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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契》1874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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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我们聊到了米尔班克、通灵术和塞利娜·道斯,内容十分有趣。巴克利先生来用晚餐,晚些时候斯蒂芬、海伦、华莱士太太也来与母亲打牌。婚礼日近,我们现在都管巴克利先生叫“亚瑟”,只有普利西拉,反而简单地叫他巴克利。他们聊了很多关于沼府的房子和庭院的事,讨论普利西拉当了女主人后要做什么。她要学会骑马,还要会驾马车。我可以想象她坐在轻便双轮马车里挥动马鞭的生动画面。

她说婚礼结束后,沼府会为我们举行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那儿的房间特别多,就算我们所有人都住进去,也不显拥挤。显然,那家有一个未出嫁的表姐,他们觉得我和她会很有共同语言。那位女士很聪明,专门收集飞蛾和甲虫,还加入了昆虫学协会,“与男士一起”展示过收藏的标本。巴克利先生——亚瑟——说他已经写信向她介绍我探访监狱的工作,她回复说很想认识我。

华莱士太太问,上回去米尔班克是什么时候?“那个暴虐的里德利小姐还好吗?”她问,“那个说话结结巴巴的老太呢?”她指的是埃伦·鲍尔,“可怜的老太!”

“可怜的老太?”普莉丝说,“她听上去就是个愚蠢的老太,所有玛格丽特向我们描绘的囚犯听上去都头脑简单。”她不知道我怎能忍受和她们在一起,“你好像一直都受不了和我们在一起。”她盯着我,但其实是对亚瑟说的。亚瑟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立刻接话说,那是因为我知道她说的不值一听。“都是些没营养的东西,是不是呀,玛格丽特?”他现在这样称呼我。

我对他笑笑,看着普利西拉弯腰去抓他的手,捏了一下。我说她这么说不准确。女囚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们的人生与她的大相径庭。她想象得出有多不同吗?

她说她没有兴趣去想象,而我一天到晚就喜欢想象这想象那,这造成了我俩的不同。亚瑟用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说真的,玛格丽特,”华莱士太太接着说,“她们都来自下层阶级吗?她们的罪行都那么可怜吗?有没有著名的杀人犯呢?”她咧开嘴笑,露出一排带着好些黑色缝隙的牙齿,像是旧钢琴的琴键。

我说杀人犯通常是被绞死的,不过有个叫哈默的女囚,拿一只煎锅把女主人给打死了,而她能免于一死是因为女主人一直待她十分恶毒。我说普莉丝在沼府时可要当心一点。她干笑了两声。

“还有一个,”我继续说,“听说是出身名门,把丈夫给毒死了……”

亚瑟说,他当然不希望在沼府发生这档子事。大家大笑。

他们笑着转移了话题,我心想,要不要添一句:监狱里还有个有趣的姑娘,一个通灵人呢……我犹豫不决,但转念一想,说说又何妨?等我终于开口,不想我哥轻巧地接过话头:“噢,是啊,那个灵媒。叫什么来着?盖斯吗?”

“道斯。”我有些惊讶。我从没在米尔班克监狱之外大声地说出过这个名字,也从没听看守之外的人提起过她。但斯蒂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然了,他记得那个案子。他说,原告律师是洛克先生,“特别优秀,现在退休了。我真希望曾与他共事。”

“哈尔福德·洛克先生?”母亲说,“他来这儿吃过饭。你还记得吗,普利西拉?噢,你那时还太小,没和我们坐一桌。你记得吗,玛格丽特?”

我暗自庆幸已没有印象。我的目光从斯蒂芬转移到母亲身上,再转移到参加讨论的华莱士太太身上。“道斯,那个灵媒?”她说,“噢,我知道她!就是她敲了西尔韦斯特太太闺女的脑袋,还是想勒死她来着……反正差点把她弄死了……”

我想起那幅我有时喜欢看看的克里韦利的肖像画。现在,我仿佛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来,却被旁人一把夺走给整个房间的人传阅,弄得污迹斑斑。我问华莱士太太,她真的认识案子里那个受了伤的女孩吗?她说她认识女孩的母亲,美国人,“名声不太好”,女儿一头漂亮的红发,但脸色差,雀斑多,“西尔韦斯特太太说起那灵媒来,话可真难听!不过我想她闺女也是吓得不轻。”

