说,是个英籍华人,这又是我意想不到的。他是个秃顶,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年纪,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还有一个厚道的中文名字:林爱祖。
    我本来是跟他说英语的,说着说着,变成汉语了。
    “林先生在英国居住很长时间了吧?”我说。
    “二十多年。”林爱祖说,“中国一改革开放,我就出去了。”
    “中国现在仍然改革开放,你却回来了。”我说,觉得不妥,“欢迎你回来投资报国。”还是觉得不妥,“住在伦敦?”
    “对。”他说。
    “在伦敦的华人多吗?”我说。
    林爱祖说:“认识一些。”他看着我,“彰副市长去过英国吗?”
    我说:“没有。”
    林爱祖说:“可是我觉得你的英文说得不错。”
    “在中国学的。”我说,“林先生以前来过宁阳吗?”
    林爱祖说:“没有。但我知道宁阳是个……让人感动的地方,所以我就来了。”
    我看看莫名其妙感动的林爱祖,也有些莫名其妙。
    简单的会见之后,我们来到了餐厅的金龙厢。
    宴席很隆重,佳肴美酒,目的是想让这名想来投资的英国商人感觉到宁阳市的软硬环境是经商的好地方。
    “我们宁阳现在送孩子出国的家庭或父母很多,”教育局黄永元介绍说,他现在是主持全面工作的副局长,“您可以开办一个专门培训出国留学的学校,这样的投资能很快得到收益和回报。”
    “不,”林爱祖放下筷子,看着大家,“宁阳市有没有贫困的地方?有没有孩子上不了学的?”
    我和陪同的几个局长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华裔英国人葫芦里装什么药。
    “据我所知是有的。”林爱祖又说。
    我说:“是的,有,但主要集中在县以下的乡村。”
    “好,”林爱祖说,他眼睛放亮,像看到了什么希望,“我找的就是贫困的地方!”
    “但是……”
    林爱祖打断黄永元的话说:“我投资是不求回报的。”
    我们瞳孔都大了。这华裔英国人怎么啦?他不是商人吗?商人不商,那是什么人?要么是慈善家,要么就是骗子,我想。
    “很好,”我说,举起酒杯,“林先生,为了你的乐善好施,我敬你!”
    明天华裔英国人要去乡村考察,由市教育局的人陪同。我说我开会,不能去。其实我很怕开会,但是我又不喜欢英国——它让我伤心。
    11月18日小雨
    李论难得在办公室,今天我终于在办公室逮住了他。他的办公室跟我的办公室规模一致,只是办公桌摆设的方位不一样,他的坐南朝北,而我的则坐东朝西。我说办公桌的方位也有讲究吗?他说那当然,必须讲究。我说坐南朝北是什么意思?
    “我日柱天干属水的人,”李论说,“有利的方位是北方,不利西南,利黑色,不利红色、黄色,所以办公桌坐南朝北是对的,还有办公桌我重新把它漆成了黑色,它原来是红黄色。”
    我摸了摸李论的办公桌,“确实够黑的。”我说。
    “你的办公桌好像不是坐南朝北?”李论说。
    我说:“我跟你不一样。”
    李论说:“你日柱天干属什么?”
    我说:“不知道。”其实我知道。
    “我给你算算,”李论坐在大班椅上仰着头,“你一九六四年……几月了?”
    我说:“八月。”
    “八月几号?”
    “二十四。”我说。
    “阳历阴历?”
    “阳历。”
    “阴历呢?”
    “七月十六。”
    “七月十六,”李论掐起了手指,默念着什么,过了一会,他看看我,“你属木。日柱天干属木的人,有利的方位是东方,也是不利西南,但利绿色,不利白色、黄色,你的方位应该是坐西朝东!”
    我说:“我现在是坐东朝西。”
    “反了,你赶紧得改过来!”李论说,“还有,办公桌得漆成绿色,你的现在还是红黄色对吧?”
    我说:“有办公桌漆成绿色的吗?”
    “不漆也得漆!”李论说,“这是你的命,回去先把你的办公桌转过来。”见我没动,“我跟你去!”他站了起来。
    我说以后再说。
    李论看着我,“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桥。”
    李论一瞪眼睛,“什么桥?”
    我说:“你别忘了,你承诺当上副市长以后,要找钱给我们村造一座桥。”
    “呵,原来是这件事呀,”李论说,“这事不急,过一阵子再说。”
    我说:“李论,你承诺过的事情可不许反悔,我跟你说,”我指着那张高大的椅子,“你坐上今天的位子是讲好条件的。”
    “我知道我知道,”李论从座位站起来,到我身边,“你阻止米薇控告我,作为交换,我负责找钱为我们村造一座桥,没错吧?这钱我是一定要找的。也要不了多少钱,我们村那条小河,造一座桥,五六十万足够了,小菜一碟。”
    “既然是小菜一碟,你还等什么?”我说,“早一天造好桥,乡亲们就早一天结束在两岸爬上爬下坐船过河的日子。”
    “文联,我是这么考虑的,”李论说,“我们两个都是从一个村出来的,现在当上副市长,为家乡造福义不容辞。可是,我们刚刚当上副市长,就马上找钱为本村本土造桥,领导、周围干部、组织上会怎么看待我们?说我们偏心,重一点就是以权徇私,知不知道?那么多需要造桥修路的村,你们为什么不帮找钱?”他一副别人的模样指着我,“呵,自己的村三下两下就来钱了,把桥给造了,把路给修了,这是什么意思?原则何在呀?”他巴掌往桌子一拍,“公心何在呀?”
    我吓了一跳。
    李论变回了自己,摸摸我的肩,“兄弟,我们两个还在试用期,地位还不稳,现在就急着找钱为我们村造桥,对我们是不利的,影响不好。你说是不是?”
    我不吭声。
    李论说:“这就对了。”他看看表,“哎哟,光顾和你说话,差点误了大事!”他拎起包就往外走。
    我大喝一声:“李论!你不怕乡亲撬你的祖坟你可以不找钱造桥!”
    李论像突然刹住的车停了下来。他回过身,像蛮横的肇事司机瞪着无辜的受害者一样瞪着我,“谁他妈敢?”
    “乡亲们要是不敢,我敢!”我说。
    “你怎么啦?”李论说,“我什么地方又得罪你了?”
    “你不讲信用,说当上副市长以后就找钱给我们村造桥,现在却找借口推托,你说你还是不是人?”我说。
    “我不是人,你是!”李论说,他显然被激怒了,“我现在不找钱,你找呀?你也是副市长,有本事你去找钱给我们村造桥,功德归你!”
    “我没有你找钱的本事,但是我也没有你这么无耻!”
    “我无耻?我他妈的愿意无耻吗?”李论说。他看见门口有人经过,立刻住嘴,等没有了脚步声,再看着我,“我刚才说什么啦?”
    “你说你无耻。”我说。
    “我怎么无耻呢?”李论说,“我怎么可能说自己无耻呢?不可能!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你说造桥的钱,你找,还是不找?”
    “找怎么啦?不找又怎么啦?”
    “找,你家的祖坟还是好好的,”我说,“不找,撬你家祖坟的钢钎我预备着,找钱造桥的本事我没有,但是动你祖宗骨头的胆量我有,也做得出来!”
    李论见我认真,有些害怕,口气缓和下来,“桥迟早是要造的,钱是一定要找的,我承诺不变,”他说,“但要等我,等我们转正以后。好不好?”他把垂下的包往腋窝上一夹,“我现在先去搭另一座桥,这座桥非常重要,把这座桥搭好了,我们村的桥也就不成问题了。”
    “你搭的什么桥?”我说。
    “鹊桥。”李论说。
    “鹊桥?”
    “对。”
    “你给谁搭的鹊桥?”我说。
    李论眼睛像老鼠一样小心和警惕,然后去把门关上。他回到我身边,轻声地说:“姜市长。”
    我如雷贯耳,震惊地看着李论,“你有没有搞错?姜市长的夫人去世还没满月,你就忙着给他说亲,当媒公,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李论嘿了一声,“我还怕晚了呢。现在想给姜市长说亲做媒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花团锦簇,争先恐后,就看谁走运。”
    “我看你未必走运,”我说,“拍马屁也要看时候。姜市长如今悲痛尚在,或者说旧情未了,他是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另觅新人的。更何况,以姜市长的地位和个人魅力,根本不用别人为他牵线搭桥吧?如果他有心再组家庭的话。”
    “这你就不懂了,”李论说,“姜市长有没有心,那是他的事。我有没有心,这是我的事。”
    “市长夫人的追悼会你没去,给市长介绍新夫人你倒很积极,你这安的是什么心?”
    李论说:“我没去参加追悼会,是因为我在日本考察,回不来,这我跟你说过。正因为我没能去参加追悼会,所以我内疚呀,不安呀,所以我要将功补过!市长夫人的位置现在空着,就看谁把谁补上去。”
    “那将要被你补上市长夫人位置的幸福女人是谁呢?”我说。
    “事成之后你就知道了。”李论说。他像一个急着开会的人,打开门走了出去,又突然回头,叫我离开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
    我在李论的办公室呆呆地站了好久,像一个遭奚落的不速之客。我仿佛独自留在主人的房里,这比吃了闭门羹还难受。我本来是来讨债的,因为李论欠了我的人情,结果我反而成了要饭的——上任前信誓旦旦为我们村找钱造桥的李论,现在耍赖了,而且赖得趾高气扬。他推掉了我贫困的村庄连通金光大道的桥梁,却正在为一座两个人幸福的鹊桥忙得不亦乐乎——当我痛苦不堪地为市长夫人的病症和后事日夜操劳的时候,却已经有一帮人在为新夫人的人选鞍前马后地奔忙了。
    已经瞑目的市长夫人,但愿你在天之灵,不要在乎人间发生的一切,因为我以为,天堂也有市长。
    11月19日晴
    我收到一封匿名信。
    匿名信称,教育局副局长黄永元的文凭是假的,如果让这样的人当教育局局长,是宁阳教育的耻辱。
    这封信像烙铁一样烫我的手。
    我给秘书蒙非看了这封信。
    蒙非说,匿名信可以不管它。
    我说如果信里说的是事实呢?
