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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杉讲透论语》第十七章  阳货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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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住自己的立场

原文

《阳货篇第十七》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华杉详解

阳货,就是阳虎,季孙氏家臣,但是他囚禁了主公季恒子,逼迫季桓子和他妥协定盟,执掌了鲁国国政,开陪臣执国政的先河。这时候,他开始招揽人才,便召见孔子。孔子之前看鲁国政局混乱,君不君,臣不臣,不愿参与乱局,在家每日研修诗书礼乐,教授学生。这时候阳虎召见他,他更不想去,回避不见。

阳虎看孔子不来,就叫人给孔子送礼,送去一头蒸熟的小猪。豚,就是猪。现在你去日本旅游,菜单上看见豚肉,就是猪肉。

按礼节,阳虎是大夫,孔子是士,大夫给士送礼,士必须回拜,上门拜谢。孔子呢,就“时其亡而往拜之”,派人去阳虎家门口侦查,看见阳虎出门不在家,他赶紧去拜谢,这样,我也不失礼,也不用见你。

但是不巧!“遇诸途”,在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阳虎,没办法了。

阳虎说:“孔丘,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你一身本事,就像身怀重宝,但是却坐视国家迷乱,不去拯救,你这算是仁吗?

曰:“不可。”这个“曰“,是谁曰,有人说是孔子回答,也有人说是阳虎自问自答,因为后面有“孔子曰”,区别于这个“曰”,后面“孔子曰”才是孔子曰。这个“曰”是阳虎自问自曰:“不算吧?这不算仁吧?”

“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大丈夫将乘时而起,兼济天下,你成天盼着有机会施行你的主张,现在机会来了,你却坐失事机,这算智吗?不算吧?

“日逝矣,岁不我与。”时光流逝,岁月不等人啊!

孔子说:“诺,吾将仕矣。”好吧!我答应您,出来做官。

孔子知道阳虎是恶人,不愿意上他的贼船。但是他也不跟他硬拼,若是子路,可能当街痛骂:“反贼!我死也不会与你为伍!”那可能当场就慷慨就义了。孔子不会这样,他懂得保全自己,来日方长。之后阳虎很快败亡,流亡国外,孔子也就把这事拖过去了。

原文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华杉详解

“性相近,习相远”,这个人人都会背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不过,孔子并没有说人性是本善还是本恶,他只是说,人的天性都是相近的,只是后天习染不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差别就越来越大了。

什么是“性”?孔子也不怎么清晰精准地定义和界定这个词,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孔子只讲浅显易懂的,日用常行,不太从哲学上下定义。关于“性”的标准定义,可以以《中庸》为准——天命之谓性——天生的,与生俱来的,就是性。性,就是天性。万事万物都有性,人有人性,牛有牛性,马有马性,花有花性,草有草性,就是“基因”吧,有这基因,长出来就这样。无机物,铜、铁、水、木,也有它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都是性。是同类,则性相同或相近,都差不多。

那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还是无善无恶,还是有善有恶,后世观点比较多。孔子没有讨论这个问题,看起来他也没有关注这个问题。后来孟子说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告子说无善无恶,扬子说有善有恶。最后孟子的思想成了主流,《三字经》里就有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我们骂一个人,骂得最狠的,就是骂他“没人性!”,而一个坏人,如果发现他有一点善意善行,就说:“还算有人性。”可见我们都是认同人性本善的。

但人性有一个特点,就是后天的习染,跟什么人在一起,就容易变成什么人。这就有了孟母三迁的故事。《三字经》一开头就说这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

孟子小的时候,父亲早逝。孟子和母亲住在墓地旁边。孟子就和邻居的小孩一起学着大人跪拜、哭号的样子,玩起办理丧事的游戏。孟母皱起眉头:“这个地方不适合我的孩子居住!”就带着孟子搬到集市。孟子又和邻居的小孩,学起商人做生意的事。孟母赶紧搬家,到了一个屠场附近,这次,孟子又学起屠夫宰杀猪羊。孟母再搬家,最后搬到一个学校附近。每月初一,官员到文庙,行礼跪拜,互相礼貌相待,孟子见了之后都学习记住。孟母很满意说:“这才是我儿子应该住的地方呀!”

孔子和历代儒家都反复强调要交友,交益友,不要交损友,这个“习相远”,不是小孩子才会跑偏,才会学坏,才会走远,成年人也一样,跟什么人在一起多了,就会变成什么人。

不过,有两种人不容易改变——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上知(智)和下愚这两种人,你是习染不了他的,他改不了!

什么样的人是上知呢,就是生而知之者。生而知之,安而行之,这样的人不会改变,学不坏,因为他稍微一偏离自己的标准,马上就不安,就不得劲,自动就调整回来。这样的人,不移,你想让他干点坏事,比登天还难。

孔子前面说了,生而知之为上,困而学之为次。困,就是愚。但是还有困而不学的,这就是“下愚”了。我们多次说过,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只要是知道该学习,然后去学习,之后做到了,结果都是一样的,都是好同学!那真正的“下愚”,不是智商不够,是他拒绝学习,那就改变不了,进步不了!他可能智商还特别特别的高,一些亡国之君,比如商纣王,比如隋炀帝杨广,都是雄才大略,文武双全,超级有才的,但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他的智慧之高,足以拒绝你的谏劝;他的口才之好,足以把他干的坏事全说成正能量。这都是我们现在还经常能看到的,身边都有的人。原话出自《史记・殷本纪》,是说纣王的,放在杨广身上也合适:“帝纣资辩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

下愚不是智商低,是不学习。

孔子和公山弗扰的故事:孔子的理想国

原文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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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弟子子游,名偃,在武城做城宰。孔子到武城,听到到处都是琴瑟歌咏之声,孔子非常高兴,莞尔而笑,说:“嘿嘿,这诗书礼乐治国,一个小小的武城,子游也弄得跟真事儿似的!这是杀鸡焉用牛刀么。”

子游年轻,是个实在人,不知道老师这话是这么意思,老师怎么教的,我就怎么做,我错了么?他又羞又急,说:“以前跟老师学习,老师说:‘君子学道有得,则有爱民之心;小人学道有得,则规矩本分,能听从领导。’武城虽小,我也不能轻视这乡下人,就不教他们诗书礼乐啊。”

孔子知道子游误会了,赶紧把大家召拢来现场讲评:“同学们!子游说得对!我刚才跟他开玩笑的!”

