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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伎回忆录》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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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以为自己大概流着血,浑身发冷、麻木。我知道大臣从我身上爬开,但也许是我把他推开的。我还记得我哭着问他是否和我看到了一样的场面,门口站着的是否真是会长。我看不清会长的表情,因为将近傍晚的阳光是从他身后射进来的。但是门一关,我不禁想象我看到了他脸上的镇静,正如我心中的镇静。我不知道这镇静是否存在,而且我怀疑是没有的。然而我们感觉痛苦时,即使是开花的树木也像是被我们的愁苦压弯了枝头。所以看到会长在那儿也是同一回事……唉,我把自己的痛苦投射在我所见到的所有东西上。

如果你认为,我把大臣带到空戏院去是为了把自己置于险境——这么说吧,就只等刀子向断头台上砍来——我相信你能理解,我虽然快要被担忧、恐惧、厌恶所压垮,但还有一种兴奋之情。门推开前一刹那,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膨胀,仿佛河流在涨水。因为我从未采取如此极端的办法来改变我未来的人生轨迹。我就像个孩子,踮着脚尖走到悬崖峭壁上俯视大海,但怎么料到一个大浪卷来,把我击入海流,席卷而去。

纷乱的情绪过后,我渐渐清醒过来,豆叶跪在我身边。我困惑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老戏院里,而是在旅馆的一间幽暗的小屋里,躺在榻榻米上。我完全想不起来怎么离开戏院的,但我肯定是离开了。后来豆叶告诉我,是我去找旅馆老板要一间清静的屋子休息,他看出我情形不妙,就去把豆叶叫来了。

所幸,豆叶似乎相信我是真的病了,就把我留在了屋里。后来,我走回房间,头晕乎乎的,心里怕得要命。我看见南瓜走进了前面带顶棚的通道。她瞧见我就停下脚步,我本以为她可能会跑过来向我道歉,但她慢慢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好像一条蛇发现了老鼠。

“南瓜,”我说,“我让你带延来,不是会长。我不明白……”

“是啊,小百合,你一定很难想明白,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帆风顺?已经糟糕透顶了……你是搞错了我让你干什么吗?”

“你就是觉得我笨!”她说。

我怔住了,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把你当朋友。”我最后说。

“我也把你当朋友,曾经。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说得好像我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南瓜,但是……”

“没有,你从来不做这种事,是吗?完美的新田小百合小姐从来不做!我想你夺走我艺馆女儿的地位也是无所谓的?小百合,你还记得吗?我不顾一切地帮你和那医生——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我冒着惹初桃生气的危险帮你!你却背信弃义,偷走我的东西。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要把我卷进大臣的小圈子里来。这次我很抱歉,你再想利用我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是南瓜,”我打断她的话,“那你就不能不答应吗?你为什么要把会长带来?”

她站直了身子。“我非常清楚你对他的意思,”她说,“只要没人看见,你的眼睛就长在他身上,就像毛皮长在狗身上一样。”

她愤怒地咬着嘴唇,我能看见唇膏染红了她的牙齿。我现在意识到,她一直打算用最恶毒的方法来伤害我。

“小百合,很久以前你拿走了我的东西,现在你觉得怎样?”她说。她的鼻孔张开,满脸怒火,像着了火的树枝。仿佛这么多年来,初桃的灵魂一直困在她体内,现在终于挣脱出来了。

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我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只记得自己对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恐惧万分。大家围坐着饮酒欢笑,我也只能勉强赔笑。一晚上我的脸一定都红着,因为豆叶一次次地来摸我的脖子,看我有没有发烧。我能坐得离会长多远就坐多远,以免和他眼神相交,整个晚上我都在尽量避开他。但后来我们准备睡觉时,我走进门厅,正好碰到他回房。我应该给他让道,但我羞愧难当,略略鞠躬后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悲哀。

