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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三万里》22 在南十字星座辉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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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窗帘的缝隙中,我又看到了南十字星座,它悲悯而普度一切的光,照射着大地和人。

到非洲去之前,我做了各种准备。比如打各种预防针带各种药品,备行李秤以随时确保符合航空要求,买丝绸围巾和茶叶当礼物……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想到了南非的第一天,就发现了重大失误。

此错误白天被阳光遮盖,无从显现。到了夜晚,举头面对星空,感到相当陌生。天塌地陷,世界为之倾倒。出发前完全忽略了这回事儿,没有预习南天星图。

这第一个南半球的夜晚,让我惊诧莫名。紧急在记忆中打捞,能想起的只有南十字星座。

我仰望星空,开始在无边的星海乱阵中,寻找这个星座。

我以为它会很难找,起码在北半球,人们难以凭着书本知识轻而易举地找到北极星。但是,南半球的人是有福气的,不用费多大劲儿,一抬脸,就会看到这个星座。

让我意外的是,组成这个星座的众星并不是特别亮。不过它们的姿态实在特殊,像一块有点儿歪斜的菱形银饼干,从浩瀚星空中脱颖而出,悄然俯视众生。

人们常常爱说南十字星,其实是没有这样一颗星的。只有南十字星座,它由四颗星组成,上下左右一搭配,就形成了十字架形状。四颗星横平竖直,竖线顶端的那颗星,被称为十字架1,它在天空中的20颗亮星中,排列第19位。它下面的那颗星,就是十字架2。十字架2是这个家族中最亮的星星,在南天夜空最亮恒星的排名表上,名列第14位。那一横的两侧,就是十字架3和十字架4。如果在想象中,把十字架1和十字架2连成一条线,并将它们之间的这条线继续朝着天穹下方延伸,那么,到了延长线大约4.5倍长度的地方,就是南天极了。

我们常常会说“天上有颗北斗星”,如果在南半球,这句词应该改为“天上有个南十字星座”。虽然拗口,但本质相仿,都是为旷野中的人们导引方向。

人们熟知的辉煌古代文明,例如古巴比伦、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以及咱中国,都发源于北半球。公元前3000年左右,巴比伦人把北天星空中的亮星,划分成了30个星座。星座这个概念,说起来玄乎,本质不过是人为地把夜空中的一组组亮星结成多个小团伙,再给它们起个俏皮名字。当时划分星座的人也没搞平均主义,星座内的亮星数目多少不等,各星座跑马圈地范围也有大有小。巴比伦人后来把他们的星座概念传入了希腊和埃及。到了公元2世纪,希腊天文学家在这个基础上发扬光大,共列出48个星座,基本上算是把这事儿搞定了。

15世纪末,欧洲的航海探险家们越过赤道南下,必须对南天星座有所了解。那时候仪器有限,天空就是最伟大的罗盘。他们开始对南天星域进行命名。据说法国天文学家奥古斯丁·罗耶,于1679年,拿起星际手术刀,把半人马座的马肚子下面和四条马腿之间那块地方,生生给剜了出来,另立山头,形成了整个南天夜空最小但是最有特色的星座——南十字星座。只是此刻的人们,已经丧失了古时的诗意情怀,懒得用优美的古希腊或古罗马神话附会在星座名字之上,索性按照形状直接命名,一目了然。

1928年,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经过调整,把整个天空星座定为88个。现代人擅长把简单的事儿变复杂,让星座的数量增肥。

搞清了星座的基本历史,新的疑问又浮出水面。南半球星空,在以欧洲为中心的天文学家命名之前,难道都没有名字吗?这肯定是不确的。南半球的诸星名称,一直在当地土著人传说中口口相传,生生不息。南十字星座,博茨瓦纳人自古以来就把它看成是两只长颈鹿。十字架2和十字架3组成公的长颈鹿,十字架1和十字架4组成母的长颈鹿。至于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则认为南十字座是一棵树,十字架3星则是晚上停在树杈上睡觉的鸟。半人马座中的贝塔星则是个猎人,正在黑暗中逼近树上的鸟儿,他的妻子,也就是半人马座阿尔法星,则匆匆忙忙提着灯笼跟在后面。在印第安人的文化中,认为女人比男人明亮,所以男人要伸手挡住她,怕她身上的光芒把鸟儿惊走。

这传说多美妙啊。有人物,有禽鸟,有动态,还有相互之间的关系。关键是有智慧,它比那个简单临摹形状的十字星座,多了温情和风韵,并充满了画面感。在当地人的传说中,还认为只要是对着南十字星座许愿,就可以美梦成真。比如财富啊,爱情啊,都会从天而降。

