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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钝钝吊桥跨下来》一、钝钝吊桥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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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有位怪客来访。
    这是除夕夜,本该放轻松,好好过个年,去泡泡温泉也好,无奈时间不允许。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截稿日迫在眉睫。当然,我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写稿。我租了一间公寓,做为工作场所,今晚打算休息,看看电视上的除夕特别节目,但是那些节目都很难看,愈看心愈烦。我已处於“精神上超忙”的状态,身心俱疲。
    就在此时,不速之客到访。
    那是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推销员不可能在除夕夜上门吧?我边想边开门。站在门口的是个肤色白皙的青年,他穿著厚皮衣,身材纤细,有如玉树临风,年纪大约比我小十岁——大概是二十岁吧?
    “绫辻先生晚安!”
    此人面相老实温驯,看来弱不禁风,一头长发,像往昔那些唱民歌的。此刻他面现红潮,口吐白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到底是谁呢?我想不出姓名,也记不起他和我有什麽关系。
    他的腋下挟著一顶黄底绿纹的全罩式安全帽,戴著皮手套,背著黑色小背包。看样子是骑机车来的。
    “咦,阁下是……呃……”我望著地,瞠目结舌。我还是想不出他是谁。
    “久违了,我是U,你大概忘了。”
    “啊……哦,原来是U君呀,我想起来了。”我边说边点头,心中却仍是大惑不解。
    “U”名字,我觉得非常熟悉,却又无法唤回清晰的记忆,犹如被半透明的窗帘遮住了部分脑袋一般,那种感觉真是难以言喻。
    “你气色不佳,大概是累坏了吧。”U君露出亲切的笑容。“占用你一点时间,可以吗?”
    依我的个性,精神上再怎麽“忙”,也不会将访客赶回去,何况他并非陌生人。虽然仍无法完全想起来,至少可确定不是初次见面。大概是大学的学弟吧?我边想边请他入内。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看看手表,喃喃念道:“时间刚好。”然後从背包中拿出一本笔记簿,又说:“绫辻先生,我今天来此,是想请你看这个。”
    他将笔记簿放到桌上。那不是普通的簿子,而是用一叠稿纸钉成的,封面上以斗大的字写著“钝钝吊桥垮下来”。
    “这是……小说吗?”
    “是的。”他轻抚长发,有点难为情地说道。“想到好点子,就写了下来。今夜厚颜来此,便是想请你拨冗过目。”
    “是推理小说吗?”我刺探道。
    “不错。”回答得乾净俐落。
    看来这个U君的确是我的大学学弟。我念大学时,参加了校内社团“推理小说研究会”,拜此所赐,如今竟以推理作家为职业。我毕业之後,也常受邀出席该社团的聚会。经常和年轻学子接触,可以刺激头脑,增进脑力。
    尽管如此,但……那种奇怪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近来记忆力虽显著衰退,但也不该想不出来。这张脸我明明认识,名字“U”有印象,以前也确曾见过几次面,可是却……
    “字数不多,可否请你立刻惠予指正?”他说。
    我拿起那稿子,以专业作家的口吻问道:“是什麽类型的?”
    U君面露紧张之色,说道:“是所谓的正宗解谜推理,有附上「向读者挑战」……”
    “就是「猜犯案者」吗?”
    “差不多,可以算那一类的。”
    所谓“猜犯案者”,即“猜犯案者是谁的推理小说”之简称,也是推理小说迷聚会时,经常玩的游戏之通称。
    首先由出题者朗读“问题篇”,接箸念“挑战书”,亦即:“到此为止,线索已齐全,请指出凶手是谁。”各人将自己的答案写下来,交给主持人,然後由出题者出示“解答篇”,答对者有赏——就是这种游戏。
    以前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的“星期六会”,每逢过年就以此做为馀兴节目,远近驰名。我的母校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创社已十多年,直到现在都还在举办这种游戏,已成为定期活动的一环。
    “已经在例行聚会中发表过了吗?”我问。
    “没有。”他摇头道。“无论如何,想让你先看看。”
    “是否对此作有信心?”
    “我想,你绝对猜不中。在这点上,我有信心。”
    “哦,勇气可嘉。”
    我街箸香菸,窥伺他的表情。他面露微笑,似乎往显示自己胆量不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以前我曾用同样的方式,向大名鼎鼎的推理作家岛田庄司“挑战”过,企图让岛田庄司承认我是“猜凶手的高手”,如今这小憋子一定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而来。
    “问题本身十分单纯,如果故意写得很复杂,让读者看得一头雾水,就会猜不中,我绝不使用那种卑鄙的手段。我督促自己,一定要站在「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来写作,同时必须严守「公平游戏」的规则,即使是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叙述,也绝不可有欺瞒读者的虚伪词句,这在「向读者挑战」那一页中,也写明了。此篇并未使用繁杂的「机械性诡计」,也没有安排毫无理性的中国人登场,因此你大可放心阅读。”他说明完毕後,看看手表,又说:“那麽,可否请你马上开始?”