那是个折磨人的夜晚,我所记得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大家都睡着后,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旅馆,走到海边悬崖,往黑暗里眺望,海水在我脚下咆哮,波涛轰鸣,宛如痛哭。我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面下都隐藏着一种我前所未知的残酷——这树,这风,甚至我脚下站的岩石,都似乎和我童年的敌人初桃结为同盟。风声呼啸,枝叶摇摆,好像在嘲笑我。难道我生命中的溪流从此就永远分道扬镳了?那晚我把会长的手帕带着睡觉,望能得到最后一次安慰。现在我把它从袖子里拿出来,擦干脸,举到风中。我刚要让它舞入黑暗,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田中先生寄给我的小小牌位。对于离我们远去的东西,我们总会留个纪念品。艺馆里的牌位是我童年生活的唯一遗存,而会长的手帕,也将会是我余生的遗存。

回到京都后几天,我身不由己地参加一连串的活动。我别无选择,只能像往常一样化妆、赶赴茶屋约会,好像这世上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一直用豆叶的话来提醒自己,没有比工作更能战胜失望情绪的了,但我的工作似乎帮不了我。每次跨入一力亭茶屋,我就想起延很快就会叫我来这儿,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前几个月很忙,我以为大概在一两周内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不料从天见回来三天后的周三下午,我得到通知说岩村电器公司打电话给一力亭茶屋,让我晚上去陪宴。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穿上了黄色的丝织和服,绿色的衬袍,还有镶金线的深蓝腰带。阿姨说我漂亮极了,但当我往镜子里瞧时,见到自己像是个被打败了的女人。以前当然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还没离开艺馆,我就对自己的样子不满意,但我往往能找到一处亮点,让我整个晚上都充满自信。比方说,无论我多么疲累,一件柿红色的衬袍,总能衬托出我眸子里的蓝色,遮掩去灰色。但那天晚上,我的脸颊凹陷得尤其厉害,虽然我像往常一样用了西式化妆品也无济于事,就连我的发型也好像左右不对称。我想不出改善的法子,只好让别宫先生把我的腰带往上加了一指的宽度,好让我减去几分沮丧的神色。

我的第一个宴会是一位美国上校举办的,上宾是新上任的京都府知事。宴会在从前的住友家族府邸举办,如今已是美国陆军第七师的指挥部。我吃惊地看到,花园里许多美丽的石头都被涂成了白色,英语标牌——我当然看不懂——挂在一棵棵树上。散会后,我前往一力亭茶屋,一个女仆带我上楼,来到那间祇园关门那晚延与我相会的屋子里。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得知他为我找到了躲避战乱的天堂,看来我们在同一间屋里庆祝他成为我旦那,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庆祝。我跪坐在桌子一端,这样延的位置就面对壁龛。我小心翼翼地选择座位,好让他用一条胳膊斟酒时,桌子不会碍着他。他告诉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后,当然会想要给我斟一杯酒。对延来说,这是个美妙的夜晚,我只能尽力不去破坏它。

灯光昏暗,茶色的墙壁上折射出红色的光影,气氛确实非常宜人。我先前忘记了这屋子的独特气味——一种混合着尘土味和木器清洁油味的味道——现在我又闻到了。我回忆起了几年前和延相会在这里的种种细节,本来我是不会再去想了。我记得,他的两只袜子上都有洞。一只消瘦的大脚趾露在外面,指甲剪得很整齐。难道那晚过后,时间当真只过了五年半?我觉得好像已经过了整整一代人,我认识的许多人都已经过世了。难道这就是我回祇园来过的日子?正如豆叶曾对我说的话:如果我们想要活得快乐,就不会来当艺伎。我们当艺伎,是因为别无选择。如果我母亲还健在,我大概已经在海边为人妻母了吧,我会觉得京都是个遥远的地方,鱼要用船运到那边去。我的生活还能更糟吗?延曾对我说:“小百合,我是个很容易了解的人。我不喜欢眼前放着我得不到的东西。”也许我也一样,我在祇园的日子里,一直幻想着会长出现在我眼前,但现在我得不到他。

