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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故事2:此地不宜久留》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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柬埔寨2000瑞尔的纸币,柏威夏寺。

从卫星地图可以看出柏威夏寺地形有多特别。北纬14°23′18″东经104°41′02″,恰好位于泰柬边界的扁担山脉,是从北边的泰国伸进柬埔寨的一个倒三角高地,寺庙位于制高点,再往南就是落差500多米的悬崖峭壁。当年泰国与法属印度支那签订条约划分边界时,地图是法国人测绘的,故意让分界线在寺庙附近绕过分水岭,便于把柏威夏寺划归印度支那,种下日后泰柬领土争端的祸根。

等高线图上看得更清楚,泰国一侧的呵叻高原与柏威夏寺自然相连,落差不大,而柬埔寨一侧是低地平原。这也是为什么柏威夏寺虽然被划入柬埔寨却更容易从泰国一侧到达的原因。在1998—2008年间的和平时期,游览柏威夏寺最便捷的路径是从曼谷乘汽车或火车到泰国东北省会城市四色菊府,再坐两小时“双条”(皮卡改造的简易客车)便可抵达边境。据说路况良好,公路几乎直达柏威夏寺入口。游客无需办理柬埔寨签证,把护照扣押在边检站(必须当日取回,返回泰国,不可留在柬埔寨境内过夜)即可步行进入柬埔寨,登上162级石阶(约120米高)后,山顶就是柏威夏寺。

从柬埔寨这边过去要麻烦得多。通往边境地区的道路只有在11月到次年5月的旱季能够通车,雨季泥泞不堪。用拼出租车的方式需要一整天才能从金边或暹粒到达离寺庙9公里的斯拉恩小镇(Sra’aem),然后搭摩托车走完这9公里土路抵达柏威夏寺山脚下,最后还要爬上500多米高的绝壁。相比泰国那边轻轻松松过来一日游的人们,走这条路的肯定是喜欢自虐的少数派。

但情况在2008年柏威夏寺申遗成功后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申遗这件事突然揭开了泰国人的历史伤疤,与政府敌对的政治派系看见了一个可以借此煽动民族主义情绪为己造势、打击对手的良机,一时间,呼吁柬埔寨将柏威夏寺“归还”泰国,就成了无比政治正确的声音。两国争端升级为武装冲突后,泰国一侧去往寺庙的通道就被切断。好在柬埔寨近年道路状况大有改善,现在从暹粒出发只需三个多小时就能到达山下,只不过最后一段攀登500多米高的悬崖还像从前一样艰难,要么花两小时步行登上2000级台阶,要么另雇摩的或四驱越野车沿着极陡的坡道(坡度达到令人汗毛直竖的35o)硬冲上去,此外别无选择。

评估此行风险与困难,主要有三点:

一、局势。从新闻报道得知,2008年泰柬首次因柏威夏寺归属问题爆发军事冲突,以2011年的几次交锋最为激烈,双方出动了重型武器。其后英拉政府上台,火药味淡化,双方不再动武。2013年11月,海牙国际法庭维持1962年原判,再次裁定柏威夏寺及周边4.6平方公里争议土地主权归属柬埔寨,也未激起泰国军方反弹。2014年泰国军事政变,英拉下台,而边境依然平静。当然,双方仍未结束对峙状态,两国政局走向、军方策略及国内民族主义情绪都是随时可变的参数,只能说柏威夏寺目前是座休眠火山,远未彻底熄火。不过,我敢说近日内发生局势突变的可能性也不大,去柬北前线当战地记者估计是小概率事件。

二、地雷。1970—1998年柬埔寨内战期间,尤其是红色高棉控制时期,地雷和未爆爆炸物(简称UXO,包括炮弹、空投炸弹等)泛滥,而柏威夏寺曾被红色高棉占据多年。查阅联合国网站得知,截至2007年申遗前夕,寺庙周边探明雷区面积4334844平方米,埋着中国、苏联、越南和德国制造的11种地雷及游击队土制地雷。“拆弹部队”排雷多年,已扫清寺庙核心区域,但附近山谷仍然存在数量不明的未爆地雷和其他爆炸物。我在阿富汗内战期间有过行走雷区的经验,最根本的一点是严禁脱离主路,只在确认无雷的地带行走。相信柏威夏寺景区已是零地雷状态,只要不越出景区范围就没有问题。实际上游客也不会有迈出景区的可能性,像柏威夏寺这样的军事重地,乱走一步都会被军人喝止的。

三、路况。从暹粒经安隆汶(红色高棉头目布尔波特的葬身之地)到景区管理处的公路90%以上已铺设路面,参加旅行社组织的一日游可以不必操心交通问题。我没有想到的是,从景区管理处到山顶那最后5公里路段异常惊险,摩托车铆足了劲才冲上坡顶,我心里一边佩服摩的司机车技了得,一边心有余悸地想:下山俯冲岂不更惊悚?果然,下山后,惊魂未定之时,见一位日本游客坐着另一辆摩托车下来,她紧紧抱住司机,脸色都变了,不停地说:“可怕!可怕!”

