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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杉讲透论语》第八章  泰伯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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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事是德,不留名更是至德

尽管孔子、司马迁两大伟人全力加持,知道吴国故事的人,还是少之又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也是一例。

原文

《泰伯篇第八》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华杉详解

孔子说,泰伯可以说是至德了,屡次把天下让给别人,而并不为人民所知道,大家都找不到具体事迹来赞颂他。

泰伯让国的故事,前面提到过。这里再具体讲一下。

泰伯,是周太王古公亶(dǎn)父的长子。古公亶父三个儿子:长子泰伯,次子虞仲,三子季历。季历最小,却比两个哥哥都先结婚生子,季历的儿子姬昌,出生的时候据说有祥瑞,古公亶父非常喜欢这个孙子,自己感叹:“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很希望姬昌能继承他的事业。

泰伯知道父亲的心思,但是按照周礼,长子继位,父亲去世后,他会继位。他不在,是老二虞仲继位,季历是第三顺位继承人,怎么也轮不到他。为了不让父亲破坏规矩,引起政治风波,埋下政治炸弹,他就和二弟商量出走,让国给三弟。

两人乘父亲生病的时候,谎称进山为父亲采药,就一去不复返,而且远远地走到家人找不到的地方。走了多远呢,从今天陕西岐山县,一直走到江苏无锡,今天公路里程是1419公里。可见兄弟俩是一直走一直走,要走到天涯海角的态度,也确实走到了东海之滨。

两个哥哥都失踪了,季历顺理顺利继位,之后再传给姬昌,这就是周文王,果然开创了周朝的事业。

泰伯和虞仲到了无锡,与当地土人生活在一起,还断发文身,以示加入蛮夷部落,绝不西返。当地一千多家土人推举泰伯为王,泰伯这就创立了吴国。

泰伯去世后无子,虞仲继位,之后的吴国君主,都是虞仲的子孙。所以也有一种说法,泰伯因为二弟是听他的,被他带出来,跟他离家受苦,所以故意不婚不育,让二弟和他的子孙得以享国。这个,就纯粹是猜测了。

孟子说:“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有人能让国,因为好美名。泰伯则不仅有让国之德,却能隐名隐德,他跑得远远的失踪了,国人连他的生死都不知道,只知道说是去采药就没见人了。所以他也没有要名。周国知道吴国是自己一家人,是后来的事了,周武王追封泰伯为吴伯,封了伯爵。

和泰伯三兄弟差不多同时代的,还有让国的三兄弟,就是孤竹国(今秦皇岛)的伯夷叔齐兄弟。

以泰伯的地位和事迹,他的名誉应该不逊于伯夷叔齐兄弟。但伯夷叔齐的故事,妇孺皆知,而泰伯、虞仲的事迹,基本没什么人知道。所以孔子说“民无得而称焉”,要替他们正名。

司马迁写《史记》,把吴太伯世家列为世家第一,第二是姜太公,第三才到周公的后代鲁世家。一般认为吴国是蛮夷,都不是中原国家,司马迁将吴国放在第一,因为吴国创立者,本该是继承周天子的,他才是最“正宗”的。

但怎么样呢?尽管孔子、司马迁两大伟人全力加持,知道吴国故事的人,还是少之又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也是一例。

做好事是德,不留名更是至德。

对朋友关系的重视,是儒家一大特色

原文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xǐ),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华杉详解

“礼”,是礼节,关键在于有节,儒家讲中庸之道,无过不及,没有过分的,也没有没做到的,恰到好处。没做到,是无礼。做过了,也是无礼。

“恭而无礼则劳。”对人恭敬,但若没有礼来节制,则仪节繁多,把双方都劳烦了。这个我们有体会,有的人礼数太多,奉承话太多,你跟他在一起,虽然知道他是好心尊重你,但还是特别累,因为你得受他的礼,还得还他的礼呀。

“慎而无礼则葸。”“葸”,是畏惧的样子。谨慎是好的,但如果谨慎没有礼来节制,则逡巡畏缩,小心太过,甚至显得猥琐了,不能担当,也不被人尊重。

“勇而无礼则乱。”勇敢是美德,但若没有礼来节制,则逞血气之勇,不顾后果,以至于悖乱。

“直而无礼则绞。”说你这个人比较直,固然也是好的,不跟人拐弯抹角,也不搞什么阴谋诡计。但是如果直没有礼来节制,心直口快,任情喜怒,对别人毫无包容,那就沦于“绞”,急切伤人。

《曲礼》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又说:“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曰礼者不可不学也。”这个,要深刻体会,时刻提醒,修到五十岁,能修个差不多,就算大成了。

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这里的君子,是指在上位的人。“笃”,是笃厚。“兴”,是兴起。“偷”,是偷薄,薄情寡义。

在上位的君子,一举一动,百姓都瞻仰仿效。君子若能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和睦宗族,笃厚于一家之亲,则民众感发兴起,各亲其亲,仁义之风就兴起来了。

君子如果能不遗弃自己的故交老友,对自己微贱时的朋友也不疏远,则百姓跟着仿效,各自亲厚自己的故旧,自然教化行而风俗美,没有薄情寡义的人了。

儒家之道,始于人伦之道,所谓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对朋友关系的重视,是儒家的一大特色,强调朋友是学习进步的伙伴,要选择朋友,相互学习切磋,相互批评指正。如曾国藩说,学习最重要两件事,就是读书与交友,读什么书,交什么朋友,就决定了你的进步与否。事实上,朋友对我们的影响比书本还大!《毛诗・伐木序》说:“自天子至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从天子到庶人,没有不需要朋友相互学习、批评影响,就能“自学成才”的。

人要选择朋友,进步之后呢,你若富贵了,自然有新朋友。但是,故旧不遗,孔子强调,你不能遗弃你的老朋友。

天子也有老朋友,也给你定义了:“王之故旧朋友,为世子时共在学者。”谁也不是生下来就当皇上的,做太子时一起读书的同学,就是你的老友。

儒家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观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原文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华杉详解

曾子病重,快死了。他把门下弟子们叫来,让他们掀开被子,看他的手脚,说:“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脚!都好好的还在吧!《诗经》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终于全须全尾地走到人生终点,我的身体不会受到损伤了!小子们!”

儒家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观念,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产权是父母的,不敢损伤。“父母全而生之,亦当全而归之。”保全自己的身体,是孝道的重要核心之一。如果损伤了自己的身体,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如何照顾父母呢?如果轻率冒险失去了生命,走在父母前面,则更是大不孝了。所以曾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到自己临死了,才松一口气,我的身体,总算完璧归赵了!

