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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之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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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上海是为了考中学。父亲原本一个人在上海工作,我来了之后不久全家都迁移来了,从此,回故乡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都已不大,故乡的意义也随之越来越淡,有时,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摆脱故乡的第一步是摆脱方言。

余姚虽然离上海不远,但余姚话和上海话差别极大,我相信一个纯粹讲余姚话的人在上海街头一定步履维艰。余姚话与它的西邻绍兴话、东邻宁波话也不一样,记得当时在乡下,从货郎、小贩那里听到几句带有绍兴口音或宁波口音的话,孩子们都笑弯了腰,一遍遍夸张地模仿和嘲笑着,嘲笑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不会讲话的人。村里的老年人端然肃然地纠正着外乡人的发音,过后还边摇头边感叹,说外乡人就是笨。

这种语言观念,自从我踏上火车就渐渐消解。因为我惊讶地发现,那些非常和蔼地与我交谈的大人们听我的话都很吃力,有时甚至要我在纸上写下来他们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笑声中,我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甚至不愿意与他们讲话了。

到了上海,几乎无法用语言与四周沟通,成天郁郁寡欢。有一次大人把我带到一个亲戚家里去,那是一个拥有钢琴的富有家庭,钢琴边坐着一个比我小三岁的男孩,照辈分我还该称呼他表舅舅。我想同样是孩子,又是亲戚,该谈得起来了吧,他见到我也很高兴,友好地与我握手。但是才说了几句,我能听懂他的上海话,他却听不懂我的余姚话,彼此扫兴,各玩各的了。

最伤心的是我上中学的第一天,老师不知怎么偏偏要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红着脸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满口的余姚话倾泻而出,我相信当时一定把老师和全班同学都搞糊涂了,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等我说完,憋住的是老师。他不知所措的眼光在厚厚的眼镜片后一闪,终于转化出和善的笑意,说了声“很好,请坐”。这下轮到同学们发傻了,老师说了“很好”?他们以为上了中学都该用这种奇怪的语言回答问题,全都慌了神。

幸亏当时十岁刚出头的孩子们都非常老实,同学们一下课就与我玩,从不打听我的语言渊源,我也就在玩耍中快速地学会了他们的口音。仅仅一个月后,当另外一位老师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我说出来的已经是一口十分纯正的上海话了。短短的语言障碍期跳跃得如此干脆,以至于我的初中同学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从余姚赶到上海来与他们坐在一起的。

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非常惊讶。我竟然一个月就把上海话学地道了,而上海话又恰恰是特别难学的。

上海话的难学不在于语言的复杂而在于上海人心态的怪异。广东人能容外地人讲极不标准的广东话,北京人能容忍羼杂着各地方言的北京话,但上海人就不允许别人讲不伦不类的上海话。有人试着讲了,几乎所有的上海人都会求他“帮帮忙”,别让他们的耳朵受罪。这一帮不要紧,使得大批在上海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南下干部”至今不敢讲一句上海话。我之所以能快速学会是因为年纪小,语言敏感强而自羞敏感弱,结果反而无拘无碍,一学就会。

我从上海人自鸣得意的心理防范中一头窜了过去,一下子也成了上海人。有时也想,上海人凭什么在语言上自鸣得意呢?他们的前辈几乎都是从外地闯荡进来的,到了上海才渐渐甩掉四方乡音,归附上海话;而上海话又并不是这块土地原本的语言,原本的语言是松江话、青浦话、浦东话,却为上海人所耻笑。上海话是一种类似于“人造蟹肉”之类的东西,却能迫使各方来客进入它的盘碟。

一个人或一个家庭一旦进入上海就等于进入一个魔圈,要小心翼翼地洗刷掉任何一点非上海化的印痕,特别是乡音的遗留。我刚到上海那会儿,街市间还能经常听到一些年纪较大的人口中吐出宁波口音或苏北口音,但这种口音到了他们下一代基本上就不存在了。现在,你已经无法从一个年轻的上海人的谈吐中判断他的原籍所在。

我天天讲上海话,后来又把普通话作为交流的基本语言,余姚话隐退得越来越远,最后已经很难从我口中顺畅吐出了。我终于成为一个基本上不大会说余姚话的人,只有在农历五月杨梅上市季节,上海的水果摊把一切杨梅都标作余姚杨梅在出售的时候我会稍稍停步,用内行的眼光打量一下杨梅的成色,脑海中浮现出上林湖的水光云影。但一转眼,我又汇入了街市间雨点般的脚步。

故乡,就这样被我丢失了。

故乡,就这样把我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