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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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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伍忙站起来,说:“朱处长,二位好走。”

朱怀镜朝小伍笑笑,表示了谢意。他本想说句你在这里好好干的,可今天见这光景就觉得此话多余了。朱怀镜带着李明溪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微笑。柳秘书长慢慢站了起来,朝他俩挥手。小伍跑在前面拉开了门。朱怀镜最后回头挥挥手,出门了。门便在后面轻轻掩上了。朱怀镜吸取上次的教训,出来了就没有再说什么,只低着头一声不响下楼。走了好长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柳秘书长的夫人还这么年轻?”

朱怀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说:“他夫人?……哦哦,那是他家保姆哩!真是的,你这木鱼脑壳,我和他说话难道你一句也没听懂?”

“谁在意你俩说什么?我只听见你们这位领导好像说什么要抓几个艺术家,这口气就像‘文化大革命’。”李明溪咕噜道。

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在有意幽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送李明溪到大门口,说:“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你的画展,得由我负责筹划了。这是你的事,我也没办法。好吧,你只把画作准备好,经费我来筹,到时候你自己再参加布置就行了。”

李明溪嘿嘿一笑,转身走了。朱怀镜却习惯地伸出手来,可他的手只好就势在空中画了一个弧,演变成了搔头的姿势。他望着李明溪在寒风中一偏一偏地踽踽而行,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暖意,胸口感动地跳了几下。他往回走了好一阵子,才隐约体味到自己刚才的感动是怎么回事。他禁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颇为感慨。他想这也许就是朋友吧!是真正的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朋友。只有在这样的朋友面前,他朱怀镜才是真实的。叹只叹如今想遇上这样的朋友太难了!

他一时脑子里像有许多东西要想一想,没有马上回家去。他径直去了办公室。他在办公桌前坐下,首先想起的却是同玉琴通电话。他拨着电话,胸口就禁不住狂跳。这女人总给他这种感觉,实在是件很美的事。电话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声,听出是他,语气立即高兴起来,说:“嗬,怀镜啊,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没给我电话。我今晚正好轮着值班。”朱怀镜今晚也不便过去,就说:“有点忙。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知道的。我也正在办公室加班。告诉你,今天皮市长和柳秘书长都找我谈了,要我去财贸处当处长,过几天就要去财贸处那边了,这边的事得加紧交接。”玉琴默然一会儿,说:“恭喜你!我怎么慰劳你呢?”朱怀镜就笑了起来,说:“你说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说:“你坏啊!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加班吧。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放下电话,朱怀镜心里美了好一阵。想起身回去,又觉得还有什么事似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柳秘书长夫人住院的事。他想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单是去看看没有什么可多想的,要紧的是怎么去看。谷秘书长遇难了,看这形势一定是柳秘书长坐第一把交椅。柳秘书长现在对他还真不错,对这样的人物应表示必要的尊重。怎么个尊重法儿,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朱怀镜想,上次为祝贺皮市长二公子赴美国留学送了两万,按职论级,等而下之,看望柳秘书长夫人至少也应送上一万块。想到要送一万块,他心里突突地跳。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大了,等于他两年的工资。再说加上上次的两万就是三万,这更让他不舍。唉!但没有办法,这个人情还是要做的。

朱怀镜拍拍脑袋,狠狠地咬了咬牙,出了办公室。一到走廊里,他立即恢复了平静,大步流星起来。楼厅口还有站岗的武警,他们永远没有表情。

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块算了吧,只是住个院,况且她是常住院的。再细细琢磨一下,觉得五千块也过得去了,就想:不再变了,就五千吧。

香妹还没有睡,一个人在看电视。见他回来了,她也不怎么热乎,只看了看墙上的钟。朱怀镜就明白她是怪他回来晚了,便随意说起向市长他们遇难的事,暗示他是忙这事儿去了。香妹问他吃了饭没有。他说这么晚没吃饭不早饿瘪了。香妹这就起身为他倒了水来洗脸洗脚。

上了床,两人闲话一阵,气氛好些了,朱怀镜就说起了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事。香妹听说又要破费五千块钱,一把坐了起来,任朱怀镜怎么说就是不答应。朱怀镜左劝右劝,摆的都是上次说过的那些道理。可这回不怎么灵了,香妹死活不依。朱怀镜就发火了。他一火,香妹就下了床,赌气取出存折,扔给朱怀镜,说:“好好!都给你,任你怎么送,不关我的事!今后再不许在我面前说钱的事!”

香妹气呼呼地去了儿子房间睡。存折在朱怀镜的枕边,他也不去拿它。也难怪香妹生气,这么花钱真的让人心痛。父亲在乡下拱着屁股干了一辈子,手头还从来没有过二万五千块钱啊!朱怀镜平时再怎么大方,再怎么吃喝,也不敢太大手大脚。他总时不时会想起他熟悉的乡村。他买双皮鞋,买件衣服,或是下了顿馆子,总会突然想到花这些钱,父亲得辛辛苦苦做半年或是做一年。父亲口咬黄土背朝天,一年还挣不来他在外面吃的一顿饭钱。他太熟悉那些乡村了,太熟悉父亲一样的农民了!那仍然很贫穷的乡村,是他永远走不出的背景,是他心灵和情感的腹地。

但是,朱怀镜毕竟离开了乡村。离开乡村几乎是所有乡下人的愿望。父老乡亲巴望他有出息,大大地有出息。可出来这么些年,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一个乡下人所谓的大出息,得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他朱怀镜这一代只能走完从乡下人变成城里人这一步。他只能为儿子创造条件,让儿子比他再高贵些。以后孙子比儿子又更高贵些。只有这样,他的家族才会慢慢进入社会的高层。不管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社会事实上已存在了阶层。生活在下层的人,你可以傲骨铮铮地蔑视上层,可你休想轻易地接近和走向上层。所谓上层,向来都是指做了大官的人,可这些年上层行列里又增加了新的成分,那就是赚了大钱的人。在荆都,做大官的和赚大钱的都被人称作老板。这些老板,大概也就是柳秘书长在修改《政府工作报告》时说起的所谓“人士”。朱怀镜想,这“人士”二字的出笼,字面上也许没有多少特别的深意,但似乎中间隐约透露着一股气息:有些人真的越来越贵族化了。他想着这事,就起身开了灯,找来辞典,翻到“人”字。

有一定社会影响的人物:民主~各界~党外~爱国~。

担任某种职务的人:机关工作~武装~值班~配备~。

人士称得上人物,而人员只能是普通人而已。朱怀镜合上辞典,突然觉得自己很迂腐很可笑,居然正儿八经地翻着辞典,考证什么是人士,什么是人员。辞典是死的,语言是活的,而官场语言往往又是含蓄、隐晦和富有象征意义的,翻辞典有什么用?尽管做官的仍被称作公仆,尽管有钱的人仍尊你为上帝,可事实就是事实。下层人想快些进入上层,拿时兴的官话说,就是实现超常规发展,你就得有超常规的手段。朱怀镜伸手拿起存折,握在手里。存折冰凉的,一股寒气直蹿他的全身。他闭着眼睛,体验着一种近似悲壮的情绪。存折在他的手心被捏得发热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

