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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舵2》3 一个人越是怀才不遇,越会对提拔他的人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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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阴雨,河州成了一幅潮湿的山水画。

夜幕低垂,雨也下得小了些。在城郊一处荒僻的曲流处,市长吕有顺垂下他的钓钩。一旁的杜林祥,没有一丁点大企业家的架子,此刻他更像一个殷勤的侍从,正忙着把周围的蚊香点燃,还将一瓶风油精小心翼翼地放到吕有顺身旁。选择夏季的夜晚垂钓,蚊香与风油精是比精良钓具更重要的装备。

夏夜,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白天暑热难耐,入夜后水温适宜鱼类活动,鱼更有安全感,环境条件也最适合觅食。所以鱼的进食量大,吞钩的机会多,正是垂钓的良机。对于吕有顺来说,喜欢夜钓还有另一个原因,白天钓鱼时,没完没了的工作电话会大大搅了他的雅兴。

在吕有顺看来,垂钓之乐更多在于独享这浮世的片刻安详与宁静,至于鱼,不过只是副产品。他尤其喜欢柳宗元那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其时山水人皆静,唯雪花簌簌而落。垂钓若此,当然志不在鱼,不过借一竿一线于天地间寻一栖身之处。

杜林祥常听吕有顺讲柳宗元的诗。后来他专门让秘书整理出柳宗元的生平事迹,认真研读了一番。看着柳宗元其人其诗,杜林祥心中倒生起疑惑——胸怀抱负却遭贬谪的大才子,在写出“独钓寒江雪”的千古名句时,真能放下那满身心的思与想吗?

于吕有顺而言,垂钓的地方越偏僻越好。因此陪他钓鱼,就是件颇费体力的工作。譬如今天这处曲流,根本不通车,唯田埂可行,加之连日阴雨,小径甚是泥泞,杜林祥肩背手提钓具,行不过数十步便已狼狈不堪。

此处的景色,倒真是不错。连日梅雨的河水显得浑黄,衬得对岸的竹与树愈发苍翠。夜色浓稠,美景渐渐化为一片漆黑,唯犬吠、鸭鸣可闻。垂钓中途,手握钓竿的吕有顺开口问道:“林祥,听说你最近破格提拔一人,叫庄什么来着?”

唯恐说话的声音吓跑水中鱼,每每垂钓时,杜林祥都给自己立下规矩:吕市长不开口,自己就绝不吱声。见吕有顺主动发问,杜林祥低声答道:“这人叫庄智奇,在我看来是难得的人才,尤其对于资本市场十分熟悉。”

吕有顺点了一下头:“是人才就得破格提拔,我相信你的眼光。”

杜林祥自嘲道:“听说外面很多人都在笑话纬通,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直接让车间副主任当上了集团公司总裁。”

“他们懂什么!”吕有顺说,“提拔一个人就像投资,风险越大,收益就越高。你论资排辈提拔一个人,谁都不会感激你。越是破格提拔,人家越会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见鱼一直不上钩,吕有顺索性放下钓竿,将身子往后一仰,给杜林祥讲起故事:“那位在鸦片战争中一败涂地的道光皇帝,在暮年时倒干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他在一次例行的翰詹考试后,将当时还是从四品衔侍读学士的曾国藩,猛然间升为从二品衔的内阁学士,连升四级。更令人不解的是,曾国藩的考试成绩名列二等第四,并不优异,考试之前也没有什么过人的表现。大家都不明白,道光爷凭什么对曾国藩如此恩宠。道光死后多年,曾国藩组建湘军,百战沙场,为朝廷收复江南,在手握重兵功盖天下的时候,并不造反,而且益发忠心耿耿。直到此时,人们才称赞道光皇帝多么富有远见,为子孙后代拔擢了一位国之柱石。”

“还有那个张之洞。”吕有顺接着说,“慈禧太后力排众议,将已经四十多岁却久不得志的张之洞,在一个月内连升三级,从正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直接外放为从二品的山西巡抚。要按现在的官阶,慈禧提拔张之洞,就相当于把一个国家部委的副司长直接任命为省委书记。清朝官制也是讲究循级提升的,像曾国藩与张之洞这样的连升几级,在晚清几十年的历史中,堪称特例。”

杜林祥说:“道光与慈禧的名声都不太好。重用曾国藩与张之洞,或许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得意之笔。”尽管文化底子很差,这些年杜林祥倒是抽空读了些书,谈起一些历史人物,也能搭上几句话。

吕有顺笑了一下,看来他很满意杜林祥的进步:“大家都说曾国藩与张之洞不仅才干过人,更难得的是有一份对清廷的愚忠。有果必有因。我倒觉得,这份愚忠不是凭空而来,他们正是在报答当年皇家的知遇之恩。再看看后来,清廷对袁世凯疑心重重,必欲除之而后快,一个权势熏天的军机大臣,竟弄得差一点脑袋搬家。武昌起义后,再要袁世凯替你卖命,就只能是痴人说梦。”

