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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风景打动你》陇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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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是甘肃的简称。夏天,我从兰州出发,沿古丝路西行约1500公里,抵达敦煌。电视里曾疯狂地普及过丝路和敦煌的知识,我窝在城市里,以为自己已无所不知。真到陇西一走,才发现再大的电视屏幕也代替不了我们的眼睛,更不消说每个人的心灵都是特定的频道。别太相信那块20英寸的玻璃板,它在扩大我们视野的同时,也扼杀我们的想象。

那么多人写过丝路,写过敦煌,好像一个插满针的针插,已无从下手。西行的时候,我已决定什么都不写,让心灵毫无负载地飘向蓝得令人眼晕的天空。回来后,忙忙碌碌地做别的事,我以为已彻底遗忘了敦煌。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常常同别人讲敦煌,讲那些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和感觉。朋友们会津津有味地听,好像他们从未看过那些介绍丝路的风光片和旅游指南。我检查记忆之壁,看到当时思维留下的痕迹,有的已被抚平,有的仍像甲骨文痕,虽然浅淡,却难以消失。

我写的绝不是一篇系统的丝路游记,只是时间之筛无意中留给我的大点的石头子儿。

白兰瓜

听说我要西行,所有的朋友第一个反应都是:“你可以吃到白兰瓜了!”

北京的街头也常见到白兰瓜,并不白,像个磕碰过的篮球,也不甜,带有青草的气息。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白兰瓜的仰慕希冀之情。城市是个坏地方,能让所有带有乡土气息的东西走味。

兰州果真是白兰瓜的大本营,十步之内,必有瓜阵,白的如同一张张女儿面,黄的像金牌一样灿烂。据说,黄色的白兰瓜叫“黄河蜜”,是改良品种。我们馋馋地想:黄出于白而胜于白,想必更甜。

西北人出手大方,刚住下就给每人发三个白兰瓜。堆在一处,俨然一座瓜山。

“先杀哪一个?”大家摩拳擦掌。

“一样宰一个吧!”

刀锋倾斜着刺入,浓郁的香气沿着刀柄湍湍流出,光凭味道就知道同北京的赝品不同。每人抢一块,吞进嘴里,像喝粥似的往下咽。

向导笑眯眯地看看大家的贪婪,很为家乡的特产自豪。西北方言形容这种吃的局面,叫作:“吃了一个不言传!”

终于有人言传了:“闹了半天,白兰瓜也不过如此嘛!”

“比黄瓜也强不到哪儿去!真是空有其名!”更多的人附和。

向导的脸色难看了,忙解释:“今年雨水多……”

平心而论,白兰瓜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闻着还可以,尝尝却不甜。

白兰瓜原籍美国。1944年,美国土壤学家和水土保持专家罗德民趁美国副总统访问兰州的机会,托他把“蜜露”甜瓜种带到中国。“蜜露”移居中国后,改名“白兰”,现在已成为甘肃特产。

一路西行,哪里都要款待白兰瓜。刚开始还总想给白兰瓜恢复名誉的机会,心想兰州的瓜不甜,别处的可能甜,然而总是失望,哪儿的白兰瓜都不甜。以后,就连尝的兴趣也没有了,除非渴极了,拿它顶水喝。

辜负了我的信任与渴望的白兰瓜啊!

“到嘉峪关就有好瓜吃了,那儿正在举办瓜节。”向导为大家打气,他总想给家乡的瓜正名。

只知道嘉峪关是长城的一端,不知道它还是瓜的盛市。西北各省市的瓜,像陨石雨似的降落在小城,满载的瓜车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前面一个急转弯,几个硕大的甜瓜被车甩了下来,摔碎的瓜把香气像手榴弹似的烟雾塞满街道。真担心这么多瓜,吃不完可怎么办!

瓜节隆重开幕了。白兰瓜形状的氢气球飘浮在碧蓝的天空,远处是银箔似的祁连雪峰。孩子们头上戴着白兰瓜形的帽子,街上的社火队打扮成瓜的模样……真是一个瓜的世界。

张老作为瓜节贵宾,被邀上主席台。美丽的迎宾小姐敬上一个扎着红缎带的白兰瓜。好像瓜也是精灵,像东北的人参娃娃似的,不系住就会跑掉。散会后,我紧忙跳进张老的房间,想先尝为快。别处的瓜不甜,瓜节上的瓜王还能不甜吗?没想到,张老摊着两手说:“忘了把瓜带回来了!”

唉!于是想,美丽的迎宾小姐也许会把瓜送来。痴等了许久,才想到女孩并不知道瓜是谁丢的,况且这里的瓜极多,人们并不会格外珍重这个瓜的。

没有吃到瓜王,其他的瓜也仍旧不甜。向导为了给白兰瓜平反,一个个地杀,狼藉一片。我们忙说:“挺甜,这个就不错,别杀了。”他拈起一块尝尝,说:“怎么瓜节上的瓜也不甜?不要紧,到了安西,就能吃到好瓜了。”

过安西时,正是午后沙漠上最热最寂寞的时光。黑蓝色的柏油路蛇蜕似的蜿蜒着,天空中弥漫着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尘埃,仿佛一杯混浊的溶液。太阳在空中发出幽蓝色的光,却丝毫不减其炙烤大地的威力。铁壳面包车成了真正的面包炉。我们关上车窗,是令人窒息的闷热,打开车窗,火焰般的漠风旋涡般地卷来。口唇皲裂,眼球粗糙地在眼眶里转动,全身像烤鱼片似的干燥无力。

突然,在大漠与公路相切的边缘,出现了一个木乃伊似的老人。地上铺一块羊皮,上面孤零零地垛着一小堆瓜。他出现得那样突兀,完全没有从小黑点到人形轮廓这样一个显示过程,仿佛被一只巨手眨眼间贴到苍黄的背景上。也许是因为他同大漠的色泽太一致了。

司机停下车说:“就买他的瓜吧!”

“瓜甜吗?”我们习惯地问。卖瓜的人没有说瓜不甜的,但老人慢吞吞地回答:“这里是安西呀!”

安西的瓜就一定甜吗?安西就是白兰瓜的免检合格证吗?国优部优产品还有假的呢,世界上徒有虚名的事太多了!

因为别无选择,我们买了老汉的瓜,记得狠狠砍了砍价。老人树根一样的脸上没有表情,算是同意了。极便宜的价钱。

车上地方窄,又颠簸。到了远离安西的地方,我们才停车吃瓜。安西的白兰瓜外观上毫无特色,第一口抿到嘴里,竟然是咸的!