儒家的观念,是非常非常地爱惜身体,爱惜生命,所谓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孔子时代的儒家,不会为工作拼命,不会跟暴君死磕,像明朝方孝孺那样,跟明太祖朱棣死磕,被灭掉十族的烈儒,已经不是孔子的价值观了。

儒家的身体观在今天,绝不会危险驾驶,绝不会横穿马路,也不会去参加冒险运动。处处小心谨慎,敬畏身体,敬畏生命。

君子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绝不做不必要的牺牲,并且随时加以一百倍的小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见了墙根我都绕着走!

儒家思想,很大程度是讲领导力

君子的领导力,主要来自于他的修养,而修养的表现,主要是容貌、颜色、辞气三条,我们与人交接,先看容貌,走近了看脸色,之后说话看言语,就是这个次序。

原文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华杉详解

曾子生病,孟敬子去看他,也请教他有什么话留下来。曾子先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临死时,悲哀恐惧,鸣叫悲声。人呢,那要死了,也不图别人个啥,到了穷途末路,返璞归真,这时候还要跟你说点话,一定都是善意!

这是曾子怕孟敬子对他的话不重视,特意铺垫强调。

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在上位,做领导的人,日用常行之间,最贵重的道理就三条。哪三条呢?

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容貌、颜色、辞气三条,我们与人交接,先看容貌,走近了看脸色,之后说话看言语,就是这个次序。《礼记》说:“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曾子就是给孟敬子讲这三条。

“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暴”,是粗暴放肆。“慢”,是怠慢。君子一动容貌,必然温良恭谨,你不粗暴怠慢人,人也不会粗暴怠慢你。

“正颜色,斯近信矣。”端正仪态颜色,一看就让人信任。不会颜色轻佻,一看这人就不靠谱。所谓一身正气,让人有信任感,而且别人也不敢欺骗你。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鄙”,是粗鄙。“倍”,同背,背理。说出话来,吐字清晰,爽朗明确。不会含含糊糊、吞吞吐吐,一听就猥猥琐琐。你言辞清朗,没有粗鄙背理之词,别人也不敢拿粗话来非礼你。

所以君子的容貌、颜色、辞气,不仅正己,也可以正人。子夏说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这是容貌;即之也温,这是颜色;听其言也厉,这是辞气。

又有,《韩诗外传》:“故望而宜为人君者,容也;近而可信者,色也;发而安中者,言也;久而可观者,行也。故君子容色,天下仪象而望之,不假言,而知宜为人君者。”一看就有领袖风范的,这是容貌。接近之后觉得可信赖的,这是颜色。说话中情达理的,这是言语。经过时间考验,依然让人欣赏的,这是行为。所以君子的容貌颜色,天下之人都把他当表率偶像来仰望。不用说话,就知道他是领袖!

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笾”,是竹器;“豆”,是木器;都是祭祀用的礼器。“有司”,是管事的人。曾子说,具体事务,有具体管事的人,卿大夫不必亲自操心。想来孟敬子平时管得太细太琐碎,自己领导不好,别人也发挥不了,所以曾子跟他说这一番其言也善的话。

儒家思想,很大程度上是讲领导力,而且是通过自身的修养来提高领导力。这个要深刻体会,反复玩味。

君子才智超群,却不在人前逞能,而是始终看着别人有本事!

原文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华杉详解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才能的人,却向没才能的人请教。知识多的人,却向知识少的人请教。

这条很重要!《中庸》说,天地之大,有愚夫愚妇知道能做,而圣人不知不能的事,所以像舜那样的圣人,他也“好问而好察迩言”,什么事都多问问别人。

王夫之在讲解《资治通鉴》时也专门说过这个问题,说帝王为什么还要找帝师。你不要觉得,“我比你强,你有什么资格教我”,而是人人都有他懂得而你不懂得的。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人人身上都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有若无,实若虚。

有学问却像没学问一样,满腹经纶却像空无一物一样。

就像我们现在说的空杯心态。人的品德,就像一个容器,器虚则物注,满则止。你若是空杯,别人的思想智慧就能注入进来。你若满杯,只有你往外溢出,别人的一点也注入不进去。所以君子才智超群,却不在人前逞能,而是始终看着别人有本事!始终关注别人懂得而自己不懂得的部分,始终看到自己的不足,不如人,所以别人也愿意教他。

《易经》说:“君子以虚受人。”就是这个意思。君子对才能智慧,不分大小,大则大识,小则小取。我有的本事,我自己丢不了。别人的思想,我却可以吸取。无论大小,虚心学习,然后践行。

犯而不校。

“校”,是计较。别人触犯我,也不计较。“犯而不校”是讲虚心学习,就能养气,有气度。人家触犯了我,我一方面,以情恕人,觉得他情有可原,原谅他。另一方面,以理自谴,我怎么刺激了他,让他对我无礼呢?一定是我自己也有问题!这样不动声色,而心中也无一丝计较之心,这就是宽恕的器量。

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以前哪,我有一个朋友,在这方面是下过功夫的!

曾子说的这位朋友是谁呀?大家都说是颜回。曾子说这话的时候,颜回已经去世了,曾子想起了他,这位以前的老友。颜回在回答老师问志向时说:“愿无伐善,无施劳。”不要张扬自己有多好,不要夸耀自己多大功劳。颜回也说过:“人不善我,我亦善之。”人家对我不好,我也以善对他。

曾子说的,就是颜回的品行吧!

中国历史上的两大圣人君子和顾命大臣

能继承遗志,但又能在权力斗争中站得住的,更不多,因为顾命大臣,就是站在了权力血腥斗争的漩涡中心,随时可能被吞噬,比如肃顺就被慈禧太后吞噬了。所以这样的君子,需要非同一般的无私,非同一般的智慧,非同一般的能力。

原文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华杉详解

“六尺之孤”,六尺指15岁以下少年儿童,六尺之孤,先帝去世,留下的幼主。骆宾王写讨武曌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就是骂武则天夺了幼主的政权。

“百里之命”,“百里”,百里之国。

可以把六尺孤儿托孤给他,可以把国政托付给他,临到大是大非、生死存亡的关头,也撼动不了他。这等人,可称得上是君子吗?这当然是君子了。

这等君子,是君子中的君子,历史上皇上早逝,留下孤儿寡母的情况很多,但接受托孤之任的重臣,能真心实意继承先帝遗志的就很少,比如赵匡胤,就自己黄袍加身了。

能继承遗志,但又能在权力斗争中站得住的,更不多。因为顾命大臣,就是站在了权力血腥斗争的漩涡中心,随时可能被吞噬,比如肃顺就被慈禧太后吞噬了。所以这样的君子,需要非同一般的无私,非同一般的智慧,非同一般的能力。

