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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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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澍拿着东西上楼放好, 穿着厚毛衣下来, 趴在厨房门口看于扬做菜, 忽然问:“于扬姐, 你今天听的什么歌?一遍一遍放的, 我隐隐听出一点意思, 觉得很有味道.”

  于扬也不隐瞒, 微笑道:“我觉得这首歌很说明问题, 于总就是这么待我的, 这首歌简直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 所以我很喜欢.”

  澍一听, 奇道:“真的吗?你带上来没有?我看看歌词, 一定很传奇.” 于扬被她“传奇”两字逗笑, 道:“刚才下车时候光顾着穿衣服, 怕冻着, 忘记把CD带上来了.”

  澍跳起来, 笑道:“我等不及了, 我一定要立刻看见, 我下去拿.”

  于扬笑道:“你也不怕七楼爬上爬下累着, 车钥匙在我羽绒服口袋里, 你下去时候把羽绒服穿上吧, 今天起风, 外面挺冷的.”

  澍应了声, 穿上衣服就下去, 她与于扬差不多身高, 穿着不碍事. 于扬微笑着看她出去, 心里只觉得喜悦与人分享也是好事.

  红烧大虾收汁关火, 于扬顺手关掉脱排油烟机, 这玩意儿不用不行, 用了又太吵. 所以只要不用就立刻关. 关掉脱排的厨房瞬时出现令人舒服的宁静. 于扬端起盘子, 正准备把大虾盛盘, 忽然只听见外面“嘭”地一声巨响, 随即又是几下撞击声, 警报器叫成一片. 于扬想到自己的车子, 立刻跑窗边探看, 只见一辆黑车东碰西撞地撞出小区去, 上面看也看不出是什么车. 再收回眼光一看, 天, 于士杰给她的车子……但是, 澍!于扬只觉得一阵晕眩, 手中盘子落地. 呆了一下, 立刻跑出门去下楼, 只来得及踢着范凯的门叫他出来.

  心紧张得要跳出来, 但是腿偏偏软软地不听使唤, 于扬有最坏的预感. 跌跌撞撞下到二楼, 还是踩空一步, 滚到一楼, 也不知受伤了没有, 撑起来再走. 上面范凯已经下来, 看见于扬这样慌了, 快步赶上扶起她. 于扬忙叫:“澍, 澍, 车边是澍. 你快去. ”范凯听得莫名其妙, 也没放下于扬, 挟着她下楼, 楼下警报乱响, 见到楼前西首已经围了几个人. 两人抢过去, 只见路灯光下面的地上一片红, 澍趴在一片血红中, 看不见她的脸, 左手边是一盒CD. 而车子拦腰撞出一个大弯, 可见撞得多狠. 只听一个男子说话, “吓人, 那辆黑车子像撞邪了一样撞过来, 正正地撞上这个女孩子.”

  手臂上的扶持力已经消失, 于扬看见范凯缓缓蹲下去, 于扬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声音清晰地指出:“澍, 她是代我死的. ”澍是代我死的, 澍是代我死的……所有的叫声似乎都远去, 只有这个声音伴着范凯狼嚎似的啸声在响, 一声响过一声, 一声尖利过一声…….

  头痛得厉害, 但是那个声音还是在响, 澍是代我死的, 是的, 澍是代我死的. 于扬竭力挣扎着, 觉得像是从深水里往上浮, 周围一片黑暗, 水温柔地挤压着她, 叫她呼不了气睁不开眼, 她死命地想, 我要上去找澍, 澍一定还活着, 她是那么好的人, 她不会死. 于扬拼命上浮, 终于似乎有亮光透入, 终于她吸入一口清凉的空气, 耳边巨响的水声一下消失, 只听有人说了声“醒了”. 什么醒了?澍醒了?澍活着?于扬竭力睁开眼睛, 挣扎着想知道个究竟, 但是被人按住肩膀, “别动”. 于扬看过去, 是于士杰, 不知为什么, 看见他就似乎什么都可以放心下来, 全身一阵无力, 再无挣扎的力气, 再次昏睡过去.

  于士杰与相熟的医生讨论一下后, 起身出去, 隔壁房间躺着范凯, 他只来得及通知了于士杰, 但还是说的是于扬出事了, 于士杰飞车过来一看才知道事情还要严重百倍. 澍已经断了呼吸, 于扬滚在地上人事不知, 范凯发疯了一样. 120车过来一下拉去仨. 范凯被注射了镇静剂, 即使睡着时候, 他还是咬牙切齿. 这个大男孩, 醒来该怎么办. 于士杰叫了公司里的人来照看着范凯, 他还有得睡了.