过了片刻,才分辨出那其实不是咸,而是一种浓烈的甜。

甜到极处便是蜇人的痛,嘴角、舌尖都甜得麻酥酥的,仿佛被胶粘住了。抓过瓜缘的手指,指间仿佛长出青蛙一样的蹼,撕扯不开。手背上瓜汁淌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透明的痕迹,仿佛一只流涎的蜗牛爬过,舔一舔,又是那种蜂蜇般的甜。

真不知如此苦旱贫瘠的安西怎么孕育出如此甘甜多汁的白兰瓜。

安西古称瓜州。总觉得古代人很会起地名,比如武威,原来叫凉州,透着荒远僻地的苍凉。张掖叫作甘州,有一种安宁平和的感觉。安西地处荒沙,日照极强,非常适宜种瓜,自古以来,以瓜闻名天下,故称瓜州。

美国的良种甜瓜“蜜露”移民到了中国,在安西扎下根来,比在老家长得还要好,白兰瓜的盛名,其实是靠瓜州的瓜打的天下。

也许,白兰瓜要正名为“安西瓜”才更符合历史的真实。

我也想过,是否因为那天的极度干渴才使这沙漠之中的瓜显得格外甘甜。后来遇到过几次同样的情形,才知道唯有安西的瓜无与伦比。

想想这瓜,很有感触。它原本来自大洋彼岸,却在这块古老贫瘠的土地上繁衍得如此昌盛。它入乡随俗,褪去了娇滴滴的洋名字,也不计较人们以讹传讹地称它白兰瓜,寂寞然而顽强地在沙漠之中生长着,以自己甘饴如蜜的汁液濡润着焦渴的旅人。

啊!瓜州的瓜啊!什么叫特产,什么叫真谛,它只限于窄小的区域。好比一个石子丢入湖中,涟漪可以扩散得很远,但要找到石子,必须潜入那最初的所在。

蓝色太阳下的沙漠老人,教给我这个道理。

铜奔马的疑阵

铜奔马是我国的旅游标志,也是甘肃武威的市徽。这匹足下踩着鸟的铜马,最初叫“马踏飞燕”。记得“文革”中,我是在西藏雪峰的空旷地上,从慰问解放军的电影里,第一次认识这匹马的。粉碎“四人帮”后,又曾见报上载过,那马本该叫天马的,因当时林彪自比天马行空,连累得两千年前的铜马也名不正言不顺了。

这匹马轰动过世界。一位美国学者曾询问:“这匹马是地震摇撼出来的?是洪水冲刷出来的?是暴力主义者强挖出来的?是文物工作者保存下来的?”

到了武威,自然想去看铜奔马出土的地方。

1969年,到处在深挖洞。在武威城北两华里11处,有一座高8米、长100多米、宽60米的长方形夯筑土台。台上建有雷祖观,故名雷台。挖地道的人们掘出了一座东汉晚期的大型砖室墓。

我们沿幽暗冷寂的墓道沉进墓穴,有汉代的风在脖子后面飕飕掠过。满身的热汗倏地缩回去,终于走到蒙古包一样的拱形墓室。一块块青灰色的汉砖,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宁静幽远的坚固。也许因不见天日的缘故,砖像青萝卜一样新鲜,敲弹起来当当作响,仿佛含有金属的颗粒。“这种汉砖,每平方厘米可以承受500公斤以上的压力。而我们仿制的砖,承重不到200公斤压力就碎了。”主人指着一块新砖说。相比之下,现代人的产品像伪币一样菲薄。

“这古砖是用武威的土烧的吗?也许是从外地运来的呢!”我问,想起现时的贵人们常用舶来品,若是后世的考古学家以为这是寻常百姓家也能享有的玩意儿,岂不带来学问上的不严谨?从这墓穴的规模看,死者生前显赫。

“化验过了,这就是用的我们的土。两千年过去了,我们还烧不出老祖宗烧过的砖。”主人长叹一声。

在墓穴的穹隆上,有一块脸盆大小的不规则区域,被色泽浅淡的新砖填塞着。主人介绍:“这是盗墓者留下的痕迹,我们修补了。但是很奇怪,墓内的随葬品保存完整。我们推测,也许盗墓贼刚挖开洞穴,便发生了一件不可琢磨的意外,他匆匆掩住破口就离开了,但永远没有再次打开。”

想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里曾发生过谁也无法知晓的恐怖故事,墓室的灯火也摇曳起来。

墓穴很干燥,没有特殊的异味。遗骸是一罐烧焦的骨殖,其中还有一段未经焚化的羊腿骨。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都极感兴趣。

向导说,这是考古界争论不休的难题,涉及学术,不可妄谈。他讲了一段野史,汉代凉州有一家要添丁了,算命瞎子对他们说:“第一,你家要添一个男孩,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凉州刺史。第二,这孩子生于这座楼上,也将死于这座楼上。第三,他将被烧死。”

我觉得不管灵验与否,这瞎子还是很大无畏的,敢说好话,也敢说歹话。

后来,这家的女人果然在高楼上产下一子,长大后弑主自立,成为不可一世的凉州刺史。刺史对占卜之话笃信不移,特命照他家的楼阁烧了一座陶楼,置于早已修好的墓穴之中。后来,因为他拥兵反叛,遭人征伐,自焚于那座楼阁之上。占卜之人的三条预言都惊人地应验了。

汉代兴厚殓,所以他死后还是享有了非凡的排场。骨殖已烧得不完全,尽孝道的后人便补进一块羊骨。那座陶楼也完整地保存下来了。毕竟是做过刺史的人,陪葬物中,除了金、银、铜、玉等珍宝外,还有99件精致的铜车马武士仪仗俑。率队驰骋的,就是举世闻名的铜奔马。

这故事几乎天衣无缝。在凄冷的古墓中听这残酷而又带有宿命色彩的解释,生出人生无常的悲凉。

还是来看美丽的铜奔马吧!它昂首嘶鸣,风驰电掣。要在绘画中表现马的神速并不难,只须添些翻卷的云霓就行了。比如飞天脚下的飘带,曲曲折折,便显出无限的高度与速度。然而在铜坯上制造这种扶摇临风的英姿,十分困难。那位敢于犯上作乱的刺史手下的能工巧匠,把支撑马体全身重量的右后足放到了一只鸟上,既表示其奔腾的速度超过飞鸟,又巧妙地利用飞鸟的躯体,扩大了着地面积,保持了奔马的稳定。

将近两千年后,这位智慧工匠的子孙们,开始复制这一杰出的工艺品(它可以换回高额外汇)。但仿制的铜马无法站立,在柔软的红丝绒上,它们毫无例外地栽向一侧。技术人员做了许多实验,进行了繁杂的计算,终于使现代的铜奔马同老祖宗的铜奔马一样,也能取凌空之势了。今人们因此得了科技成果奖,我想,这个奖应颁给两千年前那位无名的工匠。

铜奔马率领的仪仗队披一身凛冽的清光,肃穆地布列于墓室之中,仿佛有车辚马萧之声传来。

“这是按照我们的方案布列的。”主人说。

“难道还有什么另外的方案吗?”由不得人不追问。

“有啊!日本人的布阵法、美国人的、欧洲人的,各有各的高招儿。”

这99件铜兵马俑,仿佛一把凌乱的军棋子。除了铜奔马率先没有疑义外,其余的棋子被随心所欲地组合。

“那么,最初发现时是怎样布阵的呢?”