    蒙非说那要看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写这封信的目的。
    我看着蒙非,不太明白他的话意。
    蒙非说写这封信的人一定是黄永元的对手,或者说自己就是想当局长的人。
    我说谁呢?
    蒙非笑笑,说还能是谁,唐进呗,至少跟他有关。
    我决定到教育局走一走。
    教育局像一座冷宫。办公楼的墙壁上仍然张贴着“沉痛悼念杨婉秋局长”、“杨婉秋同志永垂不朽”字样的标语。我看到每一个进出此地的人,都头重脚轻,表情僵硬,这无疑是标语造成的后果。
    我对司机韦海说把这些标语给撕了。
    副局长唐进平静地接待着我,好像知道我会来。
    “黄局长陪外商到县里考察去了,局领导就我一个人在家。”唐进说。
    “黄永元还不能叫做黄局长。”我说,“他只是主持全面工作的副局长。”
    唐进看着我的眼睛泛着亮光,嘴里却说:“他当局长是迟早的事,叫早比叫晚要好。”
    “不会是看谁笑到最后吧?”我说。
    唐进的眼球像卡在鸟屁股的蛋,出入两难。“彰副市长有什么指示,请讲。”他说。
    我直言不讳,说:“黄永元副局长最后念的大学是什么学校?”
    唐进说:“不知道。”
    “不知道?”
    “现在大学可以走马灯似地读,谁知道呀。”唐进说。
    “那你自己呢,读什么大学,总该知道吧?”
    唐进一听,把腰杆挺直,“我当然知道了!”他说,“本人正宗的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货真价实的本科文凭!不像有的人,到某某大学去进修一年,回来把文凭复印件往档案里一塞,结业证变成毕业证,专科变本科了。”
    “你说的有的人,具体是谁?”
    唐进说:“反正不是我。”
    “我知道了,”我说,“我可以翻翻你们局的干部档案吗?”
    唐进说:“我们局领导的档案都放在组织部。”
    “我并没有说要看你们局领导的档案。”我说。
    唐进一愣,说:“哦,我听错了,没听清楚。我这就去把干部档案拿过来给你看。”
    我摆摆手,说:“是我没说清楚。”
    离开教育局,我在车上给组织部副部长韦朝生打电话,问能否把黄永元的档案给我看看。我原以为一个副市长要看一个属于自己分管行业的副处级干部的档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殊不知韦朝生在电话里明确回答不能。“彰副市长,按规定只有分管组织部的市委常委才可以随时调阅干部的档案,对不起。”他说。我说好,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黄永元是在哪一所大学获得的本科文凭?韦朝生迟疑了几秒钟,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我一个分管科教的副市长,连一个教育局的干部读的什么大学都不能问吗?”
    “不是这个意思,老领导。”韦朝生说。
    “老领导?”我诧异地说。
    韦朝生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你是杨婉秋同志治疗领导小组的组长,我是副组长,那你不就是我的老领导了嘛。”
    我说:“哦,你还记得。”
    “是这样,彰副市长,”韦朝生说,“我这里的档案不方便让你看,但是有一个地方你是可以去看的。”
    “什么地方?”
    “职称办,”韦朝生说,“那里有每一个技术专业人员申报职称的材料存档,你有权力去调阅。”
    我说谢谢。
    回到办公室,我让秘书蒙非给职称办打电话,说我要看教育局班子职称申报的材料档案,包括已经去世的杨婉秋局长的档案,我也要看。
    半个小时后,我需要的档案摆在了我的案头上。我的办公桌依然固执地坐东朝西,像一艘永不改向的航船,我像是船长。
    我把黄永元、唐进、杨婉秋的文凭复印件又各复印了一份,留下来,然后让蒙非把档案退回去。
    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在琢磨和研究复印下来的文凭复印件,像一个文物鉴定师,鉴别着文物的真伪。
    因为不是原件,我没发现黄永元、唐进、杨婉秋的文凭有任何的破绽。也就是说,他们的文凭是真的,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可是,杨婉秋的文凭怎么可能又是真的呢?她没有在东西大学读研究生的经历,这点我可以肯定,那么她的研究生文凭和学位证书又从何而来?黄永元的北京师范大学本科文凭上,学制写的是两年(专升本),他究竟是读一年还是两年?唐进的华东师范大学本科文凭,学制写的是四年,但字迹模糊,是原件陈旧还是故意为之?他们三人之中,究竟孰真孰伪?
    11月20日晴
    黄杰林张开双臂拥抱着我,如同拥抱凯旋的运动健儿的本地政要或启蒙教练,无限的光荣感和自豪感洋溢于他的眉梢和肢体。这是我就任宁阳市副市长以后首次与他的正式会面,在他的办公室里。尽管我上任这一个多月以来,除了在广州的那些天,我每天都从东西大学进出,也经常从大学的办公楼经过,但是我就是没有上楼与黄杰林攀谈的冲动。
    但今天我来了,而且来得迫切,像一个忘恩负义而又良心发现了的人。
    三个月以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黄杰林把《G省公开选拔14名副厅级领导干部公告》的文件轻轻地往我眼前一推,就是这轻轻的一推,把我推上了权力的擂台。我像一个中量级的拳击手,在擂台上打拼,公平地击败了无数的对手,登上了公告或规则中限制的最高的那一级台阶——宁阳市副市长。
    现在,我正是以宁阳市副市长的身份,与东西大学副校长黄杰林拥抱后平起平坐——两个曾经是北京大学的同学,又曾经是东西大学的同事、上下级,如今副厅级与副厅级,半斤对八两。
    简单的寒暄过后,我对黄杰林说:“我是来谈公务的。”
    黄杰林一听,左脸上一块特别放松的肌肉移动到了右脸上,一种愉快变成了另一种愉快,“请讲。”
    我从包里抽出杨婉秋的文凭复印件,递给黄杰林看。
    黄杰林看着文凭,脸部的肌肉慢慢收紧,然后静静地看着我。
    “请问,杨婉秋的这张文凭是不是东西大学发给的?”我说。
    黄杰林缄默不语。
    “杨婉秋在1996至1999年间,根本不可能攻读东西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的文学硕士学位,因为那时候我是该学科的惟一导师,谁是我的学生我一清二楚,也就是说,杨婉秋的学历是子虚乌有的,但是她的学历证书却是真的。请问,东西大学为什么要给她发这样的学历证书?”我继续发问。
    黄杰林的脸忽然漾开一个笑容,他站起来,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十多分钟后,黄杰林驱车将我带到了毗邻东西大学校区的一片正在大兴土木的土地。
    黄杰林和我站在土地上。他的手划着圈圈,说:“这是东西大学科技园,知道不?”
    我想起为了东西大学科技园的立项报告,我所经历或饱受的耻辱,说:“我太知道了。但我不知道是建在这儿。”
    “二百亩,知道不?”黄杰林竖着V形的手指,“二百亩啊!”
    “是挺大的。”我说。
    “宁阳市政府划拨给的,知道不?”黄杰林说,“姜春文刚当市长的时候,1999年就划给我们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基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说。
    黄杰林说:“你知道就好,我们心照不宣,不用我跟你说什么了。”
    “但是我要说!”我看着黄杰林,然后从包里把杨婉秋的文凭复印件掏出来,“这份学历跟这二百亩地有关,因为批给东西大学这二百亩地的是姜春文市长,而杨婉秋是市长夫人!”
    “市长夫人已经去世了!”黄杰林说,他在提醒我不要为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人的历史揪住不放。
    我说:“是,我知道,”我扬着文凭,“这份文凭对市长夫人已经没有价值和意义了。但是,我想知道这样的文凭,东西大学一共发放了多少份?其他人有没有?”
    黄杰林脸一横,瞪着我,“你什么意思?你把东西大学当什么啦?文凭批发部、专卖店吗?”
    “这是你自己说,我没说。”我说。
    “你想来清算东西大学,是不是?”黄杰林挽了挽袖子,“好,你来呀!欢迎,热烈欢迎!你才离开东西大学几天?啊?你人现在都还住在东西大学里,就跟东西大学造反?你现在究竟代表谁?宁阳市政府吗?宁阳市和东西大学是一个级别,你管得着吗?”
    黄杰林越说越来气,像老子训儿子一样地训斥我。他掏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却东摸西摸也摸不到点火的东西。
    我掏出自己身上的打火机。黄杰林把嘴凑过来。
    但是我点燃的却不是黄杰林嘴上的香烟,而是东西大学发给市长夫人的文凭。
    文凭在我手上燃烧着,像是烧给长眠九泉的市长夫人的冥币。它价值连城,却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灰烬。
    最后灰烬掉落在地上,成为东西大学科技园富饶而腐朽的园址的肥料。
    11月22日晴
    以职称办的名义对黄永元和唐进文凭真伪的调查,今天有了结果。
    北京师范大学方面发来传真,明确编号为“毕字011788954”、毕业生为“黄永元”的毕业证为假文凭。
    唐进的毕业证被华东师范大学证实是真的。
    市教育局两位副局长的学历问题水落石出。
    现在的问题是,作为主管教育局全面工作的黄永元,存在着伪造文凭的严重错误,他能否还担当负责人的重任?
