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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之月》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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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泽梨花

10月中旬,正文定下来要调动工作。虽然上头还在确认,但明年肯定要调动。因为公司决定在上海和北京成立食品加工厂,所以,明年就要调到商品开发部的正文,参加的培训也更多了,不仅包括此前一直会有的国内培训,还开始参加海外培训。虽说受到光太诚邀,但梨花丝毫不打算参演学生电影,不过因为正文不在家,所以从10月末起到年终岁尾的周末,她数次前往拍摄现场。梨花感觉正文不在家,就如同自己得到了前去片场的批准。又或者,这像是某种天意,该不会就为了她能响应光太的邀请,正文才被指派出差的吧。

正文不在的周末,梨花就会和光太联系,前往他指定的东京都内的车站。光太总是在梨花到达前就已经等在车站,一看到梨花的身影,他定会微微一笑。那不是挤出来的笑容,而是自然流露出来的,梨花每次看到都很惊讶,怎么会有男孩如此毫无戒备地流露感情。当然,正文出差回来时,梨花也不会向他提起,他不在的周末自己是如何度过的。梨花暗暗决定,如果被问到,她一定要百无聊赖地回答,收拾收拾,洗洗衣服,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但正文从未问起过这个问题。

在都内车站等候的光太带着梨花前往如废屋般的民宅、社团成员的宿舍、没有人迹的公园或者夜晚的大学校园,那就是他们的拍片现场。负责摄影的成员手里拿的器材在梨花看来正儿八经的,很像那么回事,但现场没有照明,也没有音响设备。身为导演的光太,连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场记板都没拿,说“开始!”“卡——”的时候就“啪”地拍下手。虽然光太说什么要参加大奖赛啊海外的电影节啊,但梨花觉得,无论心里怎么向着他们,袒护他们,那也只是学生们在玩过家家而已。然而,聚集在那里的一群人,包括光太在内,都投入而认真,他们酝酿出的那种充满紧迫感的气氛,是梨花从未感受过的。

对于光太希望自己出演电影的请求,梨花只能微笑着搪塞过去。但她还是会联系光太,会在休息天去拍摄现场,这也是因为,她想要接触以前完全不曾感受过的那种气氛。当然,梨花没有把这些感觉付诸语言来思考,只知道下周末正文出差的话,会极其自然地想,那联系光太吧。后来,到了那天外出时,梨花会摘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拍摄结束后,他们基本上会聚在居酒屋,或是某个住在附近的社团成员的宿舍,兴高采烈地聊当天的拍摄。那氛围也很新鲜,梨花每三次里就有一次参加。或是给空了的杯子加满烧酒,或是收拾满了的烟灰缸,倾听年轻男女们令她几乎不解其意的谈话,渐渐地不知自己究竟是谁,身在何处;渐渐地忘了自己的年龄,过往,住在哪里,在做什么。梨花好多次都产生了种种错觉,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什么人,回到了与他们同龄的学生时代,真心地投入这个过家家般的游戏中,真心地相信电影能拿到奖并受邀到海外展映。接着,梨花又会幡然醒悟,告诉自己,我早知道事情不会如此顺利,我是个比他们年长许多的局外人。然而,他们所酝酿出的这个空间,杂乱喧嚣,又洋溢着年轻能量的空间,对梨花来说有种难以抗拒的魅力。那是梨花上短大时所想象的,“我之外的学生们”的日常生活。那是梨花在脑海中勾勒着,憧憬着,一边憧憬一边蔑视,与自己相隔遥远的东西。梨花看着聊得热火朝天的他们想象着,假如我现在和他们同龄,会像他们一样热衷于这些吗?我会把找工作、结婚这些事都抛到脑后,如此置身于满是烟草味道的空间里,男女混杂地待到翌日清晨吗?不会这样吧。梨花看着聊到忘我的学生们,马上得出了结论。假如我现在和他们同龄,就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还是会像当初的自己所做的那样,谨守门禁,而不是在居酒屋或者男生宿舍里待到天空渐白。

最初,大家对光太突然带来的这个奇特的女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没人主动与她说话,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和醉意渐浓,他们开始毫不拘礼地管梨花叫小梅,开些玩笑。这种事也让梨花觉得开心。要是有谁说她是光太的女朋友,梨花会慌忙否定;但若谁说她是光太的梦中情人,梨花会故意装作没听见。被年轻人如此相待,从而不知自己是谁的某个瞬间,对梨花来说不是不安,而明显是种快乐。

梨花同光太发生关系,是她去拍摄现场观摩大概三个月后。新年伊始,一起过了新年的正文,在日本全国为那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而撼动的一月中旬,又去出差了。那个周末梨花没打算联系光太,她想做一下积攒下来的家务。年末扫除后家里就没再收拾,庭院也很久没打理了,攒了一堆衣服要送去清洗,还想做点菜备着平时吃。梨花这么想着,打开了电视,屏幕上正播着日渐明朗的关西震后救灾工作,梨花看得入迷。所以,如果那天光太没有联系自己,梨花就不会外出吧。如果未曾接起下午的那个电话,自己之后会不会过着截然不同的每一天呢?后来,梨花听见电话铃声,看到照进房间的冬日暖阳,就会恍惚地忆起那天。

光太难得主动打来电话,问梨花有空的话要不要出来。简直就像没发生过地震这回事一样。两个人约好时间后,梨花放下做了一半的家务,开始梳妆打扮。洗澡、化妆、梳理头发、来来回回地换衣服。如此一来,心中的忐忑不安也渐渐平静下来。

梨花自从参加过电影社团的聚会后,对服饰的喜好明显变了。原来自己是个这样简单肤浅的人,她觉得好笑。比起保守的衣服,梨花现在净喜欢买些颜色搭配明快、设计精致,一看就朝气蓬勃的衣服。但是在面向年轻人的店里买年轻人穿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又显得太廉价。所以必须去大品牌的店里挑选有朝气显年轻的衣服,这样一来花费相当可观。梨花的半数工资都花在了衣服和化妆品上。当然新买的衣服全收在衣柜里,和正文一起时,梨花还是穿以前的衣服。要是被他笑话装嫩,梨花会很难堪,而且工资花在衣服上这件事,她也想尽可能瞒着他。

光太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但梨花一心以为是去参加电影社团的新年聚会,于是穿着牛仔裤搭配毛衣,披上大衣离开了家。

梨花在约好的新宿大楼前和光太汇合,他却说还没定好去哪家店。

“不是新年聚会吗?”梨花问。

“就两个人的话不叫新年聚会吧?”他一脸认真地回答。

梨花不禁扑哧笑了,说道,“那去吃点好吃的吧。”来到路上招手拦了一辆空车,告诉司机去青山。梨花既不想和光太在街上徘徊着找饭店,把耳朵和鼻尖都冻得冰凉,也不想去光太和社团同伴总去的那种寒酸的居酒屋。因为光太鼓足勇气邀请自己来参加“只有两个人的新年会”,所以她想在更有氛围的地方用餐。而且,市中心的餐厅里,梨花只知道正文带她去过的那家寿司店。