“没有人记得了。当时正在战备,挖到这个墓坑,大伙儿找来一个大筐,七手八脚地往筐里捡文物,像地里收山药蛋似的。旁边蹲着一个会计,拿个小本记着:铜人一个、铜马一匹……”

又是一个千古之谜!铜兵马们原来是井然有序的,它们携带着两千年前的一种思维、一种文化、一种风格,是有机的整体。现在牌被打乱了,黄白皮肤的学者都在洗这把被打乱了的牌,彼此争论不休。

丹麦的赛马协会主席曾写信说,我们专门买了铜奔马的复制品,以奖给每年获胜的欧洲冠军。他还说,这匹马的姿势,不是“奔马”,而是“跃行马”,走对侧步,速度更快。

两千年前那位篡权的凉州刺史,大概绝没有想到他的死、他的砖、他的铜马构成了这许多难以破译的密码。只有造成铜兵马阵之谜的原因我们知晓,那就是——愚昧。

鸠杖·独角兽·千金不传方

何谓鸠杖?从字面上难以想象,其实就是一端刻着斑鸠的木杖。

那斑鸠像一只鸽子大小,利用木质的自然纹理,勾勒出羽毛一样的细密层次,显得肥硕。口微微张着,博物馆的讲解员说,当初那里是含着一粒玉雕的谷米,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遗失。

鸠杖是汉时宫廷颁发给老人的拐杖。

《后汉书·礼仪志》里记载,每年8月,朝廷按户查选,凡年满70岁者,授予鸠杖。年满80、90岁者,还发给一尺长的玉制鸠杖。汉宣帝还规定:授杖的老人,可以随便出入官府;可以在供皇帝专行的道路上行走;在市场上做买卖可以不收税;触犯刑律,如果不是首要分子,可以免诉。

真不知道,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个尊老的朝代。

只是,为什么要在杖上雕一只斑鸠呢?

史书上也有记载:“鸠者,不噎之鸟也。欲老人不噎。”

真是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国度的思维逻辑。只要能吃,就象征长寿。我不知鸠的食道是否特殊,可以永远通畅,但欲要高寿,第一条强调的是“不噎”。我想,汉代一定是“噎食病”——也就是我们今日所说的食道癌高发的时期。或皇帝的亲人中有死于此疾者,故刻骨铭心地希望天下老人不噎。不管怎么说,斑鸠是用心良苦的吉祥物。

受鸠杖的人还有相当于六百石的俸米,类似今日离休的县团级了。在一处小型土洞葬里出土了一根鸠杖,死者是一位老翁,单棺薄葬,只有几件陶木器。可以想象,他生前是一个孤寡的平民,因年高受赐鸠杖,才有了唯一的生活来源。死后,他把它当作勋章带入墓穴。

西北多旱,千百年前的木头挖出来,不朽不糟,像新劈出的柴火,木纹明晰。

木雕独角兽,颇有非洲土著的韵味。一是简洁到近乎模糊,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仿佛一团未经细镂的泥巴,却饱含灵动的立体感和勃勃生气。二是独角兽很像犀牛。它全身努劲儿,腰部弓弹,尾直立似虎,头低拱如豹,大步流星,仿佛正待迎接一场决斗,充满锐不可当的英勇。它既不像牛也不像熊,是一匹人造的怪兽。但又不像同是人造动物的麒麟和凤凰,富贵而吉祥,它是狞厉而迅猛的。据说,这就是我们传说中的“年”,所谓“过年”,就是为了要躲避它的伤害。

但讲解员另有一番解释:独角兽是公正之神。若有了断不清的案子,就把独角兽请出来,它的独犄角抵向谁,谁就是罪人。像西方的天平,独角兽是古代司法公正的象征。

看着像拓荒牛一样奋蹄掘进的独角兽,觉得它任重而道远。这世上有多少扑朔迷离的案件,有多少道貌岸然的罪人,人们自己断不清,便用木头锯出这样一种实际并不存在的兽类,在寄托一种美好愿望的同时,也表达着思索的困惑和意志的迷失。

又疑到“过年”原来是恶人们的发明。躲过了独角兽,便可以依旧故我,所以过年时便喜气洋洋。

“年”原来是恶人们的节日。

在纸问世之前,人们记事,把文字写在大约一寸宽、一尺来长的薄木片或薄竹片上,用绳子按顺序串联起来,称为木简或竹简。

在祁连山下出土了一批汉代“医药简”。曾经做过医生的我对此自然极感兴趣,瞻仰时的心情仿佛见到一位活了两千岁的医生。

药简是松木剖制,毛笔字墨迹灿然,仿佛主人刚刚撒笔人寰。一简大约有几十个字,抄录得很工整。于是心中愈生崇敬,好像两千年前的药方也有使人活两千年的效力似的。

仔细端详后,深切地失望了。简上不过是些普通的病名、病状、制药方法,还有几十个方剂,平平淡淡,绝无长生不老的秘诀,不禁暗笑自己的天真迂腐。待看到最后,对这位两千年前的古人竟强烈地不满起来。在那些不过是甘草、绿豆配起的药方之后,写着“诸种药物煎汤,每早空腹服”,再之后,写着“此乃千金不传之方”。

每一方剂之后均是“千金不传”。

医药原是救人的,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千金难买。所以,有胆识、有气派的唐代医学家孙思邈,才将他的医著命名为《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共收进方剂7000余个。

孙思邈是汪洋浩渺的大海,而这祁连山下的古人不过是一汪浅水。他守着千金不传方,还是倒毙在苍莽黄沙之中,孙思邈则成为千古医圣。

博物馆服务部里,有仿制的医药简出卖,惟妙惟肖,足可乱真。几位衣冠楚楚的日本人在挑选。假如是我的国人,真想对他们说:不要买。无论是从医学还是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药简都不足取,只单单剩下一个古老。因是仿制品,便连古老也不存在了,一无是处。想到这普遍的松木可以赚外汇,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沙漠公园

“明天,我们到武威沙漠公园去。小徐,你不是一直嚷嚷要游泳吗?带上你的游泳衣。”向导说。

小徐从北京出发,果真带了游泳衣。但偌大一个兰州城,竟没有一处游泳的地方。往西走,一片瀚海,游泳衣成了我们取笑她的口实。没想到在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包绕的武威,竟然可以——游泳!