    11月23日雨
    去乡村考察的华裔英国人林爱祖回到了宁阳。他的脸上充满着慈善的笑容,仿佛从异国带来的仁爱落到了实处。
    陪同外国人考察的黄永元更是一脸的灿烂,像是阳光通透的葵花。
    接风洗尘的宴席上,黄永元的报告眉飞色舞、声情并茂——
    11月18号,我们到了朱丹,受到朱丹县县长常胜的盛情接待。他用好茶好酒和当地的山歌欢迎林先生,把林先生当亲人。山歌是这样唱的,“哎嗨,多谢了,多谢英国林先生,如今有着好茶饭喂,更有山歌敬亲人,敬亲人!”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好酒敬了一杯又一杯,非常让人激动、感动。第二天19号,我们去了菁盛乡,这是朱丹县最穷的乡。我们到了才知道,这是我们彰副市长博士和李论副市长的家乡!两位副市长的家乡出英才呀!自然而然,我们就去了地洲村。沿着当年两位副市长走出来的路,我们来到村子的对岸。从对岸望过去,地洲村炊烟袅袅,在霞光映照下就像一块熠熠生辉的宝石,生成在天然如打开的奁匣一样的山冲,而从村前绕过的河流则犹如护宝的巨龙。好一块风水宝地!身临其境的人无不如此赞叹。然后我们坐船过河,划船的人就是彰副市长的堂弟。彰副市长的堂弟人了不得,出口成诗,颇有唐宋之风,可见这个村子的教育渊源,流长根深,英才展露决非一日之功!可当我们来到村小学的时候,都惊呆了。这么一所诞生博士市长的学校,竟然是那么的破陋!每一间教室的墙体都被木头撑着,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山里的秋天已是寒风凛冽,许多学生却只穿着单衣,还光着脚丫,在教室里发抖地听课和朗读。学校和学生的境况让林先生当场落泪!他决定出资五十万,重建地洲村小学,并为每一个学生购置一套冬衣。离开村小学,在林先生的要求下,我们来到了彰副市长家,见到了彰副市长的母亲。彰副市长的母亲非常好客,不顾劝阻,杀鸡宰羊款待我们,还派人去请来了李副市长的父亲。在彰副市长家,满堂都是彰副市长从小学到中学的各种奖状,还有彰副市长父亲的遗像以及家庭的合影,成为我们瞻仰的目标,在茶余饭后又成为我们谈话的内容。林先生还把奖状和照片一张一张地拍了下来,说要带回英国去,激励别人。彰副市长的母亲听说林先生来自英国,她紧紧拉着林先生的手,请求他一定替她向在英国当律师的儿媳妇赔不是,说彰家对不住她。我们不知道彰副市长的母亲为什么会这么说。究竟谁对不起谁,这还是个问题。你说是不是彰副市长?林先生答应彰副市长的母亲,回英国后,一定转达她对儿媳妇的问候,如果有幸见面的话。那天,彰副市长的母亲说了她的儿媳妇和彰副市长的很多故事,说得林先生都舍不得走,最后干脆留了下来,在彰副市长家留宿。我们陪同的人当然也留在村里过夜了。20号,我们离开了村子,坐船过河。当我们上岸的时候,依然望见彰副市长的母亲和村民们,以及地洲村小学的师生,伫立在河的对岸,挥动着森林一般的手。林先生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看着阻隔的河流,对菁盛乡的乡长说,我要在这造一座桥。
    黄永元停止不说了。他像一个说故事的高手,在恰到好处或高xdx潮的时候戛然而止,吊听众的胃口。
    大家的胃口果然被吊了起来,看着黄永元,期待着下回分解。
    黄永元说:“我讲完了。”
    金虹说:“啊?完了?造桥要花多少钱你还没说哎!”
    黄永元说:“这要问林先生。”
    大家把目光投向华裔英国人林爱祖,看他嘴里能吐出多少钱来。
    林爱祖说:“我今天看到菁盛乡的预算了,地洲桥造价约一百万人民币,那我就出一百万人民币。”
    金虹“哇”叫了一声,“加上地洲村小学的五十万建设费,那就是一百五十万人民币!?”
    林爱祖说:“对。”
    在座的人除了我,不约而同举起了杯子,争相向口头上一掷过百万的华裔英国人敬酒。
    最后,我也举起了杯子,“林先生,如果你没喝醉的话,我敬你一杯。”
    林爱祖说:“我没醉。”他把酒干了。
    我也把酒干了。但我心里始终不相信,这个华裔英国人会兑现自己的诺言。他凭什么要对我那个一穷二白的村子情有独钟?中国那么多的地方,他为什么偏偏选择来宁阳并且直奔我的家乡?他的身份、来历和动机十分可疑。我现在连他是慈善家都不相信,他就是个骗子。还有,黄永元报告究竟有多少可信度?既然他文凭都能伪造,虚构一个华侨的爱国情怀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有骗子大学的话,他能拿个博士文凭倒是货真价实,我想。
    宴席散后,一拨人选择送华裔英国人林爱祖,金虹却来送我。她坐上我的车,坚持要把我送回东西大学。
    “米薇在你那干得还好吧?”我说。我言外之意很明显,今晚怎么没见米薇来陪吃饭?
    “今天她休息。”金虹说。
    “我说过今天怎么没见米薇了?”
    “你没有,”金虹说,“我也不想说现在米薇和姜小勇在一起,但是我不得不说。”
    我如闻噩耗一般看着金虹。
    “从广州回来,姜小勇就开始追她,”金虹说,“我想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
    “是吗?”我强忍着悲怆,“这么说,米薇到接待办,并不是你的功劳。”
    “我的功劳仅仅在于,我保护了你的前途。”金虹说。
    “我的前途?”我看着夜幕下被灯光照着的路,“你是我的指路明灯,对吧?”
    金虹说:“年轻貌美的女孩对你有害无益,对从政的男人都是如此。”
    “但是你接待办的女孩,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接待的全都是从政的男人。”
    “那仅仅是接待,”金虹说,“谁要是和接待办的姑娘有过深的交往,结果代价总是很惨重。”
    “比如?”我说。
    “比如?”金虹冷笑了一下,“如果我没说错,你现在用的这部车,是一个叫蓝英俊的人用过的,他曾经是副市长,你的前任。”金虹脖子往前一伸,“是不是小韦?”
    司机韦海开着车,说:“是,但彰副市长和蓝英俊不一样。蓝英俊贪财贪色,两样都贪。而彰副市长两样毛病都没有。你怎么能拿蓝英俊和彰副市长比较呢?”韦海承上启下,看来他开车并不专心。
    “对,彰副市长和蓝英俊不一样,”金虹说,“所以我敢坐在他身边,送他回家。”
    “说一说我的前任,代价是怎么惨重法?”我说。
    金虹说:“小韦你说。”
    韦海说:“不,你说。”
    金虹说:“蓝英俊和我们接待办的小梁好了以后,好到不可收拾,只有和老婆闹离婚。婚离成了,但前妻却抖出了蓝英俊受贿的事,蓝英俊这边正准备新婚,人就进去了。小梁因为藏着蓝英俊交给她的存折现金,离开接待办,被开除了。”
    我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尴尬,有一会儿不说话。
    “我不想你重蹈覆辙,”金虹说,她摸捏着车门的扶把,“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你应该不会。”
    我看看像保护神一样在我身边的金虹,说:“你不愿看我栽倒在石榴裙下,却乐意或纵容被你视为红颜祸水的米薇,在泡我们市长大人的儿子,不知道你是何居心?”
    “姜小勇不同!”金虹说,“他不是政客,你是。他们合适,你们不合适。”
    “对,”我说,“姜小勇不是市长,他是市长的儿子!市长的儿子掼美女,那是天设地造,豺子配佳人!”
    金虹看着我,“彰副市长,你的普通话不准喔?是cai,不是chai,亏你还当过中文教授呢。”
    “是副教授,”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评不上教授吗?”
    金虹说:“不知道。”
    “想知道吗?”
    “想呀。”
    “因为我才豺不分,”我说,“但现在我分清楚了,才子,豺狼。可惜我清楚得已经太晚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金虹说。
    我愣怔,记得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也这么跟我说过。她叫莫笑苹,我前妻的离婚代理律师,米薇的同母异父姐姐。
    “为什么干涉我幸福的女人总是用这句话安慰我?”我说。
    金虹说:“原来爱护你的女人不仅我一个。”
    “所幸的是,她没你露骨,也没你漂亮。”我说。
    我叫司机韦海停车,我要下车。韦海说彰副市长是不是要小便?可附近没有厕所。我说我不上厕所,我要走路回家。韦海说那不行,这一带不安全,治安不好。他继续开着车。我说我现在一无所有,谁能把我怎么样?韦海说你是副市长,上过电视,有人会认得你。我说我是贪官还是污吏,怕人民戳我的脊梁骨吗?
    金虹说:“小韦,你就停车,让他下去吧。”
    我徒步走在回东西大学的路上,像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我觉得我真的什么也没剩下了,因为我彻底失去了米薇。在爱情的赌博中,我输给了姜小勇。一个公选出来的副市长,输给了市长的儿子。而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优柔寡断,并且引狼入室——千不该万不该让姜小勇认识了米薇。一只老虎遇见一只轻佻的梅花鹿会是什么结果?肉包子打狗又是怎样一种下场?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还有没有像我这么蠢的人?我站在路边,用手做成喇叭状,朝着行人大喊“像我这么蠢的人有吗?”朝着星空大喊“傻B!”
