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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舔丝绒》第三部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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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们把带轮子的小床搬回了阁楼。我猜那几个被压歪的轮子大概也无法复原了。我把晚上用的东西搬到了弗洛伦丝的房间,把我的睡衣放在她的枕头下面。我们趁拉尔夫外出的时候做了这些,当他回来看到原来放小床的地方,又看了看我们红着的脸、肿着的眼睛和嘴唇,便不停眨着眼睛,欲言又止,然后坐下来把一期《正义》杂志举到脸前。不过那晚当他回屋睡觉时,他更加亲切地跟我吻别。我看了看弗洛伦丝。

“为什么拉尔夫没有恋人?”他走了以后我说。她耸了耸肩。

“女孩似乎对他并不在意。我的每个女同性恋朋友都快爱上他了,但是普通女孩——嗯,他喜欢漂亮女孩,上个女孩为了一个拳击手把他甩了。”

“可怜的拉尔夫,”我说,“他对你的——喜好,很宽容,不是吗?”

她走过来,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说:“他也是过了好久才习惯。”

“那么,你总是有?”

“嗯,大概总是有一两个女孩来这儿吧。妈妈从来都没发现是怎么回事。珍妮特并不在意,她说这等于把更多小伙子让给她了。不过弗兰克——”弗兰克是大哥,有时候和他的家人一起来做客,“过去弗兰克从来都不喜欢看到有女孩来找我,有一次还扇了我一巴掌。我永远不会忘的。他现在要是看到了你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可以装作事情不是这样,如果你希望的话。”我说,“我们可以把小床搬回来,假装和以前一样。”她从我身上挪走,就好像我骂了她一样。“假装?在我自己家里假装?如果弗兰克不喜欢我这样,他可以不来。不管是他,还是任何有类似想法的人。你想让人们认为我们对此感到羞耻?”

“不,不。只是姬蒂——”

“哦,姬蒂,姬蒂!这个女人,你跟我说的越多,我越不喜欢她。一想到她让你偷偷摸摸了这么久,明明你可以出去找乐子,做一个真正的女同……”

“如果不是为了姬蒂·巴特勒,”我被她的话伤到了,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表现得这么明显,“我也不会变成女同。”

她上下打量着我,我穿着裤子。“现在,”她说,“我可不相信。你总会遇到一个女人,只是迟早的事。”

“可能等到我和弗雷迪结婚,生了一堆孩子以后。那我肯定就不会遇见你了。”

“哦,那我猜我得感谢姬蒂·巴特勒了。”

听到这个名字被这么大声地说出来,我仍然觉得神经被刺痛了。但是此刻我轻声说:“确实。这点你应该记住,我还有个东西会提醒你……”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我和姬蒂的合照,珍妮在“船上的男孩”店里给我的那张,把它拿到书柜,放在别的照片下面。“你的莉莲,”我说,“看着埃莉诺·马克思就能高潮。五年前,好多女歌迷还把我的照片挂在她们卧室的墙上。”

“别吹了,”她说,“老说音乐厅的事。我都没听你唱过一首歌。”

她在我刚才坐的靠椅上坐下,我走过去用自己的膝盖摩擦着她的腿。“汤米,”我唱起了W.B.费尔的一首歌,“汤米,给你叔叔腾个地方。”

她笑了,“这是你以前和姬蒂一起唱的歌?”

“那是不可能的!姬蒂太害怕观众里面有真的女同性恋听明白这个笑话,以为我们唱的是真的。”

“那么,给我唱一首你和姬蒂一起唱过的歌吧。”

“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她这个想法,不过还是给她唱了两句那首关于金镑的歌,在客厅里转了转,踢了踢我那穿着裤子的腿。当我唱完以后,她摇了摇头。

“她一定很以你为傲!”她轻柔地说,“如果我是她……”她没有说完。她只是站起来,走向我,替我抻了抻领口弄皱的衬衫,然后亲吻着下面的皮肤,直到我开始颤抖。

对我来说,曾经的她就像石膏做的圣人一样贞洁,我曾经以为她平凡无奇。但是她现在不贞洁了,现在的她展现出惊人的大胆,坦率而老练,这种大胆让她显得更加健美,让她熠熠生辉,仿佛被擦亮了一样。我看到她就想去爱抚。看到她粉红色嘴唇的光泽,我无法不上前亲吻,看到她的手——无论是放在桌上、拿着笔、端着茶杯,或者做什么别的寻常的事情,我都无法不渴望将它放在自己手里,去亲吻她的指关节,去舔她的手掌,或者把它放在我两腿之间。在拥挤的房间里,我站在她旁边,感觉到自己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看到她脸上刚长出一个粉刺,她的脸很烫,我知道她也在渴望着我,和我的渴望相应和。但是她喜欢延长我的期待,从中获得可怕的满足。她会再喝一杯茶,然后喝第三杯,让我看着,忍受着潮湿的折磨。

“你让我等了两年半,”有一次我跟她走进厨房,用颤抖的胳膊抱着她,她把茶壶放到炉子上说,“不妨再等一个小时,等客厅收拾干净了……”但是当她又一次说类似的话时,我摸着她裙子上的百褶,直到她的声音变得微弱,然后她带我走进储藏室,在门后撑上一根扫帚,我们在面袋和糖罐之间亲热。铁壶里的水烧开了,厨房里水汽弥漫,安妮在客厅里叫:“你们在干吗呢?”事实上,我们都太久没有亲吻过别人了,因此一旦亲吻起来就无法停止。我们都惊讶于自己的大胆。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情不愿的女孩,”在我们去“男孩”酒吧之后的一两个星期,有天晚上她对我说,“那种只能摸摸屁股不能有更亲密行为的……”

“有这种女孩啊?”我问她。

她脸红了,“嗯,我睡过一两个……”

想到她和不同的女孩睡过,数目多到她可以像鱼一样将其归类,简直美妙得让人震惊,让人激动。我把手放在她身上,我们躺在一起,尽管天气很冷,却都赤裸着身子,因为刚才在冒着蒸汽的澡盆里泡着,现在身上还是热的,并且蠢蠢欲动。我抚摸着她,从她的喉咙到大腿之间,然后她又颤抖起来。

“谁会想到我能这样爱抚你,这样和你说话!”我说道,声音很轻,因为西里尔在我们旁边的婴儿床里睡着了,“我以为你会拘谨笨拙。我以为你会害羞。实际上,我完全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你这么热衷于政治,这么善良的一个人!”

她笑了,“要知道,社会主义并不是救世军。”

“嗯,也许……”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亲吻和呻吟。但是第二天晚上她拿出一本书,让我读给她听。《走向民主》,爱德华·卡彭特的诗。我翻动着书页,弗洛伦丝在我旁边,我发现自己变湿了。

“你以前和莉莲一起看这个?”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以前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喜欢我给她读这个。她估计想不到,这对我来说有时挺难的……”

或许她知道,我心想。这个想法让我更湿了。我把书递给她,“给我读吧,现在就读。”我说。

“你已经读过了。”

“给我读读你以前给她读的那一段。”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读了。当她小声读的时候,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之间摸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不稳定,我摸得越来越用力。

“有些书是专门写这种事的。”我想起过去我也常和戴安娜躺在一起做类似的事情,或许在同样的夜晚,弗洛伦丝正躺在莉莲身边躁动不安,“要不要我给你拿一本那种书?我不信卡彭特先生写这首诗是准备让人这样读的。”

她把嘴唇贴在我的喉咙上说:“哦,我想卡彭特先生会批准的。”

她让这本书落在她的胸前。我把它推开,朝她翻过身去。

“还有这个,”我说着挪动了一下我的臀部,“也是在为社会革命做贡献?”

“哦,对!”

我的下身扭动着,“这个也是?”

“哦,当然了!”

我钻进床单下说:“这个呢?”

“哦!”