也不知有多晚了,他没有半点睡意,索性起床了。听听隔壁没有香妹任何声息,他便开了门出去了。户外很冷,路灯白得发青,这种灯光下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魔幻色彩。朱怀镜知道自己这时的脸色也许很恐怖。他去了办公楼,站岗的武警奇怪地望着他。他装模作样地同人家招招手,像个日理万机的领导。进办公室坐了会儿,心想还是回去睡了。可一出了办公楼,却向大门的方向去了。

朱怀镜走在寒风中感到莫名其妙的悲壮,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想这个时候有谁惹了他,谁就倒霉了,他一定将这人揍个半死!寒风迎面吹来,叫他不能呼吸。他便顶着风呜呜地怪叫,像一匹孤独的狼。

他这么叫喊着,就到了龙兴大酒店附近。望见酒店门厅外面通明的灯火,他不再叫喊了。可今天这红红绿绿的灯光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凄艳和伤感,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沿着僻静的小道,去了玉琴屋子。开了门,他没有开客厅的灯,径直去了卧室。他开了床头的灯,却见床头摊着些照片,全是他同玉琴一块儿照的。原来他不在的时候,玉琴就依偎着这些照片入睡!

朱怀镜躺在床上,一张一张端详着这些照片。他想起同玉琴夜夜厮守的那些日子,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个令他心旌飘摇的故事。像是幻觉,他拿手抚摸着照片上的玉琴,看着看着玉琴就从里面出来了,同他一起说话儿。一会儿又偎着他睡下了,伸出温润的舌头舔他的脸。他的脸被舔得痒痒的,伸手抓了一下。手一抬,他真的实实在在感觉到了玉琴的身体。他猛然睁开眼睛,玉琴真的睡在他的怀里!

见他醒了,玉琴噘起嘴巴说:“你真是坏呀!来了又不说一声,害得我一个人在那里值班冷冷清清。知道你来了,我也可以早点儿过来陪你。这下可好,天早亮了好半天了!”

朱怀镜摸摸玉琴的身子,还是冰凉的,就知道她才躺下没多久。他抬腕看看手表,却已是早上八点过了。“这下好了,上班也要迟到了。”朱怀镜说。

玉琴似乎有些难为情,笑笑说:“我进来时已是七点五十了,想你怎么睡得这么死,一定是昨晚太累了。我想让你多睡一会,也就不叫醒你了。再说,我也想倚着你睡一会儿。”

朱怀镜搂紧玉琴,说:“傻孩子,还怕我怪你不叫我?我也巴不得同你久呆一会儿哩!迟到就迟到,我俩再睡一会儿吧。”他想这会儿正是人们进进出出的高峰期,索性等会儿再出去算了。他挂了刘仲夏电话,说有点事要办,迟一点再去。刘仲夏很客气,说:“没有事的,您放心办事吧。”玉琴在他怀里甜甜地拱了一阵,逗他说:“坏家伙,你说要办事,办什么事?”他早喉头起火了,喘着气儿说:“办你!办你这个天下第一大事!”两人只隔了十几个小时不在一起,却像八辈子没见面似的。

朱怀镜出了龙兴大酒店已是十点多了。走了一会儿路,才觉得饥肠辘辘。他和玉琴都没吃早饭。玉琴说去弄饭来吃,他不让她离开半步,两人便只顾搂着温存。这会儿却真有点饿。可是怕再耽误时间,他只好忍住饥饿,拦了辆的士。

朱怀镜在政府大门口下了车,见了站岗的武警战士威风凛凛,他就抖擞了精神,似乎也不怎么觉得饥饿了。当他挺直腰板,甩着手臂,潇洒地走过大院里宽阔的大坪时,他已显得精力格外充沛了。刘仲夏听见了他开门的声音,过来跟着他进了办公室。“有事吗?”朱怀镜客气地问道,可他感觉自己这口气有些像在问一位下级,便马上谦恭地笑笑。他见刘仲夏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里就妥帖些。

刘仲夏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怀镜,同您商量个事。快到春节了,同志们都盼着早点发福利。我的意思是,今年物价涨得快,大家都觉得手头紧,是不是比往年多发一点?我想法是每人发个六杆。估计厅里也会发个三四杆。每人一共有个近一方水,过年也差不多了。您看如何?”

朱怀镜说:“好好,就依您说的吧。同志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就盼着年头年尾有个响动。”

刘仲夏又说:“好吧,我俩就统一这个意见。不过我想多做几次发,免得太显眼了。今天先发两千吧。上面又发通知下来了,禁止年底滥发钱物,禁止年底突击花钱。通知是年年发,票子也年年发。我们办公厅倒是规规矩矩,发个几千块钱还做贼样的。”

朱怀镜感叹道:“是啊,我们是首脑机关,什么事情都讲究影响。外面那些单位,谁还讲影响不影响?只要是票子,就敢往腰包里塞!我就知道有几个部门,早在几年前春节就发几万块了!”

两人感慨一会儿政府首脑机关的形象问题,认为形象的确太重要了。谁叫你在首脑机关工作呢?在这里工作你就得舍得牺牲。

刘仲夏坐了一会儿,说声您忙吧,起身走了。朱怀镜从刘仲夏的语气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仔细一琢磨,发现刘仲夏对他比平时多了些客气。一个处的同事,进出办公室很随便的,不用说你忙不忙之类的客套话。刘仲夏又是站在处长的位置上,平时从不对哪位下级讲过客气。朱怀镜想,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即将去财贸处当处长了。

不一会儿工夫,小向笑眯眯地进来了。朱怀镜知道他是发钱来了。小向是处里小钱柜的出纳,他要发钱了就是这么个表情。果然,小向神秘兮兮地将门轻轻掩了,贼虚虚地从腋下取出一个大信封,拿出一张表来让朱怀镜签字。小向望着朱怀镜签了字,一五一十地数了两千元钱交给朱怀镜,说:“朱处长再数数?”