汉朝还有一位名臣叫霍光,在汉武帝去世后,受命辅佐8岁的汉昭帝,平息政变,安邦定国。汉昭帝早逝,霍光又拥立汉废帝刘贺,刘贺荒淫无道,霍光一看自己选错了人,27天后就把他废了。再立汉宣帝。所以霍光是汉室中兴的名臣。不过,他虽然对汉室忠诚,也有安邦定国之志、经天纬地之才,但家族骄奢淫逸,他的妻子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做皇后,竟然买通御医,毒死了宣帝之前的正妻皇后。所以在霍光极尽哀荣的死后三年,他的家族被灭族了。虽然历史整体对霍光持正面评价,功大于过,他仍不能算是君子。

曾子所感叹的君子是谁呢?在曾子之前,有两位。一位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周公。辅佐幼主成王,遭遇天下诽谤,说他要夺权,连成王都起了疑心。但他顶住巨大压力,执政治国平叛,最终将一个太平天下还政于成王。

还有一个,在周公之前,商朝的开国重臣伊尹,辅佐了商朝四代君王。到了第四代太甲继位的时候,因为太甲荒淫无道,伊尹竟然能将他放逐软禁了三年,等他悔过自新。而太甲也真的改好了。伊尹又将他迎回来,还政于他。太甲成为一代明君,在位23年,商朝进入了稳定发展期。所以伊尹之圣,甚至超过了周公。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这样的君子,真的不多,上下五千年,满打满算,我能想到的,就伊尹和周公两位。读者自己想到的,可以补充。

使命是永恒的,没有终点的

曾子的临终五句话,描绘了一个君子的品格线条:谨小慎微的保全意识,令人如沐春风的修养风度,以虚受人的学习能力,可以托孤的强大忠诚,弘毅刚强、堪当大任的意志力。

原文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华杉详解

本章前几句,都是记述曾子的临终遗言。描绘了一个君子的品格线条:从谨小慎微的保全意识,令人如沐春风的修养风度,以虚受人的学习能力,可以托孤的强大忠诚,到弘毅刚强、堪当大任的意志力。

读到这一句,要回过头去再玩味前面四句。五句话,一句一句对照自己,体会自己的差距。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先说士,“士”者,事也,任事之人,先任事,有事给你干,然后仕,有官给你做,最后或者有爵位。从士,到仕,到爵,这也算是一个职业生涯规划,从助理,到总监,到合伙人,这任重道远。

“弘”,是弘大,规模广大,大在两个方面,一是有大涵养,能容人,二是有大器局,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不弘,就狭隘了,心胸狭窄,器局狭小,则既不能容人,也做不了大事。

“毅”,是毅力,执守坚定,事必有终。不毅,就容易气馁,半途而废了。

任重道远,因为任重,唯有弘大的精神力量,才能胜任其重。因为道远,唯有刚毅的意志力才能坚持其远。

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任重在哪儿呢?道远在哪儿呢?

以仁为己任,你说这任重不重!

“仁”,一是德被众生为仁,要全天下的人,都得到我的帮助贡献,这任务不重吗?而这仁,是性之德,自己身上有的,所以当为己任。

伊尹说:“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一想到天下还有百姓没有得到尧舜之治那样的恩泽的,就好像他们是被我推进沟里去的一样,都是我的责任!这就是以天下为己任,自任以天下之重。

这以天下为己任,不是做统治者才以天下为己任,德被众生,不是要当皇上才德被众生,每个人都可以以天下为己任,每个人都可以德被众生。

比如我所住的村子,垃圾遍地,谁的责任?是咱们村的人素质低吗?首先是我的责任!咱们公司管理混乱,人浮于事,谁的责任?总经理的责任吗?首先是我的责任。这就是以仁为己任,仁是性之德,在自己身上,没有人把这责任给你,你认为是自己的责任,那就是你的责任了。你在家里,在公司,在中国,在世界,每看到一件不平的事、不妥的事、不善的事,都认为是我的责任!这就是仁,就是以天下为己任,就是重任。

德被众生呢?每个人都是德被众生,伊尹说他一想到天下还有人过得不好,就觉得是自己把他们推进火坑的一样难受。我们也一样,假如我是开饭馆的,还有人没吃好,那是我害的!假如我是送快递的,假如还有人对快递到达时间不满意,那也是我害的!假如我是做互联网安全的,只要网上还有诈骗,有网络攻击,那都是我造成的!这样以天下为己任,就是经营使命了。

任重道远,这样说下来,任越说越重,道越说越远。有多远呢?永远走不到目的地那么远!比如你是警察,你的任务是抓坏人,抓得完吗?再过一万年,还是有人犯罪。比如医生,使命就是治病救人,也不会说哪一天没病人了,使命完成,医院关门了。所以什么叫使命呢?使命是一个职责,永远没有终点的才叫使命,说这事已经完成了,使命结束了,那就不叫使命。

使命是永恒的,没有终点的,“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只有到你死的那一天,你才能放下。

知道自己没修养,就得重新学习

原文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华杉详解

孔子说,人的修养,由《诗》启蒙兴起,由礼而卓立,在乐完成。

孔子以诗书礼乐试教,而教学的顺序,是先学《诗》,再学礼,最后学乐。

诗言志抒情,本是性情之作,意思简单易懂,而吟诵之间,抑扬顿挫,能感染人,又能教化人,兴起好善恶恶之心。所谓陶冶情操,和建立基本的价值观及审美,都是从诗开始。所以小孩子五六岁,先教他背诗,到现在也是教学传统。

现在小学语文教材,第一首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启蒙教材了。

诗之后呢,就要学礼,所谓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呢,以恭敬辞逊为本,而又有详细的规矩和节度,学礼之后,凡事有原则、有规矩、有节度。同时,也不会为外物所摇夺。自己能约束自己,别人也动摇不了我,那就卓然而立,所以说立于礼。

第三是学乐。乐呢,更唱迭和,以为歌舞,可以养人性情,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学成之后,义理精熟,和顺于道德,那修养真是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中,举手投足,身上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是修养!那不得了!

咱们自己呢,经历了礼崩乐坏的时代,很多人都非常粗鄙,咱们扪心自问,自己也很粗鲁,就算你不承认自己粗鲁,至少也比较粗糙吧。总之都是没修养!所以呢,知道自己没修养了,得重新学习。

孔子说的诗、礼、乐,在古代呢,也是小学的内容,不是大学的内容。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说:“三代之隆,其法寖(jìn)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夏商周三代的时候,体制就很健全,王宫、国都、街巷,到处都有学校。小孩子八岁,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子弟,都进小学,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所以六艺,都是小学的内容。到了十五岁,则王公贵族的嫡子和民间优秀子弟,可以进大学,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因为这是他们的责任了。

那么孔子教的,还是重新学习小学的内容开始。因为在孔子的时代,也是“礼崩乐坏”了,规矩都没了,要重新来过。

今天我们要补充讲一个问题,孔子的时代,是什么时代?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有一个很著名的命题———“轴心时代”。他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说,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这段时期是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时期。在轴心时代里,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孔子、老子……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也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生活。

今天谁能说他的思想超过了苏格拉底、释迦牟尼或孔子呢?