原文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华杉详解

公山弗扰,又名公山不狃,跟阳虎一样,是季氏家臣。季氏很器重他,派他做费城城宰,但是后来,他和季氏的矛盾却越来越深,终于和阳虎联手作乱,反叛季氏,这一段,《史记・孔子世家》里有记载: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于季氏,因阳虎为乱,欲废三桓之适,更立其庶孳阳虎素所善者,遂执季桓子。桓子诈之,得脱。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

阳虎失败流亡国外,公山弗扰却没事,因为他把持费城,手里还有实力,相当于半独立王国。前面阳虎不是召孔子,孔子没去吗?这之后,公山弗扰也派人来请孔子,到费城去帮他。《史记・孔子世家》记载:

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孔子这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钻研了大半生,就没机会施展。看这公山弗扰,经历了阳虎之乱,还是岿然不动。孔子便动了心,想去费城应聘。

子路是个直肠子,听说老师居然想去帮公山弗扰,惊得下巴差点没掉地下,直接就质问老师:“咱们是穷途末路没地方去了吗?公山弗扰那里也去?”

孔子说:“来召我的人,难道就没有打算吗?或许他志向远大呢!如果真能用我的主张,我就要他成为东周!”

这一句“吾其为东周乎!”不好说怎么解!一般解成在东方复兴周朝的礼治,因为费城是鲁国,是在东方,把费城治理成一个小小的周礼的理想国。但是再往下一步,就是行王道,天下归心,一统天下了。

孔子居然想去辅佐公山弗扰这个乱臣贼子!这没法解释!后儒很多替孔子开脱,说公山弗扰反的是季桓子,不是鲁君,孔子是要辅佐他匡扶公室。这开脱有点多余,孔子不是说了吗,谁能说今天的费城,就不是当年周文王周武王的小小丰镐呢?这话说得很直接了,这就是孔子的政治抱负,只是他一生都没有找到一个值得辅佐的人。孔子要恢复的是周礼,天子是姓周还是姓李,他可不在乎。

不过,孔子最终还是没有去,因为知道公山弗扰不是周文王,不是什么靠谱的人,子路的意见是对的。孔子也不过念叨念叨,舒缓一下情绪罢了。

过了四年,孔子成为鲁国大司寇,并“摄相事”,也就是代执政季桓子处理国政。他开始实行自己的政治抱负,一个重要的动作,就是“隳三都”。所谓“三都”,是指季孙氏的费邑(今山东费县)、叔孙氏的郈邑(今山东东平)、孟孙氏的成邑(今山东宁阳)。要把他们的城墙撤毁,以免他们据城反叛。孔子“隳三都”的目的,是抑私家、强公室。叔孙氏、季孙氏吃尽了邑宰叛乱的苦头,也支持孔子的这一主张,郈邑被顺利地拆毁;隳费时,却遭到了公山不狃的顽强抵抗。当季桓子率领大军前来隳费时,公山不狃则带领费人避实就虚,直捣鲁国都城曲阜,身为大司寇的孔子,沉着冷静,率兵反击,击败费人,公山不狃逃到齐国,费邑终于被拆毁。

如何落实领导者的“仁”

原文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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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张问孔子,怎么才能做到仁。孔子说,能做到以下五个方面,就算是仁了:

第一是“恭”,不管对谁都恭恭敬敬。这个,在冉雍向孔子问仁时,孔子第一句也是一样,他说:“出门如见大宾。”只要一出门,不管看见谁,都像看见贵宾一样。这个觉得很难做到吗?习惯了自然就这样,现在我们去日本旅游,看见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不停地鞠躬,这就是儒家文化,恭敬,出门如见大宾。

现在咱们这个社会呢,相反,老人倒地没人扶,任何一个人,只要还有一丁点恻隐之心,怎么可能不扶呢?有原因的,因为那老人家可能是碰瓷讹你的。这叫什么呢?这不是儒家之道,是兵家之道,是将道。那老人家,是兵不厌诈。过路的人呢,是“出门如见敌”——这是吴起兵法里讲的将道——你要假设所有人都是敌人。经过几十年擦亮眼睛抓阶级敌人的教育,个个都出门如见敌了,还得过几十年才能恢复正常。

“恭”,对谁都恭恭敬敬,恭则不侮,就不会被人侮辱。平时有人对我们恶语相向,对我们不友好,往往是因为我们之前某一次对他不恭敬。咱们自己没注意,别人可是记下了。对在自己下位的人,也要恭敬。总之你不尊重人,别人也就不尊重你。对任何人,都要谦恭,都要敬。夹起尾巴做人,听起来好像难听,但起码比翘起尾巴做人好听多了。

张居正说:“诚能恭以持己,则在下的人自然畏惮,尊仰而无敢侮慢矣。”比如我们在一起说话,提起别的人,不管什么人,我们都很恭敬,这叫人前人后都恭敬,那你的下属对他也会恭敬。你若很轻慢,大家自然都变得轻慢了。

总结一下四个恭敬:出门如见大宾,见到谁就对谁恭敬;对上级恭敬;对下级恭敬;在和你谈话提到别的人时也要言语恭敬。

第二是“宽”,宽厚,宽则得众。对人不能太苛刻,太苛刻了人待不住。要允许人犯错误,甚至要鼓励人犯错误。否则一方面谁都不愿意跟你干,跟你的人也尽量什么都不干,因为不干就不会犯错,不犯错就不会受惩罚啊。所以鼓励犯错误,才能鼓励干活。

现在日本企业的管理,更是鼓励、甚至奖励人暴露自己的错误,因为错误是资产,你把错误暴露出来,一方面可以得到及时纠正,防止错误往下发展扩大;另一方面,其他同事也可以得到提醒和学习,防止再犯同样的错误。宽厚的管理思想,背后也是儒家的精神。

反过来,你如果很严厉很苛刻,人人都怕你,谁犯了错他都掩藏起来,最后就积累成大灾难!本质在这儿啊!

第三是“信”。言行一于诚信,则人人都依靠我而无所疑虑。上级对我——信则人任焉——觉得我办事信实、牢靠,愿意把工作任务交办给我,我不就有上进机会了吗。下级对我呢,忠心不贰,因为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操心,全力以赴跟我干就行。西点军校对将道有一条要求:“心里始终装着对方的利益,并且有能力让对方知道这一点。”心里始终装着对方的利益,就是孔子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是诚。有能力让对方知道这一点呢,就是信。

诚信诚信,就是我诚你信。

我心里诚,至诚,至诚无息,时间长了,人人对我都信。客户个个放心大胆把单子给我,员工人人死心塌地给我干活,这就是诚信的结果。如果你的公司还没到这个境界,原因只有一个——你还不够诚信。

第四是“敏”,行事勤敏快当,麻溜儿的!敏则有功,张居正说:“行事勤敏快当,则所为无不成就而动必有功矣。”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立功是第一,是基础,得干出点事来,大家才服你。

