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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舔丝绒》第一部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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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后的第二天,我们又开始在不列颠剧院演出了,之前的一周都在排练。因此那个圣诞节我们忙忙碌碌的,当母亲像一年前那样给我写信让我回家时,我不得不再次回信道歉,说我还是太忙了。如今我离开他们已经一年半了,也有一年半没有见过海,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牡蛎晚餐了。真是很久了,无论艾丽斯那封充满鄙夷的回信多么让人郁闷,我还是想念他们,想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一月里的一天,我不经意中看到了自己漆着黄色珐琅彩字母的旧锡箱,我打开盖子,看到戴维放在箱子里的肯特地图,他画的那个指着惠特斯特布尔的箭头已经褪色。“提醒你家在哪里,以免你忘了”,他当时这么说是开玩笑,家里没有一个人觉得我真会忘了他们。但是,现在他们一定觉得我是真的忘了。

我砰的一声合上了箱子,觉得自己眼睛发酸。当姬蒂听到声音跑来时,发现我在哭泣。

“嘿,”她抱着我说,“这是怎么回事?该不是哭了吧?”

“我想家了,”我呜咽着说,“突然就想回家了。”

她摸了摸我的脸,然后把手指放在嘴边舔了舔。“卤水的味道,”她说,“所以你想家了。我都吃惊你竟然离开大海这么久,还没有像海藻一样枯萎。我真不该把你从惠特斯特布尔的海湾带走的,美人鱼小姐……”

听见她说出这个我以为她都忘记了的名字,我终于破涕为笑,然后叹了口气说:“我想回家,住一两天……”

“一两天!没有你我会死的!”她笑着说,看着别处,我猜她只是半开玩笑,因为这几个月来我们形影不离,一个晚上都不曾分开过。我感觉到我的胸口又像过去那样诡异地抽紧了,便迅速亲了她一口。她抬起手捧着我的脸,但又把目光移开。

“你必须回去了,”她说,“如果想家让你如此悲伤。我没事的。”

“我也不想这样。”我说。我的眼泪已经干了,现在轮到我安慰她了,“而且,我会等到我们在霍克斯顿演完以后再走,还有好几个星期呢。”她点了点头,看起来若有所思。

还有好几个星期,因为《灰姑娘》要一直演到复活节。但是在二月中旬我突然意外地自由了,因为不列颠剧院失火了。那年头剧院经常失火,音乐厅经常被大火夷为平地,然后重建得比原来的更好,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列颠剧院的火灾很小,并没有人受伤。但是剧院得清空,因为出口出了问题。工作人员仔细检查过后,要求剧院装一个新的逃生门。完工之前,他把剧院给封了。戏票都退回了,道歉通告也张贴了,于是我们突然有了好几天假期。

姬蒂突然变得慷慨,让我回去,于是在她的催促下,我决定回家一次。我给妈妈写了封信,告诉她如果她还欢迎我,我第二天就回家。第二天是周日,我会在家住到周三晚上。然后我就去给家人买礼物。我想,多日没回家,带着从伦敦买的一大包礼物回去肯定会令人激动。

尽管如此,和姬蒂告别还是不容易。

“你会好好的吧?”我对姬蒂说,“一个人在家不会孤单吧?”

“我会孤单死的。我想等你回来就会发现我已经孤单地死掉了!”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去呢?我们可以坐晚一点的那趟火车。”

“不,南,你回去见家人不该带着我。”

“我每一分钟都会想着你的。”

“我也会想着你的。”

“哦,姬蒂……”

她一直在用项链上的珍珠轻叩自己的牙齿,我吻她的时候感觉到它冰冷光滑而坚硬。她让我吻她,微微偏过头,我们摩挲着彼此的脸颊,她的胳膊环抱着我的腰,让我紧紧贴着她,仿佛爱我胜过一切。

当我那天回到惠特斯特布尔时,发现一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都变得狭小而晦暗,天空比我印象中更低,没有那么蓝,只有大海更宽阔了。我透过马车的车窗凝视着一切,看到父亲和戴维在车站等我。在他们看到我之前,我先看到了他们。连他们看起来都不同了,想到这里,我感觉到一阵疼痛的爱怜和莫名的悔意。父亲看上去更苍老了,有些驼背,戴维变得更壮实了,脸色更为红润。

当他们看到我从火车下到站台,便飞跑过来。

“南南!我亲爱的女儿!”这是父亲。我们笨拙地拥抱着,因为我拿着大包小包,还戴着面纱。一个包掉在地上,他弯下腰去捡,然后忙着帮我拿其他的。同时,戴维握着我的手,透过面纱的网眼亲了亲我的脸颊。

“看看你,”他说,“从头到脚都打扮起来了,简直是个淑女了,你说是不,老爸?”他的脸变得更红了。

父亲直起身子,打量着我,然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都要堆到眼角了。

“棒极了,”他说,“你妈都要认不出你了。”

我想我确实穿得太华丽了,但是直到那一刻才意识到。这些日子我穿的都是好衣服,已经很久不穿刚离开家时穿的那种小女孩的旧衣服了。那个早上我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漂亮一些,但现在我觉得拘谨。

当我挽着父亲的手走回我们的牡蛎餐厅时,这种拘谨也没有消失。我们的家比以往更寒酸了。店门口挡风板上的蓝色油漆开始脱落,上面写着“阿斯特利的牡蛎餐馆,肯特第一”的牌子也有一侧垂落下来,被雨水泡得褪色了。我们家的楼梯狭窄而昏暗,屋里的房间比印象中更小更挤。最糟糕的是,无论街道、台阶、屋子,还是里面的人,都是一股鱼腥味!曾经,我熟悉这种味道就像熟悉自己腋下的味道一样,然而现在,我想起自己曾身处这种味道,曾对它习以为常,真是吃了一惊。