“是啊!”杜林祥感叹道,“一个人越是怀才不遇,越会对提拔他的人感恩戴德。我当初就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如吕市长学识渊博,能将历史典故信手拈来。”

吕有顺说:“这正是你的长处。你读书不多,却早已洞悉书中道理。有些人读书破万卷,里面的道理却没有参透。”

夜已深,雨下下停停,虫影渐少,蛙声稀疏。又有几声狗叫之后,世界安静下来了。打开夜钓灯,一束蓝光斜斜指向水面的鱼漂。一切静待水下的鱼上钩。

猛然间,鱼漂上浮两目。重量沿着钓线和钓竿迅速传递到吕有顺的手臂,他毫不犹豫地提竿。安静的水面被不情愿的鱼挣扎着划开,钓线牵引着鱼划出一道不规则的水痕。这条可怜的鲫鱼一定还在迷糊中,或许三秒前它还在庆幸无意识巡游中竟然偶遇可口的美味。而现在,它成了吕有顺的战利品。

吕有顺得意地笑起来,摸出一支烟点上。吕有顺平时从不抽烟,唯独垂钓时烟不离手。烟雾缭绕中,他说道:“既然不惜高官厚禄延揽庄智奇,纬通下一步的重点工作,就是上市喽?”

杜林祥点点头:“靠常规发展,资金回笼的速度太慢,远水解不了近渴。银行那边,也很难再贷出多少钱。所以,我一直琢磨着走上市融资这条路。”

吕有顺说:“摩天大楼这个项目,的确拖累你了。尤其在关键时刻,还遇到万顺龙暗箭伤人。”

提起万顺龙,杜林祥就是一肚子火,他狠狠地吐出一句话:“这小子作恶多端,不得好报!”

吕有顺说:“但凡河州的公司上市,我作为市长都会大力支持。尤其像纬通这种为城市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企业,政府一定会为你们添一把火。”

“多谢吕市长费心。”杜林祥说。

吕有顺接着说:“政府即将出台一份《河州市政府关于鼓励企业上市的暂行办法》。下面的人拟出了几个版本,正在征求意见。这份文件你看到了吗?”

杜林祥说:“政府办公厅给企业发过来一份,我已经看到了。”

吕有顺弹了弹烟灰:“针对现在拟出来的几个版本,谈谈你的想法。”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儿说:“现在一共有三个版本,后两个还不错,写得比较具体。”

吕有顺面无表情:“你是说第一个版本不行?为什么?”

杜林祥鼓起勇气:“在吕市长面前,我就实话实说。第一个版本里空话套话多了些,没有多少干货。唯独比较具体的,就是说企业上市成功,政府将奖励两百万。”

吕有顺没有回应杜林祥的话,却岔开了话题:“夜钓可比大白天钓鱼麻烦多了,既考验手艺,还得准备更多器材。就像咱们这一趟,不仅有常规的钓竿、钓线,还要备上手电筒、发光管以及电子夜光漂。不过在北京时,我却认识一个垂钓高手。他夜钓的器材很简单,甚至从不使用鱼漂。按照行话,这就叫无漂钓。”

“没有鱼漂怎么钓鱼?”杜林祥很惊讶。稍有垂钓常识的人,都知道鱼漂的重要性。鱼漂是垂钓时鱼咬钩的讯息反映工具,人们通过鱼漂的起伏,判断出鱼吃食的情况,从而决定提竿的时机。根据鱼漂的自重和浮力的不同,可分为中空鱼漂和实心鱼漂。根据鱼漂形状的不同,还可以分为卧漂和立漂。由于夜钓的特殊环境,不少垂钓者还装备了特制的电子夜光漂。

吕有顺说:“无漂钓我也是见人家玩过,自己不敢尝试呀。据那位高手说,在流动的江、河、湖、泊中夜钓,由于流水轻重缓急难以把握,看漂不那么清楚,即使有各种发光管和电子夜光漂,往往也很难发挥它们的特有功能。既然这样,不如一试无漂钓,就凭手感钓鱼。因为钓线在流水的推动下,会绷得较直,有一种拉动感。只要鱼咬钩,其力量便会很快反应到竿上。”

杜林祥“哦”了一声。听吕有顺这么一说,他感觉无漂钓还真有些道理。

“我从无漂钓中悟出了另一点。”吕有顺说,“有某些复杂环境中,不要设置那么多条条框框,就凭感觉办事,反而是上策。”

吕有顺继续说:“把具体政策都白纸黑字写清楚,反而没有了运作空间。而空话套话,你可以理解成什么话也没说,也可以理解成什么话都说了。比方说吧,上级部门有规定,某项税费最大优惠幅度不超过10%,河州出台的文件能写15%吗?如果那样写,不是明目张胆违背上级指示吗?要是写给予最大幅度优惠呢?表面看这没有违规,但在实际工作中却保留了弹性。”