    “如果猜中,奖品是什么?”我这是玩笑话。
    U君笑著回答:“倘若完全猜对,今後你可以叫我狗奴才。”
    无论此话是否戏言,都显示他有无比的自信。既然如此,我也不能退缩。
    “就这麽说定!”我奋勇点头,展卷拜读。
    钝钝吊桥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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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大助:H大学的学生。伴行人:大助之弟。│
    │阿佐野洋次:大助之友。阿佐野咲:洋次之妹。│
    │齐户荣:洋次之学弟。爱伦坡:M村的长老。│
    │艾勒里:年轻的首领。阿嘉莎:艾勒里之元配。│
    │奥耳姬:艾勒里之侧室。卡尔:艾勒里与阿嘉莎之子。│
    │鲁陆:卡尔之表弟。纶太郎:苦恼的自由业者。│
    │武丸:纶太郎之爱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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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钝钝桥
    地点是日本本州的一处深山林内。
    山中有深谷,谷上有吊桥。谷底有条河,名曰“钝钝河”,吊桥名为“钝钝桥”。
    看起来是一座古老的破桥。
    桥长约近二十公尺,桥面是木板,两旁吊以缆绳,构造极为单纯。大风一起,就吱吱作响,摇摇欲坠,和电影“魔宫传奇”中那座桥很像。桥前有块牌子,上写“小心危桥”。即使没有这句警语,只要是稍具想像力的人,必定走不到两、三步,就会退回——看起来就是如此危险。
    从桥面至谷底,至少有三十公尺。峡谷两边是垂直的峭壁悬崖,崖壁岩石呈赤褐色,看来光滑易碎,找不到可踏脚之处,而且寸草不生。
    可以断言:若无登山绳,一般人是不可能从崖顶下到谷底的。不,关於这点,或许不用加上“若无工具”的条件。因为,即使是个攀岩的天才,也不可能征服此断崖,除非能像蝴蝶或小鸟那样胁生双翼,展翅高飞。
    坝水由东流向西,吊桥连接南北路。
    南边那条路通往“钝钝山”的山脊,那里也有一条纵向的山路。北边则无通路,过了吊桥就须止步。
    本来那边是有路的,但一个月前发生了大规模的山崩,路便不见了。那条沿著峡谷通往西边的路,约有十多公尺因坍方而消失。由於位在深山林内,修复无望,故一直延若至今,无人理会。坍方处前面只剩一小块空地,如同阳台般向山谷凸出。这里也是一样被断崖围住,任何人都休想在此爬上爬下。
    请注意——
    钝钝桥北边这块凸出的空地,已成为“孤立地带”,本故事中“问题”的焦点,就在此处。也就是说,以下所记述的凶杀案中,犯案现场便是此地。
    2、纶太郎与武九
    钝钝桥南边那条山路,离桥不远处便有岔路。那些羊肠小径险峻异常,一般的登山地图均未标出。沿著岔路走是下坡,地势很陡,不久便会碰到钝钝河的支流。
    那天——八月一日下午,溪边出现了一名男子和一只小狗。这条小溪是钝钝河的东侧支流之一。
    男子名叫纶太郎,二十六岁。小狗叫做武丸,是雄性的日本柴犬。
    纶太郎的故乡是位於钝钝山山麓的“钝钝村”。他早已离乡背井,目前只身住在都市;曾就读於某一流大学,毕业後任职於银行,因适应不良,不到一年就辞职不干了。现在的职业是“自由业”,至於具体的工作是什麽,在此就略过不提。
    目前纶太郎很烦恼。至於到底在烦恼些什麽,在此也按下不表。要把那些事的前因後果讲清楚,来龙去脉说明白的话,恐怕会花掉太多篇幅,对故事的进展一点帮助也没有。总归一句话,造成烦恼的原因很复杂就对了。
    由於愁肠百结,几近崩溃,他便抛下一切工作,回到家乡。他已多年未回乡省亲,因此父母大表欢迎,爱犬武丸也飞扑过来撒娇。武丸是他念高中时开始饲养的。然而,他的心情并未因归乡而好转。
    最後,他决定孤注一掷,於是带著武丸来到钝钝山上。此地远离尘世喧嚣,不虞受人搅扰,或许能使他忘却一切烦恼,还他清净心灵。但若徒劳无功,依旧心乱如麻,那他也有所觉悟,最坏的结局是一死了之,自寻绝路。竟然有这种打算,可见他苦恼到何种程度。
    下午一点过几分,他们来到小溪边。这些日子天气一直是阴晴不走,今天却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以前纶太郎总是不畏路途遥远,很喜欢来这里玩,念高中时,只要放暑假,差不多每三天就会来一次。溪边有块细细长长的大石块,形如烟斗,他便命名为“烟斗石”。当时他常坐在此石上沉思,那是一种“孤独的乐趣”。
    “好久没来了。”
    他如往昔般,坐在烟斗石的一端,对著蹲在一旁的武丸说话。
    “以前也常带你来呢,你还记得吗?”