我希望我的惊讶能在大家迎接我的躁动中平息。我期待着母亲、艾丽斯会在家里等着我。她们确实在等我,但还有好多别的人,每个人见到我都欢呼着跑过来拥抱我(除了艾丽斯),我不得不微笑着,被他们拥抱得差点喘不过气。罗达也在那儿,她依然是我哥哥的恋人,看起来更鲁莽了。罗西娜婶婶也来欢迎我回家,还带着她儿子,我的堂兄乔治,以及她的女儿丽莎,还有丽莎的宝宝——其实现在已经不是个宝宝了,而是长成了一个穿着褶边衣服的小男孩。我看到丽莎又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其实我之前已经在信里得知,但是忘了这事。

受到所有人热情迎接之后,我摘下帽子,脱掉厚厚的外套。母亲上下打量着我说:“我的天,南南,你真是长高了,变漂亮了!我真觉得你长高了,比你爸还高。”确实,我在那个拥挤的屋子里觉得自己长高了,但并不是因为我真的长高了——我只是站得很直。我环顾四周,有点骄傲,尽管仍旧拘谨。我坐下来,有人给我端来一杯茶。我还是没有和艾丽斯说一句话。

父亲问起姬蒂,我说她挺好的。她在哪里演出?家人问我。我们在哪里住?罗西娜婶婶问,有传言说我也登台了?我只是简单答道:“有时我也和姬蒂一起表演。”

“哇,很棒啊!”

我也不知道是出于哪种神经质让我仍旧不把自己的成功告诉他们。我想是因为我的演出——我之前也提到了——和我的爱情密不可分。我不能让他们打探到这些,对此不悦,或者一不留神把这种想法告诉别人。

我想我是有点一本正经,实际上,我和他们团聚了还不到半小时,我的堂兄乔治就说:“你的声音是怎么搞的,南南?你听起来拿腔拿调的。”我惊讶地看着他,接下来开始认真听自己说话。他说得没错,我的声音确实变了。我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装腔作势,而是听起来像剧院的人了,我从演小贩的和演丑角的人那里听来一种奇怪的、混杂的舞台腔,并不知不觉地学会了。我听起来很像姬蒂,甚至偶尔也像沃尔特。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

我们一起喝了茶,大家都忙着逗那个小男孩。有人把他递给我,然而当我接过他时,他哭了。

“哦,天!”他的妈妈挠着他说,“南希姑姑会觉得你是个爱哭鬼的。”她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把他举在我面前,“握手!”她抓着他的胳膊摇晃着,“和南希姑姑握手,像个小绅士那样!”他在她膝盖上扭动,像马上要发射的手枪,但是我尽责地抓住了他的手指,握了握。当然,他很快就把手抽走了,然后哭得更大声。每个人都笑了。乔治抓住了这个孩子,把他高高举起,他的头发都碰到天花板了。“谁是小战士?”乔治问他。

我朝艾丽斯看去,而她避开了我的目光。

这孩子终于安静下来,屋子里也暖和起来。我看见罗达靠在我哥哥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他点了点头,她咳嗽了一声。她说:“南希,你还没有听说我们的好消息呢。”我认真地看着她。她脱掉了外套,我看到她的脚上只穿了一双羊毛袜子,似乎已把我家当成自己家了。

这时她伸出一只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小的金戒指,上面嵌着个小小的宝石,不知道是蓝宝石还是钻石,太小了,看不出来。那是枚订婚戒指。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脸红了,挤出一个微笑。“哦,罗达!我真为你高兴。戴维,真是太好了!”其实我并不高兴,这件事一点也不好,想到要有一个罗达这样的嫂子——简直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一类,实在是糟糕透了。但我的声音一定是听起来欢喜雀跃,因为他俩看起来得意扬扬,红光满面。

然后罗西娜婶婶朝我的手点了点头说:“你有对象了吗,南南?”

我看到艾丽斯在座椅中挪动了一下身子,摇了摇头说:“还没有。”父亲开口说话了,而我不想让话题朝这个方向发展,于是起身去拿我的包,“我给你们带了礼物,”我说,“从伦敦带回来的。”

大家窃窃私语,发出了兴奋的回应。母亲说我不必这么客气,但还是戴上了眼镜,露出期待的表情。我先走向罗西娜婶婶,给了她一大袋礼物,“这些是给我的乔叔叔、麦克,还有女孩们的。这个是给你的。”然后是乔治,我给他买了一个银色的便携小酒壶。然后是丽莎以及她的宝宝。我在这个小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走到艾丽斯面前:“这是给你的。”她的袋子是最大的,里面是一顶帽子,一顶装在帽盒里的帽子。她带着我所见过的最矜持、最生硬的微笑接过袋子,缓慢而不自然地拉扯着上面的丝带。

现在,除了我,每个人手里都有礼物了。我看着他们拆礼物,亲吻我的手,对我微笑。礼物一个一个拆开了,大家在十一二点的日光下端详着,屋子里突然变得安静。

“我的天,南希,”父亲开口说道,“我们真为你骄傲。”我给他买了条表链,和沃尔特戴的一样粗一样亮。父亲举起手,这条链子被他红红的手掌和褪了色的羊毛外套衬托得更闪亮了。他笑着说:“我戴着看起来还真像那回事,不是吗?”然而他的笑声听起来却不那么自然。