孔子的时代,不仅是中国文明的轴心时代,也是一个巅峰时代。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巅峰。说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上下的分界线,就是孔子,孔子之前,有两千五百年文明,孔子之后,又是两千五百年文明。孔子说他述而不作,都不是他提出来的,是他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总结归纳前人的。所以孔子总结了上两千五百年,塑造了下两千五百年。

“不做判断,跟着走”是一种智慧、性格和能力

原文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华杉详解

孔子说:老百姓呀,我只能让他按我的指导要求去做,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用意所在!

这话,到了现代,被攻击很多,说孔子没有民主思想,这是愚民政策。到了康有为,他为了替孔子辩护,把这句话重新断句:“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老百姓能干,就让他干。不能干,跟他讲道理,让他懂得。

孔子说的,肯定不是康有为的意思了。没必要去讨论孔子民主还是不民主。孔子的民主,是君子为民做主,不是人民当家作主。一句话有一句话的语境,你不能把他从他当时的语境中抽离出来,放到另一个语境中去分析。要说愚民,读读《乌合之众》就知道,民本来就愚,全世界的民都一样愚。说别人愚民的,恰恰是愚民最厉害的。

孔子这句话呢,可以说是讲权术,讲领导力,也可以说是讲他的本职工作——教育。

先说教育,上一句话是讲先学《诗》,后学礼,再学乐。学生要问了——为什么呀——你别问为什么,跟老师学就是!我们碰到过那种小孩,他跟你十万个为什么,啥都要老师说服他,老师说得了吗?

佛家教念经也是一样,教你念《心经》,你念就是!这要问为什么,问每一个字是什么意思,那不是你一时半会儿理解得了的。你把它背熟了,随时能念了,有一天你突然就悟到了,用上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们说读书,要代入自己,把自己放进去看。我知道,人人都把自己代入孔子的角色去看。我倒愿意把自己代入“民”的角色去看。自己不懂的地方,请老师做主,老师叫干啥就干啥,别那么大主意!过了一阵子,觉得这老师不行,咱换老师。别自己做太多判断决策。

“不做判断,跟着走!”这是一种智慧,是一种性格,是一种能力。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再从领导力的角度去看这句话。这是儒家的一贯观念。

为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为对天下达道,民众的智慧不足以知,但他的行为却足以行。你要他行,个个都行。你要他知,就全乱了套,啥主意都来了。

什么叫道呢,《易经》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人人都浸泡在道里,都会,但是不知道。而且你一旦要他知道,他就跑偏了。王阳明讲“致良知”,也是说人人天生就知,本来都会,是后天跑偏了。但几个人能致良知呢?人人都跑偏。

孟子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只要他在不知不觉的状态,做得都对。一旦要拿个主意,毛病就来了。

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一旦跟他解释,他以为自己懂了,反而生轻视之心,甚至要改一改方案,队伍就散了。

君子该如何与小人相处:不可嫉恶如仇

原文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华杉详解

“好勇疾贫,乱也。”勇是美德,但是,如果一个人好勇,却受不了贫穷,不肯安分守己,他就会作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了。所以好勇疾贫必生乱。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好仁而恶不仁,是美德。但是,如果嫉恶如仇,对不仁之人嫉恶过甚,弄得他事穷势迫,无处容身,那他必要泄其忿恨,逞凶厮暴,无所不至矣。

好勇疾贫者,是自己作乱。而嫉恶如仇者,似乎是君子正理,理直气壮,但是处理不当,也足以徒生祸乱。

君子如何与小人相处?不可嫉恶如仇!

要么他犯了罪,法律把他收治了。否则,你不要去侮辱他。就算他是个脓包,你不要去把他捅破。你处处显得你是光明正大的君子,他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一定受不了,要搞出点事情来,找回自己的尊严!

所以对“小人”,也要有包容之心、体谅之心,主持治道,给他尊严,给他关爱,渐渐感化。他听不听在他,你做不做在你,这才是真君子。

君子小人,本来人人都有君子的一面,也有小人的一面。我们通常都假定自己是君子,别人是小人。就算如此,不过或许是你君子的一面多些,他小人的一面多些。我们对自己,对任何人,首先是体现自己君子的一面,然后是激励对方君子的一面,不要把别人往坏处推。你当他是君子,他君子的一面就转向你。你当他是小人,他还要展现恶人,要你好看!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这一句深刻!要反复体味。

骄傲的反面,不仅是简单的谦虚,而是善与人同,与人为善

原文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华杉详解

孔子说,即便你有周公之大才,如果你骄傲且吝啬,余下那些所谓才华,也不足一观了。

这句话,要好好解一解,如果以为简单易懂,明白了,轻飘飘放过了,那《论语》都白读了。

张居正讲解说:骄是“以人皆不能,而夸己独能”的意思;吝是“但欲己有是能,而不欲人之皆能”的意思。

这一句话讲透了,这里的吝,不是金钱上的吝啬,是知识才干上的吝啬。自以为有一点本事,生怕被别人学去了。藏着、掖着,你问他,他是绝不会教你的。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在学问上“藏私”。这样的人,他那才学也没什么好看的。

骄呢,骄傲是大毛病,似乎人人都知道,但毛病具体大在哪?自恃有才,看不起别人,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只是毛病之一。还有更大问题,是不能与人为善、善与人同。

与人为善,善与人同。是舜的大德。与人为善,原意不是现在一般理解的对人善,或跟人一起做善事,孟子说舜: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舜帝的伟大,在于善与人同,善于跟别人一样,照着别人的学,照着别人的好方法去做。舍己从人,一看自己的方法不如别人的,马上抛弃自己的,乐取于人以为善。很乐意照着别人的做,而不会非要显自己的智慧本事。从种田、制陶、渔猎到治理天下,都是跟别人学着做!把大家好的地方都吸取过来,就是与人为善,所以君子之德,没有什么比与人为善更大的了!因为与人为善,就能吸取全天下之善啊!

这就讲明白了,骄傲的反面,不仅是简单的谦虚,而是善与人同、与人为善。这个,要反复体会!

骄傲的人,对他人傲慢倒是其次,更可怕的是,人一旦骄傲,就不愿意学习别人,不愿意学习别人,就靠你自己那点玩意儿,就不可能有什么大才,所以孔子说不足观也!