我对所有许愿的传说都一笑了之。天下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哦,只能证明人们对这个星座心存好感。南十字星座还成了南半球一些国家的LOGO,比如巴西、新西兰、巴布亚新几内亚和萨摩亚等国的国旗上,都有南十字星座的影子。这个星座也出现在澳洲首都区、北方领地,还有智利的麦哲伦区、巴西的隆德里纳和阿根廷一些省份的旗帜和标志或徽章上。

对于南十字星座,澳大利亚诗人班卓·琴新于1893年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

英国的国旗可能颤振和波动,

在世界各地的海洋翻腾,

但誓死守护澳大利亚的国旗,

是南十字的国旗。

……

当人们仰望星空的时候,往往觉得那颗星为自己而闪亮。出于自恋,很容易觉得那颗星是自家的私房星。当年中国航海家郑和在15世纪七下西洋时,他北眺北斗,南揽十字,跋涉万里海疆。只是那会儿这个南十字星座还没有正式命名,中国人给它起了个接地气的名字——“灯笼骨星”。咱们海南岛的渔民至今还称南十字星座为“南挂”,也是灯笼的意思。对了,忘了说了,在中国,只有海南岛可以看到这个星座。

在“非洲之傲”列车上的十几个夜晚,每天我都会打开车窗,仰望南十字星座。火车基本上是向北开,越来越温暖。我们的车虽然号称蒸汽机车,但由于煤炭运输供应不稳定,大部分时间还是用电力机车牵引。开车的时候,并无烟尘。非洲地广人稀,地处高原,空气格外澄澈,仰望天空之时,便觉星辰巨大,恍若自己已离开地球飞升。一个人能躺在床上看蔚蓝天穹上诸星闪烁,真是梦幻。

凝望非洲的星空,是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

在南十字架3的南边有一大片黑斑,我本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后来才恍然悟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烟袋星云啊!它是由宇宙尘埃组成的,但也指示着暗星云的存在,而暗星云则是恒星诞生的伟大襁褓。

请严格的科学家不要笑我的不完整表述,我就是按照这个理解,每天晚上充满敬意地看着半人马座、马腹中的南十字星座,还有在它一旁浮动着的烟袋星云,心中无限感慨。

和星空相比,我们是多么渺小啊!和恒星相比,我们是多么稍纵即逝啊!你在一日千里的驰骋中自以为电光石火,若星空之上有一眼看你,你可能丝毫未动呢。你的得失和名利,更是缥缈无痕。

这些想法并不是我年过六旬后才想到的,而是当我十几岁在西藏阿里的冰雪大地上凝视星空时,就惊恐地想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生命已经从当年的青葱年华,渐渐枯萎,我依然葆有对伟大星空的惊悚敬畏。人类如此菲薄,不过神奇地具有主观能动性,具有丰富的感觉和表达的能力……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真的不要虚度年华,不要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不要醉生梦死。那是对生命的不敬,对人生的轻慢。

每天晚上,当冗长的晚餐结束后,我会一个人回到打扫洁净的卧室。勤劳的列车工作人员,总是趁着客人们用餐的时光,整理房间,布置各种服务项目。比如,他们会把用过的饮料和瓶装水补足;会把微微发皱的毛巾换走;搭上熨烫平整的新品;会把卧具整理得好像从未有人用过,会在咖啡壶里煮好浓郁的热咖啡。当我说明自己午后就不再喝咖啡了,服务员就改沏锡兰红茶。我又非常抱歉地表示,怕影响睡眠,午后连红茶也不敢喝了。(我真恨自己的吹毛求疵。可为了防止浪费,只得直言。)等我再一天晚餐后返回时,壶中是滚烫的开水,垫着一块精致的小毛巾,在桌几上静静地候着。

当我接受这些服务的时候,总是于心不忍。我知道我是付了车票款的,这些服务都包含其中,但从小就养成的劳动人民习惯,让我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服务。我承认我的小家子气,承认我的心理素质不够强大。我只好尽量克制住自己想亲自动手丰衣足食的渴望,不断提醒自己多少代表了一点儿中国人在外的形象,一定要装出对周到服务司空见惯的样子,不能给国家丢脸。于是每天我都要辛苦地提醒自己,约束自己的劳动人民本色不要流露,颇觉辛苦。只有夜晚,当我孤独地凝视着窗外的南十字星座时,面对虚空,心情才彻底放松。