我看着母亲,她的礼物是一把镶银的梳子和一面配套的镜子,她把它们放在膝盖上,仿佛不敢去拿似的。我立刻想到了我在牛津街购物时从没想到的事情——这些东西放在她那把手都褪了色的旧抽屉里,在她廉价的彩色香水瓶和面霜盒子旁边,看起来会多么突兀啊。我们目光相接,我看出她也是这么想的。“真的,南南……”她说。她几乎证实了我的想法。

大家比较着各自的礼物,屋子里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罗西娜婶婶举起一对石榴红的耳环,眯着眼睛看。乔治摆弄着他的小酒壶,紧张兮兮地问我,我是不是赌赢了赛马。只有罗达和我哥哥看起来真心喜欢他们的礼物。我给戴维买了双鞋,上面的图案是手工刺绣的,鞋子软得像黄油一样。他用指关节轻敲着鞋底,踩着地上的包装纸过来亲我的脸颊。“你真是个小天使啊,”他说,“我要留到结婚那天穿,变成全肯特最时髦的小伙儿!”

他的话似乎提醒了每个人的礼节,大家突然站起来亲吻我或感谢我,屋里出现了一阵尴尬的踱步。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的肩膀,看到艾丽斯还坐在那儿。她拿掉了帽盒的盖子,但没把帽子拿出来,只是无精打采地捧着盒子。戴维看出我在看她,便问道:“你的礼物是什么,妹妹?”当她不情愿地把盒子拿给他看时,他吹着口哨说,“简直惊艳啊!帽檐上还镶着羽毛和钻石。你不戴上看看?”

“等会儿吧。”她说。

此刻每个人都看着她。

“哦,这帽子真是漂亮!”罗达说,“多可爱的红色啊。这种红色叫什么,南希?”

“水牛红。”我痛苦地回答,感觉自己愚蠢万分,好像我给他们的是一堆垃圾——用薄纸、丝带和绸缎包着的线团、烛台、牙签和石头。

罗达没有注意到。“水牛红!”她叫起来,“哦,艾丽斯,别扭捏了,戴上给我们看看嘛。”

“戴上嘛,艾丽斯。”罗西娜婶婶说,“不然南希会觉得你不喜欢的。”

“好了好了,”我赶紧说,“让她等会儿再戴吧。”但是乔治马上就跑到艾丽斯跟前,从她手中拿过帽子,想给她戴上。

“来啊,”他说,“我想看看你戴上会不会像头水牛。”

“走开!”艾丽斯说。他们扭打起来。我闭上眼,听到有东西被撕裂的声音,紧接着就看到我姐姐膝上放着帽子,乔治手里拿着半根羽毛,人造的宝石掉落下来,找不到了。

可怜的乔治倒抽了一口气,开始咳嗽。罗西娜婶婶严肃地对乔治说:这下你称心如意了吧。丽莎拿过帽子和羽毛,笨拙地想把它们粘回去。“这么漂亮的帽子。”她说。艾丽斯哼了一声,用手捂住眼睛匆匆跑了出去。父亲说:“哇,怎么搞的!”他仍旧握着闪闪发光的表链。母亲看着我,摇了摇头。“真是可惜,”她说,“哦,南希,真可惜啊。”

罗西娜婶婶和表姐妹们走后,艾丽斯也肿着眼睛去朋友家了。我把行李拿到我的老房间里,洗了把脸。过了一会儿我走到楼下,发现我带回来的礼物都已经收好了,罗达在厨房里帮母亲削土豆、煮土豆,当我提出要帮忙时,她们把我支走了,说我是客人。于是我跑去和父亲还有戴维坐在一起,他们和平常一样埋头看报,似乎觉得这样能让我轻松自在些。

我们吃了晚饭,然后到海滩上散步,向大海里扔石子。这海呈现着铅一样的灰色。远处有一两艘帆船和游艇,是开往伦敦的,去往姬蒂的方向。姬蒂在干什么呢,除了想我。

然后我们喝了茶,又来了更多的表兄妹,感谢我给他们带的礼物,求我给他们看一眼我漂亮的新衣服。我们坐在楼上的房间里,我给他们看了我的裙子、带面纱的帽子,还有带花纹的长筒袜。大家聊起了小伙子们。我听说艾丽斯已经和托尼·里夫斯分手了——我很吃惊她没有亲口告诉我。他们说她开始和一个在造船厂里工作的男孩交往,他个子更高些,但不如托尼有趣。弗雷迪,我的旧情人,也找了个新女友,好像想和她结婚……他们再次问我有没有对象,我说没有。不过因为我犹豫了一下,他们笑了,说一定是有。为了让他们安静,我只好点头。

“有一个男孩,是交响乐团里的短号手……”我移开目光,仿佛想起他让我感到悲伤似的。我感觉到他们在面面相觑。

“那巴特勒小姐呢?她肯定也有男朋友了吧?”“对,有个叫沃尔特的男人。”我恨自己这么说,心想如果姬蒂知道了,肯定会笑话我。

我忘了他们都睡得很早。表兄妹们十点钟走了,到了十点半每个人都在打哈欠。戴维把罗达送回家,艾丽斯向大家道晚安。父亲起来伸了个懒腰,过来抱了抱我说:“你能回来我们真是太高兴了,南希,你长大了,变漂亮了!”然后母亲也笑了,这是我那天头一次看她展露真心的笑。这一刻我才真正庆幸自己回到家了,回到了他们中间。

但是这阵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过了几分钟我也向他们道了晚安,然后就剩下我和艾丽斯在我们的——不,在她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但灯还亮着,她的眼睛也睁着。我没有脱衣服,背对着门,静静地坐着,直到她朝我这边转过来。