乘车沿武威城东南走40里,一片绿色漫浸而来。这绿不是江南那种晶莹软滑的糯绿,而是艰涩粗糙苍老的劲绿,仿佛在绿色之上镀了一层金属的粉末。

沙漠公园最瑰丽的景色是树。杨树、柳树、榆树、槐树、椿树等共有100多万棵,还有梭梭、红柳、花棒等沙生植物500多万株。

单是有树,只能叫林带。虽然这些树在荒凉的大漠背景下,却显示出生命的悲壮与倔强。

于是,人们便在粗粝中揉进了人造的玲珑。有了桃花亭、鸳鸯亭等模仿江南秀色的楼台,有了跑马、滑沙、赛驼的游戏。

在游览过苏杭美丽清新的园林之后,突然在原始洪荒的沙丘背后,看到一个红男绿女般鲜艳的小亭子,觉得不协调,有股东施效颦的味道。

我悄悄把这想法对一位来自水乡的同伴讲了,并不是想讨好他的故乡。我以为大漠之上应有铁马金戈、碧血黄沙,这才是借造化之功,浑然天成。不想他却说:“这些亭台若在江南,自然是算不得什么。但这里是大漠,有了这些景致,便使那些永远去不了苏杭的人也领略一回不同的风光,用心也很良苦。”

我无语。有时要求正宗,有时也须仿制,世上有许多规则,都有各自道理。

游泳池其实是一个小型人工湖,水泥砌成曲曲折折的湖岸,还有几簇柳枝。在干燥得冒火的沙原上,突然看到一池真正的碧水,真是惊喜交加。大家齐声问:“这水是从哪儿来的?”

“抽的地下水。再往远里讲,是祁连山的雪水渗过来的。”公园的管理人员笑眯眯地告诉我们。由于蒸发量极大,需要不停地注水。

“但渗漏怎么办呢?”记得小时见过干涸的游泳池底,布满甲骨文一样的裂隙,每年都要修补。这沙漠中的池塘,漏起来像个筛子,有多少水也供不上的。

“我们先挖了这个大坑。底下都是沙,糊上水泥也禁不住漏的。用车从远处拉来胶泥,胶泥你们都知道吧?”主人问。

“知道的。”小时我用胶泥捏个小碗,啪地摔在地上,胶泥的密闭性极好,空气逸不出去,小碗就像玉米开花似的炸裂了。

“把胶泥卸在池底铺开,再吆喝来一群牛马骆驼,让它们在泥巴上踩。踩实了,再铺上水泥,这池子就不怕漏了。”

原来是这样!这骆驼蹄子上的游泳池,这大漠上来之不易的清波!

看到一个游人笨拙地在水中嬉闹,撩起一簇簇水花,这是一位牧民。我感觉到了江南同伴的宽容和智慧。他设身处地地珍惜这粗糙的楼台和简陋的水池。并非每一个居民都有机会浏览江南,永远停留在大漠的人,也渴望那清凉涓透的世界。而我太狭隘了。

小徐终于没有游泳。她俯下身去,将两根手指探进水里,说“太凉”。

毕竟是祁连山积雪融化的水啊!

高台兄弟冢

高台是河西走廊中部的一个小县。匆匆经过高台,唯一的安排是瞻仰高台烈士陵园。

烈士陵园也许是最统一规范的建筑,都有队列一样整齐的墓地和巍峨高耸的纪念碑。走进这座烈士陵园,却只见森森的林木。

墓,墓在哪里?我们环视。

一座巨大的水泥构件突兀地显现出来,仿佛紫金山天文台半圆形的屋顶,凝望着西中国9月湛蓝如洗的天穹。

全园仅此一处坟茔,像一座孤零零的水泥城堡。1937年1月12日到1937年1月20日,西路军红五军3800名将士,血战高台,全军覆没,遗骨尽收于此。

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大的坟墓,像一座土黄色寸草不生的山丘。但对于3800名不死的英魂来说,它太拥挤了。手抚着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水泥壁,觉得它充满即将爆炸的张力。烈士们人不分老幼、地无论南北,在这水泥穹顶下肌肤相亲、相濡以沫,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兄弟冢啊!

这坟墓使整个烈士陵园风格简练而主题突出,使人深思3800人命运的琴弦为何同时喑哑。

烈士纪念堂内垂满挽联、挽幛,觉得自己也变成一朵素白的纸花。墙上挂着红五军军长董振堂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时的相片,英俊潇洒。眼光从年轻的面庞下移,突然像冰柱似的凝冻。

又是一张董振堂的相片,额头、眉棱、嘴角,都与年轻时的影像轮廓相符。对于一个成熟男子来说,时光只是使他神气更坚毅而果敢。一切都像是同一张底板又加洗了一张,唯一的不同是:1925年的董振堂严谨地扣着军装风纪扣的地方——1937年的董振堂脖颈以下,是一片迷茫的苍白。仿佛有一场漫天而降的风雪,掩去了董振堂的身躯。在这一片迷茫的苍白之下,我看到一圈浅浅的阴影——那是一个碟子。董振堂年轻而高傲的头颅,就坐落在碟子之上——这就是敌人残害他之后所摄的相片!

1937年,西路军孤军深入,兵败祁连。匪徒们得以从从容容地宣扬他们的战绩。纪念堂里展示着大量敌人当年所摄的相片,惨烈的血雨腥风,扫过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隧道,鞭笞着我们的心。

一组连续的相片。第一幅是一群被俘的西路军战士,衣衫破碎,弹伤累累。第二幅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从叶子的轮廓和枝杈过早分披的树形看,仿佛是棵古槐。在槐树惯有的树洞里,像蜘蛛一样钉着一个赤裸的人体,瘦骨嶙峋,仿佛是用灰白色的铁丝编织而成。我看到了干瘪如两片枯叶的乳——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图片下的说明中写着她是西路军的一位护士长。第三幅是匪徒们将她的尸体丢弃在地,一群群豺狼狂笑的合影,一幅又一幅……

脉搏在手腕处像出膛的子弹一样跳动,我感觉到了那个不知名姓的女人在死亡以前所承受的全部屈辱与痛苦……

9月的西中国将近正午的骄阳,把到处都烘烤得像麦秸垛一样松软喷香。我们站在明媚如金的烈日下,脸色铁青。

往日,我们每经过一处,都要喧嚣地议论抒情。今天,无话。所有的人都缄默在这肃穆的园林里。

我们到街上买来九米白布。中国人尊崇“九”,这是一个表示最高敬意的数字。同行的老书法家大笔泼墨:历史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后来,我对朋友说:“假如有一天我去打仗,我一定英勇地战死。死后请你们把我的尸体扔进火焰,烧焦。”