我等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后,开始想他到底来不来。我知道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把头靠在桌上休息了,前几晚都没睡好。我没睡着,只是在我通常的忧愁心绪里打了个盹。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听到远处有击鼓声,还有水龙头里流水的咝咝声,接着我觉得会长的手抚在我肩上。我知道这是会长的手,因为我抬头看是谁在碰我时,他就在那里。击鼓声是他的脚步声,咝咝声是门轴滑动的声音。现在他站在我身边,女仆候在他身后。我鞠躬为自己的睡着而抱歉。有一刻我糊涂了,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醒了,但这并不是梦。会长坐在延的座位上,延却不在。女仆上来送酒时,我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会长是来告诉我延出了事故?还是遭遇了别的什么坏事?否则,为什么延自己不来?我正要问会长,茶屋的女主人探进头来。

“哟,会长,”她说,“我们几周没有见到您了。”

女主人在客人面前总是热情大方,但我听出她声音里有点紧张,她心里藏着事情。她大概和我一样想到延了吧。我为会长斟酒,女主人过来跪在桌旁。他正要喝酒,她却把他的手拦下了,凑过去闻了闻酒味。

“说真的,会长,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特别喜欢这种酒。”她说,“我们今天下午开了一些,最好的已经藏了几年。我肯定延先生来了会喜欢的。”

“我相信他会的,”会长说,“延喜欢好东西。但他今晚不来。”

我听到这话吃了一惊,但还是两眼看着桌面。我发现女主人也很惊讶,她很快换了话题。

“哦,好,”她说,“不管怎样,你觉得我们的小百合今晚迷人吗?”

“啊,女主人,小百合什么时候不迷人了?”会长说,“她让我想起……我给你看一样我带来的东西。”

会长把一个蓝绸小包放在桌上,他进来的时候我没注意到他拿在手里。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卷狭长的卷轴,他把它展开。画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了裂缝,画上是富丽堂皇的宫廷缩景。如果你见过这种卷轴,就知道能把它从屋子的这头展开到那头,观赏宫廷全景,从一端的大门一直看到那端的宫殿。会长把画卷放在面前,从一轴往另一轴卷,跳过酒宴场面,跳过把和服系在腿间踢球的贵族,直到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美丽的十二单22跪坐在皇帝寝宫外的地板上。

“你们觉得它怎么样!”他说。

“这幅卷轴太棒了,”女主人说,“会长是从哪里得来的?”

“哦,我是多年前买的。看看这个女子,她就是我买这幅画的原因。你注意到什么没有?”

女主人凑眼过去细瞧,之后会长又挪过来让我看。这位年轻女子虽然不过一枚大号硬币那么大,但画得纤毫毕现。我先前没注意,以为她的眸色是灰白色的……我细看后,才知道原来是蓝灰色。我立即想起内田以我为模特画的许多作品。我脸红了,喃喃地说了句画很漂亮。女主人也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说:“好了,我不陪您二位了。我要去送一些刚才说起过的新鲜凉酒。您觉得我应该留些等延先生下次来吗?”

“不必费心了,”他说,“这里的清酒就可以。”

“延先生……很好吧,是吗?”

“哦,是啊,”会长说,“他很好。”

听到这话,我如释重负,但同时又愧意上涌,非常难受。如果会长不是为延带口信来的,那么一定别有目的,或许是来谴责我的行为。回京都后的几天,我一直尽量不去想象他看到的情景:大臣的裤子没有穿上,我的两条光腿伸在乱糟糟的和服外面。

女主人走了,关门声像是一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的声音。

“会长,请允许我说,”我竭力把话说得平静,“我在天见的行为……”

“小百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好好坐一会儿。我要告诉你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

“会长,我糊涂了,”我开口说,“请原谅我,但……”

“听着吧。你很快就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个。你还记得一家叫积雄的饭店?它在大萧条末期时关门了,不过……哦,没关系,你那时候还很小。总之,很多年前的一天——准确说,十八年了,我和几个助手去那里吃午饭。有一位名叫严子的艺伎陪着我们,她是从先斗町来的。”

我立刻想起了严子这个名字。

“当时人人都喜欢她,”会长继续说,“我们吃完饭,碰巧时间还早,我就提议去散步,沿着白川溪走到剧院。”

这时候,我已经把会长的手帕从腰带里拿了出来,默默地放在桌上,把它铺平,他的姓名缩写清晰可见。过了这么多年,手帕的一角染上了污渍,颜色也已经发黄,但会长似乎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慢慢地住了口,把它拿起来。

“你从哪里得到的?”