沿着记忆走在暮色降临的大街上,拉开了寿司店的门。

“我没预约,麻烦您两位有座吗?”梨花这么问道,随即被带到了入口附近的吧台座位。梨花知道,一踏进店内,光太就很紧张。梨花想起那天自己和正文一起来时也是这个样子吧。在吧台座位坐下后,梨花给光太点了啤酒,给自己点了日本酒,学正文当时说的说道“麻烦您看着做吧”。光太一言不发,把端上来的啤酒倒进薄薄的玻璃杯里,一饮而尽。

梨花吃一口端上来的煮章鱼,喝一口日本酒,美酒甘甜,让人心醉神迷。“早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我应该再打扮得漂亮点。”梨花说道。

光太依旧沉默,顷刻吃光了章鱼。接着面前的碗碟里摆上了用海带系着的白鱼刺身,还有鱼子海带6。

“你在电话里告诉我一声多好。难得就两个人吃饭,我应该多花点功夫。不过那样也很丢人吧。”

梨花莞尔一笑,瞅了眼光太,可他依旧一言不发。光太碗碟里的刺身和鱼子海带又一次顷刻一扫而空。他该不会在生气吧?大概已经想好去哪家店了,自己却擅自来了青山,让他不开心了?该不是比起寿司,他更爱吃烤肉吧?

“你不喜欢吃寿司吗?”梨花盯着光太问道,光太猛地抬起头,看着她一脸认真地说:“特别好吃,好吃得我都呆掉了。”梨花听了,仰起身子笑了起来,光太终于也笑了。

原本没打算喝那么多,但出了店时,她却觉得像走在空中一样步履轻飘。

“让你破费了。”出了店后,光太马上低头道谢,“真的,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寿司,梨花小姐,谢谢你。总是让你请客,真不好意思,不过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就算知道,也一定请不起。”光太中途改喝了日本酒,不知是否醉意使然,他的语速比平时更快,喋喋不休。之后,发出续摊邀请的,是梨花。总之今晚很开心。比和正文在这里吃饭时,开心多了。

梨花迄今为止一直深信,“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这种话是醉酒之人的借口。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可能不知道醒来时身在何处,其实大家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但那记忆太难堪,所以才如此说来掩饰吧。比如醒过来时,自己竟然在陌生男子的家里。

梨花正是这种状况,等清醒时发现自己睡在陌生的房间里。大衣脱了,但是毛衣和牛仔裤还穿着。最后的记忆是他们出了青山的酒吧,因为什么事很好笑,她和光太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后背笑着。但到底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之后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她都想不起来。虽然想不起来,但梨花很快就明白了这里是光太的房间。

房间里亮着橙色的灯,墙边有书架,还有成套的音响和14英寸电视机。对面墙上挂着格子花纹的窗帘,窗下堆着杂志。墙壁的空白处贴着早期法国电影的海报。梨花睡的是一张薄薄的床垫,被子也许很久没晒过了,沉得要命,房间的角落里倚着一张被炉。尘埃飞舞,味道呛鼻。梨花寻了下光太的身影,却没找到。拉门阖着,门缝处透出细细的亮光,隔壁似乎还有房间。梨花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叠好被子。不知是否可以擅自打开壁橱,于是将叠好的被子放在角落里,轻轻拉开拉门。晨光刺眼得让她皱起脸来。

拉门的另一边是个四叠半大小的厨房,没挂窗帘。梨花看了下表,清晨刚过五点。地上散乱着纸箱还有纸袋,光太裹着毛毯睡在铺着亚麻地板的地面上,像只野猫般蜷缩成一团。梨花靠近熟睡的光太,蹲下来凝视着那张脸。就在这一刹那,光太突然伸出胳膊缠住了梨花的脖颈。同那睡脸的天真无邪截然相反,他用力将梨花拉近自己。他睁开眼睛看着梨花,然后索取般贴上了自己的嘴唇。光太的胳膊绕在梨花的脖颈上,将舌头探进了梨花的口中,如同品尝佳肴般舔舐着梨花的嘴里,一股浓浓的酒气扩散开来。光太松开绕在梨花脖颈上的臂膊,拉起她的毛衣,抚摸着她的胸部。光太的手指攀爬着绕到梨花的后背,解开了胸罩的搭扣。光太闭上眼睛,把梨花袒露的乳头含在嘴里。厨房的地板又冷又不舒服,这公寓就是个简易小楼,一发出声音隔壁房间似乎就能听到。但梨花却没有制止光太的动作,也没有交谈,静静地和光太身体交缠。仿佛一开始就决定了要这么做。

很久没和人肌肤相亲了。光太对这种事是否熟门熟路,梨花无从知晓。但是他的手抚摩过自己的后背和腋下、乳房和脖颈、上臂和肚子,抚摩过腰椎时,有种麻酥酥的快感。原来人手的抚摸是如此曼妙吗?让梨花惊讶的是,因为太舒服,自己竟然流下了眼泪。梨花仰着身子,从双眼涌出的泪滴向左右滑下,耳朵被搔得痒痒的。讨厌,竟然哭了呢,梨花在心里呢喃着。太舒服了,都哭了。

不,不是这样。她静静地否定。梨花承认,自己一直在等待。一直渴望像这样被抚摸。希望别人如同对待珍贵的物品一般,如同抚摸美丽的东西一般抚摸自己。自己一直在等待,一直。

梨花感受着光太拨开自己的内侧进入自己身体的性器,竟有种错觉。恍惚地以为自己是某个没有名字的人,和他们一样站在二十岁的入口,对未来抱有盲目的希望,自己什么都没有,连一无所有这件事都毫不自知,会简简单单爱上别人,简简单单陷入情网,简简单单交出身体,简简单单许诺未来。会恍惚地以为自己不是被丈夫冷落多日的寂寞妻子,而是将尽情讴歌性爱的奔放青年;会恍惚地以为自己搂着光太肩膀的左手无名指上,从不曾戴上过戒指。

缠绵后梨花默默地穿上衣服,确认了时间,穿上鞋来到户外。天空是淡蓝色的。光太匆匆忙忙跟了上来。梨花没有说话,寻找车站的方向,默默走着,而光太跟在数米之后。

“那个……对不起。”身后传来孱弱的声音。梨花一言未发。终于意识到错觉终归是错觉,然而还希冀自己依然留在错觉里。

“你不会以后再也不见我了吧?”