非洲的旷野像是一卷长轴,在面前徐徐展开,我要做的只是披星戴月地参阅。

列车入夜后行进在非洲腹地时,暗黑如墨。突然有耀眼的明亮扑面而来,连南十字诸星都退避三舍,仓皇中隐没不见。

这是野火蔓延造成的。凡明亮处,必为火焰。火舌在旷野中欢快起舞,小的火势大约只有百十平方米,好像夜色中女妖的红裙。它轻快地张扬着,跳荡着,时而轻歌曼舞,时而跳跃飞奔,越过大片未曾燃烧的绿地,一个箭步蹿飞几十米,在另外一块土地上安营扎寨了。大的火场很有些骇人,无数火苗疯狂地搅在一起,像一大群毫无章法正在交媾的蛇(我看过《动物世界》中的一个片段,说几万条蛇发情时的缠绕,景象非常恐怖)。火势狂躁时,又如一头有着无数红色脚爪的怪兽,在暗夜中四下流水般的滑冰,所到之处,将暗夜切成碎片、大地染成血红……

有一夜,我在一小时内计数——拢共会看到多少处野火。算下来在列车的不断行进中,我看到了将近80处山火。这样推算,倘若整夜我不睡觉地计数,或许可以看到超过1000处火警。

哦,正确地说,它不是火警。没有人报警。

等到天明,火势蔓延的遗迹处处可见。一片片焦壤,黑色的灰烬和尚未完全碳化的植物残骸,犹如夜半被魔鬼侵袭过。偶尔还有更悲惨的情况,在灰烬中夹杂着残垣断壁,那是被野火焚烧的农舍。

我不知道这是天火还是人为的纵火。为什么夜夜火蛇奔突、浓烟四起?

我很想同别人交谈这个问题,但是,找不到人。满车的旅客似乎对此都不感兴趣,我试着和一位欧美的贵妇人讨论此事,她大睁着涂抹蓝眼影的双眼说,哦,深夜的火光?我似乎从没有看到。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虽然是同样的路程,但人们的所见所感的确可以大不相同。

终于,我找到了一位可以交谈的人。他是医生,高大的白人男子,瘦削的脸颊,长相有点儿像小布什。

当我说有一个问题想向他请教时,他说,我在非洲很多年了,基本上可以回答一个初到非洲的人的所有问题。

我说,您可看到每天深夜的火光?

他说,是的,看到。但不是每天。有时候没有火光,比如下雨的夜晚。

他是个极为严谨的人。我补充道,我说的是晴朗的日子。

他说,也不是每个晴朗的日子都有火光。那还要看具体的天气情况,比如说,要没有大的风。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您这样了解情况,好像那些火是您放的一样。

他也笑起来,说,火不是我放的。您看到火光的时刻,我不是在餐厅吃饭,就是在观景车厢喝咖啡。有很多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说,这样看来,您似乎可以确认那是人为纵火?

他说,是的。我在非洲曾经的工作之一,就是劝阻人们不要放火烧山。但是,收效甚微……他失望地耸肩。

总算遇到一个对民生有所关注的人,我忙问,他们为什么放火?

我们都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非洲的土著农民。

这就是刀耕火种啊,从新石器时代遗留至今的农业经营方式。人们在稀树草原区点火烧荒的历史,已经超过了五万年。点火有很多显而易见的好处,比如保持乡间的空旷使得人们容易通过。比如赶出并杀死蜥蜴、龟和啮齿类的小动物。和干旱季晚期出现的火灾比起来,现在的火灾不太热,破坏性也较小。春天到了,马上就是播种的日子,人们要用火把土地上的杂树杂草烧干净。一来可以用燃烧后的草木灰当肥料,二来也可以把虫卵烧死,减少农作物的病虫害。纵火的具体步骤是:他们先是请部落的酋长或有经验的老人家,看看天象,来判断哪天放火比较稳妥。要天气晴朗还要没有大风,不然就会发生悲剧。你所看到的农舍被烧毁,多半是放火烧山的中间突然起了风,风向村庄卷来,于是就……到处都是焦土了。高大的白人男子黯然神伤。

会不会伤人呢?我着急地追问。

一般不会。因为火势的蔓延需要一定的时间,烧山的时候,农民们会不断观察。一旦发觉大事不妙,人们就会赶快逃到安全的地方。

可房子被烧毁了,他们不就无家可归了的?我叹息。

很像小布什的男子说,我告知他们,烧山会影响空气,造成烟尘,弄不好还会把自家的房子烧了,结果会很糟糕。但是,他们不听,说房屋非常简陋,用当地的茅草搭建,烧了就烧了吧,反正房屋里除了一口铁锅,什么也没有。如果不烧荒,就长不出粮食,就没有饭吃,这比空气什么的重要得多。房子可以重建,肚子饿可一时都忍不了。我告诉他们应该让孩子上学,学校是免费的。当地人说,上学需要动脑子,这会使人更快地感到饿。所以,不能上学,在家里躺着省粮食。贫穷是非洲的最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禁绝烧荒什么的根本无从谈起。