    行人没有回答,只是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星空有了回音:傻——B。
    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还鸣了鸣笛。
    金虹的头从降落的车窗露出来,默默地看着我。
    韦海则从车上跳下,强行把我拉上车。
    我呆滞地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金虹说:“我有个哥哥,他疯了的时候,就像你这样。”
    11月24日晴
    我把莫笑苹约来的地方是夏威夷酒店的旋宫餐厅。我很清楚我为什么把她约来这里,因为她同母异父的妹妹米薇在这里请我吃过一顿六千块钱的饭,然后她喝醉了,我没醉。米薇喝醉是因为她想把身子给我而我没要,她以为我嫌她身子脏。而我没醉是因为我不能与米薇同醉,我以为我应该像在英国等我团聚的妻子曹英一样,不能做对不起对方的事情。于是那天我把喝醉的米薇从这间餐厅又拖又抱回房间一放,就溜之大吉。我做了一件今天对我来说十分后悔的事。但这件事米薇的姐姐莫笑苹不知道。
    莫笑苹来了。她看见对她举手的我,走过来。我请她在我的对面坐下。
    她比我上次见她的时候好看了些,但仍称不上漂亮,比起她倾城美貌的妹妹米薇,依然有着本质的区别,就是说因父亲而异,她们承传的是各自父亲的基因。我虽然没见过她们的父亲,但我可以想象米薇的父亲一定是高大俊朗、仪表堂堂的那种人,而莫笑苹的父亲反之。
    莫笑苹见我看她出神,笑着说:“难得你这么看我,难道我变得好看了吗?”
    我说:“你的确比上次我见你的时候好看了。”
    莫笑苹说:“能被你看得顺眼,想来你已经不记恨我了。”
    “我为什么要记恨你?”我说,“因为你和我去离过婚?”
    莫笑苹又笑,可能因为我的幽默。“我要是你的妻子,绝对不会和你离婚。可惜我只是个律师。”
    “但是律师有着把别人的妻子变成前妻的能力。”
    “所以你应该记恨我,如果你还记恨你前妻的话。”
    我说:“中国的成语里,只有爱屋及乌,没有恨屋及乌。”
    “所以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吃饭,”莫笑苹说,她盯着我,“为什么请我?”
    我一时说不出理由。
    “是不是通过我打听你前妻的情况?”莫笑苹说,“不过我现在已很难跟她取得联系,她的联络方式换了,但是我可以试试。”
    我摇摇头。“记不记得你给我发过一条手机短信?”我说。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在我通过副厅级文化考试关进入面试的那一天。”
    莫笑苹说:“记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那天几乎同时与你给我发短信还有一个人,”我调出手机短信,“她说,如果你想上天堂,最好是去做官;如果你想下地狱,最好也是去做官。”
    “这个人好像在诅咒你?”
    “不是诅咒,是警醒。而你是祝贺。”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莫笑苹说。
    “是你妹妹米薇发给我的。”
    莫笑苹眼睛睁大,但并不是吃惊的神情,“只有她敢对你说这种话。”
    “你妹妹在这里请我吃过饭。”我说。
    “你今天为什么不请她来,而是请我?”
    “她好吗?”我说。
    莫笑苹说:“好吧,不知道,我有快一个月不见她人影了。”
    “是吗,”我说,“我原以为,你了解米薇的情况比我了解的要多。”
    “看来你这顿饭要白请了,”莫笑苹说,“不过我可以买单,算我这个做姐姐的赔不是。”
    “好啊,如果你带够钱的话。”
    莫笑苹说:“笑话,我一个律师,请不了一个副市长吃一顿饭?”
    我指点着已经上桌的酒菜,说:“你看清楚了,光这个燕窝要两千,还有这瓶酒,是XO,少说也要三千。你身上带有这么多钱吗?不准刷卡。”
    莫笑苹掏出钱包看了看,摇摇头。
    “但是我有,我有七八千现钱,”我说。我从衣袋抽起一沓现金,露给她看,“不够我可以刷卡。”
    “你这是要干什么?”莫笑苹说。
    “没什么,点少了就怕你付钱。就怕你请得起,所以我就点贵的。”我说。
    “你当副市长才几个月?就已经这么阔了!”
    “不是,”我说,“刚才的话,都是你妹妹跟我说过的,我只是复述一遍。你仔细看看这酒,不是XO,是普通的威士忌,还有这汤也不是燕窝,是菊花豆腐羹。”
    莫笑苹真的仔细看着酒菜,大呼上当。“你要不说,我还真以为XO和燕窝呢,差点被你给蒙了!”
    “不过威士忌也是洋酒,菊花豆腐羹也是补品,既能崇洋媚外,又能醒脑滤肺。”我说,并示意服务生给斟上酒。“来,”我端起杯,“干杯!”
    莫笑苹看着我不动,“为什么干杯?”
    “幸福。”我说。
    “幸福?”莫笑苹一愣,皱起的眉头又迅速漾开,像真有什么幸福的事情。她端起杯,“干杯!”
    我亲自给她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上。
    “不过我不能再喝了,”莫笑苹说,“我开车。”
    “好,”我说,“你看我喝。”
    我自己连喝了好几杯。
    莫笑苹开始劝我,“你也不要多喝。”
    “我与往事干杯,”我说,“有多少往事我就喝多少杯!”
    莫笑苹还想劝我,她的手机响了。手机的来电显示让她的眼睛明亮,她的心情和声音都来电通电了。“是你呀,”她说,“哎,我跟彰副市长在一起吃饭,我以前就认识他,聊一聊关于我妹妹的事,她是他的学生。哎,我不喝酒,你也少喝好吗……”
    莫笑苹和手机里的对象通着话,语气和脸色无限的甜蜜和幸福,像是恋爱中的女人。她温柔而缠绵地和电话里的男人聊着,完全忘了有一个无比伤感和痛苦的男人就坐在她的对面。
    我只有一个劲地喝酒。
    等莫笑苹打完电话,我想我已经趴下了。
    究竟是谁把我送回家的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在东西大学我寓所的床上,而别无他人。然后我开始失眠,睡不着就写日记。
    11月25日晴
    市长办公会,我迟到了十分钟。
    市长副市长们都在等我,但没有一个人问我迟到的原因。
    我知道我得主动说。“对不起,我昨晚失眠,到了早上,却睡得像猪一样。”我说。
    有人笑了笑,也没有人问我失眠的原因。我想我总不能主动说我失眠的原因吧?
    姜市长说:“好,我们现在开会。”
    会议的议题是总结今年的工作和拟定明年的计划。
    先由各副市长针对分管的系统本年度工作和明年计划进行发言。
    经济副市长李论一马当先。他手拿文稿,眼睛却对着大家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像是一位既熟悉行业工作而又高瞻远瞩的老副市长。事实上他当副市长还不到两个月,资历跟我一样浅。但他的确精到和老到,发言的内容洋洋洒洒又像是实事求是。
    我暗暗地替自己冒汗。别人发言的时候,我就拿着秘书蒙非写的总结和计划在背,连厕所也不敢上。
    我背了一个上午,还没轮到我发言。
    姜市长宣布中午休息一个小时,然后继续开会。
    李论捧着盒饭,走进我的办公室。他看见我对着我的那份盒饭发呆,说你不饿还是吃不下?我不吭声。他突然想起什么,踢了踢我的办公桌,说哎呀!你怎么还不转移办公桌的方位呢?见我没动,他把盒饭往桌上一搁,说来,我们来把它挪过去。
    我说:“不动!”
    李论看着我,“你怎么啦?”
    我说:“没什么。”
    “没什么?”李论说,“你的眼红得像杀了人似的。谁让你这么仇恨?我这几天可没招你惹你啊。”
    我说:“你现在惹我了!”