梨花回过头。一个头发蓬乱瘦瘦高高的男孩顾虑重重地看着梨花。梨花感觉匪夷所思,这孩子为什么会让我觉得,我不是我所认为的自己呢?光太不安地看着自己,让梨花简直以为自己是个可以轻而易举从这孩子身上夺走什么的女人。似乎可以瞬间夺走他的自尊、自信或者虚荣。尽管自己绝不是那种可以从谁那里夺走这些的人。

“下次见啦!”梨花笑着说完,光太终于释然,绽放出笑容。

真是个毫无戒备地表露感情的孩子啊。这么一想,梨花不知为何有种想哭的感觉。她慌忙背朝光太迈出步子。

光太跟在后面说:“我送你到车站。”

梨花没回头:“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但是,可能会迷路啊。”

“从这里直走就是车站,对吧?”

“路上没人很危险。”

“天都亮了,你看,送报纸的都出来了。”梨花指着恰巧从旁经过的送报员的自行车,笑了,“回见!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劝完光太,她快步走了起来。走了片刻再回过头,看到光太孤零零地站在越发湛蓝的天空下。他发现梨花回头,举起右手用力挥舞起来。梨花把手举到胸前轻轻挥了挥,小跑着奔向车站。

站台上空无一人,梨花坐在长椅上等着电车。淡蓝色的天空中残留着白色的月亮。梨花突然感觉有一种心情溢满了全身,甚至充满了指尖。与其说那是满足感,不如说更接近于万能感。想去的地方,无论哪里都能抵达,想做的事情,无论怎样都能做到。她仿佛第一次获得了自由。梨花没有一丝不安,也没有一丝罪恶感,她在空空荡荡的车站,独自沉浸在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畅快淋漓的万能感中。

梨花的生活从那天起彻底改变了。当时的梨花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但是后来回头想想,她也不得不承认,从那天清晨起,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确确实实地变了。还有变化的契机,梨花认为不是和光太的肉体关系,而是那天清晨莫名的万能感。

梨花变得下班后一定要绕点路去逛逛才回家。去的地方以多摩广场和青叶台的商场为主,如果知道那天正文晚归,她会走得再远些,去二子玉川或涩谷。梨花对买衣服和饰品不再犹豫,她内心有种无法付诸语言的焦灼感。下次见面,光太会不会看穿我的真面目呢?看穿我不是能够夺走别人自尊和自信的那种魅惑的女人,不过是个无聊的主妇?然后他会不会后悔地说,自己为什么要跟那种大婶搞到一起啊?在他周围无时无刻都围绕着许多同龄的女孩子不是吗?那些女孩都拥有吹弹得破的水嫩肌肤。不过梨花只要买了衣服、饰品、化妆品,即便那东西价格便宜,微不足道,焦灼感都会得到舒缓。

梨花买完自己的东西后再去卖食品的楼层买晚饭的材料。她在这里的购物方式也变了。以前,买三百克的牛肉时会确认换算成一百克要多少钱,现在,梨花已经不那么做了。正文曾说过,靠梨花的工资不可能去海外旅行,的确,自己每个月才30万日元的工资,为了提前还房贷都存着太愚蠢了。既然如此,就不需要节俭度日了。

4月,正文正式调到了自己希望的商品开发部。梨花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告诉自己,几乎机械地脱口而出:“太好了。”正文说完这件事后,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一个月前令整个社会为之震惊,至今热议不止尚未平息的地铁事件。他喋喋不休地说着邪教组织的说辞有多愚蠢,事件当天碰巧乘坐了出事地铁的友人的友人的经历,又说到曾发生在长野的宗教团体施毒致死事件,简直手舞足蹈,而梨花只是机械地附和着。

调动工作后,如正文所说的,他越来越忙。但即便正文晚归,即便他出差越来越多,梨花对此都毫无怨言。光太也没再联系她,一个人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多,但梨花并未感觉特别寂寞。电视里连日来都在报道地铁事件和邪教组织的干部。比起将德国分为东德和西德的柏林墙的倒塌,地铁事件就发生在身边,而梨花依然感觉遥远,就像那时的柏林墙倒塌一样。

梨花去超市,把当周可能需要的东西扔进购物车上的购物筐。精肉柜台前来了辆香肠随便装的促销车,女人们一窝蜂地围成一团,往塑料袋里塞着香肠。孩子在地上打滚,哭喊着“妈妈,我想要点心”。“吵死了,忍着点。”年轻的母亲一边殊死搏斗般装着香肠,一边呵斥道。这种时候,梨花都心情愉悦。

梨花去商场,伸手拿起看得上眼的手提包。旁边的年轻情侣一个个翻看着陈列在货架上的包的吊牌。男的说:“怎么这么贵?”女的依旧不停翻着吊牌说:“你不是说过生日礼物要什么都可以嘛。”梨花拿起中意的包照了照镜子,对店员说这个我要了。情侣的视线掠过梨花。这种时候,梨花还是感到心情愉悦。

丈夫工作繁忙,都好几天没一起吃晚饭了,而拒绝与自己肌肤相亲已将近四年,到头来他们其实是一点一点缓慢地放弃了要孩子,实际上梨花不明白夫妻二人今后要以什么为目标生活下去。竟和对自己或许不是真心的年轻男孩上了床,或是拜访客户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因琐事被上司批评,这个月拿回了一笔一千万日元的新开户的定期存款,却没有获得应有的表扬,这些日常琐事的种种梨花全忘了,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特别的人,和那些琐事一概无关。她感受到的,就是那一类的愉悦。那愉悦类似于那天清晨的万能感,自己是被选中的人,想去哪儿就能去到哪儿,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就是这种心情。

梨花希望更尽情地享受这种愉悦,于是正文不加班的周末,邀他去了在杂志上看到的位于市中心的法国餐厅。梨花也想过他怕是又会说些败兴的话,不过比起这点,自己想去的心情更是如饥似渴。尽管自己都没意识到,但梨花想要沉浸在那种愉悦中的心情,竟如此如饥似渴。菜单上只有套餐,最便宜的也要15000日元。梨花点了中间价位的18000日元的套餐,又开了一瓶红酒。结账时超过了五万日元,这钱是梨花付的。“就那价格来说饭菜的味道也不怎么样啊。”正文在回去的电车上这么说道,但是梨花愉悦的心情并没有被这句话破坏。

五月的连休,正文说“因为自己太忙,要补偿家人”,带梨花去了温泉旅行。梨花坦率地赞赏这地方真不错时,正文随即愉快地应道:“在这里能吃到比上回那顿法国大餐更像样的东西吧。”梨花终于理解了正文的话究竟是哪里令自己感觉不快。

换言之,温泉旅行不是补偿,而是确认。就像梨花在居酒屋请过客后,他特意带自己去市中心的高级寿司店一样。他是要让梨花知道,无论工作内容、重要性还是经济实力,自己都远在梨花之上。

梨花意识到这一点,险些哑然失笑。这种事明明没有必要特意告诉自己啊。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当直面让自己不快的症结时,梨花刹那间再也不会感到不快了。“是啊,真的呢。”她对正文的每一句话都笑着回应道。

这次旅行中,正文也没碰梨花。梨花对此也并未感觉受伤。光太的手指抚摸过的触感还残留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以前每个月存下的剩余工资,梨花没多久就花得一干二净。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大问题。专用于公共事业费的账户里还有存款,而且梨花手里还有一张正文发工资的银行卡。只是用于存款的金额比以前少了,虽然梨花的生活渐渐奢侈起来,不过花销还控制在夫妻的收入范围内。

自从那天之后,梨花和光太没再见过面。做早饭的时候,从一个客户家去另一个客户家的路上,泡在浴缸里时,梨花有时会隐约想起光太,有时也很想再见见他。但是梨花没有主动联系他。她顶多想,见了面又能怎样呢?