我复述道斯的说法:女孩只是被吓到了,并没有受伤,另一个被吓到的女士后来死了。那个女士叫布林克太太。华莱士太太认识她吗?她说她不认识。我说:“道斯一口咬定,是幽灵的错。”

斯蒂芬说,如果他是道斯,也会怪罪在幽灵身上。他很惊讶在法庭上担任辩护律师时不常听被告搬出这套说辞。我说,道斯看上去很无辜。他说,当然啦,灵媒总是看上去很无辜。工作所需,他们要训练自己表现出无辜的样子。

“他们用心险恶,”亚瑟轻快地说,“一群聪明的骗子。在傻瓜身上赚了不少钱。”

我的手放在胸前本应挂着挂坠盒的位置上。我不知道我是想让别人注意到我弄丢了盒子呢,还是想掩饰盒子不见了。我看看海伦,她和普莉丝一起笑着。华莱士太太说,不见得每个灵媒都很邪恶。她有朋友接触过一次通灵人的圈子,一个男灵媒道出很多他不可能知晓的事——她母亲的事,她那葬身火海的表亲儿子的事。

“他们自己有一本账,”亚瑟说,“也算是他们的一个标志。他们像记账一样,记录人名和他们的情况。恐怕您朋友榜上有名,可能还会有您的大名。”

华莱士太太倒吸一口冷气,“通灵人的蓝皮书?真的吗,巴克利先生?”普莉丝的鹦鹉摇了摇羽毛。海伦说:“有人说从我祖母家的楼梯转角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女鬼,是个从那里摔下楼,折了脖子的女孩的鬼魂。她准备去跳舞来着,脚上还穿着双缎面鞋。”

母亲喊,鬼魂!这个家的人是不是特别热衷于聊这个话题啊?她差点就说我们为什么不到楼下去,和厨房里的仆人们一块儿聊妖魔鬼怪算了。

其他人于是各聊各的。过了会儿,我走到斯蒂芬身边问道,他当真觉得塞利娜·道斯有罪吗?

他笑笑说:“她在米尔班克待着呢,她当然有罪。”

我说我们小时候,他就喜欢拿这种回答来搪塞我,原来他那时候都已经能做律师了。我看见海伦看着我们。她戴着一对像是蜡滴的珍珠耳环,我记得过去我会看着她,想象耳环在她炙热的脖颈下熔化。我坐到斯蒂芬座椅的扶手上说,我很难想象塞利娜·道斯那么残暴、那么有心机,“她毕竟那么年轻呀……”

他说,那和她的年龄没有关系。在法院里,他经常会看到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被告席,脚下得垫几个盒子,陪审团才看得见她们。他补充说,这些女孩背后总免不了还有个年龄较长的妇人或男子。如果道斯的年轻能说明什么问题的话,可能就是她“受了某种不好的影响”。我说,她一直声称唯一的影响就是幽灵的影响。他说:“她不说,可能是想保护什么人吧。”

为一个人牺牲生命里的五年时光?为一个人去米尔班克坐牢?

他说,不是没有这种事。道斯是不是年轻貌美?“你说的‘幽灵’是不是某个男士?许多降神会上的鬼魂显灵,其实都是男人穿着平纹细布做的衣服来演的。”

我摇头。我说他肯定搞错了,肯定搞错了!

但我说话时,他看着我,一定在想,你怎会理解那些甘为年轻男子蹲班房的漂亮女孩的一腔激情呢?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感情呢?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而后假装整理领口以掩饰这个动作。我问,他真的认为通灵术是无稽之谈吗?他真的认为所有灵媒都是骗人的吗?他举起一只手,“我没有说所有的都是骗人的,我说大多数。是巴克利说他们全是骗子。”

我不想去问巴克利先生。“你怎么想呢?”我追问。他说,他觉得所有神志清楚的人在看了所有证据后都会认为:毫无疑问,大多数灵媒只不过是会变几个戏法,但有一些可能是因为生病,或染上了某种狂躁症而变成这样的,道斯可能是第二种人。对于这些人,我们应该可怜他们,而不是嘲笑他们。至于其他人……“这个时代不同寻常。我可以去电报局,和大洋彼岸某个也在类似的电报局里的人取得联系。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我也不明白。五十年前,这种事情完全是天方夜谭,是违背所有自然法则的。但我不会因为这违反了自然法则,就觉得另一头的人发来电报是骗局。我不会认为,隔壁房间藏了个人,是他敲的信号。我也不会像某些牧师看通灵术那样,认为给我发讯息的人是魔鬼假扮的。”