另外,骄傲的人,也不愿意跟别人一样,不是善与人同,而是相反,耻于与人同。他吐出一句象牙来,你若说某人也说过一样的话,或者在某本书上读到过,他就不开心了。所以他即便被迫学别人一点东西,也非要改一改,改成“自己的东西”,这又是大毛病!善为天下公,知识、学问、美德,没什么是“自己的东西”,都是全天下大家的,你发现了而已,若是别人先发现了,你学就是。

再说说周公。

周公执政,做了周朝实际天子七年,这七年间,他拜为老师的,有十人。交为朋友的,十二人。平民百姓,可以随时去见他的,四十九人。经常能来进言的,一百人。能咨询意见的,一千人。在朝堂工作接见的,上万人。所以周公有“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典故。洗一次澡,要把头发握住暂停三次,因为有人来求见。吃一顿饭,一听说有人找,嘴里的都马上吐出来,赶紧接见,别让人家等,这一顿饭也要中断三回。所以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诗句。

周公之才,中国上下五千年,如果他说自己第二,还没人敢说第一。但是他谦虚勤奋如此!如果他骄且吝,哪有那么多人愿意来给他提意见呢!

周公的儿子伯禽封在鲁国,在伯禽就国辞行时,周公嘱咐他说:

你万万不可以为自己是鲁国国君,就对人才傲慢。我是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父,又是执政。我也不是小人物了,但是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就是怕怠慢了别人。而且就算这样,还担心没能把人才、人心都留住!我听说呀,“德行宽裕,守之以恭者荣。土地广大,守之以俭者安。禄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贵。人众兵强,守之以畏者胜。聪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哲。博闻强记,守之以浅者智”。这六条,就是谦虚之德。

周公啊周公!难怪孔子要梦周公,我都要梦见周公了!

学习,是为己不为人,谋道不谋食

原文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华杉详解

“至”,是志。“谷”,是俸禄,做官。

孔子说,跟着我学了三年,还没有做官念头的人,那是不容易做到的。

孔子弟子三千,有贤名者七十二人,同学们为什么愿意跟老师学啊,大多数是为了讨个出身。前面《为政》篇还专门有“子张学干禄”的记载,专门问怎么能升官加薪。孔门弟子学成之后,成功做官任事的也不在少数。子夏、子路等,都有大用。而孔子做鲁国司寇时,更是广泛任用自己的学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孔子就感叹说,要是学了三年,还一心在学问,没有着急做官的,那真不易做到!

张居正讲解说,学习,是为了明善诚身,求尽为人之理。而既然学成之后,自然能对社会有用,为君王见用,有位有禄,这是理之所当然,是结果。但你不能一边学,一边惦记着啥时候能做官。如果刚刚才开始学,就时刻惦记着利禄,不仅失去了学习的本意,而且心逐于利,学也学不好!这都是天下为学的通病!这人一旦急于求成,就必然不肯踏踏实实,就贪巧求速,拔苗助长,走到那歪理邪说上面去了。

如果一个人专精于学三年,还是专心致志,那他学习,是为己不为人,谋道不谋食,真正的志高才大。

学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提高,自己把道理搞明白,自己心里踏实,志有定向,止于至善,止定静安虑得。追求,是追求达道,追求使命,不是追求利禄。

这就像我们经营企业,一要有经营使命,二要有事业理论,这就是天下达道,经天纬地。如果成天看报表,这个季度业绩怎么样,职业经理人可以,老板成天看这个,一定没什么大出息。

人们为什么不能成功,就是在“我如何能成功,如何能更成功”上面想得太多;在“我到底能干点啥,我到底对社会有什么用”上面想得太少。

学了这道,就要践行,按这道去做,死而后已

原文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华杉详解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不管你选择学什么,核心就是这八个字。

首先是“笃信”,“笃”,是深厚牢固,深厚、牢固、坚定地相信。比如学《论语》,你必是对孔子的思想,深厚牢固地坚信,那你才学。如果只是为了“提高国学素养”,那你最好不要浪费时间,提高素养,听起来跟增加谈资差不多,浅薄无聊。

“笃信好学”,信谁你就学谁,不要言必称诸子百家,那你到底是哪一家?各家观念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比如中国常有人自称“打通儒道释”,这也可笑,因为这儒道释,百分之九十道理一样,但差那10%,就是毫厘千里,它们相互之间不通!要通,你只有把一个东西修通了,证悟到了。比如你笃信儒,把儒修通了,证悟到了,这时候才能对别人思想触类旁通。而当你真正笃信一派学问的时候,自然会对其他的学说心生排斥。比如道家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认为任何政治都是坏的,最好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学,你怎么可能和他心心相通呢?

谁说他儒道释三通,你就知道他没入门。因为他是站在外面评说,哪个门也没进,哪条道也没上。笃信好学,学问首先是信,没有信,就没有爱,没有爱,就没有学。学问如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是一个根、一个神,要说他们三者也相通。你能修通吗?毫厘千里,你到底信哪个教?

为什么“儒释道三通”的人,讲起课来大家也觉得很精彩很沉醉呢?因为都是站在外面看热闹,没准备拜任何一个师门,没准备按任何一条道去走,就是听说书讲故事,跟K歌一样,娱乐性很强很爽。还有一种“学到新知识”的兴奋满足感。但你又不准备知行合一,学它干吗呢?若真要进那个门,就要守死善道,那就不好玩了。

“笃信以好其学,斯不惑于他端。”只有信,才不会被其他学说所迷惑、干扰,议论纷纷,一毫也动摇他不得,才能在学问之道上精进。因为每一个学说,都有道理,都很能说服人,但它们之间是不同的,价值观念是相反的。

王阳明专门说过这个问题,他也最有资格谈这个问题。因为他在道家、佛家上,都下过很大功夫,最后归宗于儒,他多次谈到三家毫厘千里的问题,因为不断地有人问,三家都有道理呀!

守死善道。

“不守死,则不能以善其道。”你学了这道,就要践行,按这道去做,死而后已。所以你不能根据形势变化灵活掌握,那就不是坚持原则了。我就行我的道,除非我死了,那才能停止,其他任何事,都不能动摇我。

人们为什么不能坚持原则呢?碰到一点利益诱惑,就放弃原则了。不能坚持原则,就走不远,就不能成大事。《中庸》里讲“至诚无息”。无息,就是没有停息,就是守死善道。无息则博厚,越积越厚,厚德载物;则悠远,永续经营,走得长,走得远,能传承;则高明,最后比谁都厉害,活在他人想象之外,谁要想撵上他,得回到几十年前照他那样守死善道,一点一滴地做!