但是到了夏天,光太却主动联系了自己,客气地问能不能见个面。梨花没有拒绝。她给自己找借口说不是自己主动约的他,并与对方约定了一个正文不在家的日子。

光太约定见面的地方,是JR中央线高圆寺车站的检票口。从站台的台阶走下,梨花就看到光太站在检票口旁,仿佛年幼的孩子寻找父母般环顾四望。当目光捕捉到梨花后,他一如既往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梨花下完台阶穿过检票口,感觉自己正心跳加速。她忍不住对自己哑然失笑,都一把年纪了还怦然心动,但是完全止不住心跳。梨花刚说完“让你久等了”,光太就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高架桥下的小饭店鳞次栉比,呼呼冒烟的烧烤店和烤内脏店里聚满了年轻人。光太走进的小店,位于高架桥之外的小巷,店内空间狭窄,只有吧台;店外摆放了几张桌子。吧台座位全满了,梨花和光太被带到外面的圆桌座位。菜单上罗列着烤串、煎蛋卷等菜式,还有普罗旺斯炖蔬菜、羊肉料理等,梨花完全搞不懂这家店做的是什么菜。

“这儿什么都有,既便宜又好吃。之前总是让你破费,今天我来请。”光太说完,对来点餐的年轻店员点了葡萄酒和几道菜后又说,“我一直想联系你来着,但是电影的事太忙,又想你也很忙吧,就一直没打电话给你。”

“电影拍得怎么样了?”梨花问。

“为了筹措资金搁浅了,但是年内总会有办法的。或者说,年内必须想办法解决,因为有截止日期。”

饭菜和葡萄酒端了上来。光太喝着酒,吃着菜,滔滔不绝地聊着打工的事和电影的拍摄情况。户外的每张餐桌上都放着扇子。梨花拿起扇着,依然暑热难消。于是她一口气喝光了冰镇的白葡萄酒,在光太说话告一段落的时候,客气地又要了醒酒器装的半瓶酒。

“梨花小姐你结婚了吧?”

光太突然问道,梨花一时没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张口结舌地看着光太。啊,是问结婚了吗?过了数秒,梨花才明白过来。

“怎么突然这么问?”

“一直想问,一直没问出口。现在终于问出来了。”

梨花很想撒谎,说我没结婚。但是撒了谎又能怎样呢?于是梨花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你应该结婚了。那你先生不担心吗?”光太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上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他去上海了,不在家。”

“啊,是吗?”光太像是没有太大兴趣,或者佯装不感兴趣地说道,“之前你不是带我去了寿司店吗?我想今天也交给你来决定的话,我又会被带去哪家特别高级的餐厅吧,所以我就自己先定了。对你而言这样的店可能从来没来过吧。”

“这家店真的特别好吃。”梨花一边吃着一边说道。

“嗯,很好吃。我没法带你去那种高级餐厅,不过,我想让你知道,这种店也很好吃。”

“你张口闭口都是高级餐厅、高级餐厅,我可没有老是那么奢侈,而且上次去的那家店也不是特别贵啊。”

“是吗?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拿自己的钱在那种地方吃饭吧。”

光太说得一本正经,梨花扑哧笑了。

“你竟然说一辈子,那家店一般正常上班的人都去得起啊。光太君,等你找到工作开始上班了,也会带女孩去那种店的。”

“就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学生而言,实在无法想象那种日子的到来。我也从来没请女孩吃过饭。”光太怏怏地说完,把烤羊肉丢进嘴里。

“你有欠债?”梨花惊讶地问道。

“哎,说那些破事太丢脸了。”光太言辞闪烁,给梨花的杯里斟满葡萄酒。

“你欠的什么债?欠了多少?”梨花又一次问道。

“不过今天还是我请客,你别客气。不好意思,麻烦再来半瓶,不,要一瓶。”光太像是故意要岔开话题似的起身朝店员喊道。

梨花一瞬间闪念,也许不要问比较好。既然光太想换个话题,就这样一笑而过好了。但是回过神来,自己却摸着他的胳膊,逼问他,你在哪儿欠了多少钱。甚至还说,你不说我就走了。

据光太说,为了筹措电影制作资金,他借了50万日元。不过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几位朋友似乎都这样随心所欲地从民间信贷的自动取款机里取钱。

“和你父母商量一下,让他们先帮你还上不好吗?那种贷款利息很高,就算每个月还一点,本金也不减少啊。”

“我父母指望不上啊,他们也很拮据。”

不知是不是聊开了欠债的事情后心情变得轻松了,光太突然饶舌地聊起了自己的家庭。光太的父亲七年前在埼玉县买了建好出售的成屋,举家搬了过去,但是两年前被任职的公司解雇。父亲没再找工作,而是和同样被解雇的其他员工一起准备诉讼,因此,原本是全职主妇的母亲开始外出工作。时间和金钱大把大把地虚掷,法院依旧没有开庭,半年前父亲终于开始找工作,不过没找到正式工作,现正在停车场打些零工。光太有个姐姐,独自住在东京市内,每年夏季和冬季公司发奖金时,她也都寄给父母帮着还房屋贷款。光太的社团同伴说,因为光太确定要延期毕业,所以家里不再支付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但实际并非如此,纯粹是因为父母无力支付而已。

“老爸的父亲,啊,你也认识的,咱们就是在他家遇到的。那老头在那附近有块地,趁着泡沫经济地价飞涨时给卖了。那时候起他就有被害妄想症,总觉得我爸、我妈,还有所有亲戚都瞄着他的钱,净说些难听的话,所以和老爸他们这些亲生的孩子也几乎断绝了往来。老爸的哥哥和妹妹,对我来说是大伯和姑姑,大家慢慢地都不过去走动了。他对孙辈看起来不那么猜忌,所以老爸被裁员时,我想向他借学费,去求过他,但是被拒绝了。老妈好像也打过电话,可人家根本没搭理她吧。”

听着光太所说的,梨花才把眼前的光太和客户平林孝三联结在一起思考。原本两人就是在孝三家相遇的,不知不觉间梨花竟然忘记了。在梨花心中,孝三那浑浊的目光,斑驳的手背,和光太的健康与年轻相比,实在相去甚远。听了光太所说的,那相去甚远的距离在另一层意义上扩大了。对于梨花来说,孝三是个爱对自己纠缠不休的麻烦客户,但总是心情大好、泰然自若,对金钱满不在乎。不会仔细检查利息,有时还会把存折也交给梨花填写。不像光太说的,是个神经质的吝啬鬼。

“第一次遇见你那会儿,你知道我去他家干什么吗?”