第五是“惠”,惠泽、恩惠,人要大方,要肯给别人钱。抠抠索索的,成不了大器。很多人都这样,什么都肯给,就是不肯给钱。殊不知这世界的大多数事儿,都是钱的事儿。孔子治国,叫来之、富之、教之,来了第一件事先让大家富起来,再说高大上的教化什么的。有人说:“这不是钱的事儿,这是感情。”你就知道了,他肯付出感情,不肯付出钱,钱对于他来说,比感情重要得多!把钱给了,再谈感情,这就是仁了。

“惠则足以使人”,惠泽他人,就能驱使他人。张居正说:“悯人饥寒,悯人劳苦,而恩惠及人,则感吾之恩者莫不尽心竭力,乐为我用矣,又岂不足以使人乎?”要让大家跟你干,先把钱拿出来分。兵法讲将道也是一样,智信仁勇严,最后还有一条,分钱,最肯分战利品的,最能打胜仗。

原文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华杉详解

佛肸(bì xī),是晋国大夫赵简子的家臣,为中牟宰,“佛肸以中牟畔”,他也是据城自守,反叛赵氏,和前面说的阳虎、公山弗扰,是一路货色。他也来召孔子。孔子呢,又动了心,想去应聘。直接站出来反对,并且指责老师的,又是著名直肠子子路。子路说:“我之前亲耳听老师您说过,‘亲身做了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会去的。’现在佛肸据城反叛,你居然要去跟他!这是哪一出啊?”

孔子回答说:“是!我是说过这话。但是,进到染缸里,有被染黑的,也有不被染黑的。你没听说过吗?有坚硬的东西,怎么磨也磨不坏。有洁白的东西,怎么染也染不黑。他坏不坏,黑不黑,我去了不是被他染黑,是要教化他,把他变白!我难道是个匏瓜吗?只是挂在那里,不给人吃?”

“匏瓜”,是一种葫芦状的植物,比葫芦大,味苦,不能吃,一般是老熟后剖成两半做瓢。所以孔子说挂在那里不给人吃。我可以给鲁君吃,可以给季氏吃,可以给阳虎吃,可以给公山弗扰吃,也可以给佛肸吃!

说归说,孔子最后也没去,原因不用说,佛肸不靠谱。

不过,孔子竟然想去跟佛肸,后儒也各种解释质疑开脱,其实没什么,我们前面在公山弗扰那里讲了,孔子其实无所谓谁是天子,谁能匡扶天下,谁就是天子。也无所谓谁实力大小,孟子在王霸之争里讲了,霸道需要实力,有多大实力,就霸多大天下。王道不需要,因为王道不是以势压人,是修养自己,感化天下,所以商汤以七十里小国起家,周文王也不过一百里的地盘而已。所以孔子说公山弗扰若真是文王,费城地盘也够了!

不过,孔子虽然连公山弗扰、佛肸这些小角色都想试一试,但后来卫灵公给他六万石俸禄,却把他供起来,不执行他的主张的时候,他还是弃之若敝屣。

孔子要的不是利禄,是救天下,至于谁能做他恢复周礼的真命天子,他根本无所谓。这就是真孔子。

孔子版六荣六耻:归根结底,都是以不学习为耻

原文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版“六荣六耻”,六种美德,六种弊病,专门针对子路说的。

孔子把子路叫过来,直呼其名:“仲由!你听说过六言六蔽吗?”“六言”,就是六种说法,六种美德,下面讲到的:仁、智、信、直、勇、刚。“六蔽”,就是在这六种美德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把握不住本质,掌握不了尺度,造成的六种弊病。

有一种好处,就相应有一种弊病。如果只是爱那美德,想要践行之,却不认真学习,深明其理,则把握不了,就没了好处,全是毛病。

子路说:“没听说过啊!”

孔子说,“居”,就是坐下。“过来坐好!我告诉你!”这是郑重其事、严肃认真、专门强调、开小灶、针对性地教导子路。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如果爱仁德,却不爱学习,那弊病就是被人愚弄。朱熹说,是“可陷可罔之类”,别人会挖坑给你跳。这个,《孙子兵法》讲将道,也有类似说法: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

将领有五种危险,只知道硬拼,不怕死的,就有被杀的危险。

贪生怕死,一定要求生的,就有被俘虏的危险。

性情急躁,容易冲动的,就有被侮辱的危险,本来不该出战的,对方送女人衣服给你,说你胆小鬼,就被激将法激出来,出战了,败了。

廉洁爱好自己名声的,别人拿谣言往你身上泼脏水,你就“以死明志”了,正中他人下怀。

仁爱人民的,别人把老百姓驱赶在战阵之前,你不忍心开枪,就被人打败了,那人民你也保护不了。

所以儒家讲中庸之道,叫“无过不及”,没有过分的地方,也没有没做到的地方,这就是精确到极致,像形容一个美女的身材一样,多一分则太肥,少一分则太瘦。这是一辈子的学习修养功夫,持续改善,无限趋近,没有止境。

“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爱智慧,却不深入学习,就会变成耍聪明,变得轻浮放荡。这个“荡”,怎么解呢,钱穆说,是“放而无归,穷高极远而不知所止”,你太好学了,世上就没有你不想学的,见什么学什么,没目标,没方向,没深度,就入了庄子批评的“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以有涯的生命追求无涯的知识,非把自己挂掉不可!学习首要是立志,你的志向是什么,就专注深入地学习什么,最重要的学习,就是学习自己每天做的事,日用常行,凡事彻底,不断地求深求精,那才是真学习,否则,就是放荡地乱学习。

“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贼”,是伤害于物,伤害自己。你诚实守信,却没有学懂诚实守信的本质道理,就会被人利用,反而害了自己。前面讲过孔子在蒲遇险的故事,蒲人围攻孔子,孔子的弟子们也很能打,蒲人害怕了,和孔子讲和,签订盟约,说你只要不去卫国,我们就放你走。孔子马上就签字。离开蒲国呢,直接就奔卫国去了。子贡问:“盟约可以不遵守吗?”孔子说:“要挟之下定的盟约,上天是不听的,不算数!”

有没有那种死守信的人呢?有啊!庄子讲过一个尾生抱柱的故事,尾生与一个姑娘约会,约在一个桥下相会。姑娘没有来,上游下雨,河水暴涨,尾生想,约的是桥下,不是桥上,他就抱着桥柱子不上来,结果给淹死了。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直”,是美德,说你这个人很直!属于夸奖。但是过了分,就成了“绞”,尖刻。比如有人说话,先申明:“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哈!”接下来的话,基本上就是准备恶语伤人了。还有叶公好龙的叶公,给孔子讲那个父亲偷羊儿子举报的故事,这儿子就太直了,把自己的父亲给“绞”了。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爱勇敢,却不爱学习,那就会作乱闯祸。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爱刚强,却不爱学习,那弊病就是胆大妄为。

愚信,再加上刚勇,最是害人,战国时那些游侠刺客,不就是为了报答一个你瞧得起我,就把自己的命都交出去了吗?