    武丸已满十一岁,若换算成人类的年龄,恐怕已过了六十大寿,垂垂老矣。这条崎岖险峻的山路,让它走得筋疲力尽,此刻它正吐著舌头,上气不接下气,头都抬不起来。
    纶太郎仰望苍穹。他的内心困苦恼而充满愁云惨雾,黯淡无光,但这片碧空却是蔚蓝如海,万里无云,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翠绿的草木。他虽已汗流浃背,但山风阵阵,清凉无比。
    搬亘在眼前的溪水,远比平时湍急,可能是连日下雨的关系。雨一直下到前天晚上才停。河道看来比平常宽了一倍,水位也升高了。若有人一不小心掉进去,铁定会立刻被滚滚水冲走,而惨遭灭顶。
    纶太郎点燃香菸,心想:若跳下去,必死无疑。武丸频频以前脚拭脸,不断用尾巴拍地,似乎在抗议自己被迫吸入了二手菸。
    “你真幸福。”纶太郎有感而发。“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武丸露出不解的表情,狗头一歪,“汪”了一声。纶太郎一听,愁上加愁。他的烦恼既复杂又深刻,连“武丸为何此刻要吠一声”这个问题,都深深困扰他。
    就这样————
    过了大约三个钟头。他们在那里待到下午四点多。当然啦,到了後来,这个时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3、M村的戒律
    乍见之下,小岔道似乎在那烟斗石附近就消失不见,再过去就没路了。其实在那小溪较狭窄之处,还有一独木桥(说穿了,只是一棵大树倒下之後,恰巧连接两岸而已,是自然形成的桥),过桥後,即有一条简直不能称做路的羊肠小径,愈往前愈窄,一直通到山中更深处,那里有一片原始森林。
    即使是熟悉地形的当地人士,也几乎从未踏入此林一步。这是有原因的。
    相传古代曾有「平家」的残兵败将,逃入此林。败军之中有通法术之人(就想成“能通阴阳的人”或“具有超能力的人”好了),为阻断追兵,便使出看家本领,催符念咒奇阵,做成一个特异的“结界”,偏安一隅。时至今日,此阵仍威力无穷,要是有人无意间闯入阵中,必定立遭横祸,非死即伤——此说一直在附近村落之间流传。
    无论此说是真是假,事实上,在这片原始林的深处,如今确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聚落存在。在此,我们就姑且称之为“M村”好了。
    「孩子们,听著!」
    爱伦坡环视周围那些小小的脸孔,说道:
    「不可胡乱杀生。吾辈必须保护这座山的自然与调和。蛇也好,兔子也罢,不能随便杀害。这是吾等的“戒律”,懂了吗?」
    爱伦坡可说是M村的“长老”。原本是此地的“大王”,年老後便将王位让给年轻的艾勒里,但仍留居此地,深受大家的爱戴。本来,此地自古以来的习俗是“一旦交出权力,便须离开聚落”,因此像爱伦坡这样的,应算是极少见的例外。
    「还有一条!」
    爱伦坡坐在地上,臀部紧贴地面,边说边环顾四周。因且一下巴有白色的胡须,故被童稚之辈称为“美髯老夫子”。
    「切不可渡河越岭至对岸峡谷。因为那边是“秽地”,那是“禁谷”,住著很多邪恶的人,他们都是从别处来的,尔等万万不可与他们打交道,否则就是违法乱纪,知道吗?」
    「为什麽呢?爱伦坡。」名叫鲁陆的矮小男童问道。
    「不为什麽。」爱伦坡斩钉截铁答道。「秽者,污秽也;禁者,禁忌也。那些人只会为吾等带来灾厄,使吾辈走向灭亡。眼前最佳证据就是卡尔。昨天晚上,卡尔犯忌前往该地,结果险些丢掉小命!鲁陆呀,想必汝亦知此事。」
    一干童子哑口无言,卡尔为村中年轻领袖艾勒里之子,年龄与鲁陆同,但应算是鲁陆的表兄。
    「孩子们,尔等要谨记在心,懂了吗?」爱伦坡千叮咛万嘱咐。一想到那身受重伤,命在旦夕的幼小生命,那双老态龙锺的小眼睛,就浮出万分忧虑的神色。
    4、“禁谷”中的年轻人
    同样是八月一日的下午,但地点不同。这里是钝钝山的西侧,也就是M村长老口中的“禁谷”。
    从钝钝桥经山脊路南下,往东的岔路可达烟斗石,更往南则有一条西向的岔路。这条路的坡度,远比东路岔路平缓,路面也比较好走。详细的位置请参照附图(下页的“现场附近略图”)。从这条岔路往西下山,即可到达谷底。昨天傍晚,有人在靠近峡谷的一个角落,搭起了两座红色帐篷。他们正是爱伦坡所说的“邪恶的外来人士”。
    ★
    “喂,洋次,行人到哪儿去了?”