“会长,”我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我就是那个您说过话的小女孩。那天下午您去看歌舞伎表演《且慢》的路上,把手帕送给了我。你还给我一个硬币。”

“你是说……你还是学徒的时候,就知道我是那个和你说话的人?”

“我第二次见到会长就认出来了,那是在相扑比赛上。说实话,会长还记得我,真让我惊喜。”

“哦,小百合,或许你该好好照照镜子。尤其是当你的眼睛哭湿了的时候,它们就变成……我说不清,我觉得能看透你的眼睛。你知道,我很多时间都在和男人们周旋,他们从来不跟我讲真话,这个女孩从来没有见过我,却愿意让我看透她。”

说着会长打断了话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豆叶会当你姐姐?”他问我。

“豆叶?”我说,“我不明白。豆叶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确实不知道,对吗?”

“知道什么?会长。”

“小百合,是我请豆叶照顾你的。我对她说,我遇见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有一双令人惊讶的灰眼睛,如果她在祇园碰到你,就请她帮你。我说,如果有必要的话,钱由我来付。才过了几个月,她果然碰到了你。从这些年她告诉我的事情来看,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你是当不上艺伎的。”

几乎无法形容会长的话对我的影响。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豆叶是出于个人目的,想让自己和祇园摆脱初桃。现在我明白了她的真实动机,她培养我是因为会长……啊,我觉得我早该回想一下她对我的所有评价,思索其中的含义。不仅豆叶在我眼里的形象改变了,我自己也好像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我的目光落在我搁在腿上的双手,这双手是会长给的。兴奋、害怕、感激一时俱来。我从桌边挪开一点,向他鞠躬道谢,我不由说道:“会长,请原谅我,但我真的希望多年前您就让我知道……所有这些。这对我的意义实在太大了。”

“小百合,我不能让你知道是有原因的。这也是我不让豆叶告诉你的缘故。这和延有关。”

听到延的名字,我所有的感觉一下子全抽空了,我突然明白会长一直以来的缘由。

“会长,”我说,“我知道自己不值得您的眷顾。上个周末,我在……”

“小百合,我承认,”他打断我说,“天见发生的事让我心情很沉重。”

我能感觉到会长在看着我,我却没法看着他。

“我有些事要和你谈谈,”他继续说,“我整天都在想该怎么做。我一直想着多年前的事。我相信我能有更好的办法说清楚,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说的话。”

他停下来,脱了外衣,折叠放在身边的垫子上。我能闻到他衬衣上浆的味道。这让我想起在猿屋旅馆拜访将军时,他的房间里总有一种熨衣服的气味。

“岩村电器公司还是刚起步的时候,”会长开始说道,“我认识一个叫池田的人,他在镇子那头为我们的一家供应商工作。他在解决线路问题上是个天才。有时候我们的设备出了问题,我们就会借用他一日,他会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一天下午,我下班后匆匆回家,却在药店碰到他。他对我说,他轻松了,因为辞了工作。我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该是辞职的时候,我就辞了!’嗯,我当场就聘用了他。过了几周,我又问他,‘池田先生,你到底为什么辞了镇子那头的工作?’他对我说,‘岩村先生,这几年我一直想来你公司工作。但你从来都不请我。只有你们碰到问题时才叫我,但从来不叫我来工作。有一天我意识到,你永远都不会叫我来的,你不想因为在供应商那里挖墙脚而搞坏了商务关系。只有我先辞职,你才有机会聘用我。所以我辞职了。’”