地下600米处的餐厅

到金川之前,不知镍为何物。到了这号称“镍都”的地方,才知道每个普通人都拥有这种美丽的银白色金属。不信,伸手摸摸你的裤兜,掏出几枚钢镚儿——这就是镍币。

镍号称“工业维生素”,著名的不锈钢就含有镍。在国际上,一个国家拥有镍的数量,成为科技发达的标志。中国原来是个贫镍的国度。在发现金川这个世界第二大镍矿之前,镍完全依赖进口,据说那时动用一公斤镍,要经过国务院副总理的批准。1958年——虽然成了令人诅咒的年代,但在大炼钢铁全民找矿的口号下,一个放羊的孩子把龙首山上捡到的一块矿石交到了地质学家手里。从此,一座巨大的矿山从这块孔雀绿的矿石里萌生。

我们参观了壮观的露天矿坑,它像一个锲向地心的巨大圆锥,又如火山喷发的遗址。蜿蜒的汽车道像炮膛里的来复线,镌刻在开掘而形成的人工峭壁上。看坑底的汽车甲虫似的蠕动,有一股魔幻般的感觉。

这是老矿坑,经过几十年的开采,已经基本停用了。但那锥子似的刺入山体的气势,仍叫人生出稍含恐惧的敬意。

“我们开始进行矿山的改造工程,挖掘了亚洲最长的主斜坡道,可以深入到地下600米。待全部完工后,镍的产量将大幅度地提高。”总工程师介绍说。

“能到矿井下面去看看吗?”我提议。太想钻到地底下去看看,如今有了飞机,上天并不难,有幸犁进地球皮肤下面去试试温度的人却不多。

这是一个计划外的安排。由于我们的不安分和主人的热情,终于成行,成为此次西游中辉煌的一章。

先运来一批下井的服装——长衣、长裤、长筒胶靴,还有天蓝色的安全帽。我穿戴齐全,却发现致命的一击:因为来时穿裙,没有皮带系裤。搜索四周,捡了一根尼龙包装绳,还是粉红色的,兴高采烈扎在腰间。胶靴也太大,像副舢板,每走一步,脚趾前都有一块方形鞋底不肯随之起落,仿佛在给大地盖印章。靴筒很高,直箍到膝盖以上,行进时像木偶一样机械。不知这副行头别人观感如何,自己觉得很威风凛凛。在主斜坡道口留影,刚摆好一个英勇的姿势,同伴提醒我最好解掉腰间扎的粉红尼龙绳。于是跑到一位男同胞面前,说:“把你的裤腰带借我使使。”他便很大度地用双手扶起自己的腰,让我雄赳赳气昂昂地留下了这难忘的一瞬。

坐一辆面包车,开进主斜坡道,缓缓地向地心滑去。主斜坡道其实就是一条长长的隧道,中途有分支通往开采矿石的工作面,它仿佛是叶片的主脉,又是地下交通干线。因尚未完全竣工,没有照明,汽车好像往深海下潜,只有车灯像黄熟的竹杠,在前方扫出比车身还细的通道。拐弯时,灯柱便猛地打在嶙峋的山石上,倏忽又转移到更幽暗的远方。

总工程师示意停车,他要检查掌子面12的进度情况。我们下了车,才知道山的表面干燥严峻,内里却像草莓浆汁般丰富。滴滴答答的泉水敲在安全帽上,仿佛头上岩缝中匍匐着一位少年鼓手。脚下一片泥泞,黄浆互相攀缘着爬上胶靴高处,一股瘆人的寒气穿透脚心的涌泉穴……

走着走着,开始气喘,好像这里是高原。其实这里已是地下400米,主要是通风不良。想到我们偶尔一次还觉辛苦,那些最初的开拓者,曾经历过怎样的艰难!

运送矿石的车从我们身边隆隆驶过,随手抓到一块镍矿石。漆黑的断面上,密布着星辰一样闪烁的银斑,这就是神秘而宝贵的镍了。山川之精英,每泄为至宝;乾坤之瑞气,恒结为奇珍。后来在太阳下,总工程师掂着这块沉甸甸的矿石说,含镍量当在3%以上。按照标准,含镍量为1%就算富矿,这块石头,要算特富矿了。

在岩石阴冷森严的气息中,突然闻到肉炒柿子椒的香气。这毫无疑问是错觉。人在这亘古沉寂的地心潜藏着无以排遣的恐惧。冥冥中总觉得山会毫无征兆地塌下来,自己会变成亿万年后的琥珀或是煤。潜意识会使感官混乱。但是我看到别人的鼻翼也在抽动,难道幻觉也会传染吗?

“现在,咱们去看看地下餐厅。”总工程师轻松地说。

明亮的、灿烂的、暖洋洋的、像玫瑰一样鲜艳的火,三个丰腴而洁白的女人,像黝黑底色上的油画,出现在我们面前。

金属矿是不禁烟火的,于是在地下600米深处,有这样一个整洁的餐厅。它位于主斜道一侧,像一个平静的港湾。一排原木钉成的餐桌,简陋,但干净,看得清涡轮状的木纹。厨房里,巨大的发面团把一个沉重的锅盖顶得颤颤巍巍晃动。一个女人在择豆角,嫩绿的汁液像露水似的从断端沁出,一缕柔曼的绿须像少女的发缕卷成“8”字……

我们怔住了。多么安宁、平和!一份不属于地下、不属于黑色、不属于镍、不属于男人的温柔,像薄暮时的雾霭扑面而来——我们在这一瞬间都想起了家!

同女人们聊天,问她们自己的家在哪儿。女人们那沾着面粉的手指笔直地竖起。她们头上是龇牙咧嘴的岩石,再往上,是山峦厚重的肌肤,共达600米。

“这里苦吗?”我悄声问。

“苦。”她们垂下眼帘,好像不好意思承认,“不过,也有比地面上好的地方。”

“哪里好呢?”

