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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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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4月末的一个美丽的日子里,伊莎贝尔伸展着手脚躺在家对面的田野里,身下铺着一张羊毛毯,成熟的干草香甜的气息充斥着她的鼻孔。闭上眼睛,她几乎忘却了远处的发动机声响是德国人的货车正载着士兵以及法国的农副产品前往图尔市的火车站。那个灾难性的冬天过去之后,她十分享受阳光笼罩在自己的脸上、诱使她进入催眠状态的那种感觉。

“原来你在这儿。”

伊莎贝尔叹了一口气,坐起身来。

薇安妮穿着一条褪色的条纹棉布连衣裙,布料的颜色已经被粗糙的自制肥皂洗成了灰色。一个冬天的饥饿饿坏了她的身体,削尖了她的颧骨,加深了她喉咙底部的凹洞。她的头上缠着一条破旧的丝巾,挡住了那一头已经失去光泽和卷度的头发。

“这是给你的。”薇安妮拿出一张纸,“是一个男人送过来给你的。”她说道,仿佛这是什么值得重复的话似的。

伊莎贝尔笨拙地爬起来,从薇安妮的手中一把抓过那张纸。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道:窗帘打开了。她把手伸到了毯子底下,动手把它折叠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以前从没有召唤过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伊莎贝尔?你难道就不想解释一下吗?”

“不想。”

“送信的人是亨利·纳瓦拉,旅馆老板的儿子。我不知道你还认识他。”

伊莎贝尔把字条撕成了碎片,随手扔在地上。

“他是个共产党员,你是知道的。”薇安妮低声耳语道。

“我得去一趟。”

薇安妮抓住她的手腕,“你不会一整个冬天都在和一个共产党员私会吧?你知道纳粹们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即使是被人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都是十分危险的。”

“你觉得我会在乎纳粹怎么想吗?”伊莎贝尔边说边挣脱了姐姐的手,光着脚穿过了田野。回到家,她抓上一双鞋,爬上了自己的自行车,冲着目瞪口呆的薇安妮喊了一句“再见!”之后,她蹬上车子朝着土路出发了。

进了镇子,她靠着惯性滑过了废弃的帽子店——窗帘果真是拉开的——转入鹅卵石小巷,停了下来。

她把自行车靠在身旁粗糙的石灰岩墙壁上,轻轻扣了四下门。直到敲响最后一下时,她才意识到这有可能是个陷阱。想到这里,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左右顾盼了一番,但此刻一切都为时已晚。

亨利打开了门。

伊莎贝尔急忙俯下身子钻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着香烟的烟雾,还散发着烧焦的菊苣咖啡味道。到处都飘荡着残留的血腥气息——那是做香肠时留下来的味道。当初把她抓到这里来的那个结实的男人——迪迪埃——正坐在一张破旧的山核桃木靠背椅上。他夸张地向后仰着,后背轻擦着身后的墙壁,以至于椅子的前两条腿都离开了地板。

“你不该把通知送到我的家里去,我的姐姐已经开始向我提问了。”

“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立即找你谈话。”

伊莎贝尔感到心中涌起了一股兴奋之情,难道他们终于想要让她做些比把传单塞到信箱里更重要的事情了吗?“我来了。”她说。

亨利点了一根香烟。她能够感觉他在吐着灰烟、放下火柴的同时正紧盯着自己。

“你有没有听说沙特尔一位县长因为身为共产党员而被逮捕和折磨的事情?”

伊莎贝尔皱起了眉头,“没有。”

“为了既不把任何人的名字说出来也不招供,他用一片玻璃割开了自己的喉咙。”亨利在鞋底上掐灭了手中的香烟,把余下的部分留下来,塞进自己的外衣口袋里,“他正在召集一伙人,一伙和我们一样想要响应戴高乐号召的人。他——那个割开了自己喉咙的男人——正试图赶往伦敦,亲自和戴高乐见面,还力图组织一次自由法国运动。”

“他没有死吗?”伊莎贝尔问道,“或是割断自己的声带?”

“没有。他们都说这是一个奇迹。”迪迪埃回答。

亨利审视着伊莎贝尔,“我有一封信——非常重要——需要递给我们在巴黎的联系人。不幸的是,我最近被人盯得很紧,迪迪埃也一样。”

“哦。”伊莎贝尔应道。

“我想到了你。”迪迪埃说。

“我?”