因此,去柏威夏寺不算冒险,但也不是胆小者轻易能去的。战争和地雷已经不构成威胁,倒是这段“敢死队”式的摩托车路让人心惊胆战。要在中国,早该修索道了。

一上山,未看到寺庙,迎面只见一块蓝底白字柬英对照的大标语牌:“生为高棉人我感到骄傲”。

从摩托车下车处到柏威夏寺还需步行一小段土路。转过弯去,烈日下出现一座半坍的石砌建筑,基座上东倒西歪地架着柱子和门楣,檐角上翘,如昂起的龙头,风格很像早期吴哥建筑班迭斯雷寺(Banteay Srei,又称女王宫)。不过,班迭斯雷寺的材质是红色粘土,柏威夏寺是黑乎乎的砂岩。

废墟中走出一个戴迷彩军帽的年轻士兵,友好地向我点头微笑。这里活动着不少军人,简易营房和掩体沙袋暴露在游客视线里,但没有人拿枪。确是和平时期,感觉不到前线的紧张气氛。

绕到废墟另一边,看到通向泰国的下行阶梯,才明白刚才上山走的不是正道,摩托车是从侧面,也就是西边接近寺庙。眼前的废墟也只是柏威夏寺的起始部分——它的五座回廊中最外围、也是最北的一座。专业地讲,这叫第五回廊。从这里往南,依次进入第四、第三、第二回廊,最后是第一回廊,廊内就是核心殿堂。不得不说,寺庙的方位和结构太奇特了。它位于险峻的“鹰喙”式山崖之巅,“嘴尖”直指柬埔寨平原,“喙根”则朝向泰国高原。正常的参观路线应该自泰国一侧的“喙根”处起步,登临162级石阶,到达第五回廊后继续往南,走向断崖边的“喙尖”。

2008年,泰柬两国围绕柏威夏寺的争端持续升级。7月15日,一群柬埔寨边防军士兵在浓雾中的柏威夏寺巡逻。图东方IC。

围绕中央殿堂的第一回廊只在朝向泰国的北侧凿有窗洞,其他三面封得严严实实的。可以说,柏威夏寺面朝泰国,把背影给了柬埔寨。

“柏威夏寺是我们的寺庙”,又一次适时出现的爱国宣传标语使我觉得,没有比柏威夏寺更讲政治的世界遗产地了。

柏威夏寺是谁的寺庙?正确答案:柬埔寨认为是柬埔寨的,泰国认为是泰国的,而海牙国际法庭支持柬埔寨。

与其纠缠这个问题,不如考量更基本的问题:柏威夏寺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这里又如何成了泰柬边界。

暹粒附近方圆20公里的平原上,分布着吴哥窟、班迭斯雷寺、巴戎寺(Bayon)等一大批与柏威夏寺同属吴哥时期的印度教、佛教寺庙。这片区域就是著名的吴哥遗址,柬埔寨的第一个世界文化遗产。柏威夏寺不与吴哥窟们为伍,孤悬北方,其实并不奇怪。我到过泰国境内的帕侬荣寺(Phanom Rung)和老挝境内的瓦普寺(Vat Phou),这两座吴哥遗址位置更北,也都是世界遗产。柏威夏寺始建于9世纪初吴哥王朝开国君主阇耶跋摩二世时期,主体建筑是在苏利耶跋摩一世(约1006—1050在位)和苏利耶跋摩二世(约1113—1150在位)两个时期建成的。苏利耶跋摩一世的吴哥王朝,疆域跨过扁担山脉、豆蔻山脉,拓展到今日泰国、老挝和缅甸,这正是为什么泰国境内也有多处高棉古迹的原因。

柏威夏寺的建造年代相当于中国唐朝到南宋年间,那时候泰国的前身阿瑜陀耶王朝(西方人称之为暹罗)还没有出现在中南半岛。泰民族大批地从云南南下,与湄南河、湄公河流域的孟族、高棉人争夺地盘,是1253年大理国被蒙古所灭以后的事。阿瑜陀耶王朝1350年立国,第二年就发兵远征吴哥,1351—1431年的80年里,吴哥城三次被攻占、洗劫,终于在1431年废弃。柬埔寨与泰国的历史积怨必须追溯到这个时期,可以说是泰国终结了柬埔寨历史上最辉煌的吴哥王朝,使高棉变成暹罗的附庸国。