    刚刚提水回来的伴大助,问著坐在树荫下写生的阿佐野洋次。洋次从写生簿上抬起头来,以漫不经心的表情“呃”了一声,随即又缩起脖子说道:
    “刚才还在这里呢。因为他又对小咲乱来,我便责骂他,他居然还朝著我做鬼脸。”
    “唉,这小子!”大助叹道。
    行人这不可救药的小阿,和往常一样令人头痛。脑袋既愚蠢,行为又粗暴,个性上毫无讨人喜欢之处,一点也不可爱。明年就要升国中了,却还如此不懂事。大助每次想到自己竟有这样一个亲弟弟,就觉得福薄运衰,面上无光……
    大助今年二十岁,是H大学理学院二年级的学生。他从国中开始就喜欢爬山,每逢休假便去登山露营。
    这次露营的成员,连大助共五人。
    阿佐野洋次是大助幼时的玩伴,国中开始就常和他结伴爬山,目前就读於H大学文学院二年级,兴趣是绘画,为校内美术社之成员。
    小咲为洋次之妹,是高三学生。
    斋户荣为洋次在美术社之学弟,是小咲的男朋友。
    惫有大助之弟:行人。
    露营计划是大助和洋次提出的,目的是要带小咲出来散散心。小咲因为面临大学入学考试,心情烦躁不安。洋次又把斋户荣也邀来做伴。
    当初预定的成员是四名,但行人知道後,就吵著说也要去。对他而言,“你还是小学生,不宜前往”这种理由,是说不通的。一旦不顺他的心意,他就整天吵闹不休。要是骂他,他就放声大哭。父母方面,因行人是上了年纪之後才生出来的,放对他百般宠爱,有求必应。结果,大助只好带他同行。
    总之,行人是颗灾难之星。
    以近来的小学生而言,他长得很矮小,有一张娃娃脸,乍见之下,似乎已很懂事,其实不然。大概是从小就被溺爱,娇生惯养之故,心理学上所谓的“超自我”发展得特别慢,已经十二岁了,还是难分善恶,不知好歹,幼稚得很。
    从国小二、三年级起,行人就常打架、逃学,是标准的“问题儿童”。
    行人也是个惯窃,经常顺手牵羊偷东西,只不过还没被抓到而已。有一次,附近邻居养的一只猫,被人丢进火炉中,活活烧死,那也是他干的好事。幸亏没被外人发觉。每次带他去热闹的地方,他就开始捣蛋。譬如说,用铁钉刺入路边车子的轮胎,或用美工刀偷偷划破别人的衣服。恶劣的程度已达犯罪边缘。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警察会找上门的。
    最大的问题在於:他本人并不自觉那是“坏的行为”,只是觉得很好玩,毫不考虑就做了。
    可能是“头壳坏掉”了吧?大助这麽想。当然啦,行人在功课方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尤其是国语和社会,成绩特别烂。关於这点,父母也常喟叹。其实行人的“智商指数”算是很高的,但成绩却……
    “哎唷!”
    帐篷内传来尖叫声。紧接著,小咲从里面冲出来,声泪俱下,向洋次哭诉道:
    “哥哥,你看!我的背包中有这个……”
    她将一包透明塑胶袋丢到地上。袋中是已被大卸八块的死蛇尸骸。
    “又是那小鬼干的!”
    “对不起,小咲。”大助急忙赔礼谢罪。“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实在不该带阿行来。”洋次说的“阿行”,自然是指行人。
    “说得对!我真的受够了!”小咲激动万分。
    大助长叹一声。方才行人和小咲擦肩而过时,好像又伸手乱摸小咲的胸部。行人已至思春期,最近开始对异性的身体产生强烈的兴趣。现在就这样,将来的下场可想而知。
    “不是我在说他,那小鬼绝对不正常!一定是变态!昨天也偷摸我屁股,捏住人家的屁股一阵乱搓。後来我脱下裤子一看,那上面居然有一个血手印!那一定是真的血!不晓得他又干了什么好事!”
    “真是抱歉,对不起。”大助除了再三道歉赔罪之外,也别无他法。
    此时斋户荣从山脊路那边慢慢走过来。刚才他好像独自一人去散步的样子。
    “怎么啦?小咲,看你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斋户荣道。
    “还会有什么事!”
    “又是阿行吗?唉,算了吧,他毕竟是小阿子,你就别跟他计较了。”阿荣的语气十万平和。
    “斋户君,你知道行人上哪儿去了吗?”大助问道。
    “刚才我在山上见到他,他往桥那边走去了。我还跟他说别走太远,结果他只是朝我扮鬼脸。”
    “你是说那座一过去就没路的吊桥吗?”
    “是呀。”太危险了!大助心想。虽是问题儿童,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万一发生意外怎麽办?看来溺爱行人的,不只是双亲而已,这点大助本身并未察觉。
    “哼!不知死活的小鬼,坠崖死掉最好!”
    小咲大气连喘,似乎怒火冲天气难平。
    5、行人遇难
    伴行人已一筹莫展。
    “救命呀!救命!”
    已喊到声嘶力竭,却不见半个人来。在这荒山野地,任他如何呐喊呼叫,声音也传不到帐篷那边。
    他想:这麽看来,桥前那块破牌子上面写的,大概是一句警语吧。
    “小心危桥”这几个汉字,行人因为国语程度太差,竟然看不懂。
    他只觉得,走过吊桥又刺激又好玩,不走不行。
    方才他双手拉在缆绳上,一步一步慢慢走上桥。桥面的木板缝隙很大,所以刚开始时他走得很慢。每踏一步,整座桥就摇摇蔽晃,吱吱作响。他雀跃万分,兴奋莫名,於是愈走愈快,剩下五公尺的时候,居然用跑的,结果就出事了。
    棒咚一声,吊桥突然崩塌。原来那支撑整座桥的缆绳已经断裂。
    千钧一发之际,行人冲到对岸。如若延迟一秒,他的小命就休矣。
    从崖上俯视谷底,连一向胆大包天、顽劣难驯的行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浑身发抖起来。
    离彼岸将近有二十公尺。吊桥半毁,只剩一条幸免於断的缆绳,以及数块悬在上面的木板,被强风一吹就剧烈摇蔽。他战战兢兢伸出手拉拉那缆绳,结果却使桥面更加弯曲,仅存的那几块板子都掉到谷底去了。
    这样的话,绝对无法承受行人的体重。
    这边的路已因山崩而堵住,往前走约两公尺,就没路了。周围全是悬崖峭壁,形势险峻,要攀上或爬下都不可能。除了高声呼救外,他已无计可施。
    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多。正值盛暑,火伞高张,热气逼人。此处又形同天然阳台,全无遮光避阳之所,如此曝晒个两、三小时,势将中暑而倒。行人如今只恨自己不是电视上那些可以变身的超人。
    “救人唷……”他已喊到筋疲力尽,眼看就要死心绝望了,就在此时……
    “喂——行人呀!”