    李论说:“我惹你了?我怎么惹你了?”他一副委屈的样子,“嗨,我看你上午开会的时候状态不对,过来关心关心你,帮助你调整好状态,下午发言别出洋相。这就惹你了?好心被你当驴肝肺。好,我不惹你,我走!”他拿起盒饭,边吃边走了出去。
    我把我的那份盒饭扔进了垃圾桶,因为它飞进了一只苍蝇。
    市长办公会继续发言,并且轮到了我。
    但是我早上背的内容全忘了,而我又不想照着文稿念,心一豁,放开了性子和胆子说。
    “……因为我就任还不到两个月,而且有半个月时间不在宁阳,对分管的科教系统情况尚未有深入、全面的认识和了解。这一年的科教系统工作总结和明年计划是由秘书来写,在我手上这份打印的文稿里,就不照念了。我只想就文稿里没有的,针对我发现的问题,谈谈我的想法和建议。”
    我看看姜市长,得到他的首肯。
    “我发现,在我们宁阳市的干部队伍中,存在着虚假学历、伪造文凭的现象,虽然目前发现是个别的,但是情节严重,性质也恶劣。比如教育局主持全面工作的副局长黄永元,他的北京师范大学本科文凭就是属于伪造。黄永元只是到北师大进修了一年,获得的是进修的结业证书,但是他的履历表上,写的却北京师范大学本科毕业,职称档案里也夹着本科文凭的复印件。他的本科文凭究竟是从哪来的呢?毫无疑问是伪造的,从假证市场买来的!根据群众反映,宁阳市持假文凭和伪造学历的干部还有不少,甚至大有人在!我是从高校出来的,凭我的推断和分析,假文凭大致通过下面两种手段和渠道获得,一是直接从假证市场上买,这是真的假文凭;二是高校违规发给,这是假的真文凭。就是说,有的人连校门都没进,文凭和学历纯粹弄虚作假。有的虽然进了校门,但是并不具备获得相等文凭的资格和条件,于是利用某些高校把关不严或惟利是图,由别人冒名顶替,找枪手代考或权钱交易,获得所需的文凭。我以为,这些手段同等恶劣!而我们的职能部门,缺乏对文凭有效的验证机制、监督机制,造成了文凭以假乱真、混水摸鱼的现象通行无阻。科教乃兴国之本,这是执政者都懂的大道理。培养和提高国民的素质,科学教育是关键。但是,科学教育出现了腐败,就是动摇了国家的根基。假文凭现象就是一种腐败,如果任由这种腐败泛滥下去,是国家的祸患,对宁阳市也不例外。因此,扫除假文凭,净化科教环境,将是明年宁阳市科教工作的重点。我建议,成立宁阳市清查假文凭工作组,全面开展假文凭的调查、清理和处理行动。我的发言完了。”
    会议室忽然像山洞一样静。人们像躲避炸弹袭击一样屏心息气。
    姜市长打破沉默,“彰副市长发言完了,请大家发表意见。”
    没有人发表意见。
    “没有人发表意见,那我说,”姜市长喝了一口水,“彰副市长言简意赅,却切中宁阳市的时弊,很好!我同意他的建议,成立宁阳市清查假文凭工作组,就由彰文联同志任组长。工作组领导成员要保证纪委、组织部、监察局和人事局各有一位副职以上领导参加。纪委和组织部参加工作组的领导成员,我会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出来。还有,目前主持教育局全面工作的副局长黄永元,不再主持教育局全面工作,改由副局长唐进主持,保留黄永元副局长职务,视伪造文凭错误的轻重,再做处理。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我就把这些事项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
    常务副市长林虎表态:“我同意。”
    李论跟随说同意。
    其他副市长无一不说同意。
    会议室像解除了警报的防空洞,又活跃起来,转向另外的议题。
    会议开到晚上七点。姜市长总结完后说,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本来有应酬或宴请的几位副市长在走廊上打电话,把原定的应酬或宴请推掉。只有我不打。
    姜市长从我的身后走上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受宠若惊。
    “今晚我好好和你喝几杯,”姜市长攀着我的肩膀边走边说,“听说你有好酒量。”
    “哪里,”我说,“我喝酒容易醉。”
    姜市长说:“谁叫你喝洋酒啦?尤其是威士忌,一喝头就晕就痛。”
    我一听,站住了,惊诧地看了看姜市长。因为我昨晚喝的就是洋酒,就是威士忌。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
    “哦,没什么,我猜的。”姜市长解释说,诡秘地笑笑。
    姜市长的笑让我更加疑窦丛生。整个晚宴我的脑里全是问号。
    宴席一散,我拉住李论说你别走。李论说我正想拉住你说你别走呢。我说你快找个地方,我有话问你。李论说你等我撒泡尿。
    在卫生间,我迫不及待地问正在把东西往外掏的李论:“告诉我,你给姜市长牵线搭桥的女人是谁?”
    李论说:“我说过,事成之后你会知道的。”
    “我要你现在告诉我。”
    李论摇头。
    “快告诉我!”
    “我尿撒不出来!”李论龇着牙说,“可我膀胱都要炸了。”
    “炸了也要告诉我。”
    李论说:“你让我把尿撒出来再说行不行?”
    我点点头,盯着李论。
    李论仍然没有把尿撒出来。“你别看我。”
    我把头扭过一边。
    “你陪我一起撒呀,我才能撒出来!”我听李论说。
    我照李论的话做,带动他把尿撒了出来。
    看着爽快收裤的李论,我说:“说吧,谁?”
    李论却想耍赖不说。我抓住他的裤头,“你不说是吧?”然后把他的裤子往下拽。李论使劲地往上扯,我接着使劲地往下拽。拽来扯去,上上下下,李论的裤子像一个塞满了火腿而无法收口的袋子。
    “是一个律师!”李论不得不说。
    我仍然抓住他的裤头,“叫什么名字?”
    李论说:“你不问那么仔细行不行,兄弟?”
    “她是不是姓莫?叫莫笑苹?”我说。
    李论一惊,瞪着我,十分恼怒地说:“你他妈的都知道了还问我?快点把手拿开!”
    我松开手,恨不得用这只手打自己的耳光。我所有的疑问得到了证实——莫笑苹是姜市长新夫人的人选,昨晚在夏威夷酒店和她通电话的男人就是姜市长,我喝的什么酒喝成什么样子一定是莫笑苹告诉姜市长的。我没想到的是,莫笑苹和姜市长竟是李论给搭的桥!李论怎么会把莫笑苹介绍给姜市长?他是怎么想的?
    我说:“李论!”
    李论不在我身边了。
    我掉头一看,只见李论在将大便间的门一扇一扇地推开,搜查里面有没有人。
    在里面的大便间,我们看见了一个人,他坐在马桶上,畏惧地看着我们。“我什么也没听见。”他说。
    李论一扭身,把脸甩过来,两只喷火的眼睛几乎逼近我的眼睫毛,“这下你满意了吧?明天这个时候,这件事就会传得满城风雨!你他妈的要害了我不算,还要害姜市长!知不知道?”
    我说:“我又不知道厕所里有人。”
    李论一只手伸向有人的大便间,眼睛还在瞪着我,“那不是人吗?啊?那人脸上挂着的是嘴吗?那是喇叭!广播!”
    我感到问题严重,移动身体,把目光给了有可能把市长的隐私传播给大众而变成绯闻的那个人。他已经站起来,提拉好了裤子,但是神态依然十分的紧张和恐惧,就像是致命病毒的携带者,已经被政府人员发现。只要他一走出去,就会把病毒传染给他人,造成瘟疫。所以他不能动,他以为他不能走出去。这是一个穿着西装而不打领带的老头。
    老头慌乱的眼光对着我,却用申诉鸣冤的口气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我是个知识分子。我女儿今天结婚,我肚子不舒服,可能吃不惯海鲜。我是来拉肚的,不是来偷听什么。我是退休的中学教师,好歹也算是个知识分子。我女儿女婿也是吃政府饭的人。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放心,啊?”
    我看了看李论,示意他老头的话听到了没有。
    李论对老头说:“你走吧。”
    我对老头说:“对不起啊,叔叔。你慢点走。”
    老头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虎口脱险一般迅速走出了卫生间。
    “你放心,你不会功亏一篑的。”我对李论说。他脸上的愠怒未消,也还有余悸。
    “这事要是坏了,你自己去给市长跪下谢罪。”
    “市长不必,因为候选的市长夫人我想有很多,”我说,“但是我会对莫笑苹说一声对不起。”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莫笑苹的?”李论说。
    我说:“我和曹英离婚的时候,曹英委托她来和我办手续。”
    “噢,有仇哪。”李论说。
    “那你呢?你怎么会认识莫笑苹?”我说。“你不是只和漂亮的女人来往么?”
    李论说:“我在省计委的时候,每年要和各部门订多少合同协议,宁阳的律师我谁不认识?何况莫笑苹是个大律师。”
    “这点我承认,她的才和貌正好成反比,”我说,“但是你把长相一般的……”
    “做夫人又不是做情人,”李论打断我说,“老婆不能要漂亮的懂吗?但是要有旺夫相。莫笑苹长得是不算好看,但却是旺夫相,谁娶她谁旺。我老婆也不好看,但是旺我,明白吗?漂亮的女人是不能娶做老婆的。曹英够漂亮的吧?你娶她做老婆,最后怎么样?跟你离了。为什么跟你离?漂亮!漂亮的老婆关在家里你都不放心,何况跑到外边、外国?还有,她跟你结婚那么几年,旺你了吗?你当了八年的副教授,评上教授了吗?没评上。但是你和她离婚,不久就当上了副市长,旺了!丑妻旺夫,这是命理,你不信不行。”
    “丑妻旺夫,姜市长也信这个?”我说。
    李论说:“我看只有你不信。不信你娶米薇试试?”
    我板起脸,“你别提她好吗?”
    “不提?”李论审视着我,“米薇现在到了市府接待办,难道不是你弄进去的吗?我方才也想拉住你,问你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姜小勇!”我说。
    “姜小勇?”李论呆了一下,突然猛拍脑袋,“我操!这下热闹了。姐姐要嫁给市长,妹妹要嫁给市长的儿子,如果都成功的话,这称呼怎么称呀?”
    “妹妹叫姐姐妈妈,儿子叫父亲姐夫,父亲叫儿媳妇小姨,儿子叫继母姐姐,姐姐叫妹夫儿子。”我说。
    李论一听,又傻了,然后猛地蹲下,苦恼地抱着头,“这可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随她们去呗,说不定正是她们所希望的。”我说,“什么叫亲上加亲,这就叫亲上加亲。”
    “莫笑苹知道米薇和姜小勇的事么?”李论抬脸看着我说,“米薇不知道莫笑苹与姜市长的事那是肯定的。”
    我说:“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还是莫笑苹不知道?”
    “不知道。”
    李论嚯地站起,“不行,我们得想办法拆散米薇和姜小勇!必须想办法!要不岂不乱套才怪!”