“上帝,”过了一会儿我说,“原来这些年我也成了社会主义同盟的一部分,我直到现在才知道。”

在那之后,我们就一直把《走向民主》放在床边,当屋子里安静下来时,弗洛伦丝有时对我说:“给我唱首歌吧,穿着你的长裤,叔叔……”于是我就会贴近她,在吃晚饭或者肩并肩地走着的时候,对她耳语:“今晚我们要民主吗,弗洛……?”当然,有那么几首歌—《情人与妻子们》就是其中一首,我绝对不会给她唱。我注意到《草叶集》也放在楼下,在那个放着埃莉诺·马克思和姬蒂照片的架子上。我怎么会介意呢?我们已经打了个平手。我们可以一直亲吻到永远。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次“我爱你”。

“在春天里坠入爱河真是太美妙了。”四月的一天晚上,安妮对我说。她和雷蒙德小姐已经是情侣了,她们经常在我们的客厅里诉说对方的魅力,“今天我去了一个工厂,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灰暗破败的地方。不过我在院子里看到了一棵垂柳,就是一棵很普通的老垂柳,不过在阳光下看起来那么像我亲爱的埃玛,有那么一会儿我真想跪下来亲吻它,简直想哭。”

弗洛伦丝对此嗤之以鼻。“他们真不该让女人去当公务员,我早就说了。为一棵垂柳哭泣?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胡扯。有时候我简直不知道埃玛怎么能忍受你。如果南希把我比作一根柳条,那我真是要恶心到了。”

“哦,那真是可惜!南希,难道你就没有把弗洛丽的脸比作一朵菊花或者玫瑰吗?”

“从来没有。”我说。尽管我昨天在白教堂市场看到卖鱼的桶里有一条比目鱼,长得真是有点弗洛伦丝的神韵。我差点就买回家了。安妮握住雷蒙德小姐的手,神情奇怪地看着我们。“我发誓,”她说,“你俩真是我见过的最不多愁善感的情侣。”

“我们这么理性,哪顾得上多愁善感啊,你说是不是,南希?”

“倒不如说是太忙了。”我说着打了个哈欠。

弗洛伦丝也困了。“还有,嗯,恐怕我们马上要更忙了。你知道吗,我答应了协会的梅茜太太帮她组织工人集会。”

“哦,弗洛伦丝!”我大声说,“不是吧你!”

“那是怎么回事?”雷蒙德小姐问。

“一个很糟糕的计划,”我说,“想让东伦敦所有的协会和工会成员到维多利亚公园和社会主义者一起集会。”

“是一个游行,”弗洛伦丝打断我,“很棒的计划,如果能办成的话。计划是五月底办。到时候我们会搭起帐篷,举办演说,还会有扮成历史人物的游行。我们想从整个英国邀请参加者和演讲者,可能还会有人从德国或者法国过来。”

“现在你说你要帮她们操办。这就意味着,”我苦着脸对雷蒙德小姐说,“她承担了超出自己工作范围的责任,所以,和以前一样,我又得帮她了,还得熬夜写信,不是写给霍克斯顿羽毛填充工人工会的主席,就是沃平轻金属工人协会的主席。”其实我一直想说的是,我只想把她的一堆纸都扔进火里,趁它们化为灰烬之前躺下亲吻她。

弗洛伦丝看着我的目光有一点悲哀。她说:“你要是不想帮忙的话,也可以不帮。”

“不帮?”我说,“在这个家里?”

事情就和我想的一样。弗洛伦丝揽下了成百上千的活,我为了防止她累坏,替她承担了一半的工作:写信,算账,把一书包一书包的海报和小册子送到肮脏的工会办公室;去工作间探访木匠,或是坐着绣桌布和小旗。我们奎尔特街的房子更脏了,晚餐也吃得越来越仓促,我没有时间炖牡蛎了,于是我们就生吃,一边工作一边生吞。我绣的旗子和弗洛伦丝写的信有一半都被汁水弄脏,不然就是沾上了油。

就连拉尔夫也参与进来了。他所在工会的秘书邀请他为那天的集会写一份演讲稿,还要在公众面前发表演说,安插在大型演说中间。演讲的题目是《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拉尔夫并不是个擅长当众演讲的人,写稿子和排练都让他焦虑上火。他经常在晚餐桌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写得胳膊都酸了。更多时候他茫然地盯着面前的白纸,然后跑到书柜前查阅政治类的书籍,经常发现要找的书不是被人借走了就是丢了,于是骂道:“《英国的白人奴隶》怎么找不到了?谁把我的西德尼·韦伯[63]借走了?《走向民主》去哪儿了?”

我和弗洛伦丝看着他直摇头,“放弃吧,”我们说,“如果你不想做这个,或者感觉做不成,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拉尔夫总是板着脸说:“不,不。这是为了工会。我都快搞定了。”然后他又会看着纸皱眉头,或者嚼自己的胡子。我看着他,想象着他站在一群盯着他看的人面前,不停流汗并开始颤抖。

不过,我觉得至少我能帮上忙。“让我听你读一段演讲稿吧。”有天晚上弗洛伦丝出去了,我对他说,“别忘了我曾经也算是个演员。要知道,舞台表演和演讲是一回事。”

“确实,”他也觉得这个想法可行,于是他抖了抖演讲稿,“但是我很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读。”

“拉尔夫!如果你在家给我读都不好意思,那你怎么在维多利亚公园当着五百人的面演讲?”想到这个,他又开始咬胡子了,然后照我说的拿起讲稿,站在窗帘下清了清嗓子。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他开始了。我跳起脚来。

“唉,这样开始是不行的。你不能这样对着你的手嘀咕,这样顶层楼座的人——我是说,帐篷后排的人是听不到你的。”

“你真是严格啊,南希。”他说。

“你以后会感谢我的。好了,站直了,抬起头,再来一遍。从这里发声,”我点了点他裤子上的扣子,他躲了一下,“而不是从你的喉咙。继续。”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他开始以一种深沉而不自然的声音读起来,“这是我今天下午想和大家一起探讨的问题。‘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我会尽量简要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吸了一口气。“肯定会有人起哄了。”

“不会吧,南希?”

“你就等着看吧。不过不要让这种事情困扰你,不然你就完了。继续,让我听听后面的。”

他继续读讲稿,也就两三页,我听了直皱眉头。

“你要是对着稿子说话,”最后我说,“没有人会听你的。他们会觉得无聊,然后开始交头接耳。这种情况我见过一百次。”

“但是我必须看着稿子啊。”他说。我摇了摇头。

“你必须背下来,没别的办法。你得把演讲稿背下来。”

“什么?一整篇?”他痛苦地看着那几页纸。

“也就是一两天吧。”我握住他的胳膊说,“如果不这样的话,拉尔夫,我们就得让你穿上搞笑的衣服了。”

于是整个四月和五月的上半月我都在帮拉尔夫准备这个小演讲,当然,他没能用一两天的时间把稿子背下来,哪怕四分之一都没记住。我强迫他背下来,又试了各种小窍门帮他记住。我像个提词员一样把稿子拿在手里,拉尔夫在我面前努力地背,我会在早餐或者洗盘子的时候让他背给我听,或者我们一起坐在火炉前背。他洗澡的时候,我会站在厨房门口,让他躺在浴缸里把演讲喊出来。

“你听经济学家说过多少次,英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如果你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会说……他们会说……”

“拉尔夫!他们会说:看看你周围——”

“他们会说:看看你周围,我们伟大的宫殿和公共建筑,我们的住房和我们的……”

“我们的工厂。”

“我们的工厂和我们的……”

“我们的帝国,拉尔夫!”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都把这个破演讲背下来了,可以脱稿了,而拉尔夫也终于能磕磕巴巴地从头到尾背下来了,不用我的提示,听起来也差不多是那回事了。

集会那天越来越近了,我们的时间排得越来越满,任务越来越多,尽管我经常抱怨,但也有些情不自禁地开始期待集会,几乎和弗洛伦丝一样兴奋而焦虑。

“只要不下雨就好了!”集会是周日,头天夜里她看着卧室窗外的天色说,“如果下雨,我们就得在帐篷里游行,那真是无法想象。要是打雷呢?那就没有人能听到演讲者说什么了。”

“不会下雨的。”我说,“不要大惊小怪了。”但是她继续担心着天气,最后我也跟她一起看着窗外,盯着那几朵云彩。

“只要不下雨就好,”她又说。为了不让她老想这个,我在窗户上哈了口气,用手指蘸着雾气写上我们名字的首字母:“N.A.,F.B.,1895到永远。”我还在字的四周画了一颗心,又画了个穿心的箭头。

星期天并没有下雨,实际上,贝斯纳尔格林晴空万里,天蓝得让你不由觉得上帝也是个社会主义者——阳光灿烂得就像老天的庇护。奎尔特街的我们都起得很早,洗澡洗头,梳妆打扮,简直就像去参加婚礼。我决定不冒险穿裤子——社会主义者的名声已经很不好了。相反,我穿了一件海军蓝的套装,外套上有个红色的盘花纽扣,还有一条配套的领带和一顶小礼帽。作为女装,也挺好看的,但尽管如此,当我在客厅里踱着步等弗洛伦丝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拉自己的短裙。很快拉尔夫就打扮好了,穿着笔挺,像个职员一样,不停地拽脖子上的衣领。

