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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哥哥》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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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急着用钱哩!”长才大叔还在啰嗦,“旁人给你小青哥说的那个媳妇,这月初六见面哩!正愁礼钱凑不够数儿……”

    润生点点头,表示理会了,乡村里订婚结婚,那是庄稼人的头宗大事。他说:“你是要急用,我再给你拦车……咱们干活吧!”

    长才大叔感激地点点头,夸赞着他,转过身走了。曹润生走回到自己的罗网前,捞起锨把儿,抛甩起砂石来,铁丝罗网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刷啦刷啦的响声,刘晓兰的好看的脸蛋和眼睛,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公共汽车在五里镇停下,他和她走下车门,暮色苍茫了。

    他们一块在县上参加中学生篮球联赛回来。她是本届女篮冠军获得者的五里镇中学代表队的替补队员,他却是男子季军的五里镇中学男队的主力中锋。季军虽然不大显赫,而8号中锋的出色演技,却倾倒了县城居民中的球迷。这个秦岭山下的偏远的县城,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性的篮球狂热。赛后,他被选拔为县中学生篮球队队员,不久将到市里去征战。现在,他和她穿着球衣,走过暮色苍茫的五里镇,朝河滩走去,他们的家同住在小河北岸。

    “到学校去一下。”她说。

    “暑假里,学校没人,去干什么呢?”他说。

    “去拿我订的报纸。”她说。

    “那得快点。”他随和地说,“天要黑了。”

    “夏天怕啥?”她说,“有月亮。”

    他和她一起走进熟悉的学校大门,砖铺的甬道上,青草从砖缝里长出来了,散落着梧桐树的花边大叶子。看门的老头儿,光着上身,只穿一件宽大的短裤,在传达室门口的躺椅上摇着芭蕉扇。老头看见有女生进来,急忙套上短袖汗衫,接着就大加赞扬这两位为五里镇中学争得荣誉的运动员,热情地把一缸子配茶递上来了。润生听着,只是憨憨地笑着,忽然瞅见传达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捷报,恭恭正正写着本校男女篮球队取得的战绩,有意思!暑假里没有学生,也没有教师,老校工还是要写这样一张捷报,为了抒发内心的欢愉之情吧!老校工这样重视五里镇中学的荣誉,这样喜欢体育运动,润生心里一下子缩短了和老校工之间的年龄上的距离,热乎起来了。是的,一个对任何体育活动都毫无兴趣的人,内心一定是很单调很枯燥的。

    刘晓兰拿到什么人给她的一封信,坐在门口的灯光下拆看起来,看无了,又翻着报纸看起来。这人真是性凉呢!他们要过河,还有五六里路才能到家,天黑了呀!他催促起她来。

    晓兰不在乎地咯咯咯地笑着,站起来,把报纸塞进背兜,和老校工告别一声,走进五里镇狭窄的街巷。

    小镇夏天的夜晚,比白天似乎更富于生气,一幢一幢店铺的门口,坐着或躺着乘凉的男女,电视机搬到室外的街道上,什么武打片子惊起一阵阵大呼长叹……

    走过五里镇短浅的街道,走下场楞了。河滩里,抽穗的稻秧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水渠里透着星光,闪闪发亮。青蛙从路边的草丛里蹦起来,扑通扑通跳到稻田里去。夜风从河川上游吹下来,挟裹着瓜果成熟的丝丝香味,灌进人的鼻孔,令人心神清爽。

    一只青蛙撞到她的腿脚上,吓得她尖叫一声,跳起来,差点摔倒,双手扑抓住他的肩头。他站住脚,哈哈笑着,笑她的胆子太小了。青蛙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稻田楞坎上割草,把麦秸秆儿塞进青蛙的屁眼儿,吹得小青蛙肚子圆滚滚的,眼睛都翻鼓出来了。

    她捂住耳朵,不要听他讲这样残忍的游戏。

    “你投篮的时候,连看篮环儿也不看,怎么投得那么准!”

    “怎么能不看篮环儿呢?看。”

    “我发现你就不看,跳起来就投,刷——进了!我在场子外头看过好几次了。”

    “当然,主要凭手劲儿……”

    “我怎么越认真越是投不准呢?”

    “不能太认真,越认真越投不进去。”

    “哈呀!没听说过,随随便便倒能投中?”