    棒叫声从山脊路那边传来,那是哥哥大助的声音。
    “哥哥!”行人挥手大叫。不久,大助的身影出现在对岸。“我在这里!哥哥,快救我呀!”
    “危险!别乱动呀!”大助喊道。“你别急,我去找大家来帮忙,听到没有?待在那儿别动,不要做傻事。”
    “我知道了。”
    “不用怕,我马上回来救你,你可别乱跑喔!”大助说完,转身往山脊路跑回去。这时是下午两点半。
    6、悄悄贴近的黑影
    大助的背影消失以後,行人便在原地坐下,双手环抱膝头。把脸埋在双腿间,以躲避强烈的日光。
    在这种状况下,即使是品性恶劣的顽童,也只好乖乖听话了。
    我不该来这里,我不该做出那种事……行人保持那个姿势,一边在心里忏悔,一边等待大助回来。
    就在此时,对岸出现了一条杀气腾腾的黑影,但行人因一直保持那种姿势,所以浑然不觉。
    下午时分的M村,一如往常宁静祥和。
    大家都聚集在森林中的空地,享受悠闲的干後。童稚之辈精神抖擞,裸露全身四处玩耍;年轻女性在树荫底下清理毛发……空地旁边有露天温泉,“美髯老夫子”爱伦坡正在泡温泉,只露出头部,眺望著村中的光景。
    蚌然间——
    远处传来奇怪的惨叫声,音量并不大。大家一齐转头朝那个方向里去。
    「刚才那是什麽声音?」
    爱伦坡莫名其妙,心惊肉跳,皱起灰眉喃喃自语道。
    「好像是从吊桥那边传来的……」
    这时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大助抵达帐篷所在地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分。方才他从山脊路跑到“岔路C”,再跑下来(请见地图)。
    树荫下铺着一块防水布,小咲正躺在上面。没见到另两人。有个帐篷传出收音机的声音。
    “小咲,小咲!”
    “嗯?”小咲揉著惺忪睡眼,慢慢起身,见大助气喘吁吁,便问道:
    “伴大哥,什麽事这麽慌张?”
    “出事了。洋次和阿荣呢?”
    “出了什麽事?”洋次从帐篷内钻出头来问道。
    大助连忙说了详情。洋次一听,愕然咬唇,抱著胳膊沈思起来。小咲却明显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唔,这样的话,咱们这几个恐怕无能为力。”洋次说。“我看,我还是赶去钝钝村求救好了。”
    “好,有劳你了。我先回吊桥那边……对了,阿荣跑到哪里去了?”
    小咲答道:“他说要去钓鱼,就往谷底去了。”
    “哦,那麽,小咲,你就在这里等,阿荣一回来,你就和他一同赶去吊桥那边。”
    大助说完便转身离去。
    7、行人的末日
    大助於下午三点半回到钝钝桥边。路径相同,但这次是上坡,所以花费的时间比较多。
    他屡次告诫自己不可惊慌失措。从吊桥的毁损程度看来,在救难队赶到之前,是无计可施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安抚行人,然後静待救援。到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希望能来得及。幸好天气不错,尚无下雨之徵兆……
    终於来到桥边。
    大助伸手扶在那块写著“小心危桥”的牌子上,以支撑身体。一面调整紊乱的呼吸,一面朝对岸望去,看看弟弟是否平安无事。就在此时……
    大助当场目瞪口呆,僵在原地,怀疑自己的眼睛有毛病。
    行人不见了。
    那里应该没有藏身之所。虽说距离有二十公尺,但视野良好,无障碍物,而且大助视力颇佳,绝无问题。吊桥的样子和先前相同,只剩一条缆绳未断,其馀均已损毁。
    到底怎么回事……
    斋户荣离开帐篷後,沿著小溪(“支流B”)下山。这条山路比想像中难走得多,好不容易才到达小溪和钝钝河的交会处。
    他站在岸边仰望右上方。那里原本有一座吊桥,也就是钝钝桥,哪知……
    桥竟然垮了。断掉的缆绳全都垂在两侧的山崖边。河岸上散落著许多木板碎片,那大概是此桥的残骸吧?
    他朝箸吊桥的方向缓缓走去。没走多久,就瞧见对岸河边倒卧著一个人。
    “阿行,是你吗?”他大喊。“喂!你怎麽了?要不要紧呀?”
    然而那人毫无反应,动也不动。
    坝川水位已然升高,水流湍急。阿荣四下张望,寻找适合渡河之处。
    往上游走了几公尺,就见到一块凸出的岩石!他想:沿著这块岩石,或许能走到对岸。打定主意後,他便将装著钓具的登山背包丢在岸上,开始渡河。
    脚下很滑,好几次都差点跌到河里,千惊万险总算到达彼岸。跑上前一看,倒卧者果然是行人。
    “喂,你还好吧?”