弗洛伦丝还穿着那件我非常喜欢的黑紫色套装,我在从贝斯纳尔格林出来的路上给她买了一朵花,别在她的外套上,是一朵拳头大小的菊花,太阳照在上面就像灯一样明亮。她对我说,“这样你肯定不会把我弄丢了。”

维多利亚公园大变样了。工人们整个周末都在忙着搭帐篷,布置展台,摆放椅子,每棵树上都挂满了横幅和垂下来的三角小旗,每个摊主都支起了桌子和展览品。弗洛伦丝有好多事情要做,于是去找协会的梅茜太太。拉尔夫和我穿过一堆头上垂着的三角小旗,终于找到了他要演讲的帐篷,那是最大的一个帐篷,“里面最少可以容纳七百人!”正在摆放椅子的工人们兴奋地告诉我们。这比我以往演出过的一些音乐厅都大。工人的话让拉尔夫脸色苍白,他又找了个长凳坐下看了一遍演讲稿。

在那之后,我抱起西里尔在会场里面转悠,四处看着吸引我的东西,和每个我认识的女孩打招呼,看到快掉下来的桌布、快裂开的盒子或者没放好的花篮就去帮着弄好。每个你能想到的慈善组织还有千奇百怪的协会都派来了演讲者,布置了展台,有工团主义者、妇女参政论者、基督徒科学家、基督徒社会主义者、犹太社会主义者、爱尔兰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素食主义者……“真是太棒了!”我走着走着,听到不少朋友和陌生人都这么说。“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场面吗?”一个女人给我的帽子系上一条绸带,我把它系在西里尔的罩衫上。人们看到他身着社会民主联盟的颜色,笑着摇了摇他的手说:“你好啊,同志!”

“等他长大了,他会记住这一天的吧!”一个男人摸了摸西里尔的头,给了他一便士。然后他直起身来,看着西里尔闪亮的眼睛说,“我们都会记住这一天的,是吧……”

我想他是对的。我曾对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抱怨过这繁重的工作,我坐在那儿缝旗子和横幅的时候也不在乎针脚缝歪了或者绸子沾上了油。但是当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多,阳光越来越强烈,一切色彩都变得更为明快,我发现自己正着迷地看着四周。“如果有五千人来,”弗洛伦丝头天晚上说,“就很不错了。”但是当我在公园里转悠,走到一块地势高一点的地方把西里尔抱在肩上以便用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时,我看到今天来的人是我们预期的十倍——好像东伦敦的家家户户都聚集到维多利亚公园了,人们心情轻松,态度和蔼,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我想他们来这儿不仅仅是为了社会主义,也是为了晒太阳。他们在小摊和帐篷之间铺上毯子,坐在上面吃午餐,和自己的恋人或者宝宝躺在上面玩耍,把树枝丢给自家的狗。他们也会听小棚子里的演讲者,有时点点头,有时表示反对,有时对着小册子皱眉头;有的人在名单上签字,有的从口袋里摸出几个便士捐给某个组织。

当我站在那里看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路过,带着几个孩子,挨着她的裙子——是弗赖尔太太,秋天里我和弗洛伦丝一起拜访过的那位可怜的缝纫女工。当我叫住她,她过来冲我笑笑说:“我也加入工会了,到底是被你们的人说服了……”

我们站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她的孩子拿着太妃糖衣包裹的苹果,举起来给西里尔舔。然后传来一阵音乐声,人们都开始窃窃私语,翘首以盼。我和弗赖尔太太站在一起,把孩子抱起来观看工人的游行——一群男男女女穿着各行各业的服装,举着工会的横幅、旗帜和花朵。游行的队伍走了半个小时才结束。

游行结束以后,人们开始吹口哨、欢呼并鼓掌。弗赖尔太太哭了,因为她邻居的大女儿也走在游行队伍中,扮成了一个火柴工厂的女工[64]。

我希望弗洛伦丝在我身边,于是不停寻找她那深紫色的外套和雏菊,但是我看到了每个来我家做过客的工会成员,就是没有看到她。最后我终于在演讲的帐篷那里找到她了。她整个下午都在那儿听演讲。“你听说了没有,”看到我,她说,“有人传言埃莉诺·马克思要来,我不敢离开帐篷,怕错过她的演讲!”原来她早餐以后什么都没吃,我跑去一个小吃摊给她买了一袋螺肉和一杯姜汁汽水。我回来时看到拉尔夫坐在她旁边,不停地流汗,还在拉领子,脸色苍白无比。帐篷里的凳子都坐满了,还有人站着。天气十分闷热,每个人都躁动不安。有个演讲者刚发表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观点,被台下喝了倒彩。

“他们不会嘘你的,拉尔夫。”我说,但我发现他的表情很痛苦,于是我把婴儿递给弗洛伦丝,抓住他的胳膊,领他到外面更凉快的地方,“好了,来跟我抽根烟。一定不能让观众看出你很紧张。”

我们站在帐篷旁边的一面旗帜下,有几个拉尔夫工厂里的男人路过,扬起手和我们打招呼。我给我俩点了两根烟。拉尔夫接过烟,手指一直在抖,差点把烟掉到地上,于是有点抱歉地笑笑说:“你肯定觉得我很傻。”

“一点也不!我还记得自己第一天晚上登台的时候有多紧张,我觉得我都要吐了。”

“刚才我也觉得我要吐了。”

“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但并没有人真的这样。”其实我说的不是真的,我经常看到紧张的艺人在舞台一侧朝碗里或者水桶里呕吐,当然,我没有把这个告诉拉尔夫。

“你有没有在非常粗鲁的观众面前表演过,南希?”他问我。

“啊,”我说,“有一次,在伊斯灵顿的迪肯音乐厅,有个可怜的喜剧演员在我们之前演出,有几个观众跳上舞台把他头朝下抬到脚灯那里,想把他的头发点着。”听到这话,拉尔夫眨了两三下眼,然后急忙往帐篷里看,仿佛要确认里面没有火苗,不会有哪个不友好的观众想用它来捣乱。然后他厌恶地看了一眼他的烟,把它给扔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说,“我应该再去把演讲过一遍。”我还没来得及张开嘴表示不同意见,他就溜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那里抽烟。

我并不介意,站在外面比帐篷里面舒服多了。我用嘴唇夹住烟,双臂交叉靠在帐篷的帆布上。然后我闭上眼,让阳光照在脸上。我把烟从嘴里拿开,打了个哈欠。

正在这时,我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喔!在所有来参加这个工人集会的女孩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就是南希·金了!”

我睁开眼,任烟头掉在地上,转过身看到这个女人,不禁叫出声来。

“泽娜!真的是你吗?”

就是泽娜,她站在我旁边,比我上次见她时更加丰满,更加俏丽,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外套,戴着一个有挂坠的手链。“泽娜!”我说,“哦!见到你真好。”我拉过她的手握了一下,她笑了。

“今天我在这儿见到了所有我认识的女孩。”她说,“又看到有个人站在帐篷的旗子下面,嘴里叼着烟,我心想,天啊,她看起来真像过去的南·金!如果真的是她就太好了,过了这么久,竟然在这儿看到她!我又走近了一点,看到你的短发,就确定是你了。”

“哦,泽娜!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呢。”她听到这话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想到这件事,我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用完全不同的语调说,“不过,你真是太不厚道了!你把我那样子留在基尔伯恩!我以为我要死了。”

她摇了摇头。“哦!你也让我损失不小啊,那笔钱。”

“我懂。我真是个没良心的!我想,你应该没去成殖民地吧……”

她吸了吸鼻子:“我朋友去了澳大利亚又回来了。她说那里都是粗人,他们不需要女房东,他们需要的是——老婆。那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我现在挺好的,住在斯特普尼。”

“你现在住在斯特普尼?那我们差不多是邻居了!我住在贝斯纳尔格林,和我的爱人在一起。看,她在那儿呢。”我把手搭在她肩上,把那个拥挤的帐篷指给她,“靠近舞台边,怀里抱着婴儿的那个。”

“什么,”她说,“不会是弗洛·班纳吧?在孤女之家工作的那个?”

“难道你也认识她?”