“在这儿做饭没有苍蝇!”她们一起回答。

我们坐罐笼回升地面。那是一间极窄小的铁皮房子,四处漏风。还从不知什么地方爬进凉毛毛虫似的冷水。耳边鸣笛似的飞过风的尖啸,四周是墨鱼汁似的黑暗。只有铁器运行时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才提示你身边的这一处黑暗已不是那一处黑暗。终于,有奶一样的天光自头顶笼罩下来,那光像浪花湍急地明亮着,直到迸溅出灼目的光芒。周围的人像浸泡在显影液中,迅速显示出从轮廓到细微的差别。啊!到地面了。

这才知道阳光、干燥、流动的风……都是无比宝贵的东西。

黑牛引路的民族

凡是人数极少的民族,我都以为他们生存在西南的十万大山里。只有偏远闭塞,才能保持住他们特有的习俗和文化。若在通衢大道旁,便很容易同化或繁茂起来,不再保留古风。听说整个民族尚不到一万人的裕固族,邀请我们到他们的民族饭店做客,我在深刻检讨自己孤陋寡闻的同时,由衷地高兴。

裕固族现有9145人13,全部居住于甘肃张掖地区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以畜牧业为主,有自己的语言,没有文字。

裕固族的宴席很丰盛,烧羊羔肉脍炙人口。据说当地流传着“宁吃一顿羊羔肉,不坐三请六聘九家席”之说。我因不吃羊肉,失去一顿好口福。其他的菜就没有什么特色了。席间有两位裕固族女郎,身着鲜艳的民族服装,为大家敬酒。

她们一边用裕固族语言唱着悠扬的祝酒歌,一边用手指将酒虔诚地弹向高空,洒下大地,这大概是一种古老的习俗,然后双手将酒捧给客人。在这种不加解说的热情面前,由不得你不喝。不一会儿,席间的气氛就像火焰似的沸腾起来。

两位姑娘是表姐妹,一个叫银杏,一个叫月亮,都是极美好的名字,人也长得像名字一样美丽。我与同行的一位女友争执到底谁更漂亮。我喜欢姐姐银杏灼目的冷艳之美,女友喜欢妹妹月亮清澈的纯真之美。总之,裕固族姑娘有一种东西交融的迷人风采。

在我们的要求下,她们演唱了裕固族古老史诗的片断。歌声古朴苍凉,仿佛一支鹰笛在草原上空盘旋。大意是:

我们是来自遥远西方的旅人,

祖先告诉我们:故乡在西直哈赤。

黑色的神牛引路在前,

来到八字墩下。

站在八字墩上瞭望,

沙漠中有一丛玫瑰色的红柳花,

这里是一个吉祥的地方。

从此我们留在了这里,

成为今天的裕固人。

“那么,西直哈赤又在哪里呢?”席后,我问两姐妹。对于这样一个曾经漂泊过的民族,你会激起强烈的寻根愿望。

“西直哈赤大约在新疆喀什或吐鲁番一带。我们的祖先是一个强大的部落,后来战败了,开始逃亡。有一年我到新疆去,突然发现那里的一切都非常熟识,好像我在梦中曾无数次游览过这地方……”银杏说。

我想这是完全可能的。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一定以某种生命物质的形式储藏在遗传基因的密码中,像火炬接力赛,一代一代传递下去。

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裕固族属于中国的古民族,公元6世纪时,游牧于阿尔泰山一带,曾经建立过东至辽河、西达里海、北到贝加尔湖的辽阔国度。

姑娘们的父母都是牧民,父亲是草原上著名的歌手。妈妈领着小银杏去挤牛奶,这对孩子们来说,是个枯燥的活儿,妈妈就教她唱歌。最初的歌就随着洁白的乳汁渗进她幼小的心田。后来,作为裕固族排名第一位的歌手,她到了北京,获得了少数民族节目会演优秀奖。她到处演唱裕固族的歌曲,有一天接到一个奇怪的邀请——匈牙利国家电视台邀请她去访问。

匈牙利大使馆的人听到了裕固族的民歌,觉得同匈牙利的民歌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他们把银杏邀到电视屏幕上,与一位匈牙利歌唱家对唱。你唱一首,我唱一首,一共录了一百首。

“真的很像吗?”我问,这太不可思议了。

“真的很像。”银杏肯定地答复我。

“那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陷入迷惘之中,肃南和匈牙利,这中间的距离太遥远了!

“我也这样问过匈牙利人,他们说,他们就是以前的匈奴。”

据说,匈牙利的语言学家考察过裕固语,也发现了两者之间惊人的相通之处。

面对这两个漂亮的裕固族姑娘,你突然发现仿佛面对历史与地理的迷宫。

465窟

陇西行的终点是敦煌。一路上看了那么多景观,我们都以为自己的兴趣像无以补给的内陆海水,水位越来越低。不想,当敦煌从远处地平线像飞蝗一样扑来时,内心仍然激起喜悦的狂潮。

敦煌、莫高窟这些名称,都带有字面上难以理喻的含义,让人联想到异域的古奥。我爱刨根问底,便搜集来许多种说法。我也不是史学家、文物学家,便依了自己的好恶,只取最喜欢的一种解释。

敦煌:汉代曾有人解释为盛大辉煌之意。原来这还是一个形容词。

莫高窟:因为千佛洞石窟修造在沙漠中鸣沙山崖壁之上,别处的沙漠地形都低,唯这一处沙漠高兀,故称漠高窟。因沙漠的“漠”与莫名其妙的“莫”古时通用,所以传为莫高窟。

莫高窟还有一个解释,说是乐僔和尚首先开凿洞窟,因道行“莫有高过此僧”的,故云“莫高窟”。我愿把这说法隐匿起来,向大家推荐“沙漠高处的石窟”之解,它在雄伟峭拔的自然力之上,又镀有人工雕琢的精巧之感。

如今的敦煌似乎当不起盛大辉煌这个词,是座县级小城。全城都在买卖旅游商品,像一条文物街。

到了敦煌,仿佛进了另一国度,流行一套陌生的术语。弄不清它们的确切含义,就无从了解敦煌。

比如“窟”,就是山洞的意思。莫高窟坐落于敦煌城东南25公里处鸣沙山东麓,共有492个洞窟,4.5万多平方米壁画,3000多身彩塑,故称千佛洞。再通俗些讲,一座窟就是一座庙,内塑神像,莫高窟就是庞大的庙群。远远望去,窟像密集的蜂巢,排列于峭壁之上。窟都按顺序编号,不按年代,也不按大小。从左至右,像门牌号似的一字排下去,很平等公正。工作人员熟练地称呼着“××窟”,就像我们描述家庭住址一样。窟是分等级的,我们最后参观的465窟,是特级窟中的绝密,对海内外游人都从未开放过,任何一本游览手册中都没有对它的描述。

比如“经变”,就是把佛教经典用绘画、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画出来就叫作“变相”,用文字写出来,就叫作“变文”。敦煌壁画大多数是经变故事,看起来像一幅幅连环画。

再比如“藻井”,看画册时,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它指的是洞窟的哪一部分。其实它就是洞顶的天花板,不过它不是平坦的,而是一直拱上去,好像一口挖向苍穹的井。

好了,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浏览敦煌的基本术语,可以向莫高窟进发了。

正是夏末秋初大漠上的黎明,朝日蓦然跃上三危山,将其庄严神圣的金光洒向鸣沙山,遍地流光溢彩,宛若仙境,给人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一千六百多年前,从大漠深处走来一个和尚,身披玄色袈裟,手持齐眉禅杖。他也看到了这奇异灿烂的金光,被这奇妙宏大的景象眩惑,在断崖上凿开第一座洞窟,修造了第一尊佛像。这位和尚就是莫高窟的创始人乐僔。