朱怀镜觉得小向这人死板得可爱,硬要望着你把字签好了才知回头数钱,好像生怕你写不好自己的名字。朱怀镜把钱往口袋里一揣,笑着说:“少给了不问你要了,多给了你就赔吧。”小向便嘿嘿一笑,又把大信封揣进腋下夹着,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就像个地下工作者。

小向一走,朱怀镜忍不住掏出钱夹,数数里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给的三千块还没有动,刚才发了两千,原来自己还有五百来块,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块钱。朱怀镜觉得奇怪,刘仲夏这回怎么一下子大方起来了,他是个办事非常谨慎的人,以往春节发钱从来不敢超过三千块。朱怀镜总认为他不是自己不想多拿些钱,而是怕万一大手大脚,到时候小钱柜空了,一时没有财源,干部们就会意见纷纷。也好,就拿手头这五千块钱去看望余姨算了,懒得跟老婆闹得不畅快。

他见这会儿才十一点多钟,又没有什么事做,就想干脆去医院看一下余姨,了却这个心愿。他拉上门就出来了,也不同刘仲夏打招呼。才进办公室没多久,又说要出去有事,不太好,就干脆不说算了。

出了政府大院,才想起不知余姨住在哪家医院。按说应在第一人民医院,那里是政府机关指定的医疗单位。他便打的去了第一人民医院。到问讯处一问,知道余姨这类病人应住八病室。他跑去八病室护士值班室一查,见有个38床余娟。再问问护士,正是余姨。他不忙去病房,跑到大门外,花八十块钱在摊上买了个花篮。

余姨斜靠在床上坐着,显得很孤独。床头只有一个茶杯,没有鲜花。她没有马上认出朱怀镜,表情漠然。朱怀镜微笑着弓下身子,说:“余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来看您。”

余姨眼睛一闪,笑道:“你们那么忙,不敢惊动你们啊。坐吧,坐吧。”余姨脸色苍白,就连笑起来都似乎很吃力。朱怀镜感觉余姨好像仍没有想起他是谁,就索性自我介绍:“余姨想不起来了吧?我是综合处的小朱啊。”

余姨忙摆摆手,说:“哪里啊,我记得你。”

说了一会儿闲话,余姨说:“小朱,请你帮个忙,扶我躺下。我刚才请别人帮忙坐起来的,等会儿又要麻烦人家帮我躺下去,不太好。”

朱怀镜忙起身来扶余姨。他手一触着余姨的身体,心里猛然一惊,几乎要打寒战。余姨的身体疲沓而冰凉,没有一丝生气。她显然很虚弱,就在躺下去这会儿工夫,额上就渗出了虚汗。朱怀镜心细,见床头有面巾纸,就扯了一张替余姨揩了汗。余姨像是被感动了,脸庞红了一下。她问了朱怀镜的年龄,就说她要是结婚早,儿子只怕也有朱怀镜这么大了。朱怀镜知道这是她伤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开了这个话题。

余姨说:“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点了吧?”

朱怀镜点头说:“好吧。您中饭怎么吃?”

余姨脸微微一阴,说:“小伍会送来的。”

朱怀镜起身说:“余姨您就好好休息,不要着急,安心养病。我改天再来看你吧。”

朱怀镜从病房出来了。他终于没有掏出那五千块钱来。他就在刚才扶着余姨躺下那一瞬间,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也许并不重要。那么带上一个花篮来看看也就行了。

朱怀镜出了医院大门,路过他刚才买花篮的摊子,无意间听见有个女人在讨价还价,最后用六十元钱买了他一样的花篮。他想自己吃了二十块钱的亏,心里不快。又想起自己原本要花五千块钱的,却只用八十块钱就交差了。这么一想,他心头就释然了,反而觉得自己赚了似的。

小熊拜托的事,朱怀镜一直还没有空去了结。今天好像没什么事,他就想晚上请曾俚聚一下,顺便也请一下李明溪,再要玉琴来作陪。下午一上班,他就打电话同玉琴商量这事。他觉得老是揩玉琴的油水不太好,再说曾俚和李明溪同他极随便的,只需找个稍微过得去的店子就行了。于是便说好放在龙兴大酒店斜对门的一个小饭店。

不料他刚通知了曾、李二位,方明远来电话说,向市长他们的骨灰下午四点钟到,皮市长去机场迎接,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去一下。

朱怀镜觉得既然要参加追悼会,马上又同朋友们聚在一起喝酒,就很不妥了。他只好打电话给玉琴他们三位,说改日再聚,并道了原委。玉琴和李明溪没说什么,曾俚却大为感叹,说朱怀镜还怀有古君子之心,这在如今官场是很难得的。

朱怀镜回完电话,上楼去皮市长办公室。方明远无声地笑笑,招手请他进去坐。见方明远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皮市长这会儿正在里面办公,就小心地进来坐下。方明远轻声说:“就在这里坐一下吧,时间差不多了,等会儿我们一起下去。回来马上就接着开追悼会。还有一个活动要请你,等会儿再同你说。”

朱怀镜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方明远嘴巴努一下里面,又摇摇头。朱怀镜就知道一定是这里不方便说的事,也就不问了。两人正轻声说着话,皮市长开门从里面出来了。朱怀镜忙站起来,说:“皮市长好!”

皮市长和颜悦色,道:“是小朱呀?坐吧坐吧。等会儿我们去机场接向市长,你也去一下吧。”朱怀镜忙点头说好好。皮市长将几个批示了的文件交给方明远,交代了几句,仍回里面去了。两人便接着闲扯。

不久柳秘书长进来,见朱怀镜在这里,朝他点头笑笑,就敲了皮市长里面的门,进去了。一会儿,皮市长同柳秘书长一道出来了。皮市长说:“小朱,一起去吧。”

柳秘书长也就说:“对对,怀镜一起去吧。”

下楼一看,就见坪里整齐地停了二十来辆轿车,每辆车旁都站着些表情肃穆的人。方明远上前替皮市长拉开了车门。皮市长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地与同志们招手致意,而是低头缓缓钻进了轿车。其他的人也就不声不响地上了车。柳秘书长上了自己的车。方明远拉一把朱怀镜,叫他上皮市长的车。方明远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怀镜就只能同皮市长并排坐在后面了。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妥,可来不及细想,就从车头绕过去。但当他走过车头时,突然很不自然了,似乎自己处在聚光灯下。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紧张,就犯了个礼节错误。按规矩,他应从车尾绕过去,而不是从车头。他拉开车门,见皮市长端坐在沙发的一头,也不侧过脸来招呼他一声。他就有些后悔上这车了。

一路上皮市长一言不发,车上也就没有人说话。朱怀镜就想这些人也许都在暗暗笑他少见识。

到了机场,机场的负责人早迎候在那里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说话。寒暄完了,就有小姐过来,领着各位进了贵宾室。坐下不久,有人给每人发了一条黑纱。

一会儿班机到了,皮市长一行乘车去了停机坪。早有军乐队排着方阵候在那里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飞机,军乐队才奏起了哀乐。韦副秘书长捧着骨灰盒缓缓出了机舱,却不见其他人出来。猛然听得一片哭声,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向市长夫人和他的儿女在哭。他就猜到这一定是向市长的骨灰了。皮市长同向市长的儿子一道扶着向市长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夫人抚摸着骨灰盒泣不成声。皮市长安慰着送她上了轿车。

这时,其他的人才捧着骨灰盒鱼贯而出。十几个人的家属一齐哭号,顿时哭声震天。最前面的是谷秘书长的骨灰,其次是财政局长的,再后面是工商银行行长的,最后才是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的。先是厅局级干部,再是处级干部。厅局级干部又以资历为序论先后。

朱怀镜平生第一次见到一次死这么多人,很是震撼,一阵悲痛袭来心头,眼睛发起涩来。这时,方明远拉拉他的手,凑过头来说:“皮市长二公子就要去美国了,皮市长想请身边几个人去家里聚一下。追悼会完了,我俩一起去吧。”

哭声很大,他俩说什么别人也就听不见。朱怀镜猜想这就是方明远原先在办公室里同他神秘地说了半截的什么活动了,就问:“都年底了,他不干脆过了春节再走?”