再讲前面说的,没有儒释道三通这回事,你到底准备守死哪条道?还是根据客观情况,在三条道上来回跳?那是欺世盗名,浅薄小人。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儒家的观念,把生命安全看得很重。前面我们说过,儒家对生命,对身体,甚至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产权是父母的,要留下来孝敬父母的,所以不要参与危险的事情,要明哲保身,首先保全自己。遇到大义之事,见危授命,没办法。但是,能躲开的,要尽量躲开。包括父母打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也不能让自己受伤,陷父母于不义,等他过了气头上,就好了。

所以危邦不入,那有动乱的国家,不要去。现在有志愿者组织,专门去战乱国家帮助穷人。儒家是不会做这个事的。因为儒家由近及远分得很清,那些人再需要帮助,他也是别的国家的人,不是我自己家人。我把自己置于危险,我死了,我的家人怎么办?就算我自己,我也没有义务为他们牺牲啊!

“乱邦不居。”国家政治乱了,赶紧移民,躲一躲。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国家政治清明,君子就出现了。国家政治黑暗,君子就隐藏起来。前面讲过宁武子愚不可及的故事,就是这个意思:“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国家政治好的时候,他比谁都智慧。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他比谁都显得愚笨。他的聪明,别人赶得上;他假装愚笨的隐藏和忍耐功夫,谁也赶不上!

儒家对政治黑暗三个态度,一是隐藏,二是远避,三是等待。其实核心就一个态度——等待。守死善道,政治好的时候,施展才能是善道;政治黑暗的时候,不参与,死也不参与,也是善道。等到我死了,政治还这么黑暗,我不参与,也算善始善终了。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如果国家政治清明,那一定是贤德者在上位,那其中没有你,你还是那么贫贱,证明你贤德不够,才能不足,那是你的耻辱。国家政治黑暗,那一定是无耻者在上位,如果你也位列其中,同享富贵,证明你也和他们一样无耻,同流合污,那也是耻辱。

喜欢对别人的工作发表意见,是一种浅薄的表现

原文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华杉详解

这句话,朱熹注里只引了程颐的一句话解读:“不在其位,则不任其事也,若君大夫问而告者则有矣。”不在那个位置,就没有承担那事的责任。但是,如果对方问我意见,我还是可以告诉他的。

看来,朱熹是把这句话轻轻放过了,他自己一句话没说。程颐呢,也不太甘心接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补充说,如果对方问我,我还是可以告诉他的。孔子这句话,大家不太好接受。因为人人都想谋政,都认为自己懂得多,就算孔子他老人家自己,大部分时间也不在其位,而终身都在谋天下之政。

所以这句话呢,有他的语境和所指的范围。弟子们只记录了这孤零零的一句话,后学就只能自己去体会。

张居正把他解为君子自处之道,约束自己。凡人有职位,就有责任,就要有谋有为。你若不在那职位,没有承担那责任,你就不要去议论别人该怎么做,那是对别人的侵犯。

我们的价值观,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我们不是身无分文,就心忧天下吗?我们读书的时候,不就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吗?怎么就都不管呢?张居正说,我们学习,是为了经世济国,匹夫而怀天下之忧,穷居而抱当世之虑,我们都忧国忧民,很多事看不下去!但是,“潜心讲究,则为豫养;非分干涉,则为出位。豫养者待用于不穷,出位者轻冒以取咎”,我等待天时,有那位置,我就经天纬地,精力、智慧,无穷无尽。没有那位置,我怀才而终,一言不发,一事不行,也安心无憾。出位者呢,轻冒以取咎,就容易有咎由自取之祸。

其实我们从今天的中国就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上面两种风格的区别和结果。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往前看,你在哪个位,就要谋哪个位的政。《中庸》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你自己的稀饭都没有吹凉,不要去吹别人的汤圆。自己的事没干好,不要去对别人指手画脚。

对别人的事,要有尊重和敬畏,因为你不在那个位置,你是站在外面看。站在外面看,和在其位,任其事,担其责,是两码事。所以你说的不是不一定对,而是多半都不对,基本上属于边都不沾。

术业有专攻。我们开会讨论问题,当有人既不懂我的专业,又没承担我的责任,但是在不专业的会议主持者的鼓励下,对我的工作大放厥词的时候,我们也很烦!因为他说的离题万里,狗屁不通,却能对我的工作造成干扰和影响,他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给我留下一大堆麻烦。

这个体会很多人都有吧?有,就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别人谈别人工作的时候,你少发表意见,至少,不要公开发表意见。

德鲁克讲过这个问题:“高层管理人员最好明智地提醒自己,对于不是由自己主要负责的事务,不要公开地发表意见。”

喜欢对别人的工作发表意见,是一种浅薄的表现。你若在自己的专业上钻研得很深,你就懂得敬畏别人的专业,因为专业专业,是深不可测。你若自己马虎浅薄,你的工作谁都能干,你就会以为别人的工作你也会干。

原文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jū)》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华杉详解

“师挚”,是鲁国太师,即首席乐师。“关雎”,是大家最熟悉的一首《诗经》里的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师挚之始,《关雎》之乱”。这是讲周的音乐。周乐有歌有笙,有间有合,始于升歌,终于合乐。开始的时候是升歌,由太师负责,所以是师挚之始,从师挚开始。

升歌有三段,唱《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为什么叫升歌呢,堂上奏乐而歌,叫升歌,也叫登歌。就是升堂、登堂的意思。整个乐队分堂上堂下两部分,太师在堂上,还有一部分乐器和歌手在堂下。

之后是笙的吹奏,堂下以磬(qìng)——一种打击乐器——配合,也是分三段,中间有间歌。先笙后歌,交替三次,所以叫间歌。

最后是合乐,“《关雎》之乱”,“乱”,就是大合奏的意思。合奏部分,六首诗歌:《关雎》《葛覃》《卷耳》《鹊巢》《采蘩》《采苹》。孔子说“《关雎》之乱”,是以《关雎》开始的后面六首大合奏。

这个顺序是精心创意的,最开始升歌,第一首是《鹿鸣》,我们看看歌词: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这差不多是一个迎宾词,有客来访,设宴招待,乐队奏乐,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接下来的《四牡》《皇皇者华》两首,《四牡》是描述为王事奔波的人的辛勤与思家情绪——“四牡騑(fēi)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gǔ),我心伤悲”。

《皇皇者华》呢,是讲使臣出外访贤求策,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

“灿烂的花枝,盛开在原野上。衔着使命疾行的征夫,常怀思难以达成使命的地方。

“驾车有少壮的驹马,六辔润泽鲜妍。驰驱在奉使的征途上,博访广询礼士尊贤。

“驾车有青黑色的骐马,六辔闪着素丝一样的光彩。驰驱在奉使的征途上,广询博访不敢懈怠。

“驾车有白身黑鬣的骆马,六辔柔润油亮。驰驱在奉使的征途上,不辞辛劳广询博访。

驾车有杂色的駰马,六辔调度得很均匀。驰驱在奉使的征途上,不辞辛劳广泛地咨询。”

君王求贤若渴的期待和感情,漫溢在这首诗中。从这三首的内容看,升歌,是讲迎宾,讲王事,讲政治。

到最后的合乐呢,大合奏,《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苹》。是讲人民的生活,婚恋、劳作、祭祀,都在里面。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史记》记载:孔子从卫返鲁,和师挚一起定乐。这篇感叹,想必是一起定乐完成,听完整个演奏,孔子的赞美之词——“洋洋乎盈耳哉!”洋洋乎音乐的美盛,满满地在我耳中啊!从周朝的音乐里,我们也几乎可以完整地看到当时的政治生活和社会面貌。

三种“天下之废材”

原文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这三种人,我也搞不懂他们!