“帽子的事情我很抱歉。”她说。

“没关系。”我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开始解鞋带。

“你不该花这么多钱的。”她继续说。

我做了个鬼脸说:“那还不如不买呢。”我脱掉鞋子,踢在一旁,把衣服挂在挂钩上。她闭上眼睛,好像想说点别的。我放慢动作,看着她说,“你的信,真是可怕。”

“我一点也不想提这事,”她说得很快,然后扭过脸,“我跟你说了我是怎么想的,现在也还是那么想。”

“我也是。”我用力把衣服挂上,然后脱下裙子,扔在凳子上。我很生气,睡意全无,从包里拿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着。艾丽斯抬起了头。我耸耸肩说,“姬蒂教给我的另一个讨厌的小习惯。”我听起来就像一个跳芭蕾的小婊子。

我脱下剩余的衣服,套上了睡袍,然后想起了我的头发。我不能带着假辫子睡觉。我又看了一眼艾丽斯,她被我的话惊得脸色苍白,但仍旧看着我摘掉了发簪,拿掉了假发。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惊讶得合不拢嘴。我理了理自己的几缕短发,这个动作和刚才抽的那根烟一起,让我奇妙地镇定下来了。

我说:“这个是假发,你没看出来对吧?”

这时艾丽斯坐起来了,紧紧抓住被子。“你不用这么惊慌,”我说,“我都告诉你了,我也加入了演出,我现在不是姬蒂的服装师了,我也上台了,和她一样,唱歌,跳舞……”

她说:“你信里写的都不像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们早就该听说了!我不相信。”

“我不在乎你信不信。”

她摇了摇头说:“唱歌,那是荡妇的生活,不是你。你不该那样。”

我说:“我确实这样。”为了告诉她我是认真的,我提起睡裙在地毯上跳了两步。

我的舞步像我的头发一样吓到了她。她接下来的话流露出一股怨恨,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满含着泪,“我猜你也在台上掀裙子?露出腿,让全世界看到!”

“裙子?”我笑了,“我的天,艾丽斯,我不穿裙子!我剪头发可不是为了穿裙子。我穿的是裤子,男人的西装!”

“哦!”她开始哭了,“怎么能这样啊!怎么能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这样!”

我说:“你看到姬蒂这样的时候不是觉得很好吗?”

“她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好的!她把你带走了,让你变得古怪了。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了。我真希望你从来都没有跟她走,或者再也不要回来!”

她躺下来,用毯子捂着下巴哭了。我还不知道有哪个女孩看到自己的姐姐哭了会无动于衷的,于是我到她身边躺着,眼睛也开始刺痛了。

但是当她感觉到我在靠近,便猛地躲开了,“离我远点!”她说。说得那么激动,充满了恐惧和悲哀,我无奈只得照做,让她躺在大床冰冷的一角。很快她就止住了颤抖,陷入了沉默。我不再想哭,神情又变得痛苦。我伸手熄灭了台灯,躺在我那一侧,一言不发。

刚才冰凉的床慢慢暖和起来了。我开始希望艾丽斯能转过身来和我说话。然后我开始希望艾丽斯变成姬蒂。然后我开始——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象如果她是姬蒂,我会对她做什么。突如其来的欲望的力量让我慌乱。我想起过去我也曾躺在这里想过类似的事情,在我和姬蒂接吻之前。我想起我在吉妮芙拉路第一次睡在姬蒂旁边的时候,在那之前我只和我姐姐睡过一张床。现在艾丽斯躺在我身边,和一个人挨得那么近却不能吻她,不能碰她,这让人觉得又难受又不对劲。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睡着了,忘了她不是姬蒂,会不会突然把一只手或者一条腿放在她身上?

我站起身来,披上大衣,又抽了一根烟。艾丽斯没有动弹。

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半。我又开始想姬蒂在做什么,用意念给她发送了一条消息,传送到斯坦福希尔,希望能让她暂停一下,想起惠特斯特布尔的我——不管她此刻在做什么。

我这次探亲开始就不顺利,随后也不太美妙。我是星期天到家的,第二天自然是大家的工作日。头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第二天艾丽斯醒来的时候我也醒了,才六点半,我强迫自己和大家一起在客厅的餐桌上吃了早饭。然后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厨房帮忙,像以前那样拿起我的牡蛎刀——我不知道他们想不想让我这么做,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起这事儿。最后我慢慢挪到楼下,才发现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我。他们已经雇了一个女孩来收拾牡蛎和端盘子,她的动作看起来和以前的我一样娴熟。她非常漂亮,我站在她旁边,心不在焉地剜了几个贝壳。但是水冷得刺痛了我的手,很快我就宁可站在一旁看她们干活了。然后我闭上眼睛,把头枕在胳膊上,听着餐厅里的人们低声交谈,还有铁锅冒泡的声音。

我很快就睡着了,直到在身旁忙碌的父亲被我的裙子绊倒,泼了一壶酒。这意味着我该上楼去了——他们的意思是让我别碍手碍脚的。于是我整个下午都一个人待着,不是看《警方新闻解读》,就是在客厅里踱步,不让自己睡过去。我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简直更糟。母亲直接说让我不要去厨房帮忙,免得弄脏了我的裙子,或者弄伤了手。她说我回家是度假,不是回来干活的。我已经把《警方新闻解读》从封面看到封底了,现在这儿都是父亲的《渔业贸易报》,无法想象一整天都要在楼上看这个度日。我穿上外出服去散步,但是出门太早,十点钟就已经走到西索尔特[29]又折回。最后我实在是想干点别的找点乐子,就坐火车去了坎特伯雷。当我的父母和姐姐在牡蛎店忙活的时候,我像个游客一样度过了这一天,逛了一个教堂里的修道院。我以前在那附近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想着去看一下。