方明远说:“布朗先生正好要回美国去一趟,皮市长就想请他带着皮勇一道走算了,也好一路照应一下。”布朗先生是美资企业威茨公司总裁,同皮市长是很好的朋友。朱怀镜没有见过这个老外,只是听方明远说起过。

骨灰盒都交接完了,大家上车,车队直奔殡仪馆。

殡仪馆早安排好了灵堂,前来告别的领导同志和死者生前好友已分别候在各个灵堂。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参加了向市长的追悼会,市政府其他各位领导和秘书长分别参加其他各位死者的追悼会。朱怀镜和方明远随在皮市长身边。如今会开得多,而且开得长,很让人烦躁,只有追悼会倒常常是开得简短的。十一个追悼会同时开,不到四十分钟也就结束了。因为事先准备得妥当,会上没有太多的花絮。只是朱怀镜过后听人说起在灵堂的布置上有过小小插曲。原来殡仪馆的灵堂倒有三十来个,但大厅只有四个,中厅有八个,其余的是小厅。按长期形成的惯例,市级领导的追悼会才能放在大厅,厅局级干部和处级干部的追悼会只能放在中厅,一般百姓的追悼会当然放在小厅了。像这回一下子去世这么多高级别的干部,这在荆都历史上从没有过,中厅灵堂就安排不过来。但又不能把谁安排到小厅去,那样人家家属会有意见。经过反复研究,只得决定安排两位厅局级干部去大厅。这也像如今用干部的惯例,只能上不能下。可也不能随便安排谁谁去大厅,还得论资排辈。于是谷秘书长和财政局长的追悼会就破格安排在大厅了,这很让他们家属感到安慰。

大家出了灵堂,就有人收了黑纱。朱怀镜仍坐皮市长的车回机关。他吸取教训,从容地从车后绕过去上了车。皮市长仍不说话。几个人在车上一言不发坐了一阵,皮市长突然问道:“小朱,你那姓袁的朋友同你说过一句什么话?”

朱怀镜知道一定是方明远把那话传给皮市长了,但他不清楚皮市长同司机是不是很随便,就不重复袁小奇那句话,只是隐晦道:“是啊,那天您从荆园刚走,袁小奇就同我说了那句话。他说得很神秘,我觉得奇怪,就马上打电话同方明远说了。”

皮市长抬手摸摸油光发亮的头发,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神秘啊……”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落音几乎成了叹息。也许是刚才的对话过于隐晦,气氛感染了大家,谁也不便多说什么。朱怀镜觉得车内的空气似乎稀薄了,禁不住深深地呼吸几下。但他的深呼吸是在不动声色中完成的,免得别人以为他是紧张了,显得小家子气。他很不喜欢汽车空调制造出的温暖,就像他不喜欢女招待们用职业笑脸挤出的热情。

方明远很会来事,见大家不声不响,就说:“放点音乐吧,轻松轻松。”

“哦,对对,放点音乐。”皮市长表示同意。

方明远随便拿了盒磁带,放了音乐。偏巧是电视剧《红楼梦》的那首插曲《枉凝眉》。这首歌在朱怀镜心中已有特殊意义了。他微眯着眼睛,似觉仙音袅袅。此时此刻他意念中玉琴的姿态,格外的曼妙。

车到办公楼前停了下来,方明远飞快地下车替皮市长开了车门。皮市长起身下车时说:“小朱,同小方一块去玩啊!”皮市长说得很随意,像是忽然想起似的。朱怀镜忙说:“好好,谢谢市长。”可他的话皮市长也许还未听清,因为这位领导边说话就边下了车。

方明远送皮市长上楼去了,朱怀镜进了自己办公室。一看手表,已快到下班时间。他正不知怎么去皮市长家,方明远下来了,进来问朱怀镜:“您说怎么个去法?”

朱怀镜就说:“您看呢?不怕你笑话,我是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规格的活动,不懂行情。”

方明远说:“我知道还有几个人参加,可他们都是大老板,我俩同他们不能比。但起码得这个数。”他说罢就伸出右手,比画着五个指头。

朱怀镜问:“五百块?”

方明远哑然而笑,说:“五百?您真是少见识。我说的是至少五杆!”

朱怀镜吓了一跳,说:“五千块钱?”

方明远说:“您不想想这是什么档次?人家也不请别的人,只叫了平时同他很随便的几个人。”

朱怀镜当然明白方明远说的意思:你能得到皮市长的邀请,就是你的荣幸了。可他早已送去两万块了,这回再送五千,就是送冤枉钱了。但他又不好怎么说,只得笑道:“好好,就按您说的,我俩每人五千块吧。”

方明远说:“干脆我俩一起打个红包。我已准备了一万块钱,你要是现在手头没有钱的话,我就先垫着。”

方明远这么够朋友,朱怀镜很感激,忙说:“谢谢您。我手头正好还有五千来块钱,就不劳您垫了吧。”

朱怀镜就找了张红纸,写上“方明远、朱怀镜敬贺”,再拿出五千块来一并交给方明远。方明远也数出五千块钱,凑在一起包了。方明远将红包往怀里一揣,朱怀镜就觉得胸口被什么扯了一下,生生作痛。这五千块钱他本打算拿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后来他终于没有拿出手。省了这笔破费,他还只当是赚了五千块钱哩!哪知注定不属于他的,终究不属于他。他心里虽然不舍,可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像沉浸在莫大的幸福里。他望着方明远,眼光里似乎还充满着感激。的确,搭帮这位仁兄的关照,他才这么快就让皮市长如此欣赏了。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等同事们下班走得差不多了,就一同去了皮市长家。一进门,王姨热情地迎了过来,说:“欢迎欢迎。”皮勇便倒茶递烟。王姨让皮勇招呼客人,自己进厨房忙去了。她说小马一个人忙不过来。

已到了几位客人。有三位是见过的,华风集团老总吴运宏,荆达证券公司老总苟名高,康成集团老总舒杰。大家一一握了手。还有两位朱怀镜不认识,同方明远却都是熟人。方明远便替朱怀镜介绍:“这位是公安局严局长。”又介绍朱怀镜:“这位是政府办公厅财贸处处长朱怀镜同志。”

朱怀镜忙双手伸过去同严局长握了手,道了久仰。他对严局长的确可以说是久仰了。这位局长大名严尚明,常在电视里露脸,只是今天没有穿警服,少了些印象中的杀气,倒叫他一时没认出来。

方明远又介绍另一位:“这位是飞人制衣公司老板……”