蓦地,光太像是恶作剧的孩子般狡黠地盯着梨花。梨花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光太。

“我是去偷他的银行印章的。”光太依然一脸孩子气的表情,痛快地说道,“之前那部电影,我真心想做好,无论如何都需要资金。所以想借用一下他的银行印章,取个50万出来。反正管那人借个50万,他也不痛不痒啊。说不定他都不会发现钱被取走了,就那么一点的话。”

“所以你拿了?”梨花发觉自己询问的声音在颤抖。

“没,没拿。之前去的时候,印章全放在什么空饼干盒里,收在二楼柜子的小抽屉里。但那里没有,而且遇到了你,我吓了一跳。结果算是幡然醒悟吧。我突然冷静下来,觉得用这种手段从爷爷那儿拿了钱来做电影,也做不出什么正经东西。”

银行印章在佛龛的抽屉里啊。梨花在内心深处轻轻呢喃着,静静地问光太:“那你需要的那笔资金怎么办?”

“借的。”光太不以为然地说。

“从民间信贷?”

“每个月五万的话我能还上。”

“社团的那些人呢?为什么就让你一个人出钱呢?”

“啊,那些家伙能拿出来的钱也都拿了,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钱。再说了,那毕竟是我的电影。不过不用担心啦,虽然才拍了一半,但我特别有自信,应该能在业余比赛上拿到奖,到时候就会有人来买版权。”

事情哪可能那么一帆风顺啊,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又被梨花连同葡萄酒一起咽了回去。即便现在打破这个孩子的梦想也无济于事。而且,自己对电影一窍不通,说不定那个像闹着玩一样的电影,拍完的话真的是上乘之作,颇受好评呢!梨花反复如此思忖着,压抑着自己,努力不去想“怎么可能”。

“竟然聊了这么沉重的话题。”光太腼腆地笑了,拿起酒瓶晃了晃,“啊,葡萄酒几乎没了。喝了好多呀,今天。”

光太坚持这次要由他来埋单。梨花想着“怎么能让负债的穷学生付账呢”,拿出了钱包,但是光太执意要自己付钱。

“这点小钱在你看来也许不过是孩子的零花钱吧。”他甚至如此赌气地说道,所以梨花也就不再坚持。梨花对结完账来到店外的光太低头致意,说了句“谢谢款待”,结果光太一言不发牵起了梨花的手,与她十指紧扣。高架桥下的小饭店和之前一样处处热闹非凡,时间仿佛从那时起就停滞了一般。到达高圆寺车站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还有电车吗?光太问。梨花从未如此晚归,不知道涩谷发车开往长津田的末班电车是几点。

“要不去我家?去我家的电车还有。”光太站在检票口,抬头看着通往站台的台阶问道。

“我打车回去。”梨花说。

“也是,从高圆寺打车到长津田,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啊。”

光太语带嘲讽,松开了两人紧扣的手。梨花仿佛要抓住他的手一般再次握紧:“一起上车吧,去个什么地方呢?”她注视着通往站台的台阶轻声说道。

梨花当然有罪恶感。她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却没意识到,这是犯罪。要说为何,因为孝三是光太的亲人,而且诚如光太所说,从存款总额来看,光太借的数额实在微不足道。只借一小段时间,加上利息还上就万事大吉。梨花甚至想,假如光太半年之内还不上的话,就自己替他还好了。

“这是存单,您好好收着,别弄丢了啊。”

梨花把定期存单放到矮几上,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孝三。

“青叶台,你常去吗?”孝三取出保管存折和保险单之类文件的黑色文件夹,把存单塞进去后向梨花问道。

“我很少有机会去。啊,平林先生,您能把预收证明还给我吗?”

“啊,预收证明啊。那个,哪儿去了呢?”孝三哗啦哗啦地翻着文件夹,眯缝着眼睛取出数张纸片,“哪个是呢?”他戴上放在旁边的老花镜。

“啊,是这张。存单您已经收好了,预收证明我就收回去了。能麻烦您在这里盖章吗?确认您交给我们的200万日元确实给您存为定期了。”孝三在自己所指的地方盖上印章时,梨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瘦骨嶙峋的指节。

“青叶台有个什么酒店,听说一楼开了家相当气派的餐厅。塞了宣传单来呢。”老人站起身,从集中堆放报纸的地方拿来彩色的宣传单递给梨花,“你看,就是这家。怎么样?偶尔去吃顿这种豪华大餐吧。”

“谢谢您邀请我。真的,这种地方我很少能去。”

宣传单上附有照片,刊登着酒店的特别策划和酒店内的餐厅介绍,梨花看着宣传单,赔着笑脸回答道。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这个……周六周日不太方便出门……我回头找找什么时间有空吧。”

“你总是这么说,但还不是一次都没陪过我啊。”

“穷人哪有时间啊。那,预收证明我拿走了。”梨花把预收证明小心谨慎地收进包里。

竟然是200万日元。上周梨花向孝三介绍了银行定期存款的新产品,建议他先存个100万日元试试看。梨花带着碰运气的心情想,大不了被拒绝而已。结果孝三不仅应允,而且准备了200万,整整多出一倍,打电话来让梨花过去办手续。

接到联络那天,梨花从银行拿出一张已经盖上了银行印章的空白定期存单。约40厘米长20厘米宽。当然,若不用专用机器打印,再加上分行行长的印章,这完全是废纸一张。那天,梨花坐上开往城郊的电车在中央林间站换乘小田急线,来到了町田。在车站附近的闹市区找了家印章店,委托店主根据印迹制作一枚相同的印章,然后又去找自助复印社。在一条年轻人摩肩接踵的路上,梨花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一栋商住楼的地下找到了复印社,将存单正反彩色复印了三十份。

在与车站毗邻的商场买了熟食,梨花回到家已超过六点半了。打开厨房灯,梨花准备起晚饭。卷心菜切好浸到水里,用豆腐和干裙带菜做了酱汤,把买来的沙拉和油炸食品移到盘子里。八点过后正文回来了,梨花同他一起用了晚饭,趁着正文洗澡的时间,收拾碗盘。

过了零点,梨花在正文入睡后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屏住呼吸下了楼,打开号称书房但几乎成了储物间的房门。房间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她关上门,把正文的文字处理机接上电源。梨花没开灯,文字处理机的屏幕发出蓝白色的光,映照在她脸上。她研究了字体的种类,空出不等的间隔,试着输入数字,再打印到白纸上。打印机发出的声响出乎意料地大,梨花身体僵硬地注视着机器吐出的纸张。再把印上数字的纸和存单复印件重叠。日期的地方对上日期,利息的地方对上利息,用铅笔做着标记,又重新打印了一遍。打到第十八张,虽然多少还有些错位,但貌似终于在容许的范围之内了。这才想起要流汗似的,汗水顺颊而下。梨花用手背擦拭着,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濡湿的白色肌肤,不知何故脑海中却浮想起光太的笑容。他那如同放了心似的,绽放的健康笑容。