“我有几个朋友曾在弗里曼特尔之家住过,她们都说过弗洛·班纳有多好!我想,那里有一半的女孩都疯狂地爱上她了。”

“爱上弗洛伦丝?你肯定?”

“我保证!”我们又朝帐篷里看了一眼。弗洛伦丝站起来了,朝讲台上的演讲者挥舞着手中的纸卷。泽娜笑了,“你和弗洛·班纳!真有意思。”她说,“我敢说她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

“你说对了。”我仍旧盯着弗洛伦丝,尽管惊讶于泽娜说的话,“她确实不会。”

我们又走到阳光下。“那你呢,”我问她,“我猜你有女朋友了,对吧?”

“有了,”她羞涩地说,“实际上,我有两个女朋友,嗯,我没法决定在两个人里面选哪个好。”

“两个!我的天!”我想象了一下有两个弗洛伦丝这样的恋人,这个想法让我头疼,然后开始打哈欠。

“其中一个今天来了,就在会场里,”泽娜说,“她也是工会的一员,看,她来了!莫德!”听到她的呼唤,一个穿着蓝色和棕色格子外套的女孩看了看四周,然后走了过来。泽娜挽着她的胳膊,她笑了。

“这位是斯金纳小姐,”泽娜对我说,然后又对她的恋人说,“莫德,这位是南·金,音乐厅的歌手。”斯金纳小姐大约十九岁,我在不列颠剧院演最后一场的时候她大概还穿着短裙呢。她礼貌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泽娜继续说:“金小姐和弗洛·班纳住在一起。”听到这话,斯金纳立刻我把抓得更紧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弗洛·班纳?”她说,口气和泽娜一样,“是协会的弗洛·班纳?哦!我想——我把节目单放哪儿了——金小姐,你看,你能帮我找她签个名吗?”

“签名!”我说。她拿出一张标着演讲者顺序和摊位位置的纸,颤抖着递给我。我看到弗洛伦丝的名字和一两个别的组织者印在一起,“呃,”我说,“其实,你可以自己找她要啊,你看,她就在那儿呢。”

“哦,我不敢!”斯金纳小姐说,“我太不好意思了……”

最后我拿着那张纸,说我会尽我所能。斯金纳小姐看起来非常感激,然后跑过去告诉她的朋友,说她见到我了。

“她挺天真烂漫的吧?”泽娜又皱了皱鼻子,“要不我就甩了她,找另一个……”我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手上的纸,然后放进短裙的口袋里。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泽娜说:“那么,你在贝斯纳尔格林过得挺快活的?这和你以前日子的差别可不小啊……”

我做了个鬼脸说:“我真不愿意去想那些日子了,泽娜。我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我了。”

“我敢说是的。不过,那个戴安娜·莱瑟比——嗯,你肯定见到她了吧?”

“戴安娜?”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你觉得在那个该死的派对之后我还会回费里西蒂吗?”

泽娜盯着我,“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她今天来了!”

“来了?不可能吧!”

“她真来了!我跟你说,今天下午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她也是其中之一。她就在那个什么报纸还是杂志的桌子边。我看到她差点昏死过去!”

“我的天啊。”戴安娜来了!这个想法真是糟透了,而且……嗯,就像人们说的,老狗从来不会忘记女主人教给它们的把戏,我感觉自己一听到她那个讨厌的名字就开始有点激动了。我立刻朝帐篷里看了看,弗洛伦丝还在朝讲台挥舞着胳膊,然后我又看了看泽娜,“她在哪儿,”我问她,“你能给我指一下吗?”

她迅速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有警告的意味,然后拉着我的胳膊带我穿过人群,走向湖滨浴场,停在一丛灌木后面。

“看,那儿,”她低声说,“就在那张桌子附近。你看到她了吗?”我点了点头。她站在一个展台旁——那是她帮忙运营的女性杂志《箭矢》—正在和另一位女士说话,我想那位女士就是在她的化装舞会上扮成萨福的人之一,现在她胸前挂着一个妇女参政的绶带。戴安娜身着灰色的衣服,帽子上有一块面纱,但是这会儿她把面纱掀起来了。她和以往一样高傲而美丽。我看了看她,脑海中浮现出鲜明的记忆——我躺在她旁边,屁股上散落着珍珠;她骑在我身上,摇晃着那个皮具,蹭得床垫都快翘起来了。

“你觉得,”我对泽娜说,“如果我过去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不是真要去吧?”

“为什么不?要知道,我现在不受她控制了。”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戴安娜一眼,便感觉到那种奴颜婢膝又回到我身上了,或者,我不该用奴颜婢膝这个词。她就像个音乐厅的催眠师,而我像个不停眨眼的女孩,已经准备好了在观众面前任她摆布。

泽娜说:“我才不要靠近她……”但是我没有听进去。我迅速看了一眼演说的帐篷,然后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朝那个摊位走去,随即整了整领带。我离她大概有二十码,当她转过头来,我把帽子摘下,她似乎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立刻变得严肃,带着嘲讽和欲望,一如我印象中那样。我的心抽动了一下,一定是惊吓的!我好像被钩住了。

但是当她张开嘴,说的却是:“雷吉!雷吉,这里!”

这让我踉跄了一下。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应道:“来了!”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男孩从草丛里走来,有些生气地看着戴安娜,手里拿着一个冰激凌小心翼翼地吃着,生怕滴下来弄脏了裤子。他的裤子非常帅气,裤裆处有个凸起。这个男孩又高又瘦,头发是黑色的,剪得很短。他的脸很俊秀,嘴唇粉红,像个女孩……

当他走到戴安娜身边,她从他口袋里拿出了一块手帕,开始在他的大腿上擦拭——看起来他还是把冰激凌滴在了裤子上。摊位上的另一位女士看到这一幕,笑了笑,轻声嘀咕了些什么,于是那个漂亮的男孩脸红了。

我站在那里,眼前的一切让我有些震惊。我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不知道戴安娜是不是又抬头看了一眼,我也没停下来看。雷吉拿起冰激凌舔起来,他的袖口褪下一点,我看到他手腕上的表闪闪发亮……我眨了眨眼睛,然后摇了摇头,又回到灌木丛中。泽娜仍在那里偷看,我把脸埋在她的肩上。

当我再次穿过树叶看到戴安娜,她挽着雷吉的手,他们的头靠在一起哈哈大笑。我转过身去看泽娜,她正在咬嘴唇。

“这世界上真是只有恶魔才会富有啊。”她说。然后她又咬了咬嘴唇,偷笑起来。

我也笑了一会儿,然后又痛苦地看了一眼那个摊位说,“好吧,我希望她如愿以偿!”

泽娜抬起头问:“谁?戴安娜还是?”

我扮了个鬼脸,没有回答她。

我们一起走回演说的帐篷,泽娜说她最好把她的莫德找回来。

“我们还能做朋友吧?”我和她握了握手。

她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把我介绍给班纳小姐。我很想认识她。”

“嗯,好的。你一定要抽空来做客,告诉她你已经原谅我了,她觉得我对你做的事简直禽兽不如。”

她笑了,然后看到了什么,转过头去。“我的另一个情人来了。”她指着一个肩膀很宽、看起来有些男子气的女人。那女人正皱着眉头看我们聊天。泽娜做了个鬼脸,“那个人,喜欢当叔叔。”

“她看上去确实有点难对付。你赶紧过去找她吧,我不想另一只眼睛也被打青了。”

她笑了,然后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看到她朝那个女人跑去,亲了她的脸颊,然后和她一起消失在摊位之间的人群中。我回到帐篷里面。帐篷里人更多了,更热了,空气里充满烟味,人们的脸上满是汗水,被透过帆布的午后阳光晒得愁眉苦脸。讲台上有个女人用嘶哑的嗓音磕磕巴巴地演讲着,观众席里有十几个人跳起脚来和她争辩。弗洛伦丝坐回前排位置,西里尔在她的大腿上乱蹬。安妮和雷蒙德小姐在她旁边,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金发美女。拉尔夫也在旁边,满头是汗,面孔因为紧张而僵硬。

弗洛伦丝旁边的座位空着,于是我穿过草丛,在她旁边坐下,接过她手中的西里尔。

“你去哪儿了?”帐篷里吵闹的声音很大,她不得不大声说,“真是糟透了。有一群男孩进来了,想捣乱。可怜的拉尔夫下一个讲,他现在浑身发烫,你都可以在他身上煎蛋了。”

我把西里尔放在膝盖上。“弗洛,”我说,“你想不到我刚才看到谁了!”