没等方明远介绍完,这位老板忙说:“在下小姓贝,贝大年。请朱处长多关照。”说罢就递上名片。朱怀镜接过来一看,却见是:裴大年。这家制衣公司是荆都有名的私营企业,裴大年也算是荆都鼎鼎有名的人物。朱怀镜早就听人说过这位裴老板的掌故,今天一见面,他就猜到那些趣事一定是真的了。原来“裴”同“赔”同音,人家叫他裴老板,他听来总觉得是赔老板,专门赔钱的老板。他很忌讳别人这么叫他,自己就经常有意把这个字的音读错。关于他姓氏的笑话很多,说是有回一位大学生去他那里应聘,进门就说:“裴老板好。”他脸色马上黑了下来,纠正道:“本人姓贝。这字读宝贝的贝。”那位大学生觉得奇怪,心想哪有连自己姓氏都读不准的人呢?就疑惑道:“对不起,也许裴先生老家方言裴读作贝吧,标准读法应是裴,同‘赔偿’的‘赔’一个音。”裴先生更加不高兴了,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你愿意赔你回家赔去吧,我们公司是个很发财的公司,需要的是能为公司赚钱的人。”大学生这才恍然大悟,悻悻道:“好吧,你就姓贝吧,‘背时倒运’的‘背’也读‘背’哩!”大学生说罢甩门而去。朱怀镜觉得这个故事明显带有演义色彩,不完全可信。但裴先生不喜欢人们很标准地读他的姓氏,只怕是千真万确的。朱怀镜见方明远正朝他神秘地笑笑,他更加相信自己猜测是对的。

大家正寒暄着,苟名高说:“我记得上回见面,朱处长好像是综合处处长?”

方明远接腔说道:“名高老板好记性。这回他又高就了,去财贸处任处长。”

朱怀镜便连声谦虚着。苟名高说:“那好啊,今后就要您朱处长多关照啊!我们证券公司可是归口您那里管哩。”

大家便都来奉承朱怀镜,请他多关照。他却连连摇头,笑着说:“各位奉承我也不讲个地方。这是在哪里?这是在皮市长府上,大家都在皮市长领导之下啊!一切都得有皮市长的重视、关心和支持才行!”

大家都说这话非常正确,皮市长对我们一贯是非常关心的。正摆着皮市长的好,王姨从里面出来,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老皮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方明远说:“皮市长太忙了。这几天那个事情一搞,很多文件都没时间看,他说看看文件再回来,要我们别等他。”几位就说哪能不等皮市长呢?当然要等他回来一块吃饭。太忙了,领导太忙了。美国总统都还正常度假哩,我们市长就如此之忙。我们的领导是人民公仆,就是不一样!哪能像西方国家官员那么悠游自在?

话题便越扯越远,从中国领导说到西方官员去了。严尚明不太说话,只是附和着大家笑笑。方明远朝朱怀镜使了个眼色,说:“怀镜,我俩去里面看要不要帮忙。”

朱怀镜会意,站了起来。两人往厨房去,王姨回头看见了,说:“你俩坐呀!”

方明远问:“要不要我们帮忙?”

王姨走过来,站在厨房门口同方朱二人客套。方明远马上拿出红包,说:“王姨,这是我和怀镜凑的一点意思,只是表示……”

王姨很生气的样子,连连摆手道:“你这两个孩子,这么不懂事。勇勇去美国也实在太远了,就请几个随便的人来家里坐坐。你俩还这么客气,老皮不骂死你们才是。”

方明远硬把红包塞进王姨手中,说:“王姨您这样我俩就不好意思了。皮勇去留学,这么大的事,我们当然得有所表示呀!”

王姨没办法,只得接了红包,说:“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的。特别是小朱你,真不像话。你别跟小方学,他总这么见外。”

朱怀镜便傻乎乎地笑笑。他知道王姨是说他太客气了,心意都表示两回了。王姨这话方明远听了,也并不觉得见外。他反以为自己同皮市长关系近一层,表示一下意思是应该的。而朱怀镜同皮市长打交道还不多,还没有自己这么近,就讲这些礼尚往来了,似乎不合适。

王姨说没有什么忙要帮,请他俩回去喝茶。两人便欣欣然回到客厅。他俩依照各自的想法理解着王姨的意思,心情都很好。

这时有人敲门,大家知道是皮市长回来了,纷纷起身,准备迎接。皮勇去开了门,却见进来的是他的哥哥皮杰。皮杰身材魁梧,个头比皮勇高些。他进门就边取皮手套,边哈哈笑道:“欢迎各位朋友,各位兄弟。”说罢就同各位握手,很用力。握着朱怀镜手时,就问方明远:“方哥,这位一定就是朱处长吧。”朱怀镜忙笑道:“姓朱姓朱。”方明远显然同皮杰随便惯了的,就说:“叫他什么朱处长,叫朱哥就是了。”皮杰就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啊,可又怕人家不认我这小老弟呀!我愿意大家都做我的兄弟,只是我没这个福气。”

王姨出来了,嗔怪皮杰道:“我一听闹哄哄的,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也没有个规矩,谁同你是兄弟?严局长你要叫叔叔哩。”

皮杰双手朝他妈妈和严局长各打了个拱,说:“严叔叔作证,我是从来不敢在您面前乱来啊,说真的,我对我老子都不那么怕,就怕严叔叔。”

严局长慈祥地笑道:“王大姐,您别看皮杰是在外面自己闯天下的人,规矩可都懂啊,一向对我很尊重。”

王姨却很严肃,对皮杰说:“你刚才的话就有问题。你规规矩矩,干吗怕严叔叔?严叔叔会吃人?”她又转过脸向着严尚明,说:“老严,杰杰这孩子没有他弟弟听话,野得很。我可是早就同你说了,要你对他严些。要是发现他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就好好治他一下。”

皮杰嬉皮笑脸起来,玩笑道:“妈妈你饶了我吧。在座的你们都是领导,就我一个人是老百姓,就别开我的批判会了。我可是守法公民啊,我们小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啊,就怕你们当官的不高兴了拿我们出气。”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裴大年马上举手说:“老弟,真正的老百姓是我啊!这里局长的局长,处长的处长,吴总他们三位也是国有企业老总。老弟你呢?好歹还是干部留职停薪。我可是工作单位都没有的人啊。最没地位的是我这种人。”

朱怀镜止住裴大年的话头,说:“贝老板,您别小看自己了。其实在座的要论级别,您最高。您不记得去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有个小品?村长上面是乡长,乡长上面是县长,县长上面是省长,省长上面是总理。所以总理比村长只大四级。您私营企业老板可以说级别要多大就有多大。放在全市来说,您的顶头上司就是皮市长,所以市长只比您大一级。要是放在全国来说,您是直属总理的,所以您只比总理矮一级。”

顿时哄堂大笑。裴大年搔头挠耳的,脸有些微微发红,却没事似的自嘲道:“朱处长这是在笑话我了。”

方明远感觉到裴大年有些难堪,就正经说:“怀镜虽说的是玩笑话,这中间却包含着深层次的大道理。我们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就是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政企要分开。企业就是企业,不应讲究什么级别,也不应有什么主管部门。比尔·盖茨,你说他是什么级别?可西方七国首脑会议得邀请他作为代表参加哩!要说级别,这不相当于国家元首级了?”