凑近了仔细看的话,应该轻而易举就能知道这是伪造的。数字的字体相似但确实不同,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字边缘模糊,而且微妙地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但梨花知道,孝三不是那种会仔细查看的人。他肯定连老花镜都不会戴,仅仅瞥一眼就收起来。应该不会被发现的。梨花想过,万一被发现,就解释说银行的打印机出了问题,这是用和平时不一样的机器打印的。要是他放不下心,等机器修好后马上重新打印拿过来。

于是,第二天下午,梨花来到了孝三家。她几乎彻夜未眠,却睡意全无,情绪高亢,感觉自己可以满不在乎地全力奔跑着去孝三家。

所以,当孝三比梨花想象中更简单痛快地把存单收进皮文件夹时,梨花一直提着的一口气顿时就松了,几乎要当场昏倒。冷气机咔嗒咔嗒地低吟着。那声音在梨花的耳畔盘旋环绕。

和往常一样陪孝三聊了很久后,梨花离开了平林家。在向车站走去的路上,一阵睡意猛烈袭来。梨花困得几乎眼皮发疼。她一边和睡意做斗争,一边进了车站附近的电话亭,给光太打电话。是语音留言。“请回电给我,打到银行也行,打到家里也不要紧。我有急事。我会在五点半到家。”因为太困了,梨花连留言都说不利索。

车厢里空荡荡的,但梨花觉得自己一旦坐下似乎会直接酣睡过去,所以拽着吊环瞪大眼睛望着窗外。因为必须同睡意殊死搏斗,所以梨花的脑中完全没有掠过“自己真的做了啊”“真的跨越了不能逾越的一线”这样的想法。

回家前,梨花顺便去文具店买了笔记本和文件夹。回到家确认了语音留言里有没有消息后,在餐桌上摊开笔记本和文件夹。梨花把伪造存单的银行存根夹在文件夹里,写上日期。在笔记本上则把拿了孝三多少钱,以及自己捏造的虚假定期利息,像是记零花钱一般工整地记上。

那笔钱梨花原本打算立刻还上。把现在光太定期还给民间信贷的钱存到用虚假名义开的账户上,等攒到整数时,再想一个什么法子返还到孝三的账户。梨花当然不愿意把伪造的存单和记录着拿了多少钱的笔记本放在家里,但是若不详细记录,还的时候会成为一笔糊涂账。于是梨花抱着笔记本和文件夹在家里徘徊,最终将其藏在了正文绝对不会打开的下排橱柜的米桶下。

光太是过了七点打来电话的。问道,有什么急事?

“现在可以见个面吗?马上就能解决的事。但是必须见面说。你能到多摩广场吗?”梨花抬头看着时钟说。

两人约好八点在检票口等,挂了电话。梨花匆忙换了衣服,重新化妆,在便条上潦草写下“爸妈来了电话,我过去看一下”,把便条留在餐桌上,出了门。

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店里,梨花和光太相对而坐,她将装有100万日元的信封放到桌子上。

“什么,这是?”光太拿起信封,看到里面的钱时,瞬间哑口无言,发出了仿佛挤出来般的声音,“什么啊,这是?”

“上次你说欠民间信贷钱。暂时用这笔钱一次性还清吧。你说一个月还五万日元,但那么做只会让利息越滚越多。所以你先用这笔钱还清了,换成每个月还我五万日元。我不要你利息。”

光太一脸不悦地交替看着信封和梨花。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钱我不要,你收回吧。”他把信封推还给梨花,小口抿着咖啡。

“我不会害你的,照我说的做吧。”

“不是,不过,就算从你那里借了这些钱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怎么回事?”梨花身子探到餐桌上问道。

光太的目光避开梨花,浮现出自嘲般的笑意说,“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什么啊,什么没关系。”

光太无论如何都不肯回答,但在梨花执拗的逼问下,他才难以启齿地说自己此外还有欠债。最开始是学年末借了上半学年的学费,10月份又借了下半学年的学费。原本打算拿到奖学金就还,但是申请了两次奖学金都没通过审查。理由是父母加上姐姐的家庭收入总和超出了基准数额。即便自己向他们解释说那些收入在还完贷款和扣掉他们的生活费后就全没了,得到的回复依然是只能遵照规定办事。从那以后,每当有什么事身上带的钱不够时,他就会借个三五万,累积下来,借款总额大概已经达到了150万。如此一来,自己对那个数字也失去了真实感,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光太就像对父母老实交代自己的恶作剧般,对梨花说道。

“所以就算借了这100万,能帮些忙,不是,能帮大忙,不过怎么说呢,对我来说事情还是一样的,欠200万也好,250万也好,都差不多。所以,你不用想些奇奇怪怪的法子帮助我。”

梨花注视着光太。光太晃着腿,摆弄着勺子,没有抬头。

“这种事,我原本不太想和你聊的。所以你能不能别再管了?或者说,我最近说过的那些话你全都忘了吧。我知道你特别有钱,觉得我很可怜,对此我很感激。但是像这样,我特别不乐意啊。你要是觉得我可怜,时不时请我吃碗拉面就行了。”

“我不是觉得你可怜才这么做的啊。”梨花说。声音强硬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总之,我今天先只带了这些钱来,你先拿去还了。我就是为了把这些钱给你,才特地跑过来的。之后的事,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吧。”梨花谨慎地压低声音说完,就一把抓起账单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径直朝收银台走去。结了账要出店时,梨花回头瞥了一眼,目光越过打扮得漂亮得体的女孩子们,越过相对而坐凝视彼此的恋人们,看到了坐在另一侧的光太,他正垂着肩膀盯着餐桌上的信封。

梨花直接出了店,跑向田园都市线的乘车点。八点五十二分。不知正文是否回来了。听到列车进站的声音,梨花跑下楼梯。

孝三的钱还有100万。这些钱改天再交到光太手上吧。还差50万。这50万该怎么办呢?也可以用正文的冬季奖金填补上,但是要以什么理由开口向他借呢?还是别借了。那50万从哪儿来呢?必须让光太尽快把贷款还上。到达长津田之前,梨花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一点上,反复思忖着。

梨花一路跑回家,看到家中灯火尚未亮起,不由放下了心。汗水濡湿的衬衫紧贴在后背上。梨花胡乱脱了鞋进入屋内,打开灯。餐桌上有张字迹潦草的留言。明明是自己刚刚写过的字,梨花却觉得不像自己写的。梨花似乎能想象到,住在这里的妻子此刻正在某处的娘家惬意地休息着。

梨花在那个周末把光太约了出来,将剩下的100万日元交到他手里。这天正文不加班,从早晨起就待在家里。梨花说要去见朋友亚纪便出了门,在车站给光太打电话。同他约好在涩谷的咖啡店见面,坐上了电车。

在冷气太足的咖啡店里,梨花与光太相对而坐,梨花将装着钱的牛皮纸信封放到桌子上推过去。光太在摆弄着手掌,但梨花知道,他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信封;也知道,他已经受够了这种场面。

“上次给你的钱,你照我说的确实还了吗?”