  韩志军被于士杰也叫了来, 对付前来调查的公安人员, 不时叫阿毛过来报告消息.

  知道于扬没事, 也很快抢救过来, 但于士杰心里并不觉得开心, 于扬醒来知道一切, 她以后还会有什么生趣?虽然医生说现在可以叫醒她, 但是于士杰不想, 让她睡吧, 或许这是于扬此生最后坦然的一觉了.

  这一觉睡得长, 醒来外面已经是阳光灿烂. 于扬睁开眼睛, 想起身, 但是全身似乎没力气, 这儿是哪里?听见身边有呼噜声, 转头看去, 是于士杰很艰难地躺坐在椅子上睡. 怎么回事?于扬才一动, 忽然记忆象开闸的洪水呼啸而入, 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澍, 澍怎么了?于扬一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一下惊坐起来, 四周张望, 除了于士杰, 没其他人. 这是医院, 于扬清楚地明白, 自己一定是在现场昏倒被送来这儿了.

  看于士杰一脸疲惫, 睡得那么难受却那么熟, 不忍心叫醒他, 不知他昨天忙到什么时候. 只有他是一直就站在她于扬的身边的. 于扬轻轻起身找到鞋子, 不错, 还是昨天家里拖的棉拖鞋. 然后蹑手蹑脚出去, 到护士站找到护士, 急切地问:“昨天我这个病房的, 一起进来的人活着没有?”

  护士略一思索就道:“有, 住你隔壁, 右边, 还睡着呢, 你怎么起来了?”

  于扬一听, 只觉得浑身一轻, 刚聚到脚上的力气又抽空了, 浑身虚脱, 一下坐倒地上, 眼泪忍不住滚滚下来, 还好, 澍活着, 澍没死. 她忙在护士的搀扶下起身, 抢着跌跌撞撞过去看, 但一到带玻璃的门口就惊住了, 床上的哪是澍, 明明是范凯.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开门的, 人与门一起撞进去, 撞出巨大声响, 立刻惊醒床上的范凯和窗边的一个陌生男子. 范凯睁开眼莫名其妙看着她, 可能范凯也是昏过去了吧, 于扬撞到范凯床前, 而此刻范凯也想起什么了, 两人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 但却是什么都没说. 那个陪着的男子见此忙扶着摇摇欲坠的于扬坐下, 但于扬不坐, 坐不下. 范凯立刻问:“澍呢?澍呢?”但是随即记起, 印象中有急救医生说起澍已经无救, 茫然盯着陪护男子一会儿, 这才又喃喃低吼, “澍, 澍, 澍…….”似是困兽, 那声音满是绝望.

  于扬至此才绝望了, 明白前面一直是自己妄图骗自己澍没事, 车子都撞成那样子, 夹在中间的人还能有救?她再无力支撑, 人缓缓滑到地上, 扶着床沿跪下, 用尽所有的力气叫道:“范凯, 澍是代我死的, 是我得罪人害死澍的, 你发落我吧.”

  范凯不明白, 倒是止住了低吼, 只是盯着于扬,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这时于士杰被于扬撞门声惊醒, 循声过来看见这一幕, 心想他们之间也是需要了断了才行, 便站到于扬身后道:“澍去世了, 是一个叫周建成的撞死的. 周建成撞人后自知死路一条, 自己飞车钻进集卡车下, 也是一条命.”

  于扬立刻抢着道:“范凯, 周建成是要来杀我的, 他恨我. 但是澍穿着我的衣服下去车里取CD, 天暗, 被周建成误以为是我, 澍是代我死的, 澍其实是我害死的. ”两眼看着范凯, 只希望范凯醋钵似的大拳头砸下来为澍报仇, 或许这样可以赎罪.

  于士杰紧张地看着范凯眼睛中怒火腾腾燃烧, 硕大的拳头捏紧, 缓缓提起, 不由得转过头去不忍看. 心里不舍于扬挨拳, 但是又觉得于扬逃不过这个责任, 她自己也承认了不是. 可过了半天还是没有声音, 回过头去, 见范凯依然是那姿势, 只是拳头支在了床上. 不由叹了口气. 好好的两个年轻人, 从今起那是差不多毁了, 他们的下辈子都将摆脱不了这件事的阴影. 双手扶起于扬, 断然道:“好了, 我们回去再说. ”于扬起身他便立刻放手. 一边吩咐手下去办出院.