    “就是要随随便便地投……”

    “教练老师可没讲过你这理论,总是要我们认真。”

    “越认真越紧张,紧张了就投偏了。我就是随随便便。我一跳起来,就不管啥啥了,球场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必紧张……”

    夜风轻柔,沙滩绵软,星光在河水里闪烁,河滩夏夜的安谧和清爽,简直使人无法回想晌午时分那令人燥热不安的阳光。旱季里,河滩裸露着沙子和石砾,只有窄窄的一道清流,哗哗哗地淌着,水声像金链条发出的脆响。

    他脱掉鞋,把蓝色的运动裤往上拉一拉,裤脚的松紧带儿就卡在膝盖上头。河水很浅,他拎起鞋就下了水,清凉的流水,嗖嗖嗖地从脚面上流过去。他走过几步,没有听见她下水的声响,就转过身,发现她仍然站在岸边。

    “水浅得很,过呀,没事儿!”

    她站在水边,歪一下头,没有吭声。

    “你在篮球场上拼得多凶呀!这点点水,倒怕咧!过吧,没一点危险……”

    她又歪一下头,仍然没有吭声。

    “咋回事呀?”他无可奈何地朝南岸折转回去,“你家也住在河边上嘛!河边的娃娃谁没耍过水……”他不在意地嘟囔着,走到她跟前,“你倒怕水。”

    “我……不能……”她勾下头,羞怯地吱唔着,“……不能……下水。”

    他不懂,她怎么不能下水呢?又没有病嘛!他又不好意思细问,却又作难地说:“那咋办?夏天,木板桥早拆掉了。”

    “你……”她微微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你不会背我过河吗?”

    “那……”他口吃了,脸上先热了,他可从来没有背着一个大姑娘过过河,迟疑间,他忽然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河边上的庄稼人,男人背女人过河,是平平常常的事情。他给自己鼓劲,从不必要的拘谨里解脱出来,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蹲下身来了。

    她哈哈笑着,伏到他的背上。真好!她笑得恰到好处,天真的纯洁的笑声,不仅解除了她自己的窘态,也使他顿然觉得舒展自如了。他站起来,她可真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负载的份量。

    她的手轻轻地扶着他的肩膀。他的双手背向身后,掬着她的两只膝盖,走到水里了,她仍然开心地在他背上嘎嘎嘎地笑着。

    “你的肩膀多宽呀!”

    “男子娃嘛,都是粗胳膊壮腿……”

    走到河心了,水没过他的膝盖,哗哗哗响着。她的两只手从他的肩头上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当是她害怕了,给她壮胆说:“甭怕,深水槽只有三五步,马上就过去了……”

    她的嘴巴却凑到他的耳边:“你真傻,还要问人家为啥不能下水……”

    “我……没有问。”他分辩说。

    “问来……”她撒娇地说。

    “没……”他还没有说完,她却把头伸过来,猛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心怦地一跳,眼花了,双手松开了。糟了!扑通一声,她从他的后背上跌落下来,落到水里了。他愣愣地站在水中,不知该怎么办。

    她嘎嘎嘎笑着,扬着甩着手臂,从河水里跳过去,站在岸边,笑得前俯后仰。

    他从河里走上岸,为难地说:“怎么办?你的衣服弄湿了。”

    “你走吧!在河堤上等我。”她认真地说,“一直朝前走,不准回头。”

    他老老实实朝前走,没有回头,脖子连拧歪一下都没有。走上河堤,在杨柳林带里坐下,他看见她蹦着跳着从沙滩上跑过来,走上堤岸,在他旁边的沙堤上坐下来,早已换上一条干净的运动裤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按捺不住了,平生第一次想伸开手臂,拥抱身旁的姑娘。

    “好呀润生!不背人家你就说不背,为啥把人扔到河里?”她故做生气地噘着嘴。

    “不是你在我脸上……”他鼓起勇气,终于还是没有说清楚,“倒怪我!”

    “那是……不小心碰的!”她低下头,羞怯地说,“真的……不小心……”

    “那我也……碰你一下!”他无法抑制心里涌起的强大冲动,伸开手臂,猛然把她搂到怀里。

    她蹦起来,嘎嘎嘎笑着,站在河堤上,向他招手。

    他三步两步跷过去,站在她的跟前。

    “坐下。”她按着他的肩膀,“咱们说说话儿。月亮多好!”

    “我不想说话……”他坐下来了。

    “那……我给你唱歌。”她说。

    他轻轻地点点头,把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动。

    她凝视着星光闪烁的河水,轻轻唱起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

    他不敢再鲁莽了,把一只手臂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夜风轻柔,歌声婉转。李谷一相形见绌了,从来没有什么人的歌声能这样一丝不露地溶汇进他的胸膛,他的心,他浑身的血液;什么流行的轻音乐,什么校园歌曲,也都相形见绌而销声匿迹了。整个世界就只荡漾着这样一曲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