先说“狂而不直”,“狂”,是狂妄。狂妄的人,自以为了不起,所以一般都很直率。但如果只是好高夸大,一到那有点小小利益的地方,又想讨尽便宜,还拿大道理去压别人,奸狡不直,这人就不可救药了。

狂妄的人,狂是他的毛病。但有一病,必有一德,有他可取处。他了不起嘛,他就要打肿脸充胖子,就很爽直,很大方,这就是他可爱处,有他天性之美。狂而不直者,他是只有病,没有德,打肿别人的脸,来充自己的胖子,那孔子也没办法教他了。

“侗而不愿”,“侗”(tóng),无知。“愿”,谨慎老实,就是我们说的憨厚,“侗而不愿”,就是憨而不厚。无知的人,凡事他既然不知道,自然就谨小慎微,甚而唯唯诺诺,不敢乱说乱动。但如果无知无畏,总是轻举妄动,那就不可救药了。

这样的人,今天就太多了,马路上开车的,过马路的,一半是这样的人,更有那些开着超载一百吨的大卡车,还几个兄弟排成四百吨车队,上那承重55吨大桥,最后桥塌车毁人亡的,都是这样的人。

“悾悾而不信”,“悾”(kōng),是诚恳、谨慎、胆小的样子。表面诚恳谨慎,却不守信用。胆小的人,不敢弄险,一般也不敢骗人,老老实实的。但他既胆小,却不诚信笃实,你真不知道他在想啥。

狂妄者通常直爽,无知者一般谨慎,胆小者往往诚信,这都是常态。但若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不合常理,圣人也搞不清他到底是闹哪样!这三种人,天下之废材,孔子都绝望了。

艾宾浩斯的遗忘曲线,和我的七条读书方法

原文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华杉详解

学习好像追赶什么似的,生怕赶不上。赶上了,又怕丢掉了。

这个我们人人都有体会,特别是在课堂上,老师在上面讲,你在下面聚精会神地听,努力要跟上,一走神,就跟丢了。如果都跟上了,都赶上了,到了第二天呢,又忘了一半。德国心理学家艾宾浩斯,画了一个遗忘曲线,他研究表明,一天就能忘掉70%!但剩下的30%,保持时间就比较长。所以一定要复习,要写作业,才能丢掉得少些。

孔子说,“温故而知新”。“知新”,要靠全神贯注跟上,“温故”,不断地回头去复习,才能不把学到的东西丢掉。

我自己读书有七条体会:

1.遵从曾国藩说的,一本不读完,不读下一本。学如不及,追一只兔子都追不上,同时追几只兔子,怎么追呀!

2.每本书一定要读完。很多人说爱读书,号称一年读了多少多少本,其实真正认真读完的可能一本都没有,都是翻一翻。“学如不及,犹恐失之”,翻一翻是得不到什么东西的。

3.读书和上课一样,也会走神。发现自己走神了,犹恐失之,赶紧把书往回翻,翻回刚才开始走神的地方重读。

4.读完一本书,如果觉得有价值,一定认真读第二遍。按艾宾浩斯的遗忘曲线来看,读一遍只能收获25%,读两遍,第二遍再认真写笔记,才能收获50%。

5.一些重要的书,每年读一遍。因为你的经验在增长。而你能从一本书中吸取多少,是由你自己的经验和认识水平决定的,每年你的认识水平都在提高,每读一遍吸收的东西就不一样。

6.读完一本,要找相关的其他书来对照学习,触类旁通,读两本、三本讲同一话题的书,会吸收更多,理解更多,这叫触类旁通。

7.不要轻易去读一本书,慎重选择阅读对象。因为当你要这样认真去读的时候,你的读书任务就非常地繁重,那就不能轻易把时间浪费在一些可读可不读的书上。所以我也养成一个习惯,尽量少买书,一定是马上要读才买,即使决定买,但不是马上排得上时间,也等要读的时候再买,这样免得家里满面墙都是书,却大部分没读过,有一种自欺欺人的糟糕感觉。

高管必读:你得了某个位子,别把它当权势利禄,要把它当责任担当

原文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华杉详解

朱熹注,“巍巍”,是高大貌。“不与”,犹言不相关,言其不以位为荣也。

舜和禹真是伟大啊!贵为天子,却好像那富贵尊荣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深刻!太深刻了!功名越盛,不以为荣,反以为忧!

普通人,有一点小小成绩,得了财富或权位,就难免志得意满,傲视群雄,气势如虹,恨不得仰天长啸:“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而舜和禹呢,本来都是匹夫微末之人,舜被尧选中,禹被舜选中,一步登天,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其富贵崇高到了天下之极。在这么大的反差下,二人视之漠然,不以为乐,“有天下而不与”,好像完全跟自己没关系似的,心中只有责任担当,没有功名利禄。这种心胸,已经超乎万物之上;这种气象,视寻常人物不啻万倍之高,这是何等的巍巍昆仑!

舜、禹的心,只知道天位之难居,四海之难治,每日只是兢兢业业,日理万机,忧劳百姓而已。至于富有天下之乐,心里哪里装得下!时间哪里顾得上!

舜和禹,是不是就那么圣明而常人不可及呢?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理念——知道自己是干啥的!舜知道尧挑选自己,是让自己来干啥的,禹知道舜挑选自己,是让自己来干啥的,是来承担责任的,不是来享受富贵的。

今天的人,当官也好,在企业做高管也好,你也得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就懂得把位子当责任,不是当权力。一想到责任重大,就没工夫自视侈然、志得意满了,自然谦虚谨慎,因为你要担好这担子,不容易啊!

尧舜故事的本质,不在事实,而在于其象征意义:创造一种共同价值观的连接

原文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华杉详解

孔子赞美尧:尧作为君王真是伟大,真是崇高啊!