    “我们?我不会再跟你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这怎么是同流合污呢?”李论说,“这是维护伦理纲常,匹夫有责,何况我们是市长身边的红人。你看市长今天对你,多支持你,多宠你!又是表扬,又是搂肩搭背的,啊?”
    “你想做红人你做,我不做这种红人。”
    李论蔑视着我,“你不敢做是吧?好,我做。其实很简单,说米薇是个鸡,只要有人把话传到姜小勇的耳朵……”
    我左手一把揪过李论,右手挥拳喝道:“你用什么办法我不管,就是不能拿米薇的名誉来糟蹋!你觉得她被你糟蹋得还不够吗?”
    李论双手护挡着自己的脸,说:“好好,我另想办法。”
    这时有人走进卫生间。我把李论放开。
    进卫生间的居然又是刚才被吓跑的那个老头,一个保证守口如瓶的知识分子。想必他又拉肚了。看见我们,他又吓得转身就跑。
    “叔叔你别跑!”我急忙喊道,“先生?老先生?”
    我走到卫生间门口,伸头一看,老头不见了踪影。
    “我现在已经不能保证市长的隐私明天不会变成满城风雨,”我回过身说,“因为一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极可能现在已经把屎拉在了裤裆里,辱没了斯文和尊严,他有呐喊和伸张的权利!”我把手朝李论一指,“但是这笔账,要算到你的头上!”
    我拍拍屁股,撇下丧魂落魄的李论走了。
    我明天开始,补休。
    11月30日晴
    我担心或预料发生的事没有发生,宁阳市的老百姓依然对姜市长有口皆碑,这一点出租车司机最有代表性。
    今天我是坐出租车去上班的,在补休了四天之后。
    而四天来,我人在休息,却是提心吊胆——为25日那晚在厕所里不慎泄露的姜市长已有新欢的消息,我担心被传出去变成了绯闻。虽然我把账算到李论的头上,但是一旦麻烦我也难脱干系。四天里我关掉手机,拔掉电话线,给自己关了禁闭,闭门反省或者思过。我人不出屋,心却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倒希望司机韦海和秘书蒙非来拍我的门,因为之前我告诉他们,一旦有事就上门通知我。但他们始终不来。我捱过了难熬的四天。
    我坐在出租车上,像一个赶去城里购置降价商品的大学讲师。因为我是从东西大学门口出发的,对此出租车司机深信不疑。我一上车,司机就说是去利客隆对吧?我不解其意,嘴里却应道对。司机有点得意,接着说今天利客隆店庆,全场商品除了电器一律六折,就上午两个小时,九点到十一点,你现在不去就晚了。我说所以我打的。司机说大学教授打的是不成问题吧?我说你看我像个教授吗?他说现在年青的教授多得很,读博士出来,熬两年就可升教授了。我说你都不回头看看我,怎么知道我年青?他说你上车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你了。我说那你怎么认为我是教授呢?司机说我看你走路的派头像。你走路的时候挺胸昂头,不是当官的就是当了教授,你是从东大出来的,所以我想你就是教授了,对不对?我说不对,我只是讲师。司机回头吃惊地看了看我,说不会吧?我说只有讲师愿意夸自己是教授,哪有教授愿意说自己是讲师的?他说那是。现在很多人科长局长厅长市长地叫,其实就是副的,哪有那么多厅长市长呀?市长我们电视上天天见,骗得了人么?
    “宁阳市现在的市长是谁?”我装做不懂说。
    “你不知道?”出租车司机不敢相信地说。
    我说:“大学教师成天钻在书本里,对社会上的事很孤陋寡闻的。”
    出租车司机相信了,说:“我告诉你,宁阳市的市长姓姜,叫姜春文。”
    “哦,”我说,“这人怎么样?”
    “不错!”出租车司机说,还竖起了拇指,“他当市长以后,宁阳市的变化确实是大!街道宽多了,堵车少了,楼房起多了,发廊少了,草皮种多了,牛皮少了,这都是我们姜市长的功劳,我们有这样的市长,是我们宁阳老百姓的福啊!”他连续用了三次我们。
    我说:“那姜市长生活方面,有没有听到不好的传闻?”
    司机摇头,“没有!要有,我们开出租的肯定首先知道。”
    “最近也没有?”
    司机又说没有,“不过,宁阳最近死了个局长,女的,听说就是我们的市长夫人,如果是真的话,可就苦了我们姜市长了,他那么好的一个人,神灵怎么不保佑他的一家呢?希望这不是真的。”
    “还听到别的什么没有?”我说。
    “就这些,没有了,”出租车司机说,“听到这些就够让人难受的了。”
    我一直前倾的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像阵痛消除的人,感到十分的舒畅。我不由感念起那位被我和李论吓跑的老知识分子,他即使把屎拉在裤裆里,也要坚定地维护市长的尊严和形象,做到守口如瓶。他的有为和不为让我感到惭愧和羞愧。
    我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利客隆商场,在那下了车,因为我必须把大学讲师装到底。
    利客隆商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纷纷地要往里涌,但警察和保安已经组成人堤,拦截人的进入。
    于是我像一个来晚了不可能买到便宜货的市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在离市政府有三百米的地方,我下了车。我既不能被误以为是一个投诉者或上访者,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秘书蒙非汇报说市委常委会已经批准了市政府关于成立清查假文凭工作组的提议,工作组领导成员的名单也已确定。
    我看到文件中的名单如下:
    宁阳市清查假文凭工作组领导成员名单
    组长:彰文联市人民政府副市长
    副组长:韦朝生市委组织部副部长
    方强市纪委副书记兼市监察局局长
    田代强市人事局副局长
    名单连我一共四个人,职务面前都是“副”字当头。我不知道这么几个副手能干多大的事?敢不敢碰硬?而且这个名单意味着我们只能查职务比我们低的人的文凭,就是说只可打老鼠,不可打老虎。但是先打老鼠也好。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杀鸡也可儆猴。
    “工作组人员定了吗?”我问蒙非。
    蒙非说:“还没有。人员由领导小组定,从各个部门抽人。”
    “你通知一下领导小组的成员,下午开会。”我说。
    蒙非出去打电话。过了一会,他走回来,说:“彰副市长,韦朝生副部长下午要去教育局,宣布唐进代黄永元主持教育局全面工作的决定,参加不了下午会。是不是要改期?”
    我说那就明天吧。
    蒙非站着不走,看看我,似有话要说。
    我说:“说吧。”
    “关于工作组的人员,我想不能再把本身文凭就有问题的人吸收进来。”蒙非说。
    “那当然!进来之前先严格审查。”我说,突然一愣,“不能再把?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不是领导成员里就有本身文凭有问题的人?”
    蒙非说:“我没说。”
    我说:“到底是谁?”
    蒙非痛苦的样子,哀怜的眼睛看着我,希望我别问了。
    我说好吧,你能提醒我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谢谢你。
    蒙非得到解脱,像获得大赦一般。
    我在办公室里,却如坐针毡、如临大敌。清查假文凭的领导成员里就有持假文凭的人,这还了得!如何是好?这不等于一个队伍的内部有了奸细吗?这个奸细是谁?一个还是两个?
    危机四伏的我,觉得自己就像电影《无间道》里那位智勇双全最后仍然死于黑枪的探长。
    12月1日晴
    我是凌晨六点被叫起来的。打电话给我的是常务副市长林虎。
    林虎说,我是林虎,黄永元自杀,接你的司机已在路上。
    我蓦地从床上挺身坐立,电话筒脱手掉落在地。
    我听到地上的电话筒传着林虎的声音:这事该你负责。
    然后电话“嘟嘟”地响。
    我呆了很长的时间,还没有把地上嘟嘟作响的话筒捡起挂上,直到有人敲门,我才如梦方醒一般,把灯打开,把门打开。
    来接我的司机韦海循声去卧室把电话挂好,把我打开的日记本合上。然后站在一旁看我。他说彰副市长,你把衣服的扣子扣错了。
    路上,我才怯怯地问司机:“他死了吗?”
    韦海说:“不知道。但人已经送到医院里了。”
    我不再问什么,是不敢问。一向多话的韦海也缄口不语,他不是被自杀的黄永元吓坏了,就是被我惊恐的样子吓怕了。
    我来到市一医院,直奔急救室。
    医院的负责人和医生还未来得及跟我说什么,一个披着男人棉袄的女人一边叫喊着“凶手!”,一边冲过来。她撞开阻挠,像疯子一般来到了我的面前,直勾勾的眼睛瞪着我,说:“你这个凶手!你还我丈夫!”
    我像根木头一样站着,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跟她说什么,只好不说。
    我的沉默让女人更加疯狂,她扑上来,撕打我,凶猛的架势像非要把我撕碎不可。
    但她很快被制止住了,被人拉走。
    抢救黄永元的医生说,病人腕动脉断裂,失血很多,血压测不到,心率微弱,生命仍然处在危险之中。
    一医院院长说,我们正在想法组织血源,争取尽可能找到血源,给黄副局长输血。
    我说:“医院没有备用的血浆么?”
    医院院长说:“黄副局长的血型是Rh阴型,我们医院的库存没有Rh阴型的血浆。”
    “那赶紧向其他医院求援呀!”我说。
    “我们已经给血站、二医院、三医院、四医院打电话了,”一医院院长说,“也向省医科大附院、省人民医院求援,都没有Rh阴型的血浆。”
    “O型血不是万能血型吗?”我说。
    医院院长摇摇头,“Rh阴型是一种特殊的血型,每一千人中才有一两个,这种血型的人只有配型一样的人方可输血。”
    我说:“那医院有没有这种血型的人档案?”