梨花问道,光太没有抬头,嘟囔着说:“还了。”

梨花再次将信封推到光太一边,光太既没确认里面的金额,也没有拒绝,低着头把信封塞进了简易背包。

“梨花小姐,”光太盯着眼前的咖啡轻声叫着梨花,“这钱,当是你借给我的。就算我不收,你也会把钱放下就走掉吧。我会尽快把所有的钱都还给你的。有钱的时候能还多少还多少。五万也好,两万也好,我都会还的。”

“不用勉强啊,有钱的时候再还就行。汇款账号我写给你,只要汇到那里就行。”

“不,”光太打断梨花,“我要当面还你。我联系你的时候,你要是有时间,就请见我一面。”他语气强硬地说完,眉头紧蹙着再次垂下了头。

他受伤了。这孩子因为接受我的帮助,受伤了。

“知道了。”梨花说,“喂,能不能陪我去买点东西?”梨花故意语气爽朗地说道。

“买什么?”光太兴致索然般问道,在梨花看来,就像个在闹别扭的小孩子。

“衣服啊杂货啊,最后一起让快递送到家里,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帮我提着?”梨花声音轻柔,如同在哄发脾气的小孩。

自己没有任何东西要买。但是,必须在光太面前花钱给他看。光太以为这200万日元是我垫上的,以为是我从自己家的积蓄里拿出来的。那我就必须让他看看,垫上这200万日元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过的就是这样奢侈的生活,必须实实在在地展示给他看。绝不能让他因为收下了这200万日元而受伤。

外面酷热难耐,景色几乎都在热浪中摇曳,但商场里已经上了新款秋装。梨花买了薄针织衫、羊毛裙、围巾和衬衫。又去楼上买了桌布、巴卡莱特的客用玻璃杯、两双皮拖鞋。又去楼下为丈夫买了毛衣和领带。梨花不看价格吊牌,也不斟酌,像买小零食一样。全部用信用卡支付,当店员问到支付方式时,梨花为了让光太听到,干脆利落地回答“一次性付清”。

“谢谢你帮我提东西,我送你件礼物吧。”

梨花走向楼下,对光太说道,楼下那层比五楼的男士服饰更适合年轻人。光太双手拎着纸袋默默跟在后面,怏怏地说“不用啊”,但下了电梯,他的视线却游走起来。

“喂,那个模特穿的裤子,不是挺帅的吗?你要不要试一下?”梨花仿佛怂恿般说道。

“嗯……比起那种瘦腿裤,我更喜欢工装裤。”光太嘴上低声说着,实际却如同被梨花推了一把般进了那家专卖店。光太陪梨花逛了快一小时,目睹了梨花豪爽的购物方式,似乎重新振作起来。光太一定下意识地这么想,这些人是非同一般的有钱人,他们掏出200万,一定就跟自己掏出200日元一样吧。

“这条我要不要试一下?”光太指着店员推荐的裤子,回过头看着梨花,他似乎已经理解了,在这家专卖店买裤子的钱,对梨花来说一定不过是几个香火钱而已。

“嗯,你试试吧。一定很合适。”梨花释然,由衷地笑了。

除了买给光太的礼物,其余买下的东西都办完了配送手续,两人走出商场时已经过了四点,但天色依然如同正午般明亮。梨花心情愉悦,觉得就这样直接回去太可惜了。但现在离吃晚饭时间还早,她也不想在这暑气里走在涩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而且,正文今天在家,所以她也必须回家准备晚饭。现在回去的话,五点多就能到车站。就算路上再买点东西,六点前也能到家了。好了,该回家了。梨花为了说这句话回过了头。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差不多10厘米的光太。怎么了?光太俯视着梨花,神情仿佛在这么问。好了,该回家了。梨花在心里反复说着,但听到自己嘴里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

两个月后的10月,梨花再次伪造了定期存单。客户之一的山之内夫妇总是准备好蛋糕或日式点心等待梨花来访,他们联系梨花说想存笔定期,希望她过去一趟。梨花去了山之内家,二人一如既往用茶点招待,聊到调任九州的儿子儿媳生了孩子的事。为了孙辈的将来,他们想存笔定期。山之内夫人说:“比如给孩子将来的成人礼或者结婚用。”山之内先生笑言:“我们有点性急。”妻子补充说:“是个女孩呢。”二人说着,递给梨花50万日元。在看到那金额前,梨花并没有侵吞的打算。50万。

“谢谢您。如果是为了孙女存的,应该不会马上解约吧,建议您存五年,或者十年的定期。利息虽然也微不足道,不过比一年的要好些。”

梨花一如既往笑容满面地建议着,但已经下定决心把这笔钱转给光太。大概还要过个二十年,山之内夫妇的孙女才会用到这笔钱吧。在那之前还清,没什么负担啊。

梨花写下了预收证明,要了夫妇的印章,接过50万日元。她伪造了一张和当初拿给平林孝三的单据一样的假定期存单,在第二天拿给了山之内夫妇。拜访山之内夫妇前,梨花还为庆祝孩子出生包了一万日元的贺礼带去,而且买了蛋糕做伴手礼。庆贺山之内夫妇的孙女出生和借用这50万日元的愧疚,两种思绪在梨花心里各自独立,毫无交集。

梨花刚要起身回去,正要把存单收进专用袋子的山之内太太却蓦地抬起头喊了一声:“梅泽小姐。”

梨花盯着山之内太太拿着存单的指尖,挤出笑容应道:“什么事?”心里却轻轻呢喃着,快点收起来,快点收起来,快点收起来。

“梅泽小姐,你突然变漂亮了。”山之内太太一脸认真地注视着梨花轻声说。

梨花欠着身子扑哧笑了,“真是的,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笑声渐渐地越来越大。

“你别笑嘛,是真的啊。对吧,老公?”太太向丈夫寻求认同。

“梨花小姐原本不就是美女吗?”

“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突然变得生机勃勃,皮肤像透明的一样。你该不会是……”

梨花好容易收住了快要变成傻笑的笑容。妻子的手指还捏着存单。山之内夫妇总是把存单和保险单收在似乎是自己缝制的绉绸的钱褡里,昨晚伪造的假存单从里面露出来一半。

“你该不会是怀孕了?”