“谁?”她问。突然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不会是埃莉诺·马克思吧?”

“不,不——不是那回事!是泽娜,我在戴安娜·莱瑟比家认识的那个女孩。不仅是她,还有戴安娜!她们一起出现了,你能想象吗?我的天啊,我又看到戴安娜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要死了!”我摇晃着西里尔,直到他开始尖叫。然而弗洛伦丝的脸色变得严肃了。

“我的天!”她说。那语气让我倒吸一口气,“能不能不要用你那乱七八糟的过去来搅和我们的社会主义游行?你今天一个演讲都没有听,我猜你一个摊位也没有看。你想的看的都是自己的事情,你曾经的女人,你曾经……”

“我曾经上过的女人,我猜你是想说。”我低声说。我从她身旁挪开,心中又震惊又难过。然后我生气了,“哼,至少我和每个情人都做过,比你从莉莲那里得到的多。”

听到这话,她张大了嘴,眼中出现了泪光。

“你这个人,”她说,“你怎么能跟我说这种话呢?”

“因为我听够了你说莉莲,你总是说她有多好多好,真是烦死我了!”

“她确实好极了,”她说,“应该是她在这里听这些演讲,而不是你!她会理解这一切,而你……”

“我猜你是希望她在这里,”我气急败坏地说,“而不是我?”

她盯着我,眼泪顺着睫毛落下来。我感觉自己的眼睛也刺痛了,喉咙也开始变得干涩。“南希。”她用更柔和的语气说——但我抬起头,把脸转过去。

“我们说好了的不是吗?”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苦涩。她没说话,然后我又说,“天知道,我马上就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了。”

我这么说是为了气她,然而当她站起来,躲开我用手去擦眼睛,我心里便难受极了。我想把手帕从口袋里拿出来,摸到的却是斯金纳小姐让我给弗洛签名的日程表。我盯着日程表,还没有从这个下午发生的诸多事情中缓过神来。讲台上的女人一直在用嘶哑的声音和观众席上的质问者争论,空气中弥漫着争吵、烟味和糟糕的感觉。

我抬起头,看到弗洛伦丝站在帐篷的帆布墙边,旁边是安妮和雷蒙德小姐。她摇了摇头,她们用手握着她的胳膊。安妮后退了一步,看到了我,便朝我走来,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你不应该和弗洛丽争论的,”她在我旁边坐下,“她是我认识的最刀子嘴的人。”

“她说的都是真的。”我痛苦地说,“这比什么都尖锐。”我叹了口气,然后换了个话题,问她,“你今天过得好吗,安妮?”

“挺好,”她说,“一切都好极了。”

“你的埃玛旁边那个女孩是谁?”我朝雷蒙德小姐旁边那个金发女郎点了点头。

“那是科斯特洛太太,”她说,“埃玛守寡的姐姐。”

“哦!”我以前听说过她,但是没有想到她这么年轻漂亮,“她多好看啊,真可惜她不是——和我们一样。你看有可能吗?”

“恐怕不可能。不过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她死去的丈夫真是个好人啊,埃玛说她都不抱希望能再找到一个比得上他的了。追她的只剩下拳击手了……”

我无力地笑了笑。实际上我并不关心科斯特洛太太。安妮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弗洛伦丝,她现在站在帐篷的另一侧,手里攥着手绢,眼泪已经擦干了,面色苍白。无论我怎么盯着她看,她都不愿意看我。

我几乎想要走过去了,但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讲台上的女人演讲完了,人群中传来一阵不情不愿的掌声。当然,这意味着拉尔夫该上台了。我和安妮转过身去,看到他在小舞台的一侧不自信地走来走去,被叫到名字后步履不稳地走上了台阶,站在讲台前面。

我看着安妮,做了个鬼脸。她咬住嘴唇。帐篷里安静了一些,但并不十分安静。下午那些认真听演讲的人已经累了,离开了,他们的位置坐上了游手好闲的人、打哈欠的妇女和粗鲁的小伙子。

拉尔夫在漫不经心的听众面前站好,清了清嗓子。我看到他手里拿着讲稿,我猜是为了防止忘词。他额头上都是汗,脖子也很僵硬。我知道他不可能让后排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了,他的喉咙太紧张太僵硬。

他咳嗽了一声,开始演讲。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这是今天下午我想和大家讨论的问题。”我和安妮坐在第三排都听不太清楚。我们后排有人喊起来,“大声点!”然后是一阵笑声。拉尔夫又咳嗽了一下,然后声音大了一点,但非常嘶哑。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我会尽量简要地回答这个问题。”“那真是谢天谢地!”一个男人听了喊道。我就知道有人会捣乱。拉尔夫慌乱地在帐篷里扫了一眼,看起来完全分神了。我绝望地看着他方寸大乱,不得不盯着手里的几页纸。当他找到词的时候,四下一阵可怕的沉默,等他再次开口就是照本宣科了,就像他之前在我们奎尔特街的家里一样。

“你们听经济学家说过多少次,”他说,“英格兰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我发现自己在和他一起背,催着他赶快继续,然而他磕巴了,开始喃喃自语,还有一两次不得不借着光照着稿子读。人群开始呻吟、叹气,来回走动。我看到主持人坐在舞台后面,没想好要不要走上前去叫他要么大声点,要么就别讲了。我看到弗洛伦丝脸色苍白,哥哥的窘态让她焦躁不安。此刻她已经将自己的悲伤抛在脑后。拉尔夫读到数据那一段了:“两百年前,不列颠的土地和资本总值五亿英镑,而今天,总值是——”他又开始看稿子,这时有个人站起来喊道:“你是谁啊,伙计?是社会主义者还是小学校长?”拉尔夫愣住了,仿佛有人给他上了发条。安妮小声说:“哦,不!可怜的拉尔夫!我看不下去了!”

“我也看不下去了!”我说着便一跃而起,把西里尔丢给她,然后三步并作两步,从侧面的台阶跑上讲台。主持人看到我,站起身想要阻止,但我挥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走向沮丧的拉尔夫——他正在不停流汗。

“哦,南希。”他说。我头一次看到他都快哭出来了。我紧紧挽住他的胳膊,让他在观众面前站稳。观众沉默了一阵子,我想是因为他们很高兴看到我如此戏剧性地跳上了讲台,站在拉尔夫旁边。此刻我利用起台下的安静,几乎是吼着把我的声音投掷出去。“你们不喜欢数学?”我从拉尔夫停下的部分开始讲,“上百万的数字可能太大了,那么我们就以万为单位。就说三十万吧。诸位觉得我指的是什么,市长大人的薪水?”台下一阵窃笑——几年前,市长的薪资引发了一个丑闻。我感激地抓住了这一阵笑声,对他们说道,“没错,我说的不是英镑,也不是先令。我说的是人。我说的是成千上万生活在伦敦救济院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伦敦!全世界最富裕的国家、最富裕的帝国里最富裕的城市——就在我演讲的这一刻!”

我继续这样讲下去,笑声慢慢停止了。我讲到这个国家的乞丐,还有那一年所有在贝斯纳尔格林救济院的床上死去的人。“在救济院死去的人会是你吗,先生?”我大声说——我发现自己演讲时加入了一些押韵的修辞,“会是你吗,小姐?或者你的老母亲?或者这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开始哭了。

“我们死去的时候多大年纪?”我问道,转向拉尔夫,他正以毫不掩饰的惊讶看着我,然后我用让所有观众都能听到的声音说,“班纳先生,贝斯纳尔格林的男女平均死亡年龄是多大?”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我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大声说:“二十九岁!”我觉得还不够大声,于是又问:“是多大?”我感觉自己像是滑稽舞剧里的女主角,而拉尔夫像是和我唱双簧的。他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喊道:“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我对观众说,“如果我是个女士呢,班纳先生?如果我住在汉普斯特德,或者圣约翰伍德,在布莱恩特梅公司有股份呢?这些女士的平均死亡年龄是多少?”

“五十五岁,”他立刻回答,“五十五岁!几乎是两倍。”现在他想起台词了,在我沉默的催促下,他继续以几乎和我一样强有力的声音开始讲,“那些富人区每死一个人,东伦敦就要死四个。许多人会死于疾病,而对于应该如何防治这些疾病,他们聪明又富有的邻居清楚得很。还有些人,他们会因为自己工厂的机器事故而伤亡,或者就是死于饥饿。真的,伦敦今晚就会有一两个人仅仅因为饥饿而死”。

“而关于这一切,两百年后的经济学家只会告诉你,大不列颠的财富增长了二十倍还多!伦敦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城市!”