法属印度支那时期,法国考古学家帕门蒂埃绘制的帕威夏寺复原草图,图为中央殿堂。

吴哥沦为废墟后,柏威夏寺也随之荒废,退出柬埔寨人和泰国人的共同记忆。19世纪的暹罗地图涵盖呵叻高原(现泰国东北部)到占巴塞(现属老挝,Champasak)的大片原吴哥王朝疆土,也标出了扁担山脉的一些细节,但既没有标出柏威夏寺也没有清晰的国界,可见柏威夏寺对暹罗没有什么地理和政治上的重要性,被淡忘了。

在这里必须注意,国界和领土主权是现代概念,像暹罗和高棉这样的古代王国其实没有这种意识,国与国的边界是模糊、游移的,这一切要等到西方殖民主义者到来才被改变。

19世纪下半叶,一个比暹罗更强大的外来者——法国进入中南半岛。柬埔寨先是成为法国的保护国,后又正式成为法国殖民地。1907年,法国向暹罗施压,用签订条约的办法迫使暹罗割让马德望、诗梳风、暹粒三省。

百年之后,泰国人对“法暹1907条约”的普遍看法是,西方殖民者迫使暹罗接受不平等条约,屈辱地“丧失”大片国土。柬埔寨人的看法正好反过来:柬埔寨“收复”了几百年前被暹罗侵占的部分领土——只是部分,因为还有大片应属柬埔寨的土地至今仍被泰国占着。两种无法调和的观点,若干年后聚焦到柏威夏寺那4.6平方公里的归属问题上。

也正是在1907年,柏威夏寺悄然重返历史——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

为了精确划分暹罗和法属印度支那的分界线,法国人引入地图测绘技术。负责勘定泰柬边界的法方专员是贝尔纳中校,泰方专员由于不具备绘制地图的知识,只能听凭贝尔纳中校去绘制。

法暹按分水岭和山脊线的原则划分边境,可是柏威夏寺给画到了柬埔寨一边。若按分水线走向来划分,理应归属泰国。在1907年的暹罗,没有人注意到这一错误(或者说,作弊),更没有人提出异议,当时的内务大臣还感谢法国印制地图并多要了15份用作官方地图。

中南半岛的板门店、中南半岛的锡亚琴冰川、中南半岛的联合国绿线,所有这些都可以用来比喻柏威夏寺。最贴切的,或许是“中南半岛的麦克马洪线”。引发中印、中缅领土争议的根源也是一纸地图、一条貌似“科学”实则无情无理的边界线,也同样单方面出自殖民者之手。法属印度支那的贝尔纳中校,其作为可与英属印度的麦克马洪爵士相媲美。

殖民主义把领土主权的概念引入东方。原本疆界模糊的古老王国被赋予明晰的边境线,国家从此变得像形状固定的盒子一样,每一平方公里领土领海都成了锱铢必较的国财。泰柬领土归属问题在殖民时代反映的是西方国家在中南半岛的权力分配。这个出发点在后殖民时代不再存在,但其后果依然存在,是一份不易消化的殖民遗产。

在地图绘制这件事上吃了哑巴亏的泰国人,1935年才发现分水岭的错误,但慑于法国的强势,没有立即提出修改地图重划边界的要求。泰国历史学者姆·耳·马尼奇·琼赛在《泰国与柬埔寨史》里记述,泰国教育部1939年时印行过一份泰国历史古迹地图,柏威夏寺出现在图上。泰国所有的学校都在用这份地图,柏威夏寺被默认位于泰国境内。事实上它也像真的属于泰国一样,因为从柬埔寨一侧太难到达,除非架起一道云梯。

1953年柬埔寨取得独立,柏威夏寺问题终于浮出水面。这时发生了一起“入侵”事件。泰国官方的说法是,那几名出现在柏威夏寺的泰国军警是以私人名义前往参观,他们不过是游客。但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认为事件的性质是泰国军事占领。刚刚独立的柬埔寨需要建立民族国家的国民认同,民族主义是领导人可资利用获得大众支持的一种得力工具。在泰国,民族主义同样受独裁者銮披汶·颂堪青睐,因为大讲暹罗昔日的荣耀及割让领土的屈辱历史有助于维护军政府的合法性。这种情况在2008年后再次上演,如果没有政客的炒作和挑拨,柏威夏寺问题本来不是个严重问题,游客和边民可以继续安心地游览、和平地生活。与其说柏威夏寺是泰国和柬埔寨民族自尊心的象征物,不如说它是曼谷和金边政坛游戏的温度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