梨花注视着妻子,轻轻地眨着眼睛。笑意又涌了上来。

“没有呢,您别笑话我。”

“勇一不是常告诉我们吗,现在不能随便问这种事的。”丈夫小声地提醒着。

“可是……”

“没有没有,没关系。我们也在努力,不过总也要不上。我真羡慕您儿子儿媳。”梨花站起身,依然注视着太太的指尖。

“真不好意思啊,她说话这么不体谅。”丈夫夸张地低头行礼。

“你还年轻不要紧。如果真有了,要第一个通知我们啊。”妻子说着,终于把存单塞进袋子,收紧了钱褡的绳子。

第二天,梨花下班后把光太叫到了多摩广场,递给他50万日元。这样一来光太欠的钱应该能全部还清了。

“你今天没时间吗?”

看梨花匆忙喝光了咖啡,光太问道。梨花的腹内腾起一股热流。光太想说什么,梨花当即就明白了。她也希望像上次那样,两人直奔酒店而去。最近在涩谷住过的那样整洁、舒适的酒店,不知这附近有没有。梨花瞬间在脑海中描绘起了周边的地图。但是,在搜索到合适的酒店之前,梨花先意识到自己不能那么晚归。

“今天我得早点回去。”梨花说着,断念般地抓起账单站起身。光太的咖啡几乎没动过,也跟了上来。

穿过检票口,两人走向各自的站台。分别之际,光太迅速握了下梨花的手,然后在通往站台的楼梯上跑了起来。手被握住的那一刻,梨花感到一种全身汗毛倒立般的快感。她像是要将这快感封锁住一般奔向站台,跳上驶来的电车。梨花贴着窗子,寻找着反方向站台上光太的身影。很快就找到了。光太穿着深灰色的连帽衫,目光游移在这边的电车车窗上,寻找着梨花的身影。他目光所及的地方相差太远,梨花忍不住想大喊,我在这里呢!不久,电车驶出。依然在寻找梨花身影的光太逐渐远去。当光太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梨花叹了口气。那是心中石头落地般的叹息。光太的欠款应该可以全额还清了。不,令她心中石头落地的不是这件事。是终于再也不用做违法的事了。接下来,只要把光太还的钱攒起来,再一一还回去就行了。

从1995年到1996年秋天,梨花非法侵吞的客户存款,只有交给光太的250万日元。支出比以前增加了,梨花的工资经常来不及存起来就花了个精光,而以前的储蓄也花得所剩无几,有时还会偷偷从正文存生活费的户头里借些钱。即便如此,梨花也完全没打过客户钱财的主意。而且,每当光太领到打工的薪水,都会老老实实地把梨花约出来还钱,哪怕一万、三万这样的小数目。梨花在若叶以外的银行开了账户,把光太还的钱直接存到里面。

梨花后来想,假如次年的1997年没有发生那两件事的话,也许自己就可以在平林孝三和山之内夫妇还没发现的时候,把钱全额还清了,表面上看起来毫无问题。或者,仅仅发生其中一件事的话,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或者,那两件事并未同时发生,而是前后有些间隔的话。

每当梨花想到这里,总是内心一片茫然。若是这么说,那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道路上,到处都布满了“假如”。

假如认真考虑要孩子的话;假如和正文好好谈一下的话;假如通过了都市杂志的面试的话;假如没有在长津田买房子的话;不,假如那个夏天,没有从客户的存款信封里,抽出那不足的五万日元的话。

无数的“假如”之后,梨花接上的是“事情就不会走到这步田地了”,但是,即便选择了那些“假如”,事情是否也会走到“这步田地”?梨花一阵茫然,接着缓缓地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她知道,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自己既没有选择那无数的“假如”,那两件事也在1997年几乎同时发生了。

那两件事分别是正文的独自赴任,和客户之一名护玉江的变化。

到了1997年,正文马上就接到了公司的内部指令,要他调动工作。这件事梨花是在青叶台的意大利餐厅听正文说的。难得受邀外出用餐,结果刚坐到餐桌前正文就说起了这件事。

正文即将调往的,是以前就总去出差的上海,为期两年。公司定下来要在上海设立食品加工厂,正文被提拔为那个项目的负责人助理。正文对梨花解释说,这次工作调动很大程度关系到自己今后在公司内的等级。项目的实际工作是4月启动,但为了前期准备,他3月初就想先去上海。正文先假设了梨花会跟着他赴任,那么他们不在期间房子要怎么处置,得尽早定下来,他一边吃着意大利面一边说。

“什么怎么处置?”梨花费解地问道。

“是出租还是卖掉。因为任期是两年,所以出租是上策,不过延期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管怎样3月份前很难定下来吧,所以你在日本再多留一段时间吧。连休我尽量回来,那之前你能不能想办法处理一下。到了夏天能搬过去吧?”

“我一定得跟着你搬过去吗?”梨花说。

“上海已经是很繁华的大都市了。商场林立,而且卖日本食品的超市也很多。物价又便宜,不像想象的那么不方便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辞职。在上海我肯定不能马上就找到工作吧。”梨花说着看了看正文,知道他很惊讶。

“你那工作,不就是打工吗?”正文诧异地问道。似乎确信自己说的话是那么理所当然、毋庸置疑。服务生来撤走了意大利面的盘子。梨花要点一瓶葡萄酒,让服务生拿来酒单。梨花点的是西施佳雅,她知道正文又一次惊诧不已。

“同你的工作相比,我做的也许连‘工作’都称不上吧,不过我为了一直做下去还拿到了资格证,业绩也总是排在前几名。”梨花温和地笑着如此说道。但她真正想说的是,她不可能丢下还没还的250万就这样跑去上海。葡萄酒和主菜端了上来。服务生请正文品鉴,他拒绝道:“不,我不用。”定睛看着梨花晃动酒杯,再把液体含在嘴里。梨花保持笑容,注视着注入杯中的葡萄酒。

“你一个人也喝不了一瓶吧?”不知为何正文扬扬自得地说道。

“嗯,能喝多少喝多少。不好意思,这顿饭我来请吧。”梨花说。

主菜端了上来,正文一言不发地吃着,梨花也默默吃着肉类料理,喝着葡萄酒。甜点端了上来。梨花没要甜点,继续喝着葡萄酒。

“你那份工作是意气用事也要继续是吧?你也当不上正式职员吧?”正文吃完甜点,挤出这句话。

“对不起。”梨花只是低了下头。

正文留下继续喝葡萄酒的梨花,一个人先回去了。梨花剩了大概三分之一的葡萄酒,独自走向收银台。葡萄酒之外的费用正文都已经结算过了。这是讽刺、挖苦,还是小气,又或者度量大?对这个意味不明的行为,梨花不由哑然失笑。她朝车站走着,吐出白色的气息。抬头仰望夜空,星星比夏天看起来清晰分明,梨花试图在脑中勾勒出上海那个陌生的城市。但浮现在眼前的,不是那座貌似繁华的都市,而是一个笑容爽朗、肌肤光滑的男孩。

正文几次试图说服梨花,但最后还是接受了独自赴任,3月初踏上了上海之旅。3月中旬梨花接到电话,说他的住处十分舒适惬意;而名护玉江托自己保管印章和存折,是在樱花初绽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