因为我们一行中有德高望重的长者,管理人员为我们打开不少秘窟。说是秘,也是这几年才严肃起来的。当地人说,前些年,有些洞连门都没有,人们可以像山风一样自由出入。如今,特级洞窟要经敦煌研究院院长亲批,而且每窟每人次参观费用要100元以上。

也不能怪敦煌的管理者故弄玄虚。据说用进口的仪器测定,一批游人进窟后,洞内的温度、湿度、二氧化碳浓度顷刻间便上升。游人走后,所有异常指标在几天内都无法降下来。人们在满足自身求知欲、探险欲、游览欲的同时,给这古老的窟院带来了难以挽回的破坏。

太阳渐渐蒸腾出热浪,走进洞窟的第一个感觉是清凉如水。朦胧中见许多紫髯碧眼的北欧游人,赖在洞里不出来,他们更怕热。第二个是黑。所有洞窟为了避免损坏,都不装灯。于是大家摩肩接踵,围着导游的大手电筒转。

开凿洞窟的鸣沙山断崖,为赭灰色半风化的砂岩,表面像橘皮似的粗糙,仿佛用手指一抠,就能拨下岩石的颗粒。我想,这座天造地设的山是莫高窟得以伟大和久远的先天之宝。若是极坚硬的石山,开凿起来就太困难了,洞窟就一定没有这么多,本小力薄的施主也就知难而退了。若是极酥的山,凿起来容易,塌起来也容易,就保存不到今天了。这山石只易于打洞,却凹凸不平,只好在洞壁糊上泥巴,因此诞生了莫高窟仪态万千的壁画。又因石头无法雕镂,只得以木胎绳麻泥土为塑,因此便留下千佛洞鬼斧神工的塑像。

古丝路曾经很繁华,这给莫高窟的修造提供了强大的物质基础。后来战乱频生,这一带又极荒凉,给莫高窟的保存维持了最宜环境。若一直繁华下去,善男信女们会不断粉饰洞窟,我们如今哪里还能看到魏晋盛唐时的真迹?!荒凉杜绝了人为的破坏,西北干燥寒冷的气候,又似一台冰箱,奇迹般地将莫高窟掩埋在流沙之中,完整地保存下来。

昔日的敦煌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屡屡袭来的边塞烽火,使长城坍塌、阳关毁弃。历史祸福相依,莫高窟像台风眼中的一叶扁舟,载着千余年前的辉煌,成为中国的骄傲。

我们一个一个洞窟参观,沿栈道攀缘不止。关于敦煌,已经有了那么多专著,我不再重复他们的话,只写属于我自己的那一份感受。

所有的人都说壁画精美绝伦,但十个指头还分长短哩!那时的工匠有技术精绝的高手,也有技艺平平的一般工程人员。看到一幅经变图,开头画得很宽松,想象得出画工从容不迫优哉游哉的样子。但显然计划不周,故事没完,后面的地方不够了。他匆忙起来,人也小了,画面也挤了,总算把结尾安排进去。这肯定是个边设计边施工的新手,没个统筹安排。他的粗疏连同他的业绩一起留传下来。

佛教的经变故事看得人荡气回肠,但看得多了,便发现人物性格十分单一,实属艺术世界的扁平人物。

比如296窟,建造于北周。此窟顶为覆斗形,四周藻井为华盖式,井心为水池莲花,四角画飞天,藻井外围由忍冬、莲花、禽鸟、宝珠、宝瓶等组成图案,窟顶四周是此窟的主题画,其中之一为《微妙比丘尼缘品》。

微妙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多有特色的名字),她婚后回娘家生孩子,没想到半路上就临产了。血腥味招来了毒蛇,咬死了她丈夫。过河时,她怀抱婴儿,没想到儿子又被狼吃掉了,自己被水冲走。好不容易苏醒过来,碰到娘家报信的人,说她娘家失了火,父母全被烧死,微妙已无家可归。没办法,她改嫁第二个丈夫。再次生子之时,丈夫喝醉了回到家,把刚出生的婴儿煮熟了下酒,还逼她一起吃。微妙只好逃出家门。在路上碰到一个丧妻的男子,微妙又嫁给了他。婚后才七天,第三个丈夫又暴病而死,按照风俗,微妙被殉葬。半夜里盗墓贼扒墓,微妙获救后,被强迫与贼首结婚。婚后,第四个丈夫被抓住,判罪处死,微妙再次殉葬。这一次是狼扒坟救了微妙,后来微妙见了佛,佛把她度为比丘尼……

多么悲惨的命运,中国的祥林嫂见了微妙,也要自叹弗如。但微妙完全是听凭命运摆布的人物,看不到她的性格与色彩,更谈不到发展。这样的故事看得多了,便觉单调。

我特别留意16、17号窟,因为这就是著名的藏经洞所在,这是一座晚唐时的新型大窟,高大宽敞,像个小礼堂。在洞窟主室中心,设有马蹄形佛坛。四周饰有团凤壁画,是宋代绘制的。19世纪末,一个名叫王圆箓的道士雇人维修千佛洞。当他清理到这个洞窟时,扒开流沙,突然听到轰鸣之声,并且发现窟甬道北壁墙面出现裂缝。王道士将耳朵贴近裂缝并用手敲了几下,发现是空的。他试着打掉壁画,看见里面出现一扇小门,打开小门后发现一间密室,其中堆满数不清的经卷、文书、绘画等,共计五万余件,这就是后人所称的藏经洞。

藏经洞现在称为17号窟,面积约十平方米,相当于城市中两居室单元中的那一小间,供有河西晚唐时僧统洪辩的塑像。这座小窟原是洪辩的影窟(纪念窟),公元11世纪时,由于河西地区动荡不安,寺院的僧侣们为使经书免遭战火,就把各种佛典和其他文书藏在这座小窟中,封闭了窟门,又在外面糊上泥巴,画上壁画。当年藏宝的人不知为什么再未打开这个窟,秘密便保存了九百多年。藏经洞被发现后,遭到了帝国主义分子肆无忌惮的掠夺和盗窃。沙俄、英国、法国、日本等国的探险家共攫走四万余件敦煌文书,我国仅存一万余件,而且绝大多数为外国人挑剩下的佛经。

一座普通的坟墓从车窗外一闪而过。“那就是王道士的墓。”导游说。我急忙回头,已看不仔细,它已湮没在一片黄尘之中。

该如何评价这个人?很奇怪,怎么当年让一个道士管理佛家寺院?他曾以极低廉的价格将敦煌文书卖给外国人,该是中华民族千古不赦的恶人,但据说他为人十分清廉,所得款项均用来维修濒临倒塌的千佛洞。