我知道会长在等我说话,但我没敢开口。

“所以,我在想,”他接着说,“你和大臣的事可能和池田辞职一样。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想。那是因为南瓜带我去戏院后说的话。我对她非常生气,一定要她说出这么做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开口,后来她对我说的话初听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你是让她带延过去。”

“会长,求您别说了,”我不安地开口说道,“我犯了这样一个大错……”

“在你还没有说下去之前,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那事。也许你觉得那样是在……帮岩村电器的忙。我不知道。或者你欠了大臣什么人情但我不知道。”

我一定是轻轻摇了一下头,因为会长立刻不说话了。

“我非常惭愧,会长,”我终于好不容易说出话来,“但是……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个人目的。”

过了很久,他叹口气,举起酒杯。我为他斟酒,觉得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他把酒在嘴里鼓捣了一阵,停留了片刻才咽下去。看见他嘴巴鼓鼓的,我觉得自己像是只空瓶子,里面装满了羞愧。

“好吧,小百合,”他说,“我告诉你我这么问的确切原因。要是你不知道我和延的关系,你就不可能明白我今夜来此的目的,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这些年这么对待你。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时候确实难相处。但他是个天才。我对他的看重,超过一个工作班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于是只好用颤抖的手拿起瓶子给会长斟酒。他没有举杯,我觉得是个坏兆头。

“我刚认识你不久的一天,”他接着说,“延送你一把梳子,当着宴席上众人送给了你。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他有多喜欢你。我想之前应该还有别的表示,但我忽略过去了。我一旦察觉到他对你的感情,他那晚看你的样子……唉,我立刻知道,我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他这么想要的东西。这并没有减轻我对你的关心,事实上,过了这许多年,延每次说到你,我倒是越来越不能无动于衷了。”

会长顿了顿,说:“小百合,你在听我说话吗?”

“会长,我当然在听。”

“你当然不会知道我欠了延很大的人情。我确实是公司的创办人,他的上司。但是岩村电器还年轻的时候,发生了资金流动的严重问题,公司差点倒闭。我不想放弃对公司的掌控,延坚持要引入投资者,我拒不接受。最后他赢了,但是我们之间有段时间有了隔阂。他提出辞职,我差点就让他走了。当然,他完全正确,错的是我。要不是他,我会失去整个公司。这样的人,你该怎么报答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是‘社长’而是‘会长’?因为我把这个头衔让给了延,虽然他本想推辞。所以,我一发现他对你的感情,就决定隐藏自己对你的心意,好让他得到你。小百合,生活对他太残酷了,他几乎没有幸福可言。”

我做艺伎的这些年,从来没有一刻能让自己相信会长对我有特别的眷顾,如今我知道他为了我和延……

“我不想对你这么冷淡,”他接着说,“但你也知道,如果他发觉我感情的蛛丝马迹,一定会立即放弃你的。”

自从我孩提时期,我就梦想有一天会长会对我说,他喜欢我,现在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当然没想过,他当真会说出我想听的话,但也没想过延就是我的命中注定。也许,我一生追求的目标欺骗了我,但至少在这一刻,和会长共处一室,我能鼓起勇气向他倾诉衷情。

“请原谅我要说的话。”我终于开口。

我想讲下去,但喉咙却不知怎么吞了口东西,我不知道我吞了什么,除非是我硬压下去的一小团感情,因为我脸上已经放不下了。

“我对延感情很深,但我在天见的所为……”我不得不停顿了很长时间,抑止嗓子里的灼烧,“我在天见的所为,是因为我对您的感情,会长。自从我还是祇园的一个小孩子,我这一生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能接近您。”

说完这些话后,我体内的所有热量好像都涌到脸上来了。我觉得自己可能会飘浮到空中,就像一片灰烬飘浮在火焰上,除非我能把注意力转移到这屋子的其他地方。我想从桌子上找到一个污迹,可是桌子也闪闪发亮,从我视野里消失了。

“看着我,小百合。”