有人开始呐喊了,但是我们等到他们安静下来才开始继续讲。我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轻,让人们不得不皱起眉头侧耳倾听。“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说,“是因为劳动人民都在大手大脚地花钱吗?因为我们宁愿花钱买琴酒和波特酒,去音乐厅,买烟,赌博,而不是给我们的孩子买肉,给我们自己买面包?富人经常这么写,这么说。但这是真的吗?当有钱人谈起穷人的时候,他们口中的真相总是十分狡猾的。想想吧,如果我们闯进富人的宅子,他们会说我们是贼。如果我们踏入他们的庄园,他们会说我们是入侵者,而且放狗来咬我们!如果我们拿了他们的金子,我们就成了小偷。如果我们让他付给我们钱,拿回他们的金子,我们就成骗子了!

“这些富人的财富是什么?换个词来说就是抢劫!富人从他的竞争者手中偷盗,他偷走了土地,又筑起高墙;他偷走了我们的健康,我们的自由;他偷走了我们的劳动果实,并迫使我们从他手中买回来!他会称之为抢劫、蓄奴和欺骗吗?不,他们说这是企业,是商业技巧,是资本主义。他们说这是本性。

“但是,我们的婴儿因为没有奶喝而饿死,这是本性吗?女人们在拥挤窒息的工厂里缝制裙子和外套直至深夜,这是本性吗?男人和男孩们为了给他们搬运取暖的煤而丧生或者成了瘸子,这是本性吗?面包师为了烤面包而被熏得喘不过气,这是本性吗?”

我提高了声音,然后又低下来。

“你们觉得这是本性吗?你们觉得这公平吗?”

“不公平!”立刻有上百个声音回答道,“对!不公平!”

“社会主义者也这么认为!”拉尔夫喊起来。他手中握着演讲稿,大声对人群喊道,“我们看够了财富和资产直接流入那些懒惰的富人口袋里!我们不想要那种钱——不想让富人偶尔赏赐给我们!我们想看到社会的大变革!我们想看到金钱被投入使用,而不是拿去产生利润!我们想看到工人的孩子们变得强壮,救济院被夷为平地,因为没有人再需要救济了!”

人群中有人叫好,他举起了手。“你们在欢呼,”他说,“或许在这样阳光灿烂的天气里大家心情都不错。但是只有欢呼还不够!你们必须行动。有工作的人——不论男女,都参加工会吧!有选举权的人,用上你们的选票!把你们自己的人选进议会。为女同胞们争取权利,为你们的姐妹、女儿和妻子——让她们拥有选票,来帮助你们!”

“今天晚上回家,”我向前一步,继续说,“问问自己今天班纳先生问你们的问题: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你将发现你也会得到和我们一样的答案。‘因为英国的人民,’你会说,‘在资本主义和地主制经济下变得更加贫穷,更加病弱,更加痛苦而恐惧。因为弱势群体境况的改善不是靠慈善机构和微不足道的改革,不是靠税收,不是靠选举另一个资本主义政府,甚至不是靠废除上议院!而是让工人来接手土地和工业。因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让社会公平,在那个社会里,共享美好事物的不是懒汉,而是工人,是你们自己。是你们的劳动让富人富起来,而你们自己却积劳成疾、食不果腹!”

人群沉默了几秒,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看了看拉尔夫,他的脸红了,睫毛上也挂着泪珠,于是我抓住他的手举起来。人们的欢呼最终平息,我看了看弗洛伦丝,她跑去和安妮还有西里尔坐在一起,看着我,惊讶地用手捂住嘴。

在我们身后,主席过来和我们握手,随后我们下了讲台,被微笑、祝贺和更多的掌声包围。

“太成功了!”安妮大声说,她第一个跑过来祝贺我们,“拉尔夫,你真是棒极了!”

拉尔夫脸红了。“这都是南希的功劳。”他拘谨地说。安妮笑了笑,然后转向我。“太棒了!”她说,“真是一场了不起的演说!如果我手里有花,我就扔上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身后有一位年长的女士挤过来,吸引了我的视线。是妇女联合工会的梅茜太太。

“亲爱的,”她说,“我必须祝贺你!你的演讲真是太精彩了!他们说你当过演员?”

“哦?”我说,“对,我确实曾是个演员。”

“哇,我们的队伍里有这样的人才,真是不能浪费了。请一定要再为我们演讲啊。一个有领袖气质的演说家能让下不了决心的人群创造奇迹。”

“我很愿意给你们演讲,”我说,“不过,你们一定要写好演讲稿啊。”

“当然,当然了!”她拍着手,然后看着我说,“哦,我都预见到以后的游行和辩论了,还有——谁知道呢?说不定可以搞个巡回演说呢!”听到这话,我用十分警觉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我注意到身旁的另一个身影,便转过身,发现那是埃玛·雷蒙德小姐的姐姐,科斯特洛太太,她兴奋得脸都红了。

“讲得真好啊!”她害羞地说,“我都快哭了。”她可爱的小脸苍白而严肃,她的眼睛又大又蓝,充满光泽。我又想起刚才想到的——真可惜她不是女同……不过我记起方才安妮说的,她失去了一个温柔的丈夫,想再找一个。

“你真好,”我真诚地说,“不过,要知道,你应该表扬班纳先生,因为整个演讲稿都是他写的。”我说着把拉尔夫拽了过来,“拉尔夫,”我说,“这位是科斯特洛太太,雷蒙德小姐孀居的姐姐。她说你讲得真好。”

“是的。”科斯特洛太太说。她伸出了手,拉尔夫握过去,然后看着她的脸不停眨眼,“我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她继续说,“但是在今天之前,我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改变什么……”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握着对方的手。我离开了他们,回到安妮、雷蒙德小姐和弗洛伦丝旁边。安妮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巡回演讲?”她说,“哎呀!”然后她转向弗洛伦丝,“你觉得怎么样?”

弗洛伦丝从我走下讲台起就没有对我笑,现在也没有。当她终于开口时,她的表情悲伤而严肃,几乎是困惑的,仿佛震惊于自己的难过。

“我觉得不错,”她说,“如果南希真是像她演讲时说的那么想的,而不是鹦鹉学舌!”

安妮有点不自在地看着雷蒙德小姐,然后说:“哦,弗洛丽,别这样……”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认真地看了弗洛伦丝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演讲的喜悦和人群的欢呼给我带来的快乐全都黯淡下去,我的心变得沉重。

帐篷里现在安静了,讲台上没有人在演讲,人们都利用休息时间跑去晒太阳,或者去看别的热闹。雷蒙德小姐开朗地说:“我们都坐下吧,好不好?”我们找了一排空椅子坐下,然而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吸引了我的视线。

“打扰一下,小姐,”她说,“你是那个演讲的女孩吗?”我点点头,“帐篷外面有一位夫人,问你能不能出来说两句话。”

安妮笑了,扬了扬眉毛说:“可能又请你做巡回演讲呢!”我看了看这个女孩,犹豫了一下。

“你说是一位夫人?”