大家都说言之有理,都说政府办公厅的干部水平就是高。方明远谦虚道:“哪里哪里。要说这方面的理论水平,还是怀镜的高。他搞了多年经济研究,肚子里一套一套的。刚才随便一句玩笑,就揭示了深刻的理论问题。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快抵得上鲁迅先生了。”

朱怀镜就笑指着方明远说:“明远啊,我刚才并没有得罪你啊,你这么臭我!”

王姨劝道:“好好,都不错,现在年轻人都不错。”

裴大年早没了窘态,接过王姨话头,说:“对对,都不错。皮市长赏识的,还有不中用的?都是栋梁之材,前途无量啊。”他奉承的是朱方二位,眼睛却瞅着王姨。其他人便附和裴大年,都说皮市长最关心人,最重用有才干的人。话题便自然转到皮市长慧眼识才,知人善任上来了。

大家正左皮市长右皮市长,皮市长敲门回来了。呼啦啦一片全都起了身,笑着向皮市长道了辛苦。皮市长便一一同各位握了手,道着欢迎。

王姨却佯作生气的样子,说:“你说得好听,还欢迎哩!我说你是假欢迎啊!要不然干吗拖到这时才回来?你是想躲过同志们吧?”

大伙儿都被逗笑了。皮市长也玩笑道:“你们都见到了吧?在外你们都听我的,回家我就得听她的。我的地位很低啊!世界妇女组织干吗不到我家来开现场会呢?”

电话响了,裴大年正好坐在电话旁边,就拿起电话,说请问找谁。可他听了一会儿就皱了眉头,转过脸疑惑说:“不像是电信局催电话费的,是个说外语的男人声音,没有一句中国话。”他说罢就准备放电话。

皮勇忙说:“别放电话,我来接。”

皮勇跑去一接,回头对他爸爸说:“是布朗先生,爸爸。”

“你问他好。”

皮勇翻译过去,又回头说:“布朗先生说谢谢你和你们的政府对他们公司所给予的一切帮助,他代表他们公司表示感谢。他还特别感谢你对他个人的关照,他和他的家人对你表示由衷的感谢。”

皮市长说:“你告诉布朗先生,我们对他将继续加大对荆都的投资表示赞赏。我们对外商的政策不会变,如果说有变化的话,我们的政策只会越来越好。”

皮勇翻译过去之后,听了一会儿,说:“布朗先生说他的行期最后定下来了,准备二十号动身去北京,二十一号从北京飞纽约。他专此告诉我们。”

皮勇接完电话,大家就有意拉到别的话题,谁也不好意思望裴大年一眼。裴大年知道自己刚才出了洋相,索性自我幽默起来,说:“唉,不学外语,还是不行啊。我是老把英语字母同波坡摸佛搞混了。我知道我常在公司出丑,可那些招聘来的大学生也不敢笑我。”

皮市长笑道:“小裴啊,莫说你啊!我是学过英语的,现在也说不上一句整话。我知道自己一说英语,肯定就像我们听日本人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皮市长从来都叫他小裴而不叫他小贝。也许在领导面前该赔还是得赔吧,他似乎忘记了忌讳,显得很高兴,说:“皮市长的水平谁不清楚?您就是太谦虚了。”

谈笑间餐厅那边已摆好了饭菜,小马过来请大家就餐了。各位客气一番,按着尊卑讲究入了座。小马开了茅台,倒进一个玻璃壶里,再为各位一一斟上。皮市长举目一扫,随便问道:“都到了吧?”

“都到了。”方明远答道。

朱怀镜原以为柳秘书长会到的,却见皮市长并没有请他。这让朱怀镜心里更加熨帖,不禁暗自掂量自己在皮市长心目中的位置。便想那五千块钱没有送给柳秘书长夫人,完全正确。即便柳秘书长真的对自己不错,也只能送他到处长这个位置。而这个使命早已完成了。他再要上个台阶,弄个副局和局级,关键就靠皮市长了。柳秘书长只要不在中间作梗就得了。所以他想,今后对柳秘书长的基本政策应该是:不得罪,多接近,少送礼。

皮市长今天很高兴,微笑着频频举杯敬酒。他先敬了严尚明,再敬几位老总。平时都是大家敬皮市长,今天却倒了过来。大家便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杯子同皮市长碰杯,然后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皮市长却只用嘴皮子沾沾酒杯,意思意思就算了。只有严尚明稍微平淡些,也许是他年长一些的缘故,并且是局长。

皮市长红光满面,笑声朗朗。朱怀镜平时注意过,皮市长要么笑容满面,要么黑着脸。那笑脸黑脸之间没有过渡,才笑容可掬的,突然就冷若冰霜了,就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五颜六色的非常漂亮,可刚搭好就哗然倒下了。下级们就总在他的笑脸和黑脸之间提心吊胆,不知所措。朱怀镜算是同皮市长亲近的人,只把那张经常黑着的脸理解为应有的威严,也就不怎么恐惧。但朱怀镜毕竟想多见到皮市长的笑脸,只要一见到皮市长,他总是先不遗余力地笑着。可皮市长却常常是很严肃地板着脸。朱怀镜便很怀恋那天晚上在荆园看皮市长搓麻将的情景。那回皮市长脸上总是堆着笑容,尽管时而也皱皱眉头,但那也许是在思考。领导们为什么总要黑着脸呢?多笑一笑,自己高兴,别人也高兴,有益健康啊!朱怀镜只是这么想想,知道自己不能给领导上课。人在领导面前不能自作聪明,只要多说几个“是”就行了。今天皮市长这么高兴,简直让朱怀镜感动。

“小朱,敬你一杯啊!”皮市长朝朱怀镜举起了杯子,目光里满是笑意。皮市长已敬了其他各位,只差朱怀镜和方明远没敬了。

哪有皮市长敬酒的道理?朱怀镜不知是惶恐还是激动,几乎乱了方寸,忙说:“岂敢岂敢!就算我敬市长您吧。”

皮市长笑着说:“谁敬谁并不重要,重要是各位尽兴。你只把这杯酒干了。”

朱怀镜照例双手捧着酒杯同皮市长轻轻一碰,一仰而尽。方明远机灵,不等皮市长开口,忙双手捧着酒杯站了起来,恭敬道:“皮市长,小方敬您一杯!”皮市长笑了起来,说:“今天真是乱了规矩,平时都是小方救我的驾,替我同别人干杯。今天可好,向我开火了。”说罢就举杯喝酒。小方不敢让皮市长先干,匆匆说了两声得罪,抢在皮市长前面干了杯。

荆都风俗,大家只要一到酒桌上,斯文不了几下就痞话连天了。可这是在家里喝酒,况且大到市长,小到一般百姓,不是一个层次,大家也只好忌着口。可不能干喝酒不说话。今天是皮勇的喜事,少不了要说些祝贺和奉承的话。但说着说着,都来说皮市长的好了。

皮市长只是微笑着,谦虚地摆摆手,嘴上不多说什么。大家愈加奉承皮市长。朱怀镜本来就感激皮市长,今天在这种气氛中,又喝了几杯酒,更容易激动,也是满口的皮市长如何如何的英明。皮市长就专门拿手点点朱怀镜,笑着说:“小朱你也凑热闹来了。”听着这话,朱怀镜更加兴奋了,身上发起热来。皮市长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朱怀镜同他是不必见外的。朱怀镜便笑着,不再说奉承话了。只听着别的人在给皮市长戴高帽子。醉意蒙眬中,皮市长在他眼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几乎需要仰视了。这一时刻,朱怀镜对皮市长简直很崇拜了。后来朱怀镜回想起自己这天在酒桌上的感受,猛然像哲学家一样顿悟起来:难怪中国容易产生个人崇拜!