亨利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你能不能把这个送到我们巴黎的伙伴那里去?从今天开始,他会等待一个星期的时间。”

“可……我没有通行证啊。”

“是的。”亨利小声说道,“如果你被抓到……”他让这句恐吓的话悬在半空中,“当然了,如果你拒绝的话,没有人会认为你很糟糕。这的确是件危险的差事。”

用危险来形容这件事情实在是太保守了。卡利沃到处都张贴着标语,提醒人们占领区全境实施死刑。纳粹会为了最微不足道的抵抗行为处死法国公民,为自由法国运动提供帮助至少会让她锒铛入狱。尽管如此,她对自由法国的信仰和她姐姐坚信上帝的心情是一样的。“所以你想让我弄一张通行证,赶去巴黎送信,然后再回来。”如此说来,这似乎算不上是什么危险的事情。

“不。”亨利说,“我们需要你待在巴黎,做我们的……可以说是,信箱。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还有好多封类似的书信需要传递。你爸爸在那里有一间公寓,对吗?”

巴黎。

自从被爸爸流放的那一刻起,她就发自内心地渴望留在那里。离开卡利沃,回到巴黎,加入抵抗战争的组织,成为其中的一员。“我爸爸是不会给我提供住所的。”她说。

“那就从其他方面说服他。”迪迪埃心平气和地回答,一边还不忘凝视着她,评判着她。

“他可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她说。

“所以说你做不来这件事,那就是了,我们有答案了。”

“等等。”伊莎贝尔说。

亨利朝她靠了过来。她看到了他眼中的不情愿,知道他希望自己能够拒绝这份任务。他无疑是在为她担忧。她抬起下巴,望向他的双眼,“我愿意做。”

“你不得不向你爱的所有人撒谎,还得时刻担惊受怕。你可以那样生活吗?你去哪里都不会感到安全的。”

伊莎贝尔冷冷地笑了。难道这和她从小到大的生活有什么巨大的差别吗?“你愿意照顾我的姐姐吗?”她问亨利,“确保她的安全?”

“我们的工作都是有代价的。”亨利回答。他给了她一个悲哀的眼神,其中蕴含着他们全都心知肚明的真相——没有谁会是安全的,我希望你能够明白。

伊莎贝尔只知道自己有机会做些重要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走?”

“尽快。在你拿到通行证之后——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个姑娘到底想怎么样啊?

真的吗?一个男人送来的校园风格的纸条?一个共产党员?

薇安妮打开这周配给的多筋羊肉的包装,把它放在厨房的台面上。

说真的,伊莎贝尔总是那么冲动,身上充满了浑然天成的力量,是个喜欢打破常规的女孩。无数个修女和老师都已经明白,她既不受控制,也无法被约束。

可这件事情——这可不是在舞池里亲吻一个男孩、偷跑出去看马戏或拒绝穿上束腰和长袜那么简单。

这是一个在战争之中被人占领的国度。伊莎贝尔怎么会以为自己的选择不会带来任何的后果呢?

薇安妮开始用心地切起了羊肉。她在肉馅中加了一个珍贵的鸡蛋和一些不太新鲜的面包,然后撒了点盐和胡椒调味。就在她把这些肉馅捏成小馅饼时,门外响起了摩托车吐着气朝房子驶来的声音。她走到前门,微微推开了一条足以让自己偷瞥的门缝。

贝克上尉下车时,他的头和肩膀出现在石墙的上面。很快,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停在了他的身后,另外三个德国士兵出现在了她家的庭院里。几个男人彼此聊着天,聚集在她的曾曾祖父搭建的、被玫瑰花覆盖着的石墙旁边。其中一个士兵提起一把长柄大锤,重重地砸向石墙。墙面一下子就被砸得支离破碎。一束玫瑰倒在了地上,粉红色的花瓣抛洒在草坪上。

薇安妮冲到院子里,“上尉先生。”

长柄大锤再一次落了下来。咔啦啦,又一块墙面被砸碎。

“夫人。”贝克说话时表情似乎不太高兴。想到自己和他熟得已经足以注意到他的心境,薇安妮感到有些心烦意乱。“我们收到了命令,要把这条路上所有的墙壁都拆除。”

在其中一个士兵摧毁石墙的过程中,另外两个人走到前门,为彼此之间的某个笑话大笑不止。在没有征得她同意的情况下,他们就掠过她的身旁,走进了她的家里。

“请接受我的哀悼。”贝克说着迈过那堆碎石,朝她走了过来,“我知道你喜欢玫瑰。而且——最可悲的是——我的人手里有征用令,要从你的家里征用一些东西。”

“征用令?”