    地上的少年只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振作一点!喂!”
    “……哎唷……”
    阿荣抬头望向断崖,暗忖:大概是从那上面摔下来的,这样居然没死,真是奇迹。
    “喂,阿行,喂!”他伸手按在行人背上,频频叫唤。行人动都不动。从侧面望去,才发现行人的头部已经破裂,血流满面。
    “……唔……唔……”似乎尚有微弱的意识,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什么?你在说什么?”
    “……中了暗算……”
    “咦?什么?”
    “……被推……推落……”
    卑语断断续续的,只有“中了暗算”及“被推落”说得比较清楚。这也就是推理小说中常见的“死前留言”。
    “泼……泼……”
    说到这里,顽童行人就气绝身亡了。
    8、M村大骚动
    当天傍晚,负责侦察的艾勒里传回消息,说钝钝桥北侧有人坠崖而死。
    据说死者是个少年,名叫行人,是昨天进入“禁谷”的外来人士之一,不知被何方神圣“推落”断崖而摔死。
    大家都聚集在空地上。爱伦坡将此事的资讯报告完毕後,就啃起自己最爱吃的柯树果实,同时观察大家的反应。
    年轻的君王艾勒里神情严肃,默默不语。
    不久,爱伦坡说道:「艾勒里,此事就交给我处理,如何?」
    「悉听尊便。」艾勒里答道。
    爱伦坡深吸一口气,再次环顾四周,道:「如若吾辈中有胆敢杀人之凶徒,我定要将其揪出,使其身受应有之处罚。凡“违法犯禁”之徒,定要受罚。昨天擅入“禁谷”的卡尔也不例外。当然,凶手并不一定在吾辈之中,也可能是死者的同伴之一。」
    「慢著!爱伦坡。」艾勒里插嘴道。「话虽如此,但那少年是……」
    「我明白。但是,无论任何理由,杀人就是“犯法”。如若杀掉的是闯入“秽地”的邪恶人士,那更是双重“污秽”,罪加一等,饶恕不得,岂可坐视不管?」
    艾勒里哑口无言,没有反驳。
    爱伦坡继续道:「惨叫声从吊桥那边传过来时,我们几乎皆聚在这广场之中,不在此处的是哪几个?假定我们之中有杀人凶手——姑且称之为X吧:则当时这个X必然不在此广场上……」
    查问结果,发现关键时刻不在此处的有:艾勒里及其发妻阿嘉莎、艾勒里之妾室奥耳姬,以及艾勒里与阿嘉莎所生之子卡尔——此外没有了。其中卡尔因昨天受了重伤,至今仍昏迷不醒。
    「当时阿嘉莎在何处?做何事?」爱伦坡质问道。
    一个中等身材的美丽女性站立起来,此女即为阿嘉莎。去年春天,此女在密林中遭大熊龚击,右臂齐肘而断。虽已丧失右前臂,但其高雅的气质并未稍减。
    「我一直守候在卡尔身边,片刻未离,绝未做出有愧於心之事。」阿嘉莎毅然答道。她的表情显得异常忧郁,大概是因担心其子命危的关系吧?
    「奥耳姬呢?」
    奥耳姬身材远比阿嘉莎矮小,而且大腹便便,临盆在即。对於爱伦坡的质问,她回答说,整个下午都在远离广场的树荫下休息。
    「那麽,艾勒里,当时你身在何处?」
    艾勒里嘴唇一掀,露出强健的门牙,似乎在显示“当今领袖”的权威。龇牙咧嘴之後,才以稍带粗鲁的语气答道:「我就在密林中。爱伦坡,那惨叫声我亦曾耳闻。」
    「哦!」
    爱伦坡点点头,想起当时的情景。惨叫声传来之後,的确是过了一阵子,艾勒里才出现在广场上。
    在此,再将时间确认一下:惨叫声从钝钝桥传到此地的时刻是下午两点四十分,爱伦坡在广场上看见艾勒里,是在二十五分钟後,正确时刻为下午三点零五分。
    9、“神”所提供的线索
    本章中,再度有劳那位“苦恼的自由业者”纶太郎登场。
    卑说纶太郎带著爱犬武丸,来到烟斗石附近,开始和他那复杂而深刻的烦恼搏斗。这个时刻已如前所述,是在下午一点多。他在此地待了大约三小时,也就是一直待到下午四点多,这在前面也已提过。其间他一刻也没离开过烟斗石。亦即,很凑巧的,他恰懊一直都在“监视”着那座独木桥。从M村要走到山脊路的话,非经过那独木桥不可。在小说中,作者就是“神”。这是作者以“神的观点”,用旁白直接告诉读者的,所以绝对不会错。
    作者直接问纶太郎,他的回答如下:
    “在这两个半小时当中,那座独木桥都在我的视野之内。我敢断言,其间没有任河一个人走过那座桥。」
    贬不会因一时疏忽,看漏了?