皮市长敬了大家一圈,像是骂人又像是玩笑,望着皮杰说:“你平时豪喝狂饮,今天就看看你的本事,把各位客人陪好!”

皮杰涎着脸皮笑笑,又望望他妈妈,说:“好不公平!今天是老弟的好事,让我陪酒,却还要训我。”

皮勇忙拱手说:“拜托老哥,我滴酒不沾啊!”

皮杰便开始一一敬酒。当然先敬严尚明。严尚明说不胜酒力,只喝半杯。皮杰不依,说要干就干一杯。皮市长就板起脸骂皮杰不懂规矩。严尚明见这光景,只好说干满杯吧,不过今晚就这杯酒了。其他几位就不好说只喝半杯了,都同皮杰干了满杯。看来皮杰真的是海量,敬了一轮之后,就说三位大人和皮勇除外,其他几个年轻人也不说谁敬谁,平起喝下去,喝到有人不能喝了就算了。反正明天是星期六,大不了睡他一天。裴大年说:“这就不好说了,怎样才算不能喝了呢?”皮杰说:“有人趴下去就算了。”皮市长对皮杰皱起了眉头,说:“你别把你在外面闹酒的那一套带到家里来。这样吧,依我的,酒要喝好,但不能醉人。还喝两瓶,总量包干。”

几个年轻人闹酒,严尚明同皮市长头碰头在说话。一会儿,皮市长招呼大家尽兴,就同严尚明进里面说话去了。严尚明好像有些拿局长架子,也不同大家客气一句,只跟着皮市长进去了。王姨招呼一声,也进去了。皮勇当然不便离开,干干巴巴坐在这里看着大家热闹。小马仍是站在一边斟酒。朱怀镜觉得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不太妥,就说:“时间不早了,酒也差不多了。客走主安,是不是喝杯团圆酒算了?”

皮杰抬手在朱怀镜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说:“朱哥你不够意思,我俩可是头一次在一起喝酒啊!”又玩笑道,“再说了,还喝两瓶酒,这可是老头子的指示啊!我是不怕违背他的指示,你们可得遵守啊!”说罢又在朱怀镜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豪气冲天的样子。朱怀镜肩头被拍得生痛,心头却很畅快。

皮杰越是喝酒,话就越多,嗓门也越高:“兄弟们,我在外面自己闯天下,沾不了老头子的光,靠的就是些难兄难弟。搭帮兄弟们啊,老弟我才勉强混了碗饭吃。老头子,他不端掉我的饭碗就算开恩了。他廉他的政,我没意见,可也别端我的饭碗是不是?”

这时王姨出来了,朝皮杰使了眼色,压着嗓子骂道:“你这是怎么搞的,一喝酒就拿你老子出气!他不该廉政?他是你两兄弟的爸爸,却是全市四千万人的市长!他当市长比当爸爸的责任更大!你喝酒就喝酒,不要左一句老头子,右一句老头子!”王姨说完,不好意思似的朝大家伙儿笑笑,又进去了。

可谁也不为这场面感到尴尬,只说皮市长的确是个难得的好领导,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家人要求也严格。皮杰却嘘了一声,调侃道:“莫谈国事!我们喝酒吧。我说过大家平起喝,谁也不抵谁。可我刚才说到搭帮兄弟们,还是得表示下意思。莫笑话我贪杯,我就再敬各位一杯!”

皮杰便又挨个儿敬了一轮。真是海量啊!真是海量!一片赞叹声。

快九点了,两瓶酒总算喝完了。皮杰说:“是不是还喝一瓶?”方明远玩笑说:“不敢违背皮市长指示,还是算了吧。”大家都说算了,于是就算了。

都说谢谢了,准备走人。皮市长出来同大家握别。一个个站起来,都有些醉态了。严尚明最清醒,先同皮市长握一下手,再举手朝大家挥一下,就走了。几位老总拉着皮市长的手就半天不放,嘴里尽是醉话。朱怀镜知道自己也多喝了,却还能看出别人的醉相,便交代自己等会儿同皮市长握手千万干脆利落。没想到皮市长送走了他们几位,却说:“小朱和小方也急着走?坐坐吧。”朱怀镜见皮市长不像是在说客套话,觉得应留下来坐一会儿。可他知道自己的酒性,这会儿不发作,过会儿就会来事的,便说:“您和王姨都忙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方明远也附和着,说:“皮市长和王姨早点休息吧。”皮杰靠在沙发上,已开始打鼾了。皮市长伸手同朱怀镜和方明远一一握了。朱怀镜感觉今天皮市长握他的手很用力,几乎叫他有些痛感。他深刻领会着皮市长的握手,觉得别有意味,心里顿时暖融融的。

朱怀镜和方明远刚要出门,皮杰却突然醒来,叫住了他们:“等等我,我们一块儿走。”皮市长回头骂道:“你今天还想走?走得成?”又对朱方二位说:“别理他,好走吧。”

出来让冷风一吹,朱怀镜觉得头愈加有些发晕了。可怕方明远看笑话,他拼命支持着。他猜方明远只怕也差不多了,也是在硬撑。朱怀镜说:“皮杰真是海量,今天他只怕喝了一斤半酒。”方明远说:“对对,我见识过多次了。他只是喝到这个样子就容易睡觉,并不怎么醉。说不定我俩一走,他就会出门的。他哪肯在家里过夜?”

两人得同一段路,就相依着走。朱怀镜听得方明远说话舌头有些打哆嗦,就知道自己给人可能也是这个感觉。他不想再说什么。方明远也不说话了。朱怀镜感觉似乎不对,又无话找话,说:“今天那位裴大年最有意思,硬要有意把裴字念作贝。他发了那么大的财了,要赔一点也赔得起啊,干吗这么迷信?”