士兵们从屋里走了出来,一个人手中抱着壁炉架上挂着的那幅油画,另一个人则端着客厅里的那把加了厚垫的座椅。

“那是我祖母最喜欢的椅子。”薇安妮小声说道。

“对不起。”贝克说,“我也无法阻止这件事情。”

“到底……”

看到伊莎贝尔把自行车猛地推上碎石堆、把它靠在树边时,薇安妮不知道是该感到解脱还是担忧。她的房产和马路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的屏障了。

伊莎贝尔看上去很美,即便骑车令她双颊绯红、闪烁着汗珠。光滑的金色卷发勾勒出她的脸庞。她褪色的红裙子紧紧贴在她的身体上,凸显着她玲珑的曲线。

士兵们停下脚步望着她,客厅里那张被卷起的奥布松地毯正被吊在两人之间。

贝克摘掉军帽,对那两个抬着卷起的地毯的士兵说了些什么。只见他们朝着卡车匆忙走了过去。

“你把我们家的墙给拆了?”伊莎贝尔问道。

“队长想从马路上一览无余地看到这些房子。有人正在分发反德宣传品。我们会找到并逮捕他的。”

“你觉得几张无伤大雅的纸片值得这么大张旗鼓吗?”伊莎贝尔问道。

“它们可绝不是无伤大雅的,小姐。它们在鼓吹恐怖主义。”

“恐怖主义必须得避免。”伊莎贝尔边说边将两只手臂叉在了一起。

薇安妮目不转睛地看着伊莎贝尔,预感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她的妹妹似乎正在压抑自己的感情,按兵不动,像一只准备好了要发动猛攻的猫。“上尉先生。”伊莎贝尔过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是的,小姐?”

士兵走过他们的身边,手里还搬着早餐桌。

伊莎贝尔绕过他们走向了上尉,“我爸爸病了。”

“是吗?”薇安妮说,“我怎么不知道?他怎么了?”

伊莎贝尔没有理会薇安妮,“他要我到巴黎去照顾他。但是……”

“他想要你去照顾他?”薇安妮满腹狐疑地追问。

贝克回答:“你需要通行证才能离开,小姐。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伊莎贝尔似乎无法呼吸了,“我想……你也许可以为我弄一张通行证来。你是个顾家的男人,当然能够理解响应一位父亲的呼唤是多么的重要。”

“我可以给你弄一张通行证,是的。”上尉说,“为了类似的家庭紧急情况。”

“我很感激。”伊莎贝尔说。

薇安妮愣住了。难道贝克没有看出她的妹妹是在操纵他吗?他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又为什么要看向自己呢?

眼看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伊莎贝尔回身走到了自行车旁,握住车把,朝着谷仓走去。橡胶轮胎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着发出了砰砰的响声。

薇安妮匆忙追了过来。“爸爸病了?”她在赶上了妹妹的脚步时问道。

“爸爸没事。”

“你撒谎了?为什么?”

薇安妮明显感觉到伊莎贝尔微微停顿了一下,“我猜我没有理由撒谎,事情如今已经开诚布公了。我每个星期五早上都会溜出去见亨利,现在他要我跟他到巴黎去。显然,他在蒙马特有一处不错的临时住所。”

“你疯了吗?”

“我觉得我恋爱了。一点点,也许吧。”

“你打算穿过纳粹占领的法国,在巴黎和一个你可能有些爱上的男人在一起睡上几个晚上。”

“我知道。”伊莎贝尔回答,“这太浪漫了。”

“你肯定是发烧了,也许得了某种脑部疾病。”她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臀部上,摆出了气鼓鼓的反对表情。

“如果爱是一种疾病,那么我想我应该是被感染了。”

“仁慈的上帝呀。”薇安妮把手臂叉了起来,“我还能说些什么才能阻止你愚蠢的行为?”

伊莎白尔看着她,“你相信我吗?你相信我会为了闹着玩穿过被纳粹占领的法国吗?”

“这可不像是溜出去看马戏那么简单,伊莎贝尔。”

“可是……你相信我说的话?”

“当然了。”薇安妮耸了耸肩膀,“这太傻了。”

伊莎贝尔看上去有些不太对劲,垂头丧气的,“你只要在我离开的时候远离贝克就好了。别相信他。”

“这是不是就是你会做的事情?你担心我,所以才会提醒我。可你的担心却不足以让你留下来陪我。你想要的东西才是最要紧的。索菲和我就算是腐烂了你也不会在乎。”

“这不是真的。”

“不是吗?到巴黎去吧。好好玩,但是一分钟也别忘记你抛弃了你的外甥女和我。”薇安妮叉着双臂回头看了看正在庭院里监督士兵洗劫她家的男人,“别忘了我们还和他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