    “不可能。虽说我的烦恼既复杂又深刻,但若有人度过那座桥,我布可能没看到。”
    不过——他接著说,其间他脚边的武丸曾两度狂吠。武丸是一只胆小如鼠的狗,所以可能是发现了草丛中有蛇,才吓得狂吠的吧?这话是纶太郎说的。
    为了要凸显问题的所在,在此附加几点说明。
    读者不妨认定:从M村至钝钝桥,或从“禁谷”中的营地至钝钝桥,路径都是有限的。除附图所示之路径外,没有别的路可走。像“只有爱伦坡一族才知道的秘道”之类,是绝对不存在的。
    另外,如图所示,东侧支流由於溪水暴涨,尤其是比烟斗石更下游的部分,若不经那独木桥,是绝对无法渡过小溪的。反之,若绕到比较上游之处,则有可能踩着岩石渡过小溪。
    整理一下。
    假如爱伦坡所说的X,是来自M村。这个X若要从M村前往钝钝桥,则基本上仅有如下两条路可走。
    ⑴过独木桥,经“岔路B”,上山脊路,至钝钝桥。
    ⑵绕到“支流A”的上游,渡河後上山脊路,再到钝钝桥。
    这两条路线所需时间分别是:⑴去要三十五分钟,回程是二十分钟。⑵去需一小时半,回程要五十分钟。读者可将之当成“能够想得到的最短时间”。
    若光考虑“可能性」,当然不只这两条路线。例如,也可从“岔路D”上山脊路,下了“岔路C”,再沿著“支流B”走到“岔路A”,然後再上山脊路。这是一条极端迂回曲折的路径。若不经附图所示的“正规道路”,而自行从山腰爬上山脊,当然亦非不可能做到,怛无论是哪一种,其所花费的体力与时间,都远比前述的⑴⑵两条路线还要多。这是显而易见的。
    再补充一点。关於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及卡尔的不在场证明,其中艾勒里在下午三点零五分以後的不在场证明,是可以完全成立的。阿嘉莎和奥耳姬则是在三点四十分以前,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阿嘉莎虽然声称自己一直守候在卡尔身边,但因卡尔处於重伤昏迷的状态,放并无证实阿嘉莎供词之能力。
    另一方面,前来露营的那四个人,在下午两点四十分的时候,也就是惨叫声传到M村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处於单独行动的状态。
    根据他们的证言,当时是——
    ☆大助……为了要通知大家行人遇险之事,正在山脊路上奔驰。
    ☆小咲……正在营区的树荫下打盹。
    ☆洋次……正在帐篷内听收音机的新闻报导。
    ☆阿荣……为了去钓苗,正沿著“支流B”下山。
    另外还有一点,这点会触及事件的核心,那就是:爱伦坡一族於下午两点四十分所听见的那声惨叫,确实是行人在钝钝桥北恻,被凶手推落山崖时,所喊出的声音没错。
    再强调一遍:以上这些,是身为“神”的作者,以旁白的方式写出的词句,所以绝对不会有误。
    【向读者挑战】
    ☆问题1
    请问,杀死伴行人之凶手X叫什麽名字?X是单独做案的,绝无任何同谋共犯存在。同时,绝不会有“凶手连名字都未曾出现在故事中”的情形出现。
    ☆问题2
    杀人手法为何?也就是说,X是如何杀死行人的?
    必须声明:凡是故事中末提及的特殊道具,例如风筝、滑翔翼、降落伞、气球、怪盗二十面相最爱用的小型直升机等,凶手绝未使用。同时,像超能力、宇宙人、次空间通路等超现实的概念,也不需列入考虑。
    ☆在此必须言明:本作品是一篇“解谜小说”,这类小说皆有明确之规则,明定“作音以旁白的方式直接写出的文句,不得有虚伪的记述”。此外,为避免将逻辑过分复杂化,在这问题篇当中,对故事中所有的台词(含对白与独白)也设定了同样的规则。亦即,除了X的台词之外,其馀所有台词,均无出自故意的“谎话”。
    ☆请读者在上列条件之下,提出解答。
    祝马到成功,一猜就中
    作者敬上
    读完这篇《钝钝吊桥垮下来》的“问题篇”之後,我勉强压抑内心的愤怒,抬头望向U君。他正以专注的神情,在看楳图数雄的漫画(《大蟒蛇》一套四集)。那些漫画原本放在我的书架上,是他自行拿下来的。
    “啊,读完了?”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便阖上书本,拨拨额前的头发。
    “嘿,楳图数雄的作品真是百看不厌,我将之视为我的「人生导师」呢!”
    他笑容满面,说道。
    “楳图漫画百看不厌”这句话,我完全同意,但也没有必要将之捧为“人生导师”吧?可见此人真是轻浮(用刖的形容词也可以,反正就是这类的人)。不知何故,此时我突然对他感到十分厌恶。
    U君以恭敬的态度,将他的“人生导师”放在旁边,然後挺直腰杆,说道:“好了,绫十先生,怎么样?猜出来了吗?”
    “我正在想。有没有限时?”
    “这个……”他看看手表。“给你三十分钟,可以吧?”
    我默默颔首,然後拿出今天的第三包“七星牌”香菸,拆了封,边点火边想:为何方才会冒起三丈无名火?