在回车站的路上我路过了游艺宫。见过那么多音乐厅以后,游艺宫在我眼里也和以往不同了,我走进去,看到了宣传海报,发现那些演出都是二流的。当然,游艺宫大门紧闭,门厅里也是一片漆黑。但是我忍不住在后台入口转了转,并询问托尼·里夫斯在哪里。

因为我戴上了面纱,托尼一开始没有认出我。最终认出我时,他笑了,吻了我的手。

“南希!真是稀客!”他一点也没变。他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请我坐下。我说我是回来探亲的,顺便过来看看。我还说我听说了他和艾丽斯的事,表示遗憾。

他耸了耸肩说:“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和我,或者说和我这类人结婚的。但是我很想念她。她真是漂亮,不过没有她妹妹现在这么漂亮,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我知道他这么说只是调情罢了,不过说实话,被艾丽斯的旧情人这么夸奖,我还是挺开心的。我问了他关于音乐厅的事情,他现在做什么,请了谁来表演,他们唱的是什么歌。

“那么,巴特勒小姐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啊?”他说,“我猜你们俩现在已经很默契了。”我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脸都红了。当然,他说的只是表演,“我听说你们俩现在一起表演了,而且是黄金搭档。”

于是我笑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都没跟家人说呢。”

“我读《时代》啊。姬蒂·巴特勒和南·金。我一看艺人的名字就知道了。”

我笑了,“哦,很有意思吧,托尼?是不是太奇妙了?我们正在不列颠剧院演《灰姑娘》。姬蒂演王子,我演王子的随从。我得在台上又唱又跳,穿着裤子拍大腿。而且观众为之疯狂!”

他笑了,我真高兴——真好,我终于能为自己高兴了!然后他摇了摇头说:“我听说你家人对此还一无所知。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去看你的演出?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我耸了耸肩,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艾丽斯不喜欢姬蒂……”

“那么你和姬蒂,你还是那么对她着迷?像以前一样黏着她?”我点了点头。他吸了吸鼻子说:“那她真是幸运。”

他似乎又在和我调情了,但是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他知道一些我没有宣之于口的事情,并对此毫不在意。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幸运的是我。”

他在记事本上敲了敲笔头说:“也许吧。”然后眨了眨眼。

我在游艺宫里待了一会儿,直到托尼有别的事情要忙才离开。走出他的办公室,我又站在大厅的门前,不情不愿地离开这充满啤酒和油彩味道的音乐厅,回到那充满了另一种味道的惠特斯特布尔,以及我家的客厅。能有人谈谈姬蒂真是太好了,以至于晚餐的时候我更想念她了——我坐在沉默的艾丽斯和讨人厌的罗达中间,罗达戴着她那枚闪闪发光的小蓝宝石戒指。我本应再和他们一起待一天,但是如今我觉得自己已无法忍受。布丁端上来的时候,我说我改变主意了,打算第二天早上走,不等晚上的火车。我说我突然想起剧院有事,不能等到周四了。

他们毫不惊讶,虽然父亲表达了遗憾之情。随后我和大家吻别,父亲清了清嗓子说:“你明天早上又要回伦敦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我笑了。他说,“你和我们在一起高兴吗,南南?”

“哦,当然了。”

“在伦敦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吗?”母亲说,“伦敦可真是远啊。”

“没那么远。”我笑着说。

“够远了,远得让你过了一年半才回来看我们。”她说。

“我很忙。”我说,“我们俩都忙得很。”她点点头,并不在意,这些她都在信里读过了。

“下回别让我们等这么久了。我们很高兴收到你的包裹,也很喜欢你的礼物,但还是希望看到你回来,而不是一把梳子或者一双靴子。”我羞愧地扭过头。一想到那些礼物,我还是觉得自己十分愚蠢。即便如此,我觉得她也不必这么生硬刻意地强调一下吧。

决定要提前离家后,我变得更不耐烦了。当晚我就开始收拾行李,第二天早上起得比艾丽斯还早。早上七点,大家刚开始收拾早餐餐具,我就准备出门了。我一一拥抱了家人,但是这次分别不如我第一次离家时那么忧伤,也没有那么温馨。并且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这就更悲哀了。戴维善意地让我保证我会回来参加他的婚礼,并带上姬蒂。这让我更爱他了。母亲笑了笑,但是笑容生硬。艾丽斯到最后依然态度僵硬,我转过身不看她。只有父亲拥抱了我,似乎真心不愿我离开。他说他会想我的,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这次没人有空送我去车站了,我只得独自前往。火车启动时,我没有回头看惠特斯特布尔,也没有看海滩,当然也没有想过我会数年都不回来,不过就算我这么想了,也丝毫不会觉得愧疚。我只想着姬蒂。现在还不到七点半,我知道她十点前不会起床,所以打算给她一个惊喜——悄悄回到斯坦福希尔的家,爬上她的床。火车一路奔驰,驶过费弗沙姆和罗切斯特。现在我没那么不耐烦了,也没必要不耐烦。我只是坐在那里,想着马上就可以拥抱她温暖熟睡的身子。我想象着,她发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因为惊喜而满怀爱意。