据盗买文物的俄国人奥布鲁切夫在《中亚僻地》里回忆:王道士保存古写本的地点是洞窟中的一个陈列室,依次通过三个房间,才能到达洞窟的最深处,那里几百年未换气通风,而且绝不见阳光。王道士说自己平时极少进去,纵使进入也只限于寂静的清晨之时。首先在第一窟室祷告数分钟,继而在第二窟室也依法从事。进入最后一窟室也要先等待数分钟而不能马上接触经书,为的是去掉入密室前,人身上所带的热气、潮气及邪念……

王道士在保存敦煌文书方面是虔诚甚至是科学的。他出卖文物,更多的是出于无知。

探险家们如取自家之物,将中华民族的瑰宝——敦煌文书,运回了各国的博物馆。由于他们先进的设备和技术,使这些古文书得到了极妥善的保管。英国和法国率先公开了所有的古文书,这不仅对中亚历史,而且给整个东方学的领域都带来了莫大的进步。敦煌文书的流失,使得它在客观上成为整个人类共同的财富。今天,世界范围的敦煌热、丝绸之路热,也许同敦煌文书的广泛流布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吧。

历史就是这样一个怪圈——福祸相倚。

傍晚时分,我们参观此次敦煌之行的最后一座洞窟——465窟。

给我们开车的驾驶员是一位老司机,曾拉着省委书记来参观,但他们也没有进过465窟。

465窟是一座绝密之窟,我查的所有资料均未提及,以下所写全为我的记忆。

它位于石窟群最北的山崖上,用一把专用的钥匙开门。这把钥匙掌握在敦煌研究院院长手里。

窟前有专人警卫,饲养着两只纯种狼犬,虎视眈眈。因为465窟曾经失窃,故格外严加防范。

465窟供奉的是藏传佛教秘宗本尊神——欢喜佛,即佛教中的“欲天”“爱神”,做男女二人裸身相抱之状。

攀上扶梯,打开铁锁紧闭的重门,神秘莫测的气息扑面而来。随着导游昏黄的手电灯柱,我们看清这是一座中等大小的洞窟,四周斑驳古旧,显得很荒凉。当中原本塑有一尊欢喜佛雕像,解放初期就被捣毁了,现只遗有一个空台座。四壁画幅全为男女相拥图形,由于年代久远,色彩剥脱,轮廓已湮没不清。只见交叉的人体中伸出许多手脚,好像某种奇怪的生物。有一壁顶天立地画着很多这种形态的人体,仿佛一套广播体操的图谱,却看不出具体所指。据说曾请来秘宗的许多高僧,希望他们能做出一番科学而合理的解释,但高僧们研究许久,也终于没说出个所以然。我细细观察一番,觉得那似乎是某种功法或是修炼的图解。同别人讲这看法,人家说你可能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以为这是秘诀呢,也许只是当年的匠人随笔勾勒出的,倒成了千古之谜。

墙上的壁画有被刮去又复原的痕迹。465窟的失窃曾使国内外舆论大哗。窃贼是从周围山崖上打了洞潜进的,用心可谓深也。不过很快就破了案,壁画重新完整无缺。

走出465窟,正是当年乐僔和尚看到三危山放射灿烂金光的时刻。三危山“三峰耸峙,如危欲堕,故云三危”。它横亘于广袤无垠的瀚海之上,恰如三根直插云天的桅杆,它给予莫高窟的创建者以最初的灵感: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三峰奇迹般地化为庄严肃穆的三世佛,重重拥卫的小峰,顷刻间化为弟子、菩萨以及天龙八部。湛蓝的天穹中,飞舞着彩云、宝带,还有那美妙的箜篌、琵琶、羌笛……飞天曼舞,千佛拂空,一个富丽堂皇的仙境展现在面前……

敦煌莫高窟是人类想象与智慧的结晶。在这大自然的胜景与人工艰苦卓绝的创造之间,我们被深深地震撼了。

前面就是阳关

关于鸣沙山,关于月牙泉,关于白佛黑佛,关于卧佛立佛,我都不准备再写什么了,虽然它们都是敦煌的骄傲,我只想再写一写阳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古诗,让一座城池在记忆中永存。

一个绝早的清晨,出发游览阳关。它位于敦煌西南约80公里处,乘车走了近两小时。大漠苍茫,薄雾轻风,莽莽荡荡的流沙砾石,闪烁着妃色的光芒。一座高大的烽燧,碉堡一样突兀地矗立在面前,向导说:“阳关到了!”

我们忙着在烽燧前留影,心想,烽燧如此雄伟,阳关更应气象万千,催着向导快领我们游览阳关。

向导领我们登上一处高坡,用手一指:“前面就是阳关。”

前面——浩渺的沙海,绵延无际。巨大的沙包,仿佛光滑的屋顶,参差起落。遍地金沙,像一匹波光粼粼的锦缎,抖动在蒸腾而起的蜃气之中。没有人烟,没有城池,甚至连一棵草、一片瓦都没有,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辛苦跋涉来看阳关,阳关早已不存在了。

阳关建于西汉,是汉唐时代向西域输送军队的最后大本营,故而留下许多亲朋别离的千古绝唱。唐以后,逐渐废弃。随着世代久远,流水冲击,风沙淹浸,关城破败,城垣灭迹,故历史上留下了“阳关隐去”一说。

据说从烽火台处往沙漠腹地走上几小时,可以到达一个叫作古董滩的地方。当地民谣说:“进了古董滩,空手不回还。”你可以捡到铜钱、箭镞、陶片或其他文物。那里就是当年阳关的具体所在。

面对浩瀚的沙漠,心中充满世事变迁的苍茫。看周围熙熙攘攘的游人,都在念叨着“西出阳关无故人”。听说这句诗在日本也很有名,许多日本人就是为了看看阳关才到敦煌来的。

阳关湮灭了,但人们并不悲哀,不存在的阳关依然在人们心头耸立。因为人们是从王维的诗里认识阳关的,只要这首凄清悲凉的诗一代代流传,阳关就永远不会消失。

从阳关走出去的,是征战的将士;从阳关返回来的,是思家的游子。告别阳关,我们踏上归途。大漠戈壁,绿洲关山,边墙烽塞,古道驼铃,画工青灯,石窟佛陀,悲壮的征战,凄婉的别离,开拓的艰辛,辉煌的功业,传奇的故事,豪迈的诗篇……像鸣沙山下的五色沙,沉甸甸、滚烫烫、色彩斑斓地混淆在脑海中。

听说,千佛洞的壁画就是以五色沙为颜料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