    医院院长说:“我们医院没有。”
    “血站呢?”我说。
    另一位医院负责人说:“血站倒是登记有五例,电话也都打过了,有两例在外地出差,一位在新疆,一位在国外,短时间内回不来。另外三例,有一位已经去世了,另两位联系不上,号码和地址都变了。”
    “把两位联系不上的Rh阴型名字告诉我!”我说。
    医院负责人说:“因为联系不上,我就没有问名字,但血站知道。”
    我说:“马上叫血站把名字发到我的手机上!我的手机是139078104,记住了吗?”
    医院负责人说记住了。
    我朝司机韦海一招手,“快,我们走!”
    司机韦海说去哪儿?
    我说:“市电视台!”
    不到三十分钟,我坐在了市电视台的直播间。
    我向公众发表电视讲话:
    “我是宁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彰文联,现在有一名教育战线上的同志急需输血,他是Rh阴型血的患者,住在宁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等待输血。Rh阴型是一种特殊的血型,只有配型相同的人方可输血。现在宁阳市的所有医院都没有Rh阴型的血浆,也找不到血源。我急切向市民恳求,是Rh阴型血的人,请马上到宁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知道有Rh阴型血的人,请帮助转告,或拨打120,110。我恳求你们的帮助、支援!丁工同志,胡红一同志,你们现在是我所知的Rh阴型血的人,如果你们正在看电视,我请求你们立即赶往宁阳市第一人民医院,因为患者是和你们同一种血型的人,Rh阴型,只有你们能挽救他的生命!”
    我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要求电视台反复播出。
    当我重新来到市第一医院的时候,只见要求验血献血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队。
    我在电视讲话里指名道姓的丁工、胡红一都来了,护士正在抽他们的血。
    他们的血让我流泪,因为他们的血让割腕自杀的黄永元有可能得救。
    我现在知道,教育局副局长黄永元的自杀,确实和我有关。因为我查出黄永元的文凭是假的,他因此被削去主管教育局全面工作的权责,并有可能受到进一步的处分。这意味着,黄永元当局长已经没有可能,副局长的位置也难保。他因此以死抵触。我看到他的遗书是这样写的:
    宁阳市假文凭的人多的是,为什么只拿我开刀?这不公平!我没有得罪任何人,包括彰文联副市长。但愿我的血没有白流。
    黄永元2003年12月1日凌晨绝笔
    遗书像一份诉状,被我递还给在场调查的警察。我在诉状里成了黄永元自杀的罪人,但我无需辩护。
    然而我很难过,非常难过。
    中午,我弟弟彰文合打电话来,说华裔英国人林爱祖扶助我们村建校造桥的一百五十万资金已经到位了,建校造桥工程将于元旦开工,问我到时能不能回去参加开工仪式?
    我说我不能。
    “这是乡里的希望,”我弟弟说,“哥,我现在已经当上菁盛乡副乡长了,并且,我们村的建校和造桥工程由我负责。”
    我说:“那我更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让你有恃无恐。”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弟弟说,“你是不是担心我会拿工程的回扣?”
    “你会吗?”
    “哥,你放心,我不会。”
    我说:“那好,等工程竣工了,我再回去。”
    我弟弟说:“工程计划明年六月竣工,学校可能会提前一点。”
    “妈好吗?”
    “好。”
    “那就这样。”
    我放下电话,心情仍然沉重地停留在我们村建校造桥的事情上。因为我以为一百五十万工程款不会到位。我把华裔英国人林爱祖当成了骗子,也把带动林爱祖去我们村的黄永元当成了骗子。在这件事情上,我错了。我们村就要有桥有新的校舍了,并且还是黄永元促成了此事。而我却不依不饶地查处黄永元的假文凭,造成了他的自杀。我觉得很对不起黄永元。我很难过。
    晚间的时候,医院打电话来,报告黄永元已经苏醒,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是黄永元拒绝见我。
    我也不好意思见他。我对他永远心存愧疚。
    12月2日雨
    我走进姜市长办公室。我正想求见他,他却已经先约见我。
    我清楚是关于黄永元自杀的事件。
    我忐忑地坐在姜市长的对面,等待他的训斥。
    他静静地看着我,忽然给了我一个笑脸。“你比我更适合当一名市长,”他说,“因为我更关心的是市民的生活,而你珍视的更是人的生命。”
    我没有答应,因为我摸不透姜市长的话中真意。
    “你昨天的电视讲话,我看见了,”姜市长继续说,“你的话不仅打动宁阳市的市民,也打动了我。”
    听见姜市长的话不像挖苦,看他的神态也不像嘲弄,我说:“姜市长,黄永元的自杀,我有责任。抢救他的生命,也是我的职责。”
    笑容又一次在姜市长的脸上出现,“所以我在市委常委会紧急会议上,说我相信彰文联同志是一位称职的副市长。因为,昨天早上市委常委正在开会研究如何抢救黄永元的时候,你却已经付诸行动了。”他说,“常委们都看了你的电视讲话,一看完,用不着再开会了。”
    “我没有经过请示,就擅作主张,是我不对。”我说。
    “你救了一个人的命,还能说你不对吗?”姜市长说。
    我笑笑,彻底舒了一口气。
    “黄永元的遗书我看了。”姜市长说。他拿起一张纸条。
    我看见那张纸条昨天也曾经在我手上抖动。“这件事情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说。
    “所以我找你来问,是不是打算偃旗息鼓?”姜市长说。
    “是指清查假文凭的事吗?”我说。
    “你还敢不敢再查下去?”姜市长说。
    “我敢。”我说,但声音很低调。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姜市长说,嗓门很高。
    “但是我有个疑虑。”我说。
    姜市长:“你说。”
    “我怀疑清查假文凭工作组领导成员里,就有持假文凭的人,但我不知道是谁,”我说,“这样的人留在领导成员组里,是很可怕和可悲的事情。”
    姜市长一怔,思忖了一会,说:“这样,领导成员组先不要开会。我把成员的档案调到我这里,包括你的档案我也要调。当然我对你是信任的,这样做是为了不打草惊……动太大。然后我把档案给你,你秘密地看,再秘密去查。把结果单独向我汇报。我视情况重新调整领导组的成员,决不让持假文凭的人领导清查假文凭的工作!你看怎么样?”
    我只说两个字:“英明。”
    姜市长看着我,露出另一种眼神,说:“我爱人的事,你辛苦了。一直没有恰当的时机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
    我看着富有人情味的姜市长,有好一会张不开口,因为感动和歉疚。我想起在市长夫人弥留的日子里,我所做的一切——探望、守候、打牌、讲段子、会女学生、违心的承诺和市长夫人去世后缩水的悼词。这些对市长虚伪忠诚的表现,却得到市长真心的感谢。我又想起在决定是否任用我为副市长的问题上,姜市长果敢鲜明的立场,再联系清查假文凭问题和黄永元自杀事件,姜市长对我坚定的支持,我觉得姜市长真是个难得的好官。在这样的好官身边工作,我母亲还用担心她的儿子不会是个好官吗?我想。
    我站立起来,像表忠似地对姜市长说:“姜市长,您放心,有您这样的好领导,我彰文联死心塌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市长笑笑。他也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把手往我肩上一放,说:“去吧,放胆去干。”
    有姜市长这句话,我像吃了定心丸,或豹子胆。我决心将清查假文凭进行到底。
    12月3日—5月25日
    日记本(二)无故丢失,略。
    5月26日雨
    清查假文凭的工作进行半年了。这半年我总觉得像十年一样长。一个人觉得日子漫长,是因为这个人活得太艰难。我就是活得太艰难的这么一个人。
    六个月以来,我领导的清查假文凭工作组,像是个特务组织,因为我们在和混在干部队伍里的假文凭干部做斗争。斗争的艰难和残酷超乎我的想象和承受能力。到今天为止,我一共收到子弹四颗,恐吓电话我记到三十次以后便不计其数。车祸遭遇两次,一次我额头碰伤,另一次让我的司机韦海失去了胳膊,三十岁便退休了。给我更换的司机也不敢为我开车。我每天出门就坐出租车,并且居无定所。工作组人员从原来的九人减到了现在的五人。退出的人是迫于无奈和压力,为了生命的安全他们宁可失去工作或铁饭碗,我只好批准他们撤离。剩下的人是最坚强的战士,但他们随时随地都面临生命的危险。
    即或这样,清查假文凭工作还能缓步进行。到目前为止,共查处宁阳市党政机关和事业单位假文凭干部三百四十一人,假文凭五百零六张,因为有不少人拥有两张以上假文凭。
    这数字已经让人触目惊心。但是更大单的还在后头。
    根据群众举报,我秘密调查发现,常务副市长林虎的东西大学硕士文凭也是假的。是假的真文凭,由东西大学违规颁发,与已去世的教育局局长杨婉秋情形一样。所不同的是林虎是经济管理专业的硕士文凭,杨婉秋是当代文学专业硕士文凭。就是说,两人都没有就学,但东西大学还是把文凭发给了他们。授予理由不言自明,因为一位是常务副市长,一位是市长夫人。市长夫人假文凭的事我始终没有告诉姜市长,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况且市长夫人已经安息,就让她继续安息吧。
    林虎的假文凭嫌疑,是姜市长支持我去秘密调查的。
    今天我又收到一颗子弹。是第四颗。
    这颗六四手枪子弹是夹在牛皮信封寄给我的,跟电影里的特务分子寄给异己的革命者方法一样,所区别只是我这个类似特务头子的人收到子弹,而寄给我子弹的人是谁我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我只是不对任何人说。
    对姜市长我也不说。
    我只是把对林虎的文凭秘密调查结果和证据交给姜市长。
    姜市长看了后把调查材料全部锁进保险柜里。
    他坐回椅子上,看着我,说:“好了,清查假文凭工作我看可以暂停。你这段时间辛苦了,也比较难,工作组的同志们也很劳累,都需要休息。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长,只抓清查假文凭工作是不够的,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去抓。你休息几天,到外面度度假也行,回来后开始新的工作。你看怎么样?”
