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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楼207:北大醉侠的浪漫宣言》躁热的美神执著读钟海城《三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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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神自打托生到中国那天起,就注定她的命运是个假洋鬼子。咱中国向来拜的是贞节牌坊和送子娘娘,偏有那心术不正之徒,贩来些祸国灭种的洋菩萨,弄得世风日颓,渐渐竟有了狸猫换太子之势。钟海城也凑热闹,写了国内第一部涉猎健美的长篇小说《三美神》(作家出版社,1988)。书中对这片黄土地上的某些传统审美观极尽糟蹋之能事,精彩得实在令人拍案。

这不是一部山清水秀的乡土小说,也不是一部灯红酒绿的都市文学。它写的是一座县城——乡土与都市的桥梁,传统与现代的桥梁,愚昧与文明的桥梁。不知谁说过,咱中国就是一座大县城!有不少把中国缩小到一个县的规模来写的作家都成功,例如师陀的《果园城记》,柯云路的《新星》。钟海城的县城里也有官有民,有工有农,有学校和监狱,有艺术家和医生,这本已组成一个超稳定的封闭结构了。谁知平地一声雷,蹦出三个练健美的姑娘来,于是戏开演了。

远在“五四”时期,王统照就用一个美术模特榨出了国民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沉思》)。时至今日,钟海城的《三美神》还能叫座儿,这一方面证明了美神在中国的发育是何等迟缓,另一方面,也深深得力于作者鬼斧神工地展示出美神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下发育的。

这个环境一言以蔽之,就是躁,热。书中大大小小几十个灵魂,没有一个安静的。一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吊扇把人们旋在半空。这,也许就是县城人的心态,就是今日中国人的心态。一面是沉重,流言蜚语像千万个痰桶飞上头来,猥鄙的目光死死压住杠铃。压,压得你汗流決背,筋酥骨裂,眼珠努于眶外。另一面却又是失重,灵魂轻飘飘地浪荡于充满尘埃的光柱之间。沉重的自我痛苦与失重的自我疏离,使美神在中国仿佛变成了一个“多余人”。三个健美女郎作为一组象征群体,不断变幻着她们的承担角度。三个姑娘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沈可园离开吵闹的父母,嫁给一个只知拿她发泄肉欲的“诚实”的丈夫。蓝芸的父亲死于文革,母亲在铁牌坊和情欲的双重折磨下,20年后扑向了闪电。鲁晓妮从小被爷爷拣来,她肚脐上方的红痣封存着她的父母之谜。可谁知在她即将前往健美队的前夕,爷爷竟会深夜去摸她的红痣然后又剁下了那造孽的手指。至于后来认出她是亲生女儿的女县长,就是曾经和蓝芸的母亲相互扮演过异性角色的女人。可见环绕在三个姑娘周围的,是一片欲的沙漠,她们是“欲神”的后代。

美神是干渴的。天气总是那么热,色彩总是那么浓。色调越繁复,汇总起来就越是白亮亮地刺眼。全书的每一行都有烈日的反光,每一页都散发着汗水的气息。这座县城能够供给美神的饮料太少了,何况美神又到处惹是生非,破坏体统,玷污风化,拆散美好家庭,教唆青少年犯罪。给你们一片能够张着大口喘气的空间已经是姑息养奸了,哪有你们得陇望蜀的份儿!美神在干渴中一次次挺起杠铃。这片土地给她们的干渴太多了,而她们却用瀑布般的汗水去滋养这片土地。多么大的幸与不幸!

美神是躁动的。空气中布满了粉尘和煤屑,并不断去搔扰美神的肌肤。一个小报的记者去单独采访沈可园之前,竟然准备好了避孕器材。穿“三点式”还是穿“一件头”,也必须反复开会讨论。美神不安于干渴的枯井,美神毕竟有女孩子气。她焦躁了,流泪了,甚至退缩了。连郑教练一蓝芸的男友也妥协了。他与沈可园那深情的一吻,就是美对欲的妥协。但真正在美神心中躁动的,是重塑健全人格的一股升腾之力。尽管这股力有回旋,但它最终是向上的,因为这是一种小树亲吻蓝天的渴望,是不可遏止的生命力。完善自身是驱使人类前行的永动机,人类趋美的天性一天没有丧尽,那美神在他心中就一天不能停止躁动。这躁动包括了筹求与搏斗。寻求一个良好的通风口,寻求一个沁人心脾的淋浴喷头,寻求有一天不再搏斗。但搏斗是不肯在寻求休息之前引退的。杠铃被缓缓地挺起又狠狠地压下去。一种令人想呼想吼想排泄想破坏想蹂躏的好动欲和着汗水浸遍了每一个毛孔。美神终于投胎到了中国,但妊娠期是如此的漫长,如此的燥热。

美的诞生绝不意味着欲的死亡。美既能征服欲,也就同样能把它拉进自己的怀抱。女县长终于勇敢地穿出那条绿绸旗袍,把它展现给全县黎民而不只是用来在卧室里诱惑男秘书。截了肢的桃子对那个判了三年刑的倒霉流氓说“宝龙,我等着你!”她相信断臂的维纳斯那永恒的力量。画家何开怀不会再遗精了,他把梦都凝聚到那张叫做《生命》的水粉画上。美神本就睡在每个人的心底,但每个人都目迷于造化的五色土,免不了要在苦难的欲海中飘浮以至沉没。尤其是在“县”里,在“烈日炎炎似火烧”的赤县里,谁哪怕无意中吻醒了美神,都等于打着火把去参观油库。也许正是因此,美神才不得不伪装成一个金发碧眼的舶来品,不得不忍受那充满欲火的目光,而且要“全世界都兴哪。县长批准的!”(54页)才能最终取得一份国籍。美是不可能完全征服欲的,对于美和丑,欲有它恋爱的自由。

比起美神的干渴和躁动来,毋宁说这片土地是更加干渴和躁动。作家的一片爱美之心固然昭彰,但美神只是他的三棱镜,他内心深处更爱的,恐怕还是这片土地。尽管他那么无礼地扯下每个人的遮羞布,那么夸张地污染本来十分透明的空气,但这些正表明作家在为这片土地而深深地躁动。他和着那滚滚的脉搏一同燥热,汗水从头顶—注流到脚底,就像书中—口气写上几百字而根本没有标点。燥热的渲染,黏稠的色彩,貌似悠闲的语调掩不住跳跃与突破的意象。整篇小说的世界颤抖在纷纭旋转的躁动中,作者就这样努力表现出,美神该来了,美神来了,美神是这样来的。

略显遗憾的是,美神胜利得似乎太快了。美神在搏斗时,本也应有战神一样的狰拧。这样无伤大体地和平演变,也许是为了暗合我们缺乏悲剧意识的民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