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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三万里》10 小海豹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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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雨果先生听到过海豹之言,因为千真万确——它们在说:人类,我们从不曾杀死过你们,也恳请你们让我们活下去。

沿着据说是南半球最美的海滨公路前行,在靠近南非开普敦豪特湾不远处遭遇堵车。心急火燎的,我和弗朗索瓦·雨果先生约好了午餐时间必到,现在已经快12点了。

顾不得欣赏美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半小时,虽说之前已经打了招呼并表示歉意,还是很不好意思。等待我们的,不仅有雨果先生夫妇,还有饥肠辘辘的小海豹们。

走进类似旧货仓库的海豹救助站,主人已经急不可待,顾不上寒暄,径直领着我们去给小海豹们开饭。我想,为了让我能看到海豹进餐,雨果先生一定不断安抚着小海豹们,才让这些对食物望眼欲穿的小家伙,辛苦地等到了现在。

真是抱歉。你对人可以说对不起,但是你对小海豹们无计可施,只有充满歉疚地看着它们莹亮如水晶的眼珠,恳请谅解。

弗朗索瓦·雨果先生拎起几条尺把长的冻鱼,走向院子。以我有限的鱼类知识,那应该是鲅鱼。很新鲜,背脊青蓝,肚腹雪白,鱼眼暴突。小海豹们看到久候的午餐终于到了,兴奋地挺直了身体,双鳍着地,半仰着头大张着嘴巴,一甩头猛一口就把鱼吞了下去。一只很秀气的小海豹渴求地看着饲养员,恳请他再发放些食品。雨果先生轻轻把第二条鱼投放下去,然后温和地对它说,唔,差不多了,你吃得太多了,就会变胖,那样你就没法游回大海了。小海豹似乎听懂了雨果先生的劝慰,恋恋不舍地和食物告别,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几只海豹吃饱后,便在院子里或躺或卧地晒太阳,皮毛发出油亮而略带蓝色的光泽,如玩具小轿车,逍遥自在地泊在海湾陆地上。

我看着手痒,问,雨果先生,我能喂喂它吗?

雨果先生说,海豹生性非常敏感,你还是先看着我喂,让它们慢慢熟悉你,你才能喂食。

我趁机打量救助站。它是豪特湾小码头上的一栋简陋的二层小楼,水泥建造,一股咸腥气。旧沙发、旧摩托车、旧小艇随意摆放着,说得不好听点儿,如同废品回收站。

弗朗索瓦·雨果先生方头大脸,豪爽汉子。他的妻子面色憔悴但笑容清丽,跑前跑后,不停地照拂海豹宝宝。屋外爬满了海豹,附近海水中也有海豹浮游。看到雨果夫妇走近,海豹们高兴地扭转身体,把鳍状肢伸出水面摇晃,好像人类的招手,口中不断发出低沉叫声,打着招呼。

等得手痒,终于获得雨果先生许可,同意我可以投喂海豹了。我把冻鱼小心翼翼地放下去,小海豹很敏捷地向上顶了一下,我赶紧撒手,鱼就像鱼雷一样滑入小海豹的嘴里。它满意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清澈如同山泉,满含着信任与天真。

我不由得说,小海豹太可爱了。

雨果先生说,是啊。只要你同海豹真正有所接触,你一定会爱上它们。

海豹身体浑圆,形如大枣核,头圆圆的,和脖子之间没有明显的过渡,一下子就到了水雷般的身躯,这种体型很适于在水中快速前进。它虽为哺乳动物,但四肢已经退化成了鳍状。全身长毛,前肢短后肢长,末端像人的手指脚趾一样分叉为五根,而且每个指头上都长着指甲。这个特点千真万确地表明它是哺乳动物而非鱼类。可能是为了在水中游得更快,它们的耳郭消失了,退化得只剩下两个小洞。它们的后肢类似潜水员的两只脚蹼(准确地说应该叫后鳍吧),不能弯曲。刚才说过的那只秀美小海豹,笨拙地跟着弗朗索瓦·雨果先生进了工作室,熟门熟路地弯曲爬行,累赘的后半身在水泥地上留下湿淋淋的扭痕。看它扭呀扭的身姿,让人想起了张曼玉扮演的青蛇。

要说眼前这位雨果先生,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十几年前,他还是南非一家钻石公司负责保安系统的工程师,整天和安保设备打交道。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让他烦了,于是辞职和妻子一起准备坐船出海旅行。在开普敦豪特湾码头做舰船出海前的例行检修时,见到了一只10个月大的小海豹。它的双鳍被鱼线割裂,无法游泳和自己觅食。如果没有人出手相助,这小海豹定死无疑。夫妻俩赶紧放下出海的准备工作,救下这只小海豹,取了个宝贝名字,叫“甜心”。从此,他们索性放下了出海旅游的打算,办起了开普软毛海豹的庇护所,累计救助了数千只海豹。

我不停地喂着小海豹,发现它们可真够能吃的。如果你不劝慰它们或者干脆拿走鱼料,它们饕餮无厌。雨果先生说,小海豹刚生下来时吃妈妈的乳汁,到4~6周时断奶。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大肚汉,每天吃的鱼超过它体重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一头60~70千克重的海豹,一天要吃7~8千克鱼。

我吓了一跳,说,那您一天要买多少鱼来喂海豹啊?