从此,眺望南十字星座时,漫天火光燃起,星光被山火淹没,只见山火而看不到星了。我移开目光,看向火光深处。我知道那里有老而混浊的眼珠,警惕地盯着火势燃烧的方向,随时准备发出警报。有更多不知所措的眼睛,不安地注视着长老的动作,随时准备全体出逃。

在“非洲之傲”正常行驶的时候,每当就餐时刻,火车就会停下来,让客人们安心享受美食。停车的地点,有时在无边的旷野中,只有风和夕阳的陪伴。有时会停在一个小站或小村庄旁边。这种进餐时光,对我来说就变成了某种刑罚。

火车路基通常较高,两侧有排水沟,然后是高高的护岸。按说在餐车里进食,外人是看不到列车内部情况的。但有时的停靠地,护岸高企,几乎同列车车厢齐平。无数闻讯赶来看热闹的黑人群众蹲坐在路旁,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厢看。

他们衣衫褴褛,皮肤贴在骨骼上,显出全身所有的骨架轮廓。尤其是那些儿童,手背黝黑,手心轻粉色,当他们双肘屈起、手掌外翻时,手像一种奇怪的树叶,无力地托住如颅骨标本一样轮廓清晰的头部,嘴唇随着车内食客们的刀叉舞动而微微蠕动……

车内是奢靡的维多利亚风格的黄铜吊灯,古老的电扇在缓慢地转动着,天并不太热,旋转也不会搅起多少凉风,只为制造氛围。一套套烦琐餐具银光闪亮,红酒的琥珀色涟漪在水晶杯内跳荡,烤牛排的脂肪和黄油的焦香气、点心的碳水化合物的烘焙之香、牛奶和各种珍稀水果的香甜黏腻气味……交织在一起,变成味觉、嗅觉与视觉的盛宴。

吃相这个东西,将一个人的出处暴露无遗。我环顾四周,“非洲之傲”的客人们,正襟危坐,进食仪态从容端庄,目光温和,默嚼无声。没有人猴急地以食凑口,都是肩臂颇有分寸地在自己面前小幅动作,绝不侵扰邻座。杯盏有序,刀叉齐整。洁白的桌布上没有汤汁溅落。女士们的一啄一饮,更是进退有据,高雅优美。

贵族们在进餐中散发出来的优越感和自尊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强。为了最大限度地享用非洲旷野之美,晚餐时,餐厅的窗户常常打开。灯火辉煌的列车,犹如暗夜中从天空下凡的宫殿。它美丽的光晕从所有窗户柔和地泻出,照亮了那些饥民的双眸。我看到暗夜中的这些眸子里,都凝固着黄亮圆润的光斑。

我如鲠在喉,味同嚼蜡,几乎完全没有法子在这种情形中进餐。一点儿唾液都不分泌,舌头像一块三合板,难以搅动和下咽固体,只能一杯杯喝橙汁,直喝得胃酸上涌,满口涩水。我也无法起身返回卧房,谢辞这顿晚餐。如果你中途退席,列车长会亲自赶到你的房间,嘘寒问暖,生怕你得了急病或对餐饮有什么大不满,才以半绝食表达意见。就算你和服务生打了招呼,说你一切都好,只是想自己安静地独自待一下,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还是会锲而不舍地追求照料你。再加上趁着客人吃饭时要进行房间晚打扫的服务生,整理客房的顺序是有严格步骤的。你半路冷不防杀将回来,服务生还未完成全套清扫工作,就像从水缸中海螺壳钻出来变成美女的海螺姑娘,还没做完饭,就被提前回来的猎人逮了个正着,局面便会慌乱狼狈。

唉,走又走不得,吃又吃不下,如何是好?我突然想到可以将窗帘拉上。这样就算明知外面有无数双饥肠辘辘的眼睛,好歹眼不见心不烦,或许能比较镇定地坐在流光溢彩的花花世界里。

我承认,我从骨子里绝不是一个贵族。就算我苦熬苦挣卖文写稿有了一点儿小钱,买了张火车票,跻身于这个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求得鱼目混珠。尽管别的客人和列车方,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歧视和怠慢,但我深知自己是误闯误入的异类。我不能对巨大的贫富差异无动于衷,我不能在有人饿得前心贴后脊梁的场合自己安然饕餮。我不能在人与人之间竖起绝缘的橡皮墙,完全感受不到他人的疾苦……