“是的小姐,”她非常肯定地说,“一位夫人,穿得非常漂亮,戴着一顶有面纱的帽子,遮住了眼睛。”

我吓了一跳,迅速看了弗洛伦丝一眼。戴面纱的夫人——只有一种可能,一定是戴安娜终于看到了,看到我在演讲,于是来找我了,谁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个想法让我颤抖。当这个女孩离开时,我回头看弗洛伦丝,发现她正坐在椅子上盯着我。帐篷的一角照进一大片阳光——帆布绑在边角上留出了一扇门——晃得我不得不眯着眼睛看,并且直眨眼。门的一边站着一个女人,一如那个小女孩所说,她戴着大檐帽,面孔被面纱遮住,看不真切。我正在打量她的时候,她抬起胳膊掀起了面纱。然后我看到了她的脸。

“你怎么不去找她?”我听到弗洛伦丝冷冰冰地说,“我猜她是要你回圣约翰伍德,那你就再也不用操心这里的社会主义了。”

我朝她转过头去,然而当她看到我面无血色的脸,她的表情变了。

“不是戴安娜,”我小声说,“哦,弗洛!她不是戴安娜,是姬蒂。”

我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儿。我今天已经见到两个旧情人了,现在又来了第三个——或者说,其实是第一个,我的初恋,我的真爱——我真正的爱人,我最爱的那个——那个伤透了我的心,让它差点再也不能正常跳动的人……

我朝她走去,没有再看弗洛伦丝一眼。阳光很强烈,我站在她面前揉了揉眼,于是当我再次看她的时候,她似乎被千万个太阳光点所包围。

“南,”她很紧张地说,“我想,你还记得我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像她以往处于激情的时候一样。她的口音更纯了,比我印象中少了一些色彩。

“忘了你?”我看着她,终于说出口,“怎么会呢,只是看到你太惊讶了。”我凝视着她,欲言又止。她褐色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和粉红色的嘴唇都一如往昔……但我一眼就看出来,她还是变了。她的嘴角和眉毛附近有一两道皱纹,提醒我多年已逝,那时,我们曾是彼此的挚爱。她留长了头发,在耳边形成几个光泽的大卷。留长的头发还有那几道皱纹,让她看起来不再是一个美少年,她看起来,就像刚才那个帮她传话的女孩说的,像一位夫人。

我端详着她,她也注视着我。最后她说:“你似乎变了不少,自从我上次见你……”

我耸了耸肩。“当然了,那年我十九岁,现在我二十五了。”

“还有两个星期就二十五岁了,”她说着,嘴唇有些颤抖,“你看,我还记得。”

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没法接上她的话。她的视线越过我,朝帐篷看去。“看到你在台上演讲,”她说,“我真是惊讶。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在帐篷的讲台上讲工人的权利!”

“我也没想到。”我说着笑了笑,她也笑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她。

“我住在鲍尔。整整一个星期每个人都在说让我周日一定要来公园,会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是吗?”

“嗯,是的!”

“那么……你是一个人了?”

她迅速移开了视线。“对。沃尔特住在利物浦。他又去做经理了。他在那儿的一个音乐厅有股份。他给我们租了个房子,等房子弄好我就过去找他。”

“你还在音乐厅演出吗?”

“不怎么演了……我们曾经一起表演过。”

“我知道,”我说,“我看到过你一回,在米德尔塞克斯。”

她睁大了眼睛。“是你遇到比利小子的那次?哦,南,要是我知道你在看就好了!比利回来的时候说他看到你了——”

“我没能看太久。”我说。

“我们像那样表演真的那么糟糕吗?”她笑了笑,但是我摇了摇头说,“不是因为那个……”她的笑容暗淡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不怎么演出了?为什么呢?”

“嗯,沃尔特现在忙着做经理。还有,嗯,我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我们没告诉别人。”她犹豫了一下,“我本来就要生了……”

这个消息对我来讲无论如何都很糟糕,“那真遗憾。”我说。

她耸了耸肩。“沃尔特很失望。不过我们现在也快忘了这回事。只是我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强壮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看了一眼人群,又回过头来看姬蒂。她的脸红了。她说:“南,比利告诉我,上次他看到你的时候,你穿着——嗯,你打扮成了个男孩。”

“没错,是这样。确实是男孩打扮。”她笑了笑,然后又皱起眉头,没明白我的意思。

“他还说,你和一位……什么人住在一起。”

“和一位夫人。没错。”我说。

她的脸更红了。“那,你还和她在一起吗?”

“没有,我——我现在和一个女孩住在一起,在贝斯纳尔格林。”

“哦!”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重复了两小时以前对泽娜做的事。我轻轻地走进帐篷的阴凉中,姬蒂跟在后面。“她在那儿,”我朝着讲台点了点头,“抱着小男孩的那个。”

安妮和雷蒙德小姐走了,弗洛伦丝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指着她时,她扭过头来看我们,然后严肃地盯着姬蒂。姬蒂又小声说了一句“哦”,然后紧张地笑了一下。“这是弗洛,”我说,“她是个社会主义者,是她让我加入这些的……”我说着,弗洛伦丝摘下帽子,西里尔立刻去拽她的发卡,又用手拽她的头发。弗洛伦丝脸红了。我看了她一小会儿,然后又看向姬蒂。当我扭过头来看姬蒂,发现她的表情非常奇怪。

“我没法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她说着,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当年你跑开的时候,我一开始以为你会回来的。你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后来我们没再听说你的消息,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哦,南,我以为你做了伤害自己的事。”

我咽了口唾沫。“你伤害了我,姬蒂。是你伤害了我。”

“我现在懂了。你觉得我不懂吗?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说话。对于过去发生事,我真是太抱歉了。”

“现在你不必抱歉了。”我笨拙地说。但是她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说她很抱歉,她做得太不对了。她很抱歉,非常抱歉……

最后我摇了摇头。“噢!现在说这些干吗呢?这都不重要了!”

“是吗?”她说。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我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她,她朝我向前一步,迅速低声说道:“哦,南,我想过好多次要找你,想过我找到你了要说什么。我现在不能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我不想听。”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想我甚至捂上了耳朵,不想听她念叨。但是她抓住我的胳膊,继续对我说。

“你一定要听我说,你一定要知道。你不要觉得我那么做很容易,或者很随意。你不要以为我就没有——没有心碎。”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我是个傻瓜!因为我觉得我的演艺生涯比什么都重要。因为我觉得自己会成为明星。当然,也因为,我没有想过我会真的失去你……”她犹豫了一下。帐篷外面依旧热闹,孩子们尖叫着四处乱跑,摆摊的人大声叫喊着,争论着;旗帜和小册子在五月的微风中飘动。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南,回到我身边吧。”

回到我身边吧……我身体的一部分立刻奔向她,就像别针吸附在磁铁上一样。如果她一直这样请求,我整个人就会朝她一跃而去……

但是我的另一部分还记得,记得很清楚。

“回到你身边?”我说,“而你还是沃尔特的妻子?”

“这些都没有意义。”她语速很快,“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那种事了。只要我们小心一点……”

“小心!”我说。这个词让我齿冷,“小心!小心!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就只有小心。过去我们那么小心,小心死了!”我挣脱了她,“我现在有新女友了,她不会因为做我的恋人而羞耻。”

但是姬蒂靠近我,又抓住了我的胳膊。“那个带孩子的女孩?”她朝帐篷那边点了点头说,“你不爱她,我可以从你脸上看出来。你没有像爱我那么爱她。你不记得了吗?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第一个,你属于我。你不属于她还有她那类人,只会讲些傻里傻气的政治。看看你身上的衣服,多普通多廉价啊!看看我们周围的人,你离开惠特斯特布尔不就是为了离开这一切吗!”

我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然后在她的催促下看了一眼帐篷里面:我看到安妮和雷蒙德小姐,看到拉尔夫仍满脸通红地眨着眼睛看着科斯特洛太太;诺拉、露丝和几个女孩一起站在讲台旁,我认出其中一些是“船上的男孩”俱乐部的。泽娜坐在在帐篷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我刚才没注意到她,这会儿她搂着那个宽肩膀的恋人,她们旁边站着几个拉尔夫的工会朋友。他们看见我在看他们,便朝我点点头,举起酒杯。弗洛伦丝坐在他们之间。她的头仍朝西里尔垂着,他把她的头发拽松了,散落在肩上,她把他的手掰开。她脸红了,虽然在笑,但当她抬眼看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中有泪,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西里尔抓的。她流露出一种惨淡的表情,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我没法对她报以微笑。但是当我再次转向姬蒂的时候,我直视她的眼睛,声音也非常平稳。

“你错了,”我说,“现在我就属于这里,这些都是我的人。至于弗洛伦丝,我的爱人,我非常爱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这点。”

她放开了我的手,后退了一步,好像被击中了一样。“你说这些是因为怨恨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因为你还觉得难过——”

我摇了摇头。“我这么说是因为事实如此。再见,姬蒂。”

“南!”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叫住我。我回过头。

“别这么叫我。”我任性地说,“现在没人这样叫我了。这不是我的名字,从来都不是。”

她愣了一下,又朝我走来,用低沉而讨好的声音说:“南希,你听我说,你的东西我都还留着。所有你留在斯坦福希尔的东西。”

“我不要了。”我立刻说,“留着吧,或者扔了,随便。”

“还有信,你家人写来的!你父亲来伦敦找过你。直到现在他们还给我写信,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我父亲!我刚才仿佛看见了戴安娜,看见我自己躺在丝绸的床上。现在我又更清楚地看到我父亲,穿着长长的盖住靴子的围裙。我看到了我母亲、哥哥,还有艾丽斯。我看到了大海。我的眼睛开始疼了,仿佛里面进了盐。

“你可以把信给我。”我的嗓子发黏。我心想,我会写信告诉他们弗洛伦丝的事情。如果他们接受不了,嗯,那么他们至少知道我现在安全而快乐……

姬蒂靠近我,声音更低了。“还有钱,”她说,“我们都给你留着呢。南,你的钱差不多有七百镑!”