  于扬摇摇晃晃站在原地, 心里只觉万念俱灰, 指望着范凯一顿拳头可以让范凯出气自己赎罪, 但是范凯没打, 看着范凯也是万念俱灰的脸, 想到他与澍在灵隐寺佛前的对视, 此情绵绵将无绝期, 而此生范凯将了无生趣. 范凯心中, 澍是永远的妻. 而她于扬, 是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父母被于士杰派人接来陪于扬, 而范凯则是坚持着自己料理澍的后事. 愤怒而悲伤的澍的父母带着澍的弟弟赶来, 见到鲜活的女儿成为一缕香魂, 悲痛欲绝, 澍的弟弟难抑悲痛, 迁怒范凯, 一拳揍在范凯脸上, 但被他父亲拉开. 虽然他们看得出范凯欲绝的伤心, 但是他们最终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范凯一眼, 他们恨范凯, 恨范凯拐走他们的女儿, 却没好好保护好她, 在他们心里, 是范凯夺走了他们的女儿.

  春节越来越近, 但是谁也感受不到其中的喜气. 于扬把父母打发回家, 拎着一袋啤酒敲开范凯的门. 看见是她, 范凯什么都没说, 把门打开就回身坐到电视机前, 里面在放京剧, 于扬记得范凯说过是不喜欢什么剧的, 不过是要弄点声响出来吧, 他此时哪里看得进去什么.

  地上早就滚了一地的啤酒罐, 而且只只都是被大力捏扁的. 范凯被揍过的脸一半还是乌青. 于扬需得迟疑许久才关门过去, 范凯肯开门已经叫她心里好过很多, 但又新增一层愧疚. 两人什么都不说, 自己打开啤酒喝. 央视十一套放完京剧放越剧, 放完越剧又放大鼓, 一直热闹着, 俗艳着.

  最后一罐下肚, 范凯把啤酒罐“喀喇”一声捏扁, 往身后一抛. 此刻两人也醉得差不多了, 呆呆地垂着头对坐着. 好久好久, 于扬这才起身, 道:“我走了, 我想回北方呆着去.”

  范凯如梦初醒似的抬头, 却是问了一句:“你的脚怎么了?” 于扬道:“那天滚下楼摔的, 也算罪有应得吧. 你保重.”

  范凯闷声道:“我也要走了, 刚联系好辽西山区, 去教两年书.” 于扬想了想, 现在脑子迟钝得很, 什么都要想好久才有答案, 才道:“你到了后给我地址, 我送几只电脑过去.”

  范凯却道:“把你房间里几只电脑中内存清了给我吧, 这些够了.”

  于扬饶是再反应迟钝, 也是知道, 范凯以后不想与她联系了. 她只得应了声:“好, 你过来搬一下吧. 都是以前公司的东西, 有空你清一下吧.”

  电脑给了范凯, 本想把所有电器也清掉送人的, 这一去是不打算近期回来了. 但是最近谁都不想见, 除非是月黑风高时候搬出去扔街上. 只有指挥着于士杰硬塞过来的阿姨买来一匹布一块块裁开包好, 到最后, 除了门口的两个人, 和地上的一只拉杆箱, 没一样东西是露在空气中的. 黯淡的光线从拉拢的窗帘间透进来, 整个房子没一点人气, 鬼住都可以.

  在范凯门下塞进一张便条, 算是告别.

  于士杰在下面等她, 机票是他买的, 他最知道时间. 但是看见他, 怎么也提不起那天在西湖边对天发誓的劲头, 此刻即便是出家做尼姑去, 这个六根也是断得够清够合格了的.

  所有手续都是木然地机械地跟着于士杰走, 两人都是无话. 于士杰一直把她送到安检, 才深吸口气, 抓住于扬双肩, 眼光深深地盯着她, 半天才说了句:“我会一直在这里.”

  于扬闻言也是机械地点头, 但是于士杰看出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只得叹口气放手, 道:“进去吧, 记得关手机, 下飞机给我电话. ”见于扬点头, 也不知道她记住没有, 但也只有放手了. 看着于扬进去, 于士杰退后一步, 冲一个年轻男子点点头, 轻说一声“别让她出事”, 再呆不下去, 抽身离开.

  留于扬机械地空着两手上去飞机, 坐下就拉下窗帘, 看也不看这个熟悉的城市. 视线可以割断, 人可以远离, 而那段带血的记忆将永伴余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