从街上看去,我们的房子和我希望的一样昏暗而紧闭。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把钥匙插进锁孔。走廊里非常安静,连房东夫妇也还在睡梦中。我放下行李,脱下外套。帽架上挂着一件斗篷,我看了一眼,是沃尔特的。奇怪了,我心想,他一定是昨天来过,把衣服忘在这儿了!我爬上昏暗的楼梯,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我走近姬蒂的房门,把耳朵贴在门上。我以为屋里会一片静谧,但是我听到了声响,一种水声,像是猫咪在喝牛奶。我心想,见鬼!她应该已经醒了,起床喝茶了。然后我又听到了床的咯吱声,更加确定了这一点。我有点失望,但是想到马上可以见到她,还是满心喜悦,于是拧开把手走进房间。

她确实醒着,坐在床上,手肘靠着枕头,毯子遮住了腋窝,赤裸的胳膊搁在床单上。屋子里台灯大亮,因此房间并不完全黑暗,床头小小的洗手池旁站着另一个人。沃尔特。他没穿外套,领子也没有系上,衬衫随意地塞在裤子里,背带几乎垂到了膝盖。他正弯着腰洗脸——这才是我刚才听到的水声。他深色的胡子有一部分已经打湿了,闪闪发亮。

我先与他眼神交汇。他惊讶地看着我,任水从手上流进了袖口。他的脸上出现了可怕的抽搐,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被单下面的姬蒂也在抽搐。

尽管如此,我依然一头雾水。

“怎么搞的?”我紧张地笑了笑,看了眼姬蒂,期待着她和我一起笑,告诉我,“哦,南!你一定觉得这很奇怪吧,其实完全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但是她根本没笑。她惊恐地看着我,把毯子拉得更高了,不让我看到她的裸体。她躲着我!

先开口的是沃尔特。

“南,”他犹豫地说——我从来没听到过他如此生涩而干瘪的声音——“南,你让我们吃了一惊。我们以为你今晚之前不会回来。”他拿了条毛巾擦脸,然后迅速坐下,拿起外套穿上。我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我从未见过他发抖。

我说:“我坐了更早的一趟车。”我的嘴唇也和他一样干涩了,声音听起来缓慢而粗重,“其实,我以为现在还早啊。沃尔特,你来多久了?”

他摇了摇头,向我走近一步,似乎这个问题让他痛苦异常。然后他语气急促地说:“南,原谅我,你不该在这里看到这一幕。你能跟我到楼下谈谈吗……?”

他语调怪异,我突然全明白了。

“不!”我用手捂着肚子,突然觉得一阵痉挛,仿佛他们给我吃了毒药。姬蒂听到我的叫喊,脸色都白了。我转向她说,“这不是真的,告诉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不愿看我,只是用手捂着脸哭了。

沃尔特靠近我,用手扶着我的肩膀。

“走开!”我叫喊着挣脱了他,走向床边,“姬蒂?姬蒂?”我跪在她旁边,把她的手从脸上拿开,靠近我的嘴唇。我吻了她的手指,她的指甲,她的手腕和被泪水打湿的指关节。沃尔特吃惊地看着,仍在发抖。

最后,她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是真的。”

我吓得一激灵,发出了呻吟。然后我听到她尖叫一声,沃尔特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咬了她,就像一条狗。她把手拿开,恐惧地看着我。我再次甩开了沃尔特,向他尖叫:“走开,滚出去,出去,离我们远点!”他犹豫了一下,我踢着他的脚踝,直到把他踢走。

“你不太正常,南。”

“滚出去!”

“我不敢留下你们俩。”

“滚出去!”

他后退了一步。“我就走到门边上,不能再走远了。”他看了看姬蒂,等她点了点头,便用很轻的动作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屋里一阵沉默,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还有姬蒂的轻声哭泣。三天前我才见过我的姐姐哭。姬蒂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好的!她说。我把脸埋在盖着姬蒂大腿的床单上,闭上了眼睛。

“你让我以为他是你的朋友,”我说,“你让我以为他因为我俩的关系不再打你的主意了!”

“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他只是我的朋友,然后,然后……”

“那么你和他——一直都……”

“不是你想的那样,直到昨晚。”

“我不信。”

“哦,南,是真的,我发誓!昨晚以前——怎么会呢?——昨晚之前,还只是聊天和亲吻。”

昨晚以前……昨晚以前我是那么高兴、深情、满足、有安全感;我心中充满了爱和渴望,甚至觉得自己会因此而死!现在听了姬蒂的话,我觉得这爱的痛苦还抵不上她现在给我带来的伤害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

我睁开了眼睛。姬蒂看起来又难过又恐惧。我说:“还有,亲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不用问就猜到了,“在迪肯的那天晚上……”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我突然看到了一切,也理解了一切:他们之间的笨拙,沉默,还有信件。我以前居然同情沃尔特,同情他!一直以来,我才是那个傻瓜,一直以来他们都在见面,耳语,爱抚……

这些想法于我都是折磨。沃尔特是我们的朋友,是我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我知道他爱她,但是——他看起来那么老,像个叔叔。她真的能够忍受和他躺在一起吗?这简直就像我抓到她和我父亲上床一样!

我立刻啜泣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我哭着说。我就像滑稽剧里的丈夫一样,“你怎么能这样?”我感觉到毯子下面的她在颤抖。

“我也不想这样!”她痛苦地说,“有时候我简直就无法忍受。”

“我以为你爱我!你说过你爱我!”

“我确实爱你!真的!”

“你说过除了我你什么都不想要!你说过我们会在一起,到永远!”

“我从来没有说过——”

“你让我这样以为!你让我觉得是这样,你说过好多次,和我在一起你有多么欢欣雀跃。为什么我们不能和以前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当你还是个女孩的时候,这不是个问题。但是我们长大了,我们不是一对没人注意的厨房女佣,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出名了,人们都在注视着我们。”

“那我宁可不出名,如果这意味着失去你!我并不想被人注视啊,除了你,姬蒂……”

她抓住我的手:“但是我想,真的。我不能忍受被注视的同时被嘲笑,或者被讨厌,被嘲讽,比如……”

“比如‘女同’!”