也许因为我的祖辈曾经饥寒交迫过,我离那个时代并不遥远。也许我天性懦软,见不得别人受苦。也许我当医生太久,职业赋予的悲悯和人道情愫已深入肝胆……总而言之,我无法成为一个将等级观念视为天理的皇亲贵胄,我的心尚存柔弱易感的穴位。

我缓缓地但是坚定地把缀有金色蕾丝花边的窗帘打开,一寸寸拉起,直到严丝合缝。尽管我尽量淡化这动作的幅度,列车长还是发现了。他走过来,问,您怕风吗,夫人?

我说,哦,不。不怕。

那么,这个时候你可以欣赏到非洲如血的落日,风光非常美。列车长似乎想伸手替我再次打开窗帘。

不不,我是……我是无法忍受自己吃饭,而旁边有人饿着肚子。我索性说明白。

列车长点点头,说,我能够理解您的心情。这样吧,我让车上的警卫下去将围观的人群驱散。这样您就可以重新拉开窗帘,不受干扰地进餐并欣赏非洲大地的壮美了。说着,他安静地退下了。

我几乎不知道下面该如何办。几分钟过后,服务生走过来,帮我再次打开窗帘。

是的,外面除了如血的夕阳,高高的护岸上已经空无一人。远处地平线上金属色的碎云,正在下落的夕阳上方飘动,如同被焚烧的冠冕。在列车与夕阳之间,在离护岸远些的焦燥土地上,还是聚集着黑色的身影和如炬的眼光。我甚至想到,如果这些饥民聚集起来,振臂一呼,俯冲过来,齐心合力地抬起臂膀,一、二、三……冲天的号子喊起,是可以一鼓作气地把这储满食物和美酒的车厢,推个底朝天的,便可在须臾间填饱他们的饥肠。

我感到轻微的恐惧。我知道肚子饿的力量,是其他任何力量都压抑不住的。

但是,没有。那些空洞淡漠的目光里,并没有敌对的火光,甚至也没有怨怼和好奇,连探究也没有,他们只是出于习惯而在观看,如同这列火车是一头巨大的史前动物,偶尔莅临此地。他们倒要看看可能会发生什么事。饭局延续多久,他们就凝视多久,不厌倦也不烦躁,始终如一,如同无数瞪大眼珠的黑色木雕。

上甜点了,是鱼子酱配苏打饼干。每一粒黑色的鱼子酱都如同黑珍珠,饱满圆滑,透明清亮。我旁边的挪威女士,将冰镇过的鱼子酱轻巧地送入口中,用牙齿轻轻嗑开,似乎听到鱼子破裂的“啵啵”声。她那小巧的粉红舌头灵活翻卷着,脸上浮现出细细品味的专注神情。当吞咽妥帖完成后,她举起了香槟,说:“为这里的温暖干杯,我们欧洲的家那儿,已经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让贫苦人看你丰盛的晚餐,是一种残忍。

社会阶层固化的法宝之一,就是高阶层不断繁衍出种种礼仪,尤以进食礼仪为甚,有试金石的作用。上等阶层要保持住俯视姿态,以无数细节甄选你是否传承持有这个阶层的门票,而不是刚刚从票贩子那儿低价淘了一张。为了以正视听,进餐礼仪用类似黑话“切口”的方式,在不露声色之间完成属性的甄别遴选。

我把我这一侧的窗帘缓缓拉上了。之后,埋头咀嚼,不再抬头,也不搭话。明知与周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氛围不协调,也执意不肯改变。我知道这很不淑女,很不高级。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两害相权取其轻,谁让咱不是货真价实的贵族。

物以类聚,本不是同类人,相聚必有尴尬。

真正的贵族,不在乎他现在手中有多少钱,而在于他是否真心实意地接受并奉行人是不平等的这一法则,并安然享受高高在上的一切。这骨子里的居高临下,没有世代的熏陶,速成不得。贵族的后裔哪怕破落了,也坚定地以为自己不同凡响。

我本是卑微的平民,且安于此道,并不以此为伤。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此刻也从北半球赶过来了。在我头顶的天空上,那生疏的星斗,是他们为我点亮的指路灯盏。啊,琥珀一样透明的夜晚!祖母绿一样澄澈的夜晚!蓝宝石一样静谧的夜晚!我在旅行的时刻,常常想起父母,他们和我一道走完旅程。

在窗帘的缝隙中,我又看到了南十字星座,它悲悯而普度一切的光,照射着大地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