我想照会长说的做,可是办不到。

“真奇怪,”他轻声又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许多年前那么直率地看着我眼睛的小姑娘,同一个女人,现在却做不到了。”

或许抬起眼睛看着会长应该是很简单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得紧张,即使我独自站在舞台上,全京都的人都看着我,我也没这么紧张。我们坐在桌子一角,挨得很近,我最后擦了擦眼睛,抬起来和他目光相交时,我能看到他眼睛周围的黑圈。我想我是否应该移开目光,稍微鞠个躬,然后给他斟酒……但是无论什么动作都打不破这种紧张。我正在想着,会长把酒瓶和杯子挪到一边,伸手抓住我袍子的衣领,把我拖向他。片刻间我们的脸靠得这么近,我都能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我仍然竭力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随即会长又把我拉近了些,吻了我。

你可能会奇怪,这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被人吻。鸟取将军当我旦那时,有时候会把嘴唇压在我嘴上,但那是毫无感情的。那时我就想,他是不是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来搁他的脸。即使安田旭,那个送我和服的男人,我在立松旅馆引诱他的那晚,他在我脖颈和脸上亲吻了几十次,但从来没有用他的嘴唇碰我的嘴唇。因此你能想象,这次亲吻,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亲吻,对我来说比我体验过的任何东西都来得亲密。我觉得我从会长那里拿走了一些什么,他则把什么东西给了我,那东西比以前任何人给我的东西都更为私密。这种滋味销魂蚀骨,不同于任何水果或蜜糖的味道。我尝到这滋味,肩膀垂下去了,腹部鼓起来了。不知为何它让我想起十几种不同的场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起来的。我想起在艺馆的厨房里,厨子掀开米锅锅盖,一股蒸气直冲出来。我又想起在那条作为先斗町交通要道的小巷子里,一天傍晚挤满了怀着良好祝愿的人群,来观看吉三郎从歌舞练场剧院退休当日的告别演出。我相信我大概想到了几百件事情,好似我思绪的界限全都打破,记忆毫无阻隔地任意驰骋。接着会长又往后靠了靠,离开了我的身子,一只手仍然搭在我脖子上。他离我很近,我能看到他潮湿而光泽的嘴唇,闻到刚才亲吻的滋味。

“会长,”我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切?您为什么吻我?您刚才还说着把我当礼物送给延先生。”

“小百合,延放弃了你。我没有拿走他的任何东西。”

我情绪混乱,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那里看到你和大臣时,你眼里的神情和我多年前在白川溪边看到的一样,”他对我说,“你看上去那么绝望,好像没人救你你就要淹死了。南瓜告诉我你是想让延看到,我就决定把我看到的告诉他。他十分震怒……喏,如果他没法原谅你的作为,我很清楚,他永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了。”

回想起小时候在养老町的一天傍晚,一个叫义佐的男孩爬到树上去往池塘里跳。他爬得太高了,但池水不够深。我们让他别跳了,但他不敢下来,因为树下都是石头。我跑回村子去找他父亲山下先生,他父亲不慌不忙地走上山头,我怀疑他是否清楚儿子的危险状况。他走到树下时,男孩——他不知道父亲来了——正好失手坠落。山下先生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他,就像有人把一个麻袋抛到他怀里,然后让他儿子站直了。我们全都欢呼起来,围着池塘又蹦又跳。义佐飞快地眨眼,睫毛上挂着惊讶的点点泪滴。

如今我非常了解义佐的感受。我正朝石头上坠落,会长却跨过来接住了我。我感觉如此安心,连眼角的泪水也无力擦去。他在我眼中一片模糊,但我看到他向我靠近,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仿佛我是一条毯子似的。他的双唇吻向我露出在和服前襟外的颈部肌肤。我感觉到他在我脖颈上的呼吸,他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几乎要把我吞噬。我不禁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我走进艺馆厨房,发现一个女仆俯在洗涤槽上,正在咬一只熟透的梨子,汁水淌到她脖颈里,她想把它藏起来。她说,她太想吃这只梨了,求我不要告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