    是否因为他将故事中的被害者,命名为“行人”?这应该脱不了关系吧?但这是不可以的,我怎能因这种事而生气呢?他只不过是一个比我年轻十岁的学生罢了。我想他应该没有恶意,就当做是个低级的玩笑,宽大为怀,一笑置之算了。
    比较值得挑剔的,应该是其他登场人物的名字。像“纶太郎”和“武丸”之类,还能勉强忍耐,但是M村那些家伙的名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什麽“爱伦坡”、“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真是的。至於露营队成员的姓名,也是非常过分。“伴大助”是否在影射推理作家“班达因”?“阿佐野洋次”和“斋户荣”,难道是“佐野洋”和“斋藤荣”?一点也不好笑,我完全笑不出来。这能叫“推理迷的稚气”吗?说得好听,写起来也不怕脸红!人物姓名取得如此恶心肉麻,真是令人不敢领教。
    而且,在阅读的时候,完全看不见这些人物的“脸”。还好这些名字一看就懂,容易区分,不致混淆。虽然如此,既已采用小说的体裁,就算是号称“猜凶手”的短篇作品,对於人物外表的描写,也应该要多一些。像这样的话,倒不如用A、B、C……之类的记号来表示,还比较简洁一些。
    愈想愈火大。
    总归一句话:我要批判他!
    没有描写人性!对了,就是这句话。
    卑(“人性!你没有描写人性!”)到嘴边,又勉强咽下去。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厨房,打算喝杯咖啡来转换心情。
    对方只不过是个学生,比我小十岁,只是业馀作家。我身为学长,忝为前辈,在这方面,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总之,先把那“问题篇”解出来再说。
    “来吧,开始!”
    我把两杯咖啡摆到桌上,再度拿起那“问题篇”的原稿,大略翻一翻。U君伸手去端咖啡,边说谢谢,边窥伺我的表情。
    “既然你说对此作有信心,这问题想必相当难解吧?”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此案是所谓“准密室”的状态,有一个“敞开的密室”,被二十公尺的空间所隔开,凶手在此做案,此乃“不可能的犯罪”。在设定故事及叙述词句方面,似乎内藏玄机,相当可疑,有陷阱的“味道”,但我想,重点应该还是要摆在“如何化不可能为可能”这件事上。要如何才能突破那二十公尺的障碍呢?若能识破诡计,则凶手是谁,自然水落石出。这是此类小说的通则,那麽?…….
    我边喝咖啡边思考。片刻后,我决定先从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开始。
    “行人临死时所说的「中了暗算」、「被推落」、「泼……泼……」这几句话,可否当做推理小说中常见的「死前留言」?”
    “可以。”
    “我想,最後那个「泼」可能是要指出凶手是谁。”
    “哦,是吗?”
    U君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像要逃避似的。那种嘴脸,我看就讨厌。
    “也许他是要说「泼辣的女人小笑」吧?不过我想,答案应该不会这麽简单。”
    “其实所谓的「死前留言」,大都只是做为补充性的线索而已,并非关键。绫十先生,你的作品不也都是如此吗?”
    “说得也是。那麽,这点就暂且按下,待会儿再检……”
    此时我决定用所谓的“消去法”,这招百试不爽。
    “我现在从不在场证明,及其他线索开始抽丝剥茧。首先是M村那些人……
    “谋杀案在下午两点四十分发生,此时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和卡尔等,均无不在场证明。其中卡尔因重伤昏迷,理所当然要排除在外。就体力而言,临盆持产的奥耳姬,恐怕也无法在短时闲内,往返钝钝桥与M村,故应不是凶手。
    “至於艾勒里,假定地使用某种诡计,在桥的北岸杀死了彼岸的行人,那么他就必须在犯案後二十五分钟内——亦即在三点零五分,爱伦坡在广场上看见他之前——赶回村子里。如此一来,他就非走第二条路线不可,亦即一定要经「岔路B」,过独木桥。但是当时守候在烟斗石的纶太郎,已做证说「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独木桥」,因此可以说,艾勒里也不可能是凶手。
    “现在就剩下阿嘉莎一人,她和艾勒里不同,在三点四十分之前,她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即使她走第⑵条路线回来,在时间上也不会矛盾。问题是她只剩一只手,能否犯案呢?这点和奥耳姬相同,从常识上看,结论也是不可能。因为被害者是在二十公尺远的山崖上,无论她用什麽诡计,也是鞭长莫及。
    “结论是:这四人都要「消去」。爱伦坡所说的X并不在其中。”
    我停下来,看看U君的反应。他又在假笑,装模作样一番之後,目光落在手表上,说道:“时间约剩十分钟。”
    真是面目可憎!我暗暗咒骂。
    “接下来是营区那四人。”
    我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继续使用“消去法”。
    “洋次和小笑在下午两点四十分虽无不在场证明,但当大助回来时,也就是两点五十分时,他们确实在营区。其间只有十分钟,绝对没有人能够从吊桥那边赶回来。再看看大助跑回来的路线吧,他也要花二十分钟。倘若经过「岔路A」,花的时间更多。因此,这两人可以排除。
    “至於大助,也是相同。若他在两点四十分犯案,则再怎麽跑,也不可能於两点五十分到达营区。
    “最後只剩阿荣。故事中提到他发现了奄奄息的行人——但此段对於时间只字未提。这也就是说,在时间上,他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成立。当大助走山脊路,回去讨救兵时,阿荣也许正好从【岔路A】来到山脊,然後走到吊桥边,这是很有可能的。他杀了人之後,便下山走到河边,如此解释亦无不可。”
    卑虽如此,故事中却有“阿荣在钝