这就是孔子版六荣六耻:以仁为荣,以愚为耻;以智为荣,以荡为耻;以信为荣,以贼为耻;以直为荣,以绞为耻;以勇为荣,以乱为耻;以刚为荣,以狂为耻。

归根结底,都是以不学习为耻。子路最是追求上进,也爱学习,但总是学不到本质,孔子反反复复耳提面命,他还是没学到老师真传,最后死于卫国之乱,就死在老师反复教训他的毛病上,死在愚,死在贼,死在乱,死在狂。这是性格使然。性格不容易改,不过曾国藩说:“唯有读书能改人之性。”这么说,子路还是书读得不够。

读《诗》的好处:心平气和,有了说话的艺术

原文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华杉详解

孔子对大家说,同学们为什么不学习《诗经》呐?学习了《诗经》,就可以兴,可以观。“兴”,是诗经“赋比兴”的兴。“赋”,平铺直叙,铺陈、排比,相当于现在的排比修辞方法。“比”,比喻,相当于现在的比喻修辞方法。“兴”,托物起兴,先言他物,然后借以联想,引出诗人所要表达的事物、思想、感情,相当于现在的象征修辞方法。观,是观察力。经常读《诗经》,就学会了观察事物,托物起兴。

“可以群,可以怨。”“群”,是合群。《诗经》陶冶人的情操,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不管你做到多大事业、多高位置,也能跟大家和和融融,让人如沐春风。

“怨”,是讽刺。我们总会对别人有些意见,有意见,就要说出来,人性的弱点,轻薄妒忌之心常有,说出话来酸溜溜的,出语伤人。学了《诗经》,性格好了,心平气和,真对人有意见,也有托物比兴,讽谏之道,不直接说出来,又能让人明白,容易接受。

有了这样的说话艺术,近可以事奉父亲,远可以事奉君王。

最后还有一个好处呢,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因为《诗经》里的诗句,都是从随时看到的草木鸟兽托物比兴,比如《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在这首诗里就学会了关雎(鱼鹰)和荇菜(黄花儿菜)的名字。我们平时出去溜达,看见树木花草,叫不上名字,飞过一只鸟,叫不出名字,严重的,发展到五谷不分——孔子就被农民骂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稻、黍、稷、麦、菽分不出来,其实他老人家能认识的草木鸟兽比那农民多多了。

治国的起点是婚姻

原文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华杉详解

孔子对儿子伯鱼说,你学习《周南》《召南》了吗?如果不学习《周南》《召南》,人生就好像面对着墙壁站着罢了!

正墙面而立,是什么状态呢?朱熹说:“至近之地,而一物不可见,一步不可行。”就在你眼前,但是你看不见;路就在脚下,但是你走不出去。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路不走,就是看不到、听不懂,偏偏往那断蹊僻径去行,这种状态啊,我们经常有,或者看到别人有。最显而易见的,往往就是最难发现的,你看他想东想西,左顾右盼,真不知道他在想啥。孔子说,这都是因为没有学习《周南》《召南》。

《周南》《召南》,是《诗经》国风的头两篇,分别是周公和召公治下两个地区的诗歌,内容主要是男女情爱、夫妇人伦、修身齐家之事。前面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周南》的第一首。

汉儒马融说:“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纲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为,如向墙而立。”淑女配君子,是人生的开始,也是王道教化的起点。

《汉书・匡衡传》:“家室之道修,则天下之道得。”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

《后汉书・荀爽传》说:“臣闻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礼仪。礼仪备,则人知所厝(cuò)矣。夫妇,人伦之始,王化之端。”

《毛诗传》解读《关雎》说:“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

所以三纲五常,夫妇为三纲之首,没夫妇,就没家庭,没家庭,就没国家。《周南》《召南》就讲夫妇之道为王化之始,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治国平天下,先得齐家,要齐家,先得有家,要有家,先得结婚,要结婚,先得谈恋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诗经》第一首,治国平天下的起始原点。

讲到“三纲五常”了,是不是感觉到一个“封建糟粕”的魔鬼一下子竖在眼前,真是面墙而立了,转身就要走!这是从五四运动以来,对儒家思想的批判,给大家造成的印象。

钱穆说,我们对历史,对先人的思想,要怀有一种温情和敬意,不要自以为现代人比古人懂得多。现在,我们就怀着温情和敬意再学习一下三纲五常,三千年的思想,它有价值的我们吸取,所谓“糟粕”的我们不管它就是了。

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仁、义、礼、智、信。五常好像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吧,现在的社会问题,都是不仁、不义、无礼、无智、无信。

说说三纲吧,简单地说,下级要服从上级,儿子听从父亲,妻子要顺从丈夫。就这么简单。

三纲,就是以不斗争为纲,和谐有序。你不能反对“下级要服从上级”,最多讨论一下上级是怎么产生的,是世袭的?是选举的?那是第二个层面的问题。你看那好莱坞电影,也没有人不听总统的;公司里也没有谁不听老板的。总有一个做决定的人,否则全乱套了。

至于儿子要不要听父亲的,反正小时候得听,长大了至少要孝要敬。《圣经》里十诫,也有一条是孝敬父母。

妻子是不是要顺从丈夫,这个问题现在比较“复杂”。儒家讲夫妇有别,男女不一样,这个问题我不讲了。不过,美国是1920年才给予妇女选举权,英国在1918年给30岁以上妇女选举权。而就在1905年,英国还将两位主张女权的人投进监狱。在夫为妻纲这个问题上,其他文明比中国过分多了。中国古代女权不如男权,但是有个至高无上的“母权”,妈妈的权力不得了!

治国靠礼乐,企业管理靠礼乐,家庭和睦靠礼乐,犯罪团伙,也靠礼乐

原文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华杉详解

“玉帛”,化干戈为玉帛的玉帛,“玉”,是玉器,“帛”,是白色的丝巾,古代诸侯会盟,相互赠送的礼器。今天藏族、蒙古族迎接客人,献上一条哈达,就是当年的帛,这是一种礼仪,表示尊敬。礼失求诸野,历史学家可以考证一下,献哈达,恐怕不是“少数民族风俗”,就是从中原传过去的,一直保留下来。

孔子说,礼呀!礼呀!难道就是玉帛这些礼器吗?乐啊!乐啊!难道就是钟鼓这些乐器吗?