我说,但是电报机是电线连着的啊。他说,现在已经有工程师相信,他们可以制造出一种类似的且不用连电线的机器。“也许自然界就有电线……极细的丝线……”他摇摇手指,“那些丝线细密而古怪,科学家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它们,可能因为太细了,连科学家也看不到。也许只有那些体质纤弱的女孩子,比如你的朋友道斯,才能感知这些电线,听见传递的讯息。”

我说:“那可是死人发出的讯息啊,斯蒂芬!”他说,如果死人确实以另一种方式存在,那我们确实需要某种非常罕见的方式来听他们说话……

我说如果真有这回事,那道斯就是无辜的……

斯蒂芬说,他没说肯定就有这回事,他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即便真有这回事,那也不能说明她一定没有撒谎。”

“但如果她真是无辜的……”

“那就让那些幽灵来证明!毕竟有个姑娘吓坏了,一位女士还给吓死了呢。我可不想和她们唱反调。”母亲摇铃叫来瓦伊格斯,斯蒂芬从她端着的盘子上拿了一块饼干,“我觉得,”他把饼干屑从背心上拍掉,“我的第一个推论应该是对的。相比看不见的电线,存在一个穿着平纹细布的情郎更有可能。”

我抬头时看见海伦正看着我们。她大概很高兴看到我对斯蒂芬的态度恢复友善正常了。但我自己知道,我并不会一直如此。我本准备找她说话,但母亲要她加入普莉丝、亚瑟和华莱士太太的牌桌。他们玩了半个小时的二十一点,华莱士太太说她要输得血本无归了,便起身上了楼。她下来时,我请她再和我讲讲西尔韦斯特母女。我问,她上次见这个女儿时,觉得她气色怎么样?她说这姑娘有过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不过后来她母亲给她物色了一个蓄着大黑胡子,长了张血盆大口的男士。“后来,西尔韦斯特小姐一见来看望她的人就说‘我马上要结婚了’,把手上那颗鸡蛋大小的绿宝石秀给来人看。配上她那一头红发啊,还真有几分女继承人的样子。”

我问,西尔韦斯特一家现在住哪儿呢?华莱士太太露出一副狡黠的表情,“回美国了,亲爱的。”她说官司一结束,她们就卖了房子,遣散仆从。她从没见谁像西尔韦斯特太太那样,那么心急火燎地把女儿送回家嫁掉的,“但话说回来,有官司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风言风语。纽约的人大概不那么热衷于嚼舌根吧。”

一直在指挥瓦伊格斯的母亲说:“你们在聊什么?不会还在说鬼魂吧?”光线经桌面反射,把她的脖子照得像蛤蟆一样绿。

我摇摇头,让普利西拉先说。打牌的空当,只听她说:“在沼府……在意大利……”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蜜月旅行。我坐在壁炉边,盯着熊熊火焰。斯蒂芬手拿报纸打着盹。最后我听母亲说:“没去过,也不想去!我可受不了旅途的奔波、炎热的天气、糟糕的食物。”她还在和亚瑟聊意大利,告诉他在我们还小的时候,爸爸曾去过几次意大利,他原本还计划带海伦和我一起去,协助他的研究。亚瑟说他没看出来原来海伦也是个学者啊!母亲说,噢,还不是要感谢爸爸的研究工作,没有这些,海伦也不会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了!

母亲说:“海伦听过普赖尔先生的讲座,玛格丽特在那儿认识了她,带她来做客。我们一直很喜欢她来坐坐,普赖尔先生也特别欣赏她。当然啦,我们那时可不知道,她都是冲着斯蒂芬来的。是吧,普利西拉?别脸红呀,海伦亲爱的!”

我坐在壁炉边,一字不落地听见他们的谈话。海伦脸上升起一朵红晕,我的脸颊依旧冰冷。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太多遍,听得自己都快相信了。刚才哥哥的话令我陷入了沉思。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话,不过回房前,我把斯蒂芬从睡梦中叫醒,问:“你提到有可能有个穿长袍的男子,但我问过监狱里送信的人,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塞利娜·道斯从没收到过一封信,自打她入狱,她也从没有寄出过一封信。所以你说说看,谁会自愿跑到米尔班克来保护一个信都不肯寄,连只言片语都不肯给的爱人?”

他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