“对!”

“我们可以更小心一点!”

“我们再怎么小心也没用,你太……南,你太像个男孩了。”

“太……像个男孩?你以前可没说过。太像个男孩……那,你宁可和沃尔特在一起!你——你爱他吗?”

她移开了视线,说道:“他非常……非常好。”

“非常好。”我听见我的声音变得费力,最后变得痛苦。我坐起来,离开她,“然后你趁我不在的时候让他过来,在我们的床上欢好……”我站起来,突然注意到了弄脏的床单和床垫,想到他的手和嘴贴在她赤裸的肉体上……“哦,上帝!你们还要这样多久?你是想让我在他之后吻你吗?”

她靠近我,抓住了我的手。“我们原计划,我发誓,我们打算今晚告诉你。今晚你将知道这一切……”

她这话透着古怪。我方才在她身边踱步,现在站住了。“什么意思?”我说,“你说的一切,是指什么?”

她挪开了手。“我们——哦,你不要恨我,我们打算——结婚了。”

“结婚?”如果我有时间思考,我可能会预料到这个,但是我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这个词让我比刚才更加晕眩难受,结婚?那——那我怎么办?我应该住哪儿?我应该做什么?我又想到了新的问题,“那演出怎么办?我们以后怎么工作……?”

她转过头去。“沃尔特有个计划。一个新的节目。他想重回音乐厅……”

“重回音乐厅?在这之后?和你我一起?”

“不,和我一起。只有我。”

只有她。我感觉自己开始摇晃了。“你已经杀了我,姬蒂。”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我想我吓到她了,她开始不停地朝门外看,开始用非常快的,有些尖锐的低语说话。

“你千万别说这种话,”她说,“你吓到我了。但是再过一段时间你会明白的,我们还能再做朋友,我们三个一起!”她靠近我,声音变得更尖锐,却更镇定,“你看不出来这是最好的办法吗?有了沃尔特当我丈夫,谁还会想,谁还会说——”我走开了,她用力抓住我,最后慌张地哭喊道,“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让他把我从你身边抢走?”

听到这话我推了她一把,她又跌在枕头上。床单依然盖在她身上,但是滑落了一点。我看到了她的胸部,她粉红色的乳头,在她的锁骨那里,那颗我送给她的珍珠随着她的呼吸和心跳而颤动。我想起自己三天前还亲吻了它,而昨天夜里或者今天早上,是沃尔特的舌头感觉到了它的冰冷和坚硬。

我向她迈出一步,抓住了珍珠项链,就像小说或者戏剧里的人物一样,使劲一拽,项链立刻发出了令人满意的断裂声,在我手里晃荡着,我对它凝视片刻,把它扔了出去,听到它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姬蒂喊了起来,我想她喊的是沃尔特的名字。门立刻大开,沃尔特进来了,姜黄色的胡须衬得他脸色苍白,背带还垂在外套边缘,领口也没有系上。他跑到床的另一边,抱住了姬蒂。

“如果你伤了她——”他说。听到这话我笑了,“伤了她?伤了她?我应该杀了她!如果我有一把枪,我就打穿她的心脏,然后再自杀!让你跟一具尸体结婚!”

“你疯了,”他说,“受刺激了。”

“你觉得很奇怪?你知道吗,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是,我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南!”姬蒂急呼。我瞪着沃尔特。“我知道,”他慢慢地说,“你们是恋人,在某种意义上。”

“某种。哪种?手牵手的?你觉得你是第一个在这张床上拥有她的人吗?她告诉过你我上了她吗?”

他呆住了——我也是,因为这个词听起来太可怕了,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词,也没想过我会在这一刻用上。他的眼神变得平静了,我越来越痛苦地明白,他什么都知道,并且毫不在意,或许甚至挺喜欢的,谁知道呢。他太绅士了,根本不会用粗话回应我,但是他的表情会说话,混合了鄙视、自满和同情。那表情在说,你那不是上她,全世界都知道!你上得她可美了,美得她都不要你了!他的表情在说,你可能先上了她,但现在上她的是我,以后也永远都是我!”

他是我的情敌,并打败了我,终于。

我从床边退开一步,又退一步。姬蒂叹了口气,头仍然靠在沃尔特宽阔的胸口。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含着泪,嘴唇咬得发红。她的双颊变得苍白,脸上的雀斑显得更深了。毯子边缘露出了她的肩膀和胸部,上面也有些雀斑。就像我见过的她最美的时候一样。

再见。我想着,然后转身跑开了。

我跑下楼梯,腿被裙子绊住,差点摔了一跤。我跑过大厅敞开着的大门,跑过衣帽架——我的外套还挂在沃尔特的斗篷旁边,跑过我从惠特斯特布尔带回来的行李。我没有停下来带走任何东西,甚至没有戴上我的手套和帽子。我没办法再碰这个地方的任何东西了,对我而言,这里仿佛变成了一个瘟疫之地。我跑到门口,打开大门,跑下楼梯,匆匆跑到大街上,任大门在我身后敞开着。街上很冷,空气仍是干燥而凝滞的。我没有回头看。

我不停地跑,一直跑到岔气。然后我开始且走且跑,直到疼痛消退,又跑起来。我跑到了斯托克纽因顿,笔直朝南跑过达尔斯顿、肖尔迪奇和市区。除此之外我无法思考,只想把斯坦福希尔——以及她和他——甩在身后。我继续跑,哭得都快瞎了。我的眼睛又肿又热,脸上全是口水,变得冰凉。路过的人一定都被我吓到了。我想有一两个人试图拦住我,但是我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被裙子绊住,直到累垮才停下来环顾四周。