张居正说,礼,无论是用于祭祀神明,还是上下交往,心里都先得有个恭敬,然后才有那礼仪。如果心中没有敬,都是虚礼,有什么意义?乐,是用于修养品德,和谐社会,心里显得有个心平气和、欣喜欢爱,如果心里没有那感情,没有那心情,叮叮咚咚钟鼓敲一通,不过是虚有其器而已。所以先王以礼乐教天下,是本于和谐敬爱的实德,仪文节奏,都是发自内心。如果心里没有,只是虚文,就没有意义了。

朱熹说:“敬而将之以玉帛,则为礼;和而发之以钟鼓,则为乐。遗其本而专事其末,则岂礼乐之谓哉?”

程颐说:“礼只是一个序,乐只是一个和。只此两字,含蓄多少义理!天下无一物无礼乐。且如置此两椅,一不正,便是无序。无序便乖,乖便不和。又如盗贼至为不道,然亦有礼乐。盖必有总属,必相听顺,乃能为盗。不然,则叛乱无统,不能一日相聚为盗也。礼乐无处无之,学者需要识得。”

程颐的讲解,比朱熹、张居正更深了一层,礼仪的本质是尊敬,尊敬的本质是次序,就像摆两把椅子,一把没摆正,就是不正,就是无序,无序便是乖张,乖张便是不和。强盗是最坏的,但是犯罪团伙也有礼乐。因为总得有个头目,下级要服从上级,才能组织起来去打家劫舍,否则,一天也干不了。所以如果你放荡不羁,不愿意遵守社会秩序,不愿意守规矩,要上山加入山大王的团伙,你会发现那山寨的规矩,比村里大多了。

世上无一物无礼乐,治国靠礼乐,企业管理靠礼乐,家庭和睦靠礼乐,犯罪团伙,也靠礼乐。

表里如一,知行合一

原文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yú)之盗也与!”

华杉详解

“窬”,上面一个穴,下面一个俞。“俞”有捷径的意思,如逾越。“穿窬”,就是在墙上穿个洞,还在上古时期,黄帝的法律就有一条:“壁垒已定,穿窬不繇(yóu,同‘由’)路,是谓奸人,奸人者杀。”

孔子说,色厉内荏,就是小人,在各种小人中,譬如哪一种呢?就譬如在人家墙上穿洞去偷东西的小偷。

张居正说,看其外貌,威严猛厉,似乎是很有原则,很有操守,绝不妥协苟且,毅然有作为的人。而实际呢,内心非常软弱,见利而动,见害而惧,一点志气都没有,根本做不出什么刚强果敢之事。

“色厉内荏”,是窃取他人的尊敬,但心里非常紧张,过不了硬,怕被人拆穿,越怕被人拆穿,就装得越刚猛。就像那小偷,晚上偷人东西,白天就加倍地假装良善之人。色厉内荏的人为什么像小偷呢,等事到临头必须要承担的时候,你看他崩溃得稀里哗啦的,就跟小偷被人抓了现行一样,啥都不顾了。这事到临头,什么事呢?譬如张居正说的,见利而动,见到了利益,他舍不得放弃那利益,渴望得到那利益,以前的威严刚猛突然烟消云散,就像小偷被抓住,马上跟你跪下来:大哥!您说怎么着?怎么着都行!一秒钟的事儿,前后反差之大,把人都吓着了。

反过来,君子应该外圆内方,表里如一。不做伪君子,不扮道德模范,不时刻摆出一副一身正气、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吓唬人。但是,原则非常坚守,他的底线,你肯定过不去。

原文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华杉详解

什么叫乡愿,如果所有人都说他好,所有人都喜欢他,那就是孔子最最痛恨的人——乡愿。乡愿,就是好好先生,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跟谁都亲热,跟谁都立场观点一致。因为人们的立场观点是不一致的,如果他跟谁都一致,那他一定是两面三刀,欺骗了其中一些人,或者欺骗了所有人。

一个正常人,他总是要表达自己的主张,顺着自己的心意,找到自己的同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而如果一个人,他对谁都附和,对谁都取悦,跟谁都一致,他图什么呢?他肯定有所图,无非是欺世盗名谋利。

前面《子路》篇说过: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乡里人都喜欢他,如何?不怎么样!

乡里人都厌恶他,如何?不怎么样!

不如乡里的好人都喜欢他,乡里的坏人都厌恶他。

一个人,他应该立场坚定,形象鲜明,表里如一,一以贯之,始终不变,这样,与我志同道合者,我们一起来!与我道不同者,我们敬而远之,这才叫个人。见谁都想取悦,或者色厉内荏,只要有利益他就能妥协,那是小偷,是骗子。孔子说,德之贼也,那是贼。

原文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华杉详解

涂,同“途”,道听途说。

这里的道听途说,和我们现在说的道听途说,有点小区别,中间有个“而”字,“道听而途说”的本意,比你想象的深刻一万倍,说的是我们学习的大毛病。

我们现在讲道听途说,是指没有根据的传闻。而孔子在这里讲的道听途说呢,不是讲新闻消息,是讲学问道理。重点是:

知行合一与口耳之学的重大区别。

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的重大区别。

很多人每天修的都是“口耳之学”,口耳之学,是入之于耳,马上出之于口,没经过大脑,也没有走心,更没有践行,没有知行合一。

《荀子・劝学》:“小人之学耳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

小时候老师批评我们记不住老师教的东西,说你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啊!荀子说这个呢,是刚从耳朵进,马上从嘴巴出,就在腮帮子上走了四寸,哪能学到东西呢?

这就是道听而途说,在道上听到的,还在道上就说出去了。

噫?他着什么急呢?

着急,非常着急!刚刚“得一善言”,马上就要说出去,说出去的目的,是为了让人知道我有学问哪!甚至要抢版权,让大家以为这话是我说的!

你看在微博微信上,把别人的话拷贝下来,把别人的名字抹去,假装是他说的,去欺世盗名,这就是道听途说。

不道听而途说,该怎样呢?

道听,就是得一善言,听到一句有益的话,张居正说,就该“存之于心,身体而力行之,以求实德于己”。得一善言,默记于心,仔细咀嚼体会,然后身体力行,知行合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算是学到了。如果道听途说,刚刚路上听到,还在路上马上就说出去了,就等于把这句话丢弃在路上了。所以孔子说:“德之弃也!”