雨果先生说,为了让海豹们能按时开饭,我不停地筹集它们的伙食费。

一只海豹一年的伙食费就要一万多人民币。救助站常年生活着几十只海豹,雨果先生伙头军的担子很重。

雨果先生轻轻拍打着刚才扭进门来的小海豹背部说,它在我们这里生活了很久,和人很亲。和海豹交往,我有一个宝贵经验,那就是始终尊重它们的自由。它们能为自己思考,它们能思考什么对它们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看到人类帮助它们时,虽然口不能言,但心里很明白。现在,你可以摸摸它。

看得出雨果先生非常尊重海豹的天性,我先谢过,然后说,我就不摸它了,省得它害怕。

见我婉辞,弗朗索瓦·雨果先生似乎有点儿失望。这让我想起家有顽童的老爸,你若随意开逗他家孩子,他不放心。你若是不理睬他家宝贝吧,他又心有不甘。我体谅他的善意,说,好,那我摸一下。

我慢慢伸出手指,探探小海豹湿淋淋的身体。它在弗朗索瓦·雨果先生怀里,很惬意地享受着雨果先生的拍打和抚摸,对我这个外来人暂时放松了警惕。小海豹的毛皮湿冷,看起来顺滑,但并不柔软,稍有弹性,像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鱼鳞。

在格陵兰岛,我摸过海豹制品。因为经过了加工,光泽油亮,极其丝糯,手掌拂过时,有一种小溪般的舒畅。当皮毛长在活着的海豹身上时,却有一定力度。这大概近似于穿皮鞋和摸一头水牛,是不一样的。

海豹的生存威胁,一是来自港口。弗朗索瓦·雨果先生脸色阴郁,手指着豪特湾说,港口渔船很多,海豹一旦陷入渔网,身体就会被勒破。就算它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也是遍体鳞伤,因伤重而亡。渔船收网时发现了受伤的海豹,会把它们当作垃圾扔掉,我经常会从垃圾堆里捡到还活着的受伤海豹。第二个威胁是人类的过度捕捞,使得海豹的食物日益减少。没的吃了,海豹就越来越虚弱。第三个威胁,来自人类对海豹的需求越来越大。海豹可以说浑身是宝,它肉质鲜美,营养丰富,是高级蛋白质,富含维生素A和铁元素。开普软毛海豹更是由于毛皮柔软舒适,穿在身上十分暖和,在制衣业大受欢迎。海豹的皮毛还可以制鞋、制帽,抵御严寒非常舒适。海豹的肠子是制作琴弦的上等材料,海豹油更是一种营养品。欧洲大航海时代以来,商人们一旦发现海豹群,就会和开采出石油一样狂喜。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使南部非洲海豹的数量,在过去的200年里减少了80%以上。

说到这里,弗朗索瓦·雨果先生稍微踌躇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说还是不说。他思考的结果是决定一吐为快。他皱起眉头说,在中国,海豹的某一部分还成了一种药品……

我从雨果先生的表情中,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实情。我问,海狗和海豹可是一种动物?

雨果先生说,海豹和海狗都属于鳍脚类动物。严格讲,它们有一点点细微的区别。但由于对海狗的需求量剧增,世界上已没有那么多海狗满足需求,不法商人就以海豹代替海狗,于是海豹遭到了大肆屠杀。

一时间,忆起往事。

那时我是医学生。在军队里,性是微妙话题。即使是医学学习,校方也对生殖系统轻描淡写。战场上,士兵体格精壮、格杀凶猛,哪里还顾得上慢腾腾的繁衍和老年肾虚?但西医一笔带过,中医不讲这些难成方圆。

教中医课程的是一位地方教授。他认为医学百无禁忌,讲到阴阳五行中的肾,便说,不要以为中医的肾就等同于西医的那个排尿器官,它还包含生殖系统。中医的肾相当于西医两个庞大系统的总和,除了泌尿,还关乎子孙后代。

既然讲到了肾,就会讲到肾虚。既然讲到了肾虚,就要将如何补肾。养肾填精什么方剂最好呢——海狗丸。

我们问教授,海狗是什么?