“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世间万物,无非天理,只有尧能够则天而行,以天理为法则,治理天下。

这里是对尧的最高评价。上一句是赞美舜,舜是尧挑选的,那么舜以谁为法则呢,他前面还有一个老师是尧。尧之前呢,既没有他那样的圣君,也没有那么多文章典籍,所以他真是天子、天才,则天而行。

说到则天,可能大家都想到武则天。她夺了唐朝政权,改国号为周,自己做皇帝。临死时,遗制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留下无字碑。她推翻了世间一切法则,可能也是她最后以“则天”自号的原因吧。

“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尧的功德太浩荡了,以至于人民都找不到词语来歌颂他!

“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他的功绩辉煌,他的文治灿烂。

尧的功绩,主要在于制定了历法,包括节气和闰月,都在尧的领导下制定,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农业文明的飞跃。

尧又制定了礼仪制度,法度修明,礼乐明备。到了晚年,禅位于舜,光大了禅让制,成为千古圣人。

尧舜之治和禅让,中国主流史家均无疑义。但也经常有人提出质疑。这质疑本质上没有意义。一来任何质疑都没有靠谱的史料支持;二来我们要看看尧舜故事的本质。

中国没有神,也没有史诗神话,尧舜就是中国的神和史诗神话。对于史诗神话来说,其本质是象征多于事实,传达一种价值观,为社会创造一种共同价值观的连接。孔子托古改制,不断拔高三代之治,敲打后世的君王。尧舜的故事,创造了一种价值观的连接,他们也成为中国价值的符号。

至于禅让是否事实,我们当然也相信那是事实。至于他为什么禅让,我们并不了解那时候的社会状况和政治形势。或许世袭传子的规则还未建立,或许那时候社会的凝聚和大一统局面还不成熟,才德不足的君王还不能驾驭。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故事,而我们的今天,是过去所有时代发生过的事的历史合力的结果。

要得人,先要修身

原文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华杉详解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

舜有五个贤臣而天下治。哪五个呢?禹、稷、契、皋陶、伯益。

大禹治水,平水土。后稷播五谷,管农业。契布五常之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皋陶掌管刑狱。伯益掌管山泽。有这五个人,舜想要做的,都由这五个人去执行,使得天下之人,都心归于舜,近悦远来,天下大治。

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乱”,就是理乱,就是治。周武王说,他有十个治世之能臣。哪十位呢?周公旦、召(sháo)公奭(shì)、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公适、邑姜。

周公姬旦,大家已经很熟悉了,是武王的弟弟,最重要的助手,也是武王去世后成王的辅政大臣,周朝的实际执政,制定礼仪制度,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础,塑造了中华民族。

召公奭,召公的弟弟,在武王时代,周公为太师,召公为太保,一左一右,辅佐武王。武王去世后,他坚定支持周公执政,为稳定周朝立下功勋。

太公望,这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姜太公。

毕公,也是周公的弟弟。辅佐周武王,在灭殷的战争中立下战功。武王去世后,辅佐成王。成王去世,又作为顾命大臣辅佐康王。在毕公等人的辅佐下,成王、康王时期,天下安定四十多年没有使用过刑罚,史称成康之治。

荣公,也是与武王同辈的姬姓贵族,文王时期就在朝任事。

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公适,史称“文王四友”,是周文王留给武王的股肱之臣。

最后一位,邑姜,武王之后,姜太公的女儿,成王之母。

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

孔子说,人才难得啊!不是吗?唐尧时期、虞舜时期、周武王时期,人才是最盛的了。但武王十个治世之臣,其中一位还是理内不理外的妇女,实际上也就九人而已!

我们看周武王这九人呢,全是父亲留给他的!人才之生,最为难得。那人才在那里,你要能识才,知道他是人才,那更难得!知道他是人才,你还能得到他,让他为你所用,那更是难上加难!

文王给武王留下这九人,周公旦、召公奭、毕公、荣公四人,是自家兄弟。太公望,是文王外出打猎在路边“拣”回来的。太颠、闳夭、散宜生,是文王招聘,他们因为听说文王之德,率家族来投奔的。《史记・周本纪》载:“伯夷、叔齐在孤竹,闻西伯善养老,盍往归之。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又载:武王伐纣的时候,“周公旦把大钺,毕公把小钺,以夹武王。散宜生、太颠、闳夭皆执剑以卫武王”。

《帝王世纪》曰:“文王昌……敬老慈幼,晏朝不食,以延四方之士,是以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之属咸至,是为四臣。”

所以,要得人,先要修身,靠自己的德行,天下之人都想归附于你。否则,靠猎头公司去猎,今天猎了来,明天又给别人猎走了。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孔子继续赞美周文王,纣王淫乱,西伯有德,到周文王后期,天下三分之二的地区已归附于周,以九州论,雍、梁、豫、荆、徐、扬六州都归了周。殷仅有冀、青、兖三州而已。所以说三分天下有其二。文王拥有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国土和资源,仍然称臣服事于殷,文王保持了他的全德。待到了武王,纣淫乱日盛,自绝于天下,则武王取之矣。

“克勤克俭”,是克勤于国,克俭于家

原文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华杉详解

“禹,吾无间然矣。”“间”,是有缝隙,可非议处。孔子说,对于大禹,我是无可非议的了!帝王治天下,做得再怎么好,总有可非议的地方,而对于大禹,真是一点也挑不出他的毛病!

“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自己饮食很菲薄,而对天神、地、祖先的祭祀非常丰盛。

“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衣服,是日常服装。“黻”(fú),是祭祀礼服围在前面遮蔽膝盖的围裙,用于跪拜。“冕”,是礼帽。大禹平时所穿的衣服非常简陋朴素,但祭祀的礼服却非常华美,毫不吝啬。

“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沟洫”,是田间的水道。《周礼・考工记・匠人》:“匠人为沟洫……九夫为井,井间广四尺,深四尺,谓之沟。方十里为成,成间广八尺,深八尺,谓之洫。”

大禹的主要功绩,就是治水。洪水未平之时,人民没法在平地安居。要么是窟居,住在山洞里。要么是巢居,跟鸟一样在树上结巢而居。大禹治理河川,挖掘沟渠,完成了治水大业,让人民能够盖上房子安居,田间又有沟洫以备水旱,灌溉农田。人民能住上房子了,他自己的宫室却很低矮简陋,仍然致力于农田水利。

“禹,吾无间然矣。”大禹啊!我对他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史书说大禹克勤克俭,是克勤于国,克俭于家。君王为天下之主,如果有一点自我享受的念头,那么以全天下奉一人,都还嫌不够!怎么能勤于为民,和事奉鬼神呢?只有克俭,才能克勤,不在乎自己的奢侈享受,才能投入到为他人服务的事业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