清儒金兰生编述《格言联璧》:“古之学者得一善言,附于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这也是“为己之学”和“为人之学”的区别,“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是求自己知,自己知行合一,对自己有益;为人,是求别人知,要别人知道我有学问。

“道听而途说”的本意,不是指传播没有根据的小道消息。是指当你在路上听到一句善言,没有带回家仔细体会、学习、践行,而是为了虚荣,为了显摆自己学问,还在路上就急吼吼说给别人听,就等于把这句善言丢弃在路上了。

一个求实学,一个求虚荣。

真本事方能有底气

原文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华杉详解

郑玄注解说,无所不至,就是邪媚无所不为,没有他干不出来的。

孔子说:“那种鄙夫,你难道能跟他一起共事吗?当他没有得到的时候,生怕得不着。挖空心思得到了,又怕失去。一旦怕失去,那就什么都干得出来了。”

得到什么呢?得到位置,得到金钱,或者我们现在,得到一个客户。刘宝楠讲解说,没得到的时候,想方设法要得到,竭尽攀援干进之术。得到了之后呢,就想固其禄位,而不敢正言直谏,以取媚人主,招权纳贿,以深病民。

这样的情况,现在太普遍了。那怕领导的,怕客户的,他怕什么呢?怕的不是那人,也不是怕自己没做好对不起他,是怕失去自己的禄位或利益。这一怕失去,就成了巧言佞舌的鄙夫了。

荀子说:“小人者,其未得也,则忧不得。既已得之,又恐失之,是以有终身之忧,无一日之乐也。”所以患得患失,一定会得焦虑症。

宋儒靳裁之说:“士之品大概有三: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富贵而已者,则亦无所不至矣。”

志向,一切的关键在于志向!有志于道德,比如王阳明,年轻时就立志做圣人,所以当他第一次科举落第的时候,他说:“我不以不得第为耻,我以不得第而动心为耻。”没考上,他不动心,为什么不动心?因为只是功名受点挫折,没影响他的志向啊,下回再来就是,所以没什么好动心的。

有志于功名的人呢,他就想干成某件事,实现某种抱负,一时挣不挣钱,他不动心,这样的人,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不会随波逐流,天天跟人“谈项目”,找什么地方回报高。你跟他讲什么“机会”,他都不爱听,因为“机会”跟他没关系,他有自己的事要干,全部时间投进去都不够,哪顾得上其他什么“机会”!

最后是所谓有志于富贵的人,什么来钱就干什么,这就是鄙夫了。不过,有志于富贵,基本上富贵不了,如果都是鄙夫成功,这世界就不科学了。

《论语正义》里,刘宝楠引用了他的伯父五河君的话:“自色厉而内荏至鄙夫,凡四章,语义大略相同。皆言中不足而外有余,盖貌似有德而色厉,而阴实小人而内荏;貌似好学则道听,而中无所守故途说。是故居则为乡愿,出则为鄙夫,欺世盗名之徒,其害可胜言哉。”

这个总结到位,前面四章,讲了“四大败德”:色厉内荏、乡愿、道听途说、患得患失,四大败德,一个原因——外强中干——外表强壮,内心空虚。一句话——没本事。真人真心真本事,没有真本事,又患得患失,就拿不出真心,做不了真人。

大道至简至正的真理,就是我们不思考时都懂、一思考就不懂的理

原文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华杉详解

“疾”,是病,朱熹注:“气失其平则为疾,故气禀之偏者亦谓之疾。”儒家讲中庸之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中节谓之和,人要心平气和。心不平,气不和,就是偏了,偏执,就是疾。

孔子说,古人有三种毛病,今天的人,连这三种毛病也走样了。

哪三种毛病呢?第一种是“狂”。“狂”,是志愿太高的人。古代的狂者,他立大志,说大话,锐意进取,不拘小节,不过是肆意直言而已。今天的狂者呢,就流于放荡无忌了,完全没规矩。

第二种是“矜”,矜持。古人的矜持呢,不过是棱角分明,让人难以亲近而已。“廉”,就是棱角。今天矜持的人呢,那是逞其刚狠之气,动则恼羞成怒,无理取闹,一股忿戾之气。

第三种是“愚”,资质愚钝,暗昧不明,他不懂啊。但是古代的愚者呢,他还直率,任性率直,径行自遂。今天的愚者,自己蠢,还想欺诈别人,不可救药。

“狂而肆,矜而廉,愚而直”,气质虽然偏了,本真未失,没有邪念。如果肆变为荡,廉变为忿戾,直变为诈,那就是坏人了。

原文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华杉详解

这个前面《学而》篇有,讲过了,这里属于重出。

原文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华杉详解

孔子说,我痛恨紫色夺去了红色的光彩和地位,痛恨郑国的淫乐扰乱了雅乐,痛恨利口巧言倾覆了国家!

红色本是最尊贵的颜色,但是紫色一出,因为它的艳丽足以悦人之目,人们都以紫为高贵,红色反而成了“土气”“俗气”了。

孔子说这个,还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因为从事品牌设计工作,我碰到过若干次,客户不愿意用红色,尤其不愿意用100%红色,一定要加15%黑,觉得这样才“高贵”。我多次纠正过这个问题,有的纠正成功了,有的没纠正成功。今天要说说这事,背后很本质的道理。

品牌的色彩,国家的色彩,一定是正色、纯色,才能历久弥新,才能跨越时间,能适应所有人,一用杂色,就时尚了,一时尚,时间就短,适应人群就小,没有规模感,没有庄严,经不起时间考验。

用色,也是大道至正,大道至简,要做大品牌,大国气派,就要大众化。

我知道,一说“大众化”,又有人不同意了,因为不愿意对号入座,不愿意做“大众”的一员,要与众不同,要跟大家不一样,要“上档次”,病根就在这儿。

范祖禹注解说:“天下之理,正而胜者常少,不正而胜者常多。圣人所以恶之也。”这句话,太深刻了。任何时代,都是群魔乱舞,歪理邪说,旁门左道,总能令人趋之若鹜,因为新奇啊!而正理呢,太简单了,太朴实了,太“土”了,显不出我的品位,反而被抛弃了。所以得正理的人少,得歪理的人多。得正理的时候少,得歪理的时候多,这是人性的弱点。

接着说紫色,春秋时候,齐桓公和鲁桓公都喜欢穿紫色,所以齐鲁两国,紫色就流行起来。紫色高贵,不仅因为它的瑰丽,而且因为它的工艺,确实贵,昂贵,一般人穿不起。所以说这个人可以“衣紫”,那就是说你富贵了。红色呢,满大街都是,便宜,所以都不愿意穿红色了。

那么,三千年下来,到底红色是主流,还是紫色是主流呢?说说审美问题,到底是红色美,还是紫色美呢?说说“档次”问题,到底是红色档次高呢,还是紫色档次高呢?每个人都知道,红色档次高!否则,那开年会的时候,个个都系一条红围巾,从来没有通知统一系紫色围巾的。

什么叫大道至简至正的真理,就是我们不思考时都懂、一思考就不懂的理。所以王阳明说要致良知,只要你不想那么多,人人都会!