我来到运河上的一座小桥。水上有几艘货船,但是离我较远,我脚下的河水平静而黏稠。我想起了我和姬蒂站在泰晤士河上的那个夜晚,她让我亲吻了她……想到这儿,我几乎哭出声来。我用手扶着铁栏杆,有那么几秒钟,我真想跳进去,以这种方式来逃避一切。

但我是懦弱的。我有我的懦弱,正如姬蒂有她的懦弱。想到那浑浊的河水会打湿我的裙子,淹没我的头顶,灌进我的嘴,我就无法忍受。我扭过头,用手捂住脸,迫使自己的大脑停止这可怕的旋涡。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跑一整天,我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我身上除了衣服一无所有。我大声地呻吟起来,再次打量自己,心情变得十分绝望。

然后我屏住呼吸。我认出这座桥了,我们圣诞节以后每天都从这座桥上驶过,去演《灰姑娘》。不列颠剧院就在附近,我知道那里有钱,就在我们的更衣室里。

我向剧院走去,用袖子擦了擦脸,捋了捋衣服和头发。剧院的门房一脸纳闷地看着我,让我进去了,依然非常友好。我和他很熟,路过时经常停下来和他聊天。然而我今天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拿了我的钥匙,面无表情地匆匆进去。我顾不得他会怎么想,我知道以后不会再见到他。

当然,剧院还关着,除了正厅里木匠敲敲打打的声音,走廊和休息室都悄无声息。我很高兴没有任何人会看到我。我轻手轻脚地迅速走进更衣室,走到写着“巴特勒小姐和金小姐”的那扇门,小心谨慎地开了锁,推开了门——在这种狂热的状态中,我有点怕姬蒂会站在门的另一边等我。

房间非常暗,我借着走廊里的光走了进去,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煤气灯,然后用最轻的声音关上了门。我知道我要找什么。姬蒂的桌子下面有一个小铁盒,里面装满了纸币和硬币,我们每周薪资的一部分会放在那里供我们随意取用。铁盒的钥匙和姬蒂的油彩放在一起,在她放化妆品的旧雪茄盒里。我注意到里面还有别的东西。盒子底下有一张彩色的纸,我从没想过拿起来看看。现在它松脱了,下面是一张卡片。我用颤抖的手指拿起它,仔细端详着。卡片沾上了油彩和化妆品,但是我立刻就认出来了。卡片正面画着一艘牡蛎船,透过油彩和脂粉可以看到两个女孩在甲板上笑,风帆上写着“前往伦敦”。背面还写着一些字——姬蒂在坎特伯雷宫的地址,还有一句话“我可以去!我得准备几天,你这几晚得习惯一下没有服装师的日子了……”署名是,“爱你的,南。”

这是我很久以前寄给她的卡片,在我们搬到布里克斯顿之前。她悄悄把卡片留下了,似乎很珍惜。

我把卡片夹在指尖,过了一会儿,又放回那张纸下面,和刚才一样。然后我把头靠在桌子上又开始哭泣,直到眼泪流干。

最后我终于打开了铁盒,拿走了里面所有的钱,数也没数——大概有二十镑,当然只是我过去十二个月里总收入的一部分,但我当时又晕眩又难受,根本想不到以后要钱做什么。我把钱装进了信封,把信封塞进腰带,离开了。

我没有环顾四周,但还是投去了最后一瞥,只有一件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迟疑了一下——挂演出服的衣架。演出服都在那里挂着,我和姬蒂一起演出的服装,天鹅绒的裤子、衬衫、哔叽的外套,华丽的背心。我向前一步,用手摸着袖线。我永远不会再穿它们了。

这念头如此沉重,叫我无法承受。我身旁有一对旧的水手包,是大家伙,在不列颠剧院安详静谧的午后排练时,我们用过一两次。包里塞满了破布,我迅速拿了其中一个,解开了绳子,取出里面的填充物,扔在地板上,直到把包掏空。然后我走向衣架,把我的演出服拽了下来,塞进包里——不是所有的,只是我不忍心丢下的那些,比如蓝色哔叽西装,法兰绒西裤,大红色的禁卫军制服。我还拿了鞋子、衬衫、领带,甚至几顶帽子。我没有停下来思考,只是不停地拿,出了一身汗,直到把包填满,填得和我一样高。包很沉,我提起来的时候几乎脚步不稳。但是背着这样一个真正的重负却让我有一种怪异的满足感——仿佛正和我负重不堪的心相称。

我背上这个包,穿过了不列颠剧院的走廊。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也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有到后台入口时,我才看见了一个我愿意看到的人——比利小子独自坐在门房办公室里,手里举着一根烟。他见我走近,好奇地盯着我的包,我肿了的眼睛,还有我脏兮兮的脸颊。

“上帝啊,南,”他站起来说,“你怎么了?病了吗?”

我摇了摇头。“给我一根烟好吗,比尔?”他把烟递给我,我抽了一口便咳嗽起来。他小心地看着我说:“你看起来很糟啊。姬蒂呢?”

我又吸了一口烟,然后递回给他。

“走了。”我说。我拉开门,走到大街上。我听到了比利小子的声音焦虑而警觉地传来,但关上的大门打断了他的话。我把包往肩膀上提了提,然后迈开步子。我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我路过一栋肮脏的房子,进入一条繁忙的街道,加入了一大群行人。伦敦把我包裹其中,过了一会儿我就完全停止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