方明远哈哈一笑,笑得有些夸张。这份夸张既显露了醉意,又在掩饰着醉意。笑过之后,他说:“裴大年的笑话,收拢来有八箩筐。他的公司原来叫飞人服装厂,后来赶时髦,改作飞人制衣公司。公司人事部门在设计职位方案时,设了个总裁。这总裁理所当然就是他裴大年了。裴大年一听说他将被称作总裁,大为光火。原来他是裁缝出身,最忌讳人家说他是裁缝。总裁不就是公司的总裁缝了吗?于是就称他董事长兼总经理。”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分手各自回家。朱怀镜想着总裁的笑话,越想越觉得幽默,忍不住想笑。可又不能笑出声。偶尔碰上个熟人,便就着这笑脸同人家热情打招呼。

敲了门,香妹开了门。“一听你这敲门的声音,就不对劲,就知道你喝醉了。”香妹有些不高兴。朱怀镜面带微笑,摇摇晃晃进了门。踉跄几步,往沙发里一倒,就哈哈大笑起来。香妹只得去拧了热毛巾,替他敷额头。朱怀镜却只是哈哈大笑,像肚子里藏着一千个笑话,就是不肯告诉别人。

香妹忙个不停,也嚷个不休。朱怀镜大笑一会儿,心头却莫名其妙忽生悲意,呜呜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哭得那个伤心劲儿,叫香妹都不知所措了。

香妹说:“人家家里死人了,你哭得这么伤心干吗?还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朱怀镜突然收住了哭声,像是一下子清醒了,睁开眼睛,很吃惊的样子,问:“啊?谁死了?”

香妹眼睛定定地望了朱怀镜一会儿,像是见了怪物。她半天才说:“你不是疯了吧?死了那么多人!”

朱怀镜这下像是真的清醒了,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

朱怀镜在家里昏昏沉沉睡了一天。醒来后,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哭,真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哭?眼看着自己越来越春风得意了,有什么好哭的呢?可是就在他这么疑惑的时候,一阵悲凉又袭过心头,令他鼻子酸酸的。他脑海里萌生小时候独自走夜路的感觉,背膛发凉发麻,却又不敢回头去看。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官场上那些志得意满的人,成天趾高气扬,是不是有时也会陷入他这样的心境?

晚饭后,他说出去走走。他想去玉琴那里。今天风很大,气温很低。心想说不定要下雪了。在家里躺了一天,神里神经地哭泣过,莫名其妙地哀伤过,人弄得像块皱皱巴巴的塑料布。这会儿冷风一吹,人倒舒展多了,清醒多了。

他本想径直去玉琴屋里的,却老远就见酒店大厅里吧台边站着一个女人,背影好像玉琴。他就往大厅走去。果然是玉琴。他刚踏进大厅,玉琴无意间回过头来,看见他了,朝他笑笑。这笑容只在她的脸上飞快地闪了一下,立即就消失了。玉琴板起脸望着吧台里的小姐,嘴里却对朱怀镜轻声说:“你先回家去吧。”朱怀镜顿时手足无措,搔头抓耳地回过身,出了大厅。心想今天玉琴怎么了?笑得那么勉强,脸色那么冰凉,朱怀镜便隐隐不快。转而想起玉琴叫他回家去,心头也就熨帖些了。他打开玉琴的家门,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一开灯,却见矮柜上新放了一大束玫瑰。朱怀镜上前嗅了嗅,满鼻清香。玉琴买了玫瑰,今天是什么日子?玫瑰插在高筒水晶瓶里,花枝高低错落,应该都是玉琴的用心。

一会儿玉琴开门进来,朱怀镜忙迎上去拥抱。两人站在门后,吻得气喘。他俩慢慢移到沙发里坐着,仍是拥在一起。朱怀镜问:“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还买了玫瑰?”

玉琴偏头一笑,有意卖关子,要朱怀镜猜。朱怀镜猜了好久却猜不中。玉琴噘起了嘴巴,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猜我的生日呢?”

朱怀镜立马圆睁了眼睛,说:“哎呀呀,你怎么不早同我说呢?你看你看,我什么表示也没有,这怎么得了?你这样不是陷我于不情不义吗?”

玉琴见朱怀镜这急样儿,很是可爱,抚摸着他的胸膛,说:“看你急的!好了好了,我又不需要你送我什么。我是有意不同你说的。我早就想好了,要碰碰自己的运气。我想,要是我生日那天,你来陪我了,就说明我还有福气。可从昨天下午起,就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本想打电话问问你今天在干什么的,还是忍住了。直等到晚饭时候还不见你来,我就不畅快了,连吃饭都没胃口。我很不高兴,就一个人出去随便走走。偏巧碰上吧台的服务员在嘻嘻哈哈打私人电话,我就批评了她。我正好心头有火哩!你来的时候,我正在骂人呢!”

朱怀镜这就想起了玉琴刚才那张冰冷的脸,就说:“原来梅老总在教训员工,我还以为是我哪里错了哩!你板起脸来还真能吓人哩!”

玉琴笑道:“我还没有那么恶劣吧?不过我能坐上副老总的位置,多半是凭我这个性。我自己干事认认真真,谁要是乱来,我决不留情面。这个性放在女人身上,看不惯的就说是泼,欣赏的就说是有魄力。好笑不好笑?”

朱怀镜笑着问:“是谁欣赏你?”

玉琴戳一下朱怀镜额头,说:“我知道你是往坏里猜我了。我在这里的地位,用你们官场的话说,是历史形成的,不存在要去耍谁的巴结。这里大半以上是女职工,也只有我这样的女人才治得了她们。所以,谁来当老总,都得让我出来当副老总。不过一把手我也当不上。”

朱怀镜忙赔不是。他知道今天玉琴过生日,心里高兴,不然他这么问,她会很生气的。朱怀镜到底还是过意不去,就说:“玉琴,再怎么着,我俩不能这么冷冰冰地坐在家里为你过生日呀!你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只说,我马上就去替你买。当然你说要一辆漂亮的跑车我就只有登天了。”

玉琴钻进他的怀里,手在他身上哈痒痒,说:“我的傻男人!有你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朱怀镜抱起玉琴,深情地亲吻着。玉琴的手不闹了,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她那温润的嘴唇翕动着,散发着醇香的气息。朱怀镜闭着眼睛,吻着这心爱的女人,感觉这女人已幻化成雾或云,在他呼吸吐纳之间,同他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朱怀镜睁开了眼睛。玉琴却早已张大眼睛凝望着他了。她的目光水一样流泻着,他觉得自己沐浴在清澈的山泉里。他说:“琴,我这礼物当然是你的。我俩还是莫干巴巴坐在屋里,今天的日子毕竟不同。我俩出去一下好吗?找个地方,好好玩玩。你不是没吃好晚饭吗?去吃一顿也行。”

玉琴问:“去哪里?一时想不起个好地方。”

朱怀镜把玉琴扶起来,说:“我俩先出去吧,看哪里合适去哪里。”

玉琴说声好吧,站起来去壁橱取衣服。朱怀镜说:“今天外面很冷,你要穿上呢大衣才行。”他说着就上前取了玉琴的呢大衣,替她穿上。玉琴享受着男人的体贴,脸上洇着淡淡潮红。

朱怀镜说:“不要自己开车。去的地方远就坐的士,近呢就散着步去。”

玉琴说:“好吧。先不管远近,我俩走走吧。碰上什么地方就上什么地方。反正我今天不想上什么高档的地方,也不想去热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