紫色盖过红色,郑声盖过雅乐,都是比方,重点说第三个,巧言令色,盖过了直言正理,那巧言令色,就是紫色,就是郑声,足以倾覆国家,这就是孔子深恶痛绝的。今天大家痴狂去追的一些“大师”,一些课程,讲所谓哲学,能把儒释道跟生物学,还加上量子力学都讲到一块儿的;讲创业学,成功学,每个星期都能说出10亿美金故事的,都是紫色,都是郑声,都是利口巧言。倾覆国家谈不上,但是能扰乱人的思想,让人不能专注于踏踏实实的事业。

孔子说话微言大义,要靠自己去悟

原文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华杉详解

孔子说:“我不想说话了!”

子贡说:“老师您不说,弟子们如何传述呢?”

孔子说:“天何曾说些什么呢?四季照样运行,百物照样生长,在那四季运行,百物生长中,你自己去学,自己去悟,何曾需要天说什么呢?”

孔子为什么不想说话了?两个原因,一是说不清,二是说了效用不大。

说不清,说出来就是错,说出来就是残缺,你说不透,说不全。前面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语言传达,语言本身只占25%,语境占75%。而在孔子,在中国的话语习惯里,语言可能只占10%,语境占90%。孔子对所有问题的回答,都是因材施教,根据对方的情况,来选择回答的角度和内容。这些回答,被记录下来,再断章取义,换到别的语境中去,意思全变了。

所谓“中国没有真正的哲学”,就是中国人的话语习惯,没有挤干语境水分,只留下精确定义的习惯。我们看西方哲学家的书,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从不同角度讲一个问题,翻了十几页还在讲那一句话,啰嗦到让人受不了!他在做什么呢,他在穷尽一切语境,把所有他的话可能覆盖到的语境角落,全部清扫干净,给你留下精确的定义。

中国文化没有这个习惯,都是微言大义,自己去悟。当然,大多数人都悟不到,悟到的人也悟不全。以至于过了两千年之后,总有人会说:“两千年来,懂孔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我。”那不懂的人呢,又会轻视他的价值,说不过是些格言和道德教训,算什么思想哦!

语言本身也有局限性,所以心学,陆九渊,王阳明,就跟禅宗一样,不立文字。不立文字,说归说,王阳明的弟子们还是给他记述了一本《传习录》,陆九渊呢,他的所有书信都被后人收集起来,照样有《陆九渊集》。禅宗说不立文字,那书店里禅宗的书,还是浩如烟海。正如子贡说的,老师您不说,学生们怎么记述呢?学生学习,总得靠学习笔记呀!

第二个不想说话的原因,是说了效用也不大。你看那子路,对老师最是忠心耿耿,能为老师赴汤蹈火,比亲儿子还亲!他对老师的学问,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学习,那是认真得一塌糊涂,传播老师的思想,绝对是不遗余力!但是!他按老师说的做了吗?他若真知道老师在说什么,并且学到了,按老师说的去做,按老师专门针对性地说给他听,特别辅导他的道理去做,他就绝对不会死于非命。子路的学习,也是“道听而途说”,只不过,他是在课堂上听,在课堂外说,老师的思想,入于他的耳,出于他的口,就是没进到他的脑子,知行合一落实到他的行动。

孔子看这一个个的熊样,情绪也有点低落,都不想说话了。我不说话,你们自己观察行不?你看那上天,也没见他说话,四季运行,百物生长,不也运行得很好吗?

不行,当然不行,还得说,苦口婆心地说。孔子说不说话了,也是说说罢了。

放空自己,歇歇也好

原文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华杉详解

孺悲,是鲁国人,《礼记・杂记》有记载:“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孺悲曾经奉鲁哀公之命,来向孔子学习士的丧礼礼仪规范,并且书写传下来,所以孺悲也算是孔子的学生。

这里记载的孔子不见他,大概是另一次,他不知道怎么的把孔子得罪了。他来求见,在门口等着。门人进来通报,孔子说:“跟他说,我生病了,不见。”将命者,传话的人,刚出孔子的房门,还没走到大门口给孺悲回话呢,孔子就把瑟拿过来,鼓瑟高歌,故意让外面的孺悲听见。

孺悲听见孔子在里面唱歌,又听到门人传话,老师生病了,不见!他就知道老师没病,是故意不见他。一来呢,他不用再来问老师病好没有,好了也不见;二来呢,老师有意这么刺激他,他要好好想想,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让老师这么生气。

孟子说:“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教育的方法很多,我不屑于教他,拒绝教他,对他也是一种教诲。

这或许也是孔子教诲孺悲的方式吧!

原文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华杉详解

宰我,又名宰予,问老师:“父母去世,守丧三年,这规矩时间也太长了吧?君子如果三年不去习礼,那礼一定废掉了。三年不去演奏音乐,那音乐也失传了。陈谷吃完了,新谷又已登场。打火用的燧木又经过了一个轮回,是不是守丧一年就可以了吧?”

钻燧改火,古代钻木取火,被钻的木,四季品种不同,《周书・月令篇》:“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槽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一个轮回,钻燧改火,就是一年过去了。

孔子反问宰我:“父母死了,还不到三年,你便吃米饭,穿锦衣,你心安吗?”

宰我说:“心安啊,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安。”

孔子很生气,说:“心安,你就去干吧!君子居丧,吃美味不晓得甘甜,听音乐不觉得快乐,住在家里不觉得舒适,才不这样干。你如果觉得心安,你就去干吧!”

宰我退了出去,孔子还在生气:“宰予真是不仁不义!你生下来三年,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三年之丧,是全天下的规矩,宰予小时候,难道他父母没有抱他三年吗?”

这是三年之丧的仪式原理,因为我们生下来,父母抱了我们三年,所以父母去世,我们要守丧三年。守丧三年的规矩很大,吃什么,穿什么,住在哪里,都有严格规定,特别是三年不能工作。所以古代官员,一旦父母去世,必须丁忧回家,三年不能出来做官。但是,很多名臣也做不到,比如张居正、曾国藩,都是皇上下旨“夺情”,不是他不守,是国家需要他,皇上不要他守。

原文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华杉详解

孔子说:“整天吃饱了饭,什么也不干,这样不行呀!不是有下棋的游戏吗?下下棋也好呀!总比闲着好!”

哎呀!这话从小对我影响太大了!“你下下棋也好嘛!怎么在那儿发呆!”这话就像小时候我爸爸在说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学校里也挂着标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从小就被教育要紧张起来,不能虚度光阴,一分一秒都要利用起来,要么工作,要么学习。如果是在玩,那也是在体育活动——锻炼身体,或者是下棋——有益智力,旅游——开阔视野,听音乐——陶冶情操,总之都是服务于工作学习的,不是“纯玩”。

成年之后,这根弦还紧绷着,如果哪天歪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有罪恶感——哎呀!我怎么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啊?要么找找有什么工作干,要么看书学习呀!

周围这样的朋友也不少,别说饱食终日,很多朋友,每顿饭都要安排一起吃饭的对象,吃饭不是为了吃饭,还是为了谈工作!如果实在没有工作谈,就看能不能谈出点工作来!中国这样的人太多了,就是勤奋,勤奋,再勤奋!