我摇了摇头,我已经把那笔钱忘了。“我不需要钱。”我简单答道。但是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想到了我对不起的泽娜,又想到了弗洛伦丝——我想象着她把七百镑的硬币一个接一个丢进东伦敦的募捐箱里。

这会不会让她爱我多过莉莲?

“你可以把钱送来。”最后我对姬蒂说。告诉了她我的地址,她点了点头,说她会记住。

我们又凝视着彼此。她的嘴唇湿润,微微张开;她变得面色苍白,于是雀斑更加明显了。我不由想起那个坎特伯雷宫的夜晚,我第一次去见她,发现我爱着她,她吻了我的手,叫我“美人鱼”,对我产生了非分之想。或许她也回忆起了这些,因为她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我不能再见到你了吗?你可以来我家找我。”

我摇了摇头。“你看看我,”我说,“看看我的头发。如果我去找你,你的邻居会怎么说?你肯定会很害怕和我一起走在街上,怕有人会起哄!”

她的脸红了,睫毛上下扇动。“你变了。”她又说。我简单说道:“对,姬蒂,我变了。”她抬起手压低了面纱,“再见。”她说。

我点了点头。她转过身离开,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发现自己心中那上千个已经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我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让她一走了之!趁她没走远,我向前一步走向太阳地,然后环顾四周。帐篷旁边的草地上有一个花冠,或者说是一个花架,上面有的花朵已经垂落下来。花架上面有几朵玫瑰,我弯下腰摘了一朵,叫住一个懒散地站在旁边的男孩,把花递给他,又给了他一便士,让他帮我跑个腿。然后我站在帐篷的阴凉下,躲在一块滑落的帆布后面看着。男孩朝姬蒂跑过去,姬蒂听到男孩在叫他,于是回过头,弯下腰听他递口信。他把玫瑰递给她,并指向我躲藏的方向。她朝我看过来,接过了玫瑰。小男孩跑开,很快就把那枚硬币花了。姬蒂愣愣地站在那里,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拿着那朵玫瑰,试图寻找我,她的面纱随之晃动。我觉得她应该没有看到我,不过她一定猜到了我在看,过了一分钟,她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并像在舞台上那样微微鞠躬,动作轻柔而悲伤,像一个幽灵。然后她转过身,很快消失在人海。

我也转过身,跑回帐篷。我先看到了泽娜,她正朝着阳光下走去,然后是拉尔夫和科斯特洛太太肩并肩慢慢走着。我没有停下来和他们说话,只是笑了笑,一心走向我刚才丢下弗洛伦丝的那排座椅。

但是当我走到那里,发现弗洛伦丝不见了。我举目四望,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安妮,”我叫道——她和雷蒙德小姐跑到讲台边上的女孩们那里去了——“安妮,弗洛呢?”

安妮看了看帐篷,然后耸了耸肩,“一分钟前她还在那儿呢,”她说,“我没看见她离开。”帐篷只有一个出口,她一定是在我看着姬蒂的时候走了,我太专注了,以至于没注意到她。

我感觉到心中抽痛了一下,仿佛如果我不立刻找到弗洛伦丝,我就要永远失去她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梅茜太太,于是朝她走去。我问她是否看见了弗洛伦丝,她说没有。我又看到了弗赖尔太太,问她有没有看到弗洛伦丝,她说她刚看到弗洛伦丝带着小男孩朝贝斯纳尔格林走去了……

我没来得及停下来对她说谢谢就匆忙跑开,我挤过人群,踉踉跄跄地边跑边骂,又急又慌,出了一身汗。我跑过了《箭矢》的摊位,这次没回头看戴安娜是不是和她的男孩在那里,只是不停朝前走,寻找着弗洛伦丝的外套、闪亮的头发,或者是西里尔的绸带。

最后我走出拥挤的人群,走到了位于公园西部的湖边。尽管帐篷和摊位上人们演讲和辩论得如火如荼,这里的少男少女们仍然悠闲地划着船,或者在湖里游泳,欢腾笑闹,好不快活。湖边还有一些长椅,弗洛伦丝就在其中一张上!看到她我都快叫出声来了!西里尔就在她前面,拽着自己的罩衫饰边往湖水里蘸。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以平缓呼吸,脱下帽子,擦了擦眉毛和太阳穴,然后慢慢走过去。

西里尔先看到我了,朝我挥手叫着。听见他的叫声,弗洛伦丝抬起头看到我的目光,猛吸了一口气。她把领口的雏菊摘下来了,正在指尖把玩着。我坐在她旁边,胳膊靠在长椅的后背上,用手摸着她的肩膀。

“我还以为,”我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失去你了呢。”

她盯着西里尔说:“我看见你和姬蒂说话了。”

“嗯。”

“你说过——你说过她不会回来的。”她看起来十分悲伤。

“我很抱歉,弗洛。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不公平,她回来了,但莉莲没法回来。”

她转过头。“她真的——让你回到她身边?”

我点了点头。“你会在乎吗,”我轻声问,“如果我跟她走了的话?”

“如果?”她咽了口唾沫,“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我看到你脸上的表情了。”

“那你会在乎吗?”我又问。她盯着手里的菊花。

“我已经决定离开公园回家去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待下去的了。哪怕是埃莉诺·马克思!于是我就走到这里,心想‘回家干吗呢,你又不在……’”她又拽了拽这朵雏菊,一两片花瓣掉下来,粘在她的裙摆上。我看了看地下,又看着她的脸,开始用低沉而诚恳地声音对她说话,仿佛是在乞求活下来一样。

“弗洛,”我说,“关于刚才那个我和拉尔夫一起的演讲,你说得没错。那不是我的演讲,不是我的真心话。至少刚才我说的时候还不是。”我顿了顿,然后用手撑着头说,“哦!我感觉自己这一辈子似乎都在重复别人的话。现在,我想发表一篇自己的演说,我终于知道怎么开口了。”

“如果你是着急想告诉我你要离开……”

“我是着急,”我说,“想告诉你我爱你,想告诉你,对我来讲你就是全世界,你,拉尔夫还有西里尔就是我的亲人,我无法离开你们,尽管我忽略了自己的亲人。”我的声音变得厚重,她看着我,但是没有回答,所以我又磕磕巴巴地说下去,“姬蒂伤了我的心,我原以为她让我心如死灰!我曾以为只有她能治愈我,于是这五年来我都在希望她能重回我身边。这五年来我都在悄悄想着她,害怕这种想法会让我因为悲伤而发狂。现在她出现了,说了所有这些我做梦都想听到的话,我发现我的心已经痊愈了,但治愈我的是你。是她让我知道的。这才是你在我脸上看到的表情。”我抬起手挠了挠脸上发痒的地方,发现那是一滴泪,“哦,弗洛!”我说,“我只想让你告诉我,说我可以爱你,可以和你在一起,你会让我做你的恋人,你的同志。我知道我不是莉莲……”

“不,你不是莉莲。”她说,“我以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直到我看见你凝视姬蒂的眼神,我才明白自己并不知道。我以为我失去你了。我一直在想莉莲,我以为我是在渴望她,其实我是在渴望别的,哦!渴望是如此不同,我终于意识到我要的是你,是你,只有你……”

我离她更近了,口袋里的纸发出摩擦的声响,让我想起那个浪漫的斯金纳小姐,还有泽娜告诉我的弗里曼特尔之家所有疯狂地爱着弗洛伦丝的孤女。我张开嘴想要对她说,但是思忖片刻后住了嘴——万一她还没注意到呢。于是我又看了看公园里那些满脸笑容的人,那些帐篷和摊位,那些彩带、旗帜和横幅——这一切对我来说仿佛都是弗洛伦丝的激情,并且是她一个人让整个公园为之颤动。我回过头来,握住她的手,压碎了我们手指之间的雏菊。我侧过头去吻了她,无论有没有人在看我们。西里尔还蹲在那里把他的衣服往水里蘸。午后的阳光在被踩踏过的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从演讲的帐篷里传来一阵模糊的欢呼声,人们纷纷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