    姜市长的话像是商量,其实不容置疑。
    “姜市长,清查假文凭工作已经进入决定性的关键阶段,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刻,如果这时候停下来,不彻底查处下去,必定会产生后患,并且前功尽弃。我不怕难,就怕工作不彻底。”我说。
    “难道查到常务副市长的头上还不够吗?”姜市长说,“是不是还要查市委书记?查我?”
    “市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的意思……”
    “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姜市长打断我说,“你想彻底地净化宁阳市的科教环境,这很对。但我们查处假文凭的策略和目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是斩草除根,一网打尽。假文凭现象虽然是我们干部体制中的一个毒瘤,但毕竟是内部矛盾,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如果把我们政府的所有部门闹得天翻地覆,把干部弄得人人自危,政府工作还怎么开展进行呀?啊?人有病,既要帮查、帮治,也要自查、自治,就是说,查处一部分人,让另一部分人自我警醒、防范,自我纠正,真正体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方针政策,这不是挺好吗?清查假文凭工作已经取得了预期的效果,至少已经遏制了假文凭的泛滥势头。先停一停。”姜市长的眼睛变得和蔼地看着我,“文联,你看好吗?”
    我说好。
    我独自坐在一家僻静的酒吧里喝酒,因为我很郁闷。姜市长为什么在这时候让我把清查假文凭的工作停下来?在把常务副市长林虎的假文凭证据拿到手以后。他戛然而止,跟先前那个痛恨假文凭的姜市长简直判若两人。他为什么要放弃胜利在望的果实?难道他以为已经胜利了吗?他把常务副市长林虎的假文凭证据锁进保险柜里,是什么意思?是作为控制、回击野心勃勃且长期和他不和的林虎的紧箍咒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岂不是成了姜市长的一条猎犬?他支持我开展清查假文凭的行动,先捕捞一批小鱼小虾,在钓到他所需的大鱼后宣布大功告成。这条咬钩的大鱼仍然把它留在水里,它还能游动,但是鱼竿却掌握在渔翁的手上,只要大鱼兴风作浪,就收线起钩,把大鱼拉上来。是不是这样?
    我郁闷,有人比我更郁闷。
    我没想到在我喝酒的时候,莫笑苹给我打电话。她说你在哪儿?我说我一个人在喝闷酒。她说我能和你一起喝么?我说如果你想安慰我什么就不要来。莫笑苹说我比你更需要安慰。
    莫笑苹来了,抓起我面前的酒杯就喝。我跟服务生重新要了个杯子。看着莫笑苹苦闷的样子,我说你可能找错人了。
    莫笑苹说:“先说好,你不能醉,因为我要喝醉。我喝醉了你得送我回去。”
    “那我得问问自己,我有没有送你回去的胆量。”我说。
    莫笑苹看着我,“半年多前你在我面前喝醉那次,记不记得是谁送你回去?”
    “这至今是个谜。”我说。
    “我就是谜底。”莫笑苹说。
    “你真有手腕,能把我拎上七楼。”
    莫笑苹说:“是有钱。在酒店,我雇了两个保安把你放上车,到了东西大学,我又雇了两个学生把你抬上楼。”
    “我今天没有钱怎么办?”
    莫笑苹又把一杯酒干了,“不送拉倒!”
    见她不高兴,我说:“你就尽管喝吧,我想我还扛得动你。”
    我本以为莫笑苹应该笑一笑,但她不笑,倒酒又喝。
    我冷静地任由她喝。
    莫笑苹喝掉了一瓶葡萄酒,睁着昏花的眼睛看我,“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我说:“我以为你会问酒。其实我也是来问酒的。”
    “我和老姜分手了你知不知道?”莫笑苹说。
    “新闻。”我说。
    莫笑苹笑了。笑着笑着,笑出眼泪来。然后她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
    我抓住她的手,像按动扬声器的开关。
    她渐渐地不哭了。
    “是因为你妹妹么?”我说。
    她抬起头,“你早就知道我妹妹跟姜小勇好,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和姜市长,你也没有告诉我,但是我知道,所以我以为你也应该知道。”
    莫笑苹说:“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米薇和姜小勇已经在外面同居了好长时间。而我和老姜没到那个程度,所以我只能选择和他分手。”
    “你跳下了悬崖,没让你妹妹跳下去。”
    “但我们是相爱的!”莫笑苹说,“我和老姜。”
    “我相信。”我说。
    莫笑苹看着空酒瓶,朝服务生一扬手,“给我上酒!”
    酒拿了上来,但我没让莫笑苹再喝。我说这瓶是我的,该轮到你看我喝了。
    莫笑苹听从,看着我喝酒。
    我快把一瓶酒喝光的时候,莫笑苹说:“我应该抓住你才对。在你和你妻子离婚的时候,我就应该抓住你。”
    “那跳崖的就是你妹妹了。”我说。
    莫笑苹说:“你也喜欢我妹妹对不对?”
    我说:“那是在姜小勇喜欢你妹妹之前。”
    “这么说你现在恨我妹妹,更恨姜小勇。”
    我说:“我连自己都不恨,还会去恨别人吗?”
    莫笑苹说:“但是我恨,都恨,除了老姜我不恨。”
    “就像我刚和前妻离婚的时候,我谁都恨,除了前妻我不恨。”
    “你现在还恨我吗?”莫笑苹说,“因为我代理你妻子和你离婚。”
    我笑笑,说:“如果我的前妻现在让你继续代理她和我复婚,我都不会恨你。”
    莫笑苹哭后第一次露出笑容。“你的前妻和你离婚,真的是因为感情不和吗?”
    “难道你和老姜分手,是因为没有爱情吗?”我说。
    “那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
    我倒光了瓶子里的酒,正要端起杯子的时候,被莫笑苹抢了过去,代我干了。
    莫笑苹想醉,我也想醉。
    结果我们都没醉。
    回到东西大学的住处,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把倒置在抽屉里的我前妻曹英的相片翻了过来,又拿到桌面上来。她美丽、尊贵的容颜和气质又一次让我倾倒。我吻了吻已经不是我妻子的女人,虽然只是相片,但我觉得她的嘴唇居然是温热的,甚至还带着天然草莓味的馨香。
    5月27日雨
    休息。
    5月28日晴
    继续休息。
    5月29日晴
    今天得到通知,华裔英国人林爱祖明日抵达宁阳,将参加6月1日由他捐资建造的朱丹县菁盛乡地洲桥的竣工通车仪式,由我全程陪同。
    5月30日晴
    林先生的再次到来,犹如晴天霹雳。
    他带来了我前妻曹英的骨灰!
    当林先生从机场走出来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对劲。他双手捧着一个锦缎的包裹,步履缓重,小心翼翼。在出口,他拒绝让金虹接手手中的包裹。而我也无法跟他握手。
    在车上,林先生仍然把包裹捧在怀里,像呵护着一个熟睡的小孩。
    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一种不祥,但是我怎么样都没有想到,他捧着的是我前妻曹英的骨灰。
    直到到了宾馆的房间,林先生让其他人都离开,把我留下来。他关上房门,回身看着傻站在房间中央的我,眼里的泪水先于我夺眶而出。
    我明白林先生的泪水跟他带来的包裹有关,而包裹跟我有关。
    我强忍自己不去看那放在桌上的包裹,否认它和我有关系。但是我的泪水已经忍不住流了下来。
    林先生这时把包裹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把曹英律师带来了。”他说。
    我想我凝固了,成了一尊塑像。林先生几次想从手里拿过曹英的骨灰盒,都无法将我和曹英分离。
    这是四年来我终于和曹英的生死相抱。
    我想起四年前我和曹英在机场的那次拥抱,她是那般的活泼和兴高采烈,像是出笼的小鸟。过了安检,隔着栏杆,她还想跟我再抱一抱,但是已经不被允许。她朝着犹如还在笼中的我,做了个飞吻。没想到这个期待我去英国和她团圆的吻,变成了死吻。
    “一年前我认识了曹律师,因为一场生意上的官司,”林先生告诉我说,“曹律师最终帮我把官司打赢了,为我挽回了近一百万英镑的损失。我给她报酬,但是她没有接受。她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替我把这笔钱,投到我丈夫的家乡,为他们村的学校,建一座教学楼,但是不要让我的丈夫知道。我答应曹律师。于是半年前我来到宁阳,并去了你的家乡,完成你妻子的心愿。那时候我也已经知道你的妻子身患绝症。当我回到英国不久,她就去世了。临终,曹英律师希望我在她死后,把她的骨灰带回国,撒在丈夫村前的小河里。她生前只是坐船去过你家,她希望这次丈夫能带她从桥上过去。她知道地洲村有桥了。”
    林先生讲述中,我轻轻地掀开包裹的锦缎,再打开骨灰盒,然后我把我的脸埋了进去。我吻着我的妻子,闻着她的气息。
    我离异的妻子芳香馥郁。
    文联: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爱这个世界,我更爱你,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