如今的杜林祥已是一点就通,他立刻领悟过来,吕有顺这是在借无漂钓讲那份看上去空话套话连篇的文件。比方说文件中有一句典型的空话套话:市级各部门要立足实际,大力支持拟上市企业的发展。怎么支持,支持到什么程度,文件里都没说。正因为如此,才留下巨大的运作空间。比如国土局,纬通以后拿地时能否优惠一点?又比如经信委,冶金厂的搬迁改造,他们能否配套一点技改资金?还有环保局,企业项目做环评时,能否采用更灵活的标准……如果文件上一五一十全写清楚了,就相当于划出一条醒目的红线。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一目了然。

正因为文件里全是空话套话,谁也不知道红线在哪里,下面的人哪怕干出些违规的事,他们也能找到借口:这是落实文件精神,扶持本地拟上市企业的发展。反之,如果有人捅了娄子,更大的领导怪罪下来,吕有顺也能义正词严地说:“政府文件没那么说,下面一些人曲解了我们的意思。”总之,好处人人有,责任全没份。

杜林祥笑着说:“我明白吕市长的意思了。”

隔了一会儿,吕有顺又问:“像纬通这种企业,财务状况本来就不好,估计直接在A股上市有困难。你有什么打算?是走买壳上市的路子还是直接去境外上市?”

杜林祥手握钓竿,心思却不在钓鱼上。他思忖了一下说:“两种方式各有利弊,目前我们都在尝试,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吕有顺说:“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就说这夜钓吧,也有两种流派。一种说夜钓最忌灯光,灯光一来,鱼全溜走了;还有一种却主张借光诱钓,据说在灯光照射下,会有大量昆虫乱扑乱飞,一旦飞虫扑进水中,便成了鱼类捕食的对象,此时恰是借光垂钓的绝佳机会。不管哪种方法,只要最后鱼上钩,都是好方法。夜钓是这样,经营企业又何尝不是如此。”

杜林祥说:“吕市长说得对。以纬通目前的状况,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吕有顺钓鱼时烟瘾大得惊人,几乎是一支接一支。每次垂钓,他揣的烟都不够,最后还要靠杜林祥接济。杜林祥也有了经验,除了自己抽的红塔山,每次也带两包好烟留给吕有顺。接过杜林祥递上的香烟,吕有顺说:“上市的事,你放开手脚去干。于公于私,我都会大力支持你。”

杜林祥感激地说:“没有吕市长,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恩人。”

吕有顺摆摆手:“都是朋友,不说这些。”吕有顺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听说顺龙集团目前也在筹备上市。各人做各人的生意,按说应当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万顺龙这小子心眼多,你也要留意一下。”

杜林祥立即警惕起来。摩天大厦那一仗,他败得太惨。对于万顺龙的“心眼”,他可是有着切肤之痛。

见今天吕有顺心情不错,杜林祥也顺势说道:“河州现在都在传,陶书记就要退休了,吕市长是当仁不让的下一届书记人选。”杜林祥早已将自己绑上吕有顺的战车,他也希望吕有顺的仕途一帆风顺。

“当仁不让?”吕有顺轻轻哼了一句,“官场上哪有什么当仁不让。河州是省会,也是副省级城市。这里的一把手,可有不少人盯着。就说那些已经是省委常委的人吧,比如什么组织部部长、宣传部部长、省委秘书长,真叫他们来河州担任市委书记,一个个也是欢天喜地。而我,毕竟还不是省委常委。”

杜林祥说:“可你在河州工作多年,对这里的情况熟悉,况且你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吕有顺摇摇头:“林祥,你如今也是领导了。当你公司忽然出现一个人人争抢的肥缺,你会仅仅从工作能力来决定继任者吗?”

杜林祥没有吭声。就说破格提拔庄智奇吧,除了工作能力,自己不也有平衡各派势力的考量?一家企业尚且如此,遑论高深莫测的官场。

吕有顺又说:“几个月后,有位旅法画家要来河州办画展。我想着就安排在摩天大楼里吧。你准备一下,既要端出排场,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一般的画家来河州办画展,堂堂市长是不会上心的。杜林祥立刻意识到,这位旅法画家必定大有来头。在圈子里混久了,杜林祥也听说过某些画展里的名堂,他试探着问:“都有些什么画,要不我安排企业买几幅?”

吕有顺摇摇头:“你手头也不宽裕,这方面就别费心了。把场地安排好就行。”

时间已是深夜,吕有顺伸了一下懒腰:“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一早我还要飞去北京。”

今晚的夜钓,吕有顺与杜林祥都斩获不少。这些可怜的鱼,若克服类似天降馅饼之类的诱惑,也能活得更长久些。艾特玛托夫在《断头台》中曾说:“贪财、权欲和虚荣心,弄得人痛苦不堪,这是大众意识的三根台柱,无论何时何地,它们都支撑着毫不动摇的庸人世界。”人尚且不能,何况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