现在我不太听孔老师这句话了,我想多一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日子,以前一分钟不工作,不学习,就觉得空虚,现在觉得自己缺的就是空,就是虚。以前一天没干活就有罪恶感,现在一天不干活就觉得自己赚到了——不过好像没有一天不干活的时候——肚子也要空一点,虚一点,不要饱食。

半饱终日,无所用心,放空自己,歇歇也好!

怨气比毒气还可怕,人在毒气室里,是窒息而死;在怨气室里,是生不如死

原文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华杉详解

子路问孔子:“君子崇尚勇敢吗?”

孔子说:“君子崇尚的是义,义所当为则必为,刀山火海也不避;义所不当为则必不为,万钟千驷也不被诱惑;这才是天下之大勇。如果只是逞血气之勇,没有义的裁度权衡,若是在上位的君子,就会犯上作乱;若是在下位的小人,就会夺杀为盗。”

什么是勇敢?《礼记・聘义》下了明确的定义:

有行之谓有义,有义之谓勇敢。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能以立义也;所贵于立义者,贵其有行也;所贵于有行者,贵其行礼也。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敢行礼义也。故勇敢强有力者,天下无事则用之于礼义,天下有事则用之于战胜。用之于战胜则无敌,用之于礼义则顺治。外无敌,内顺治,此之谓盛德。故圣王之贵勇敢、强有力如此也。勇敢、强有力而不用之于礼义、战胜,而用之于争斗,则谓之乱人。刑罚行于国,所诛者乱人也。如此,则民顺治而国安也。

原文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

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曰:“赐也亦有恶乎?”

“恶徼(jiǎo)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华杉详解

子贡问老师:“君子也有他厌恶的人吗?”

孔子说,有啊!当然有!以下四种人,是君子所厌恶的:

第一种,是专门喜欢扬人之恶,说别人这样不对、那样不好的,没有仁厚之意。

这第一种,就一竿子把我们大家都打着了,俗话说,谁在人后不说人,我们都太喜欢说别人坏话了。脱口而出,除了脏话,就是说别人坏话,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说别人的不是,几乎成了一种“养生之道”,这样不好,自己要认识到,注意克制,别说别人坏话。

第二种,是在下位,老是说上级坏话的。

噢,又是说坏话。为什么不能在背后说上级坏话呢?因为你在人家手下做事,就要有忠敬之心,要么你就走,别在那儿干。既然要干,就要忠敬。什么是忠呢,领导有错误,你的责任就是当面给他指出来。有人说怕领导,不敢说。怕的是领导吗?非也!怕的是失去自己的利禄。如果不怕失去利禄,为了道义,“有行之谓有义,有义之谓勇敢。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能以立义也;所贵于立义者,贵其有行也;所贵于有行者,贵其行礼也。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敢行礼义也”。那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能当面说,就不用背后说。当面说是忠,背后不说是敬,这就是忠敬。

第三种,是强梁之人,好勇斗狠,不知礼让,以至于犯上作乱的。

第四种,是执拗之人,临事果敢,率意妄为,往往窒塞不通的。

这四种,就是君子所厌恶的人。

孔子接着反问子贡:“子贡啊,那你也有厌恶的人吗?”

子贡说:“有!我厌恶三种人。”

第一种,是“徼以为知者”。“徼”,是抄袭,别人的话,你学习没问题,引用也没问题,你把他抄过来,但抄过来的时候,把别人的名字抹去,说成是你说的,假装是你的智慧,这就是徼以为知者,是子贡最厌恶的第一种人。

这样的人,今天也比比皆是啊,在微博微信上,得一善言,把人家的名字抹去,假装是自己说的,去欺世盗名,就是徼以为知的人。徼以为知的人,也是前面批评过的“道听而途说”的人,路上听来的,没有默记在心、践行于身,马上在路上就说出去给别人听了,目的是虚荣,是让别人认为他有智慧。

第二种,是“不孙(逊)以为勇者”。刚愎之人,对人对事都不知敬畏,盛气凌人,恃才傲物,而且多半是根本无才可恃,他也凌然傲人傲物,也不知道那傲的本钱在哪儿,自以为勇敢。

第三种,是专好攻讦人的隐私,而自以为是直肠子。这是偏急之人,本无正直之心,就是恶人。

张居正说,综观孔子、子贡所厌恶的七种人,他们的角度虽有不同,但总的说来,提倡的是忠顺浑厚,厌恶的是轻薄强凌。

原文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华杉详解

好吧,孔子这一句话,把天下女子全得罪了。我们来看看他说什么,他要说的是什么。

孔子说,女人和小人是最难和他们相处的了。你和他(她)亲近呢,他(她)就会无礼;你和他(她)疏远呢,他就会生怨气。

学习要切己体察,我们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毛病,不要以为在说女子与小人,就和我没关系,不是说我。

亲近之后就无礼,这个毛病我们很容易有。和在上位的人,亲近之后,就放松了,就不注意保持距离,不注意遵守礼仪,这样下去,人家就不舒服了,就容易被疏远。

我们实际生活中可能有这样的经验,我们和某个大人物坐在一起,比如吃饭,席间呢,可能有一个他的发小。我们对这个大人物呢,很尊敬,某总某领导的,叫得很有礼。这位发小呢,他就刻意亲热地叫领导的小名,显示他和尊者的关系,和我们不同。这就是近之则不逊的小人了。

这种毛病我们每个人都容易有,因为虚荣啊!

许攸就是这么死的。

官渡之战,许攸夜投曹营,给曹操提供了关键情报,并献上偷袭乌巢之计,为曹操获胜立下第一大功。但是,因为他和曹操是发小,人前人后老是叫曹操的小名阿瞒。其他将士越是尊敬曹丞相,把丞相当神一样敬畏,他就越是亲昵不逊,显出自己和大家不同,最终触怒了曹操被杀。

这许攸,就是近之则不逊,难养了。

近之则不逊的人,必然远之则怨。稍微疏远一点,怨气腾腾,比杀气还厉害。所谓近之则不足,远之则怨无已。而怨气,确实是女人的天性。女人要修身齐家,首先就要修怨气。怨气让人窒息,一个房间里,如果有一个人的怨气,就比毒气室还可怕,人在毒气室里,是窒息而死;在怨气室里,是生不如死。

原文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华杉详解

孔子说,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岁,还让人厌恶,这辈子也就算是完了。因为四十岁,是人的黄金年龄,张居正说,是人“成德之时”,你的文治武功,道德文章,该成熟了。这时候还让人厌恶,后半辈子也不好指望了。

孔子用这句话,总结了前面三段关于厌恶什么人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