教授说,海狗是寒冷地区的深海动物,长得像狗。

我现在确认该教授并没有见过海狗,并不知道海狗的别名就叫“毛皮海豹”或“突耳海豹”。

中药用的“海狗肾”,就是雄海豹的睾丸、阴茎、精索的干燥制品。民间流传取海狗鞭一根切成薄片,用高度白酒浸泡,三个月后就可以饮用了。据说有滋阴壮阳、兴奋男性性机能的功效。

以医学观点来看,海豹的内外生殖器官是由海绵体、皮肤和筋膜构成,不过是些蛋白质和脂肪类物质,大约还有少许的结缔组织,很难说具有什么特殊的营养学意义。在高浓度的酒精长时间浸泡之后,即使原本有微量的有效物质,估计也都丧失了活性。况且,海豹和人类的属性相差甚远,就算它的性能力超群,和人类又有几多相关呢?

“以形补形”是国人古老的民间风俗,却不一定科学。鲁迅先生多年前就强烈抨击过以“人血馒头”治疗肺结核的愚昧,却无法彻底根绝种种谬传。照这个逻辑推理,所有的脱发者都应选一堆猪毛鸭绒鸡羽来乱炖吧?近视眼的孩子,每天来十来颗鱼眼煎炸,像嚼糖豆一样吞服,是否可练成千里眼?肠癌的人,狂吃葫芦头或许能有治愈的希望……可能有人会反驳,说贫血病人吃血补血,确有疗效。以我的医学知识来看,那不过是因为动物的血液制品中富含蛋白质和铁剂,恰好补上了病人的短板。就是不吃血豆腐,吃动物肝脏和铁剂也一样有效。中国人把动物的内外生殖系统统称为“鞭”。中国男子中,无论长幼贫富,颇有一批人是“鞭控”。理论根据就是这个“以形补形”,以为“吃鞭补鞭”,就能永葆青春。这其中,除了真正的病体缠身者之外,很多人是不自信,无法接受衰老这个自然法则。把性能力的高下当成人生至关重要的硬指标。这本是人的心理孱弱之悲剧,不想却在千万里之外,酿成了海豹种群的悲剧。

对中国人热衷使用海豹生殖器官当作药物一事,面对雨果先生,我窘困不已。我不敢鄙薄中医,但这以脏补脏的办法,面对大自然的生灵,应做调整。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我想补充一句,没有愚昧,也没有杀戮。

请酷爱各种动物鞭的中国富男人或准富男人们三思。上天给予你们的繁衍机能,本是够用的。如果过度索求性福,便是贪婪。更不消说如果是为了征服更多的女人,企图交媾无度,那便是灵魂和肉体的双重堕落。再加上残杀动物,更是让中国人颜面无光。

雨果先生接着告诉我,世界上对海豹生存构成重大威胁的还有纳米比亚。小海豹长到八九个月时,会从南非开普敦沿海岸线北上,一直游到纳米比亚的十字湾,海途全长1600千米。在那里等待它们的,是厄运陷阱。纳米比亚政府公开允许猎杀海豹,而海豹又常常被当成海狗,李代桃僵。在纳米比亚的十字湾等海豹聚居地,每年7月1日,当地政府开始有组织地捕杀海豹。小海豹首先被数百名手持长棍的人从妈妈那里驱赶出来,然后集中到沙滩上。因为要保持皮毛完整,人们用棍子而不是猎枪,疯狂地击向小海豹的头部。许多小海豹当即死亡,另外许多被打中肺部的,拖延数日后才慢慢地痛苦死去。每年约有8.5万只海豹被极其残忍地猎杀。就算偶尔逃脱,小海豹因和母亲失散,形单影孤,饥饿地在大海中漫无目的地漂流,它们年幼又缺乏经验,也会大量死亡。

雨果先生终日辛劳,很大一部分就是拯救并照料这些海豹孤儿,让它们在救助站休养生息,待它们恢复健康后,将它们放归大海。

在和海豹们的相处中,我觉得它们经常在对我说话。雨果先生说。

哦,您能听懂海豹的话?我反问,却并不吃惊。我相信,这世界上除了人类之外,动物和植物也都自有它们的沟通方法。有一些特别敏感和仁慈的人,能打通这种物种间的隔膜,进行跨界交流。

是的。我听到海豹们在说:我们活着是非常重要的,世界需要我们。我们代表一种强大的爱的力量,如同母亲和婴儿之间那种爱。地球需要这种强烈的爱,才能恢复到往昔的平衡状态。我们在地球生活、在地球的海中游动,行使我们的使命。雨果先生诚挚地说。

我抱起小海豹,它很温驯地依附着我。它的体重近似五六岁的男孩,将近20千克吧。它身上未干的海水将我的衣服打湿,这让我感到轻微的寒冷。拥抱的时间稍久,我感受到在表层清冷之下的海豹体温。比人类的体温要稍低一点儿,但仍是温暖的。稍后,它半仰起头,看着我。这让我得以非常近距离地注视小海豹的眼神。真的,在人类中,即使是刚刚出生纯真无邪的婴儿,我也未曾见过如此明澈洁净、通透专注的眼神。它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充满信赖。那一刻,我突然泪水盈盈。

我相信雨果先生听到过海豹之言,因为千真万确——它们在说:人类,我们从不曾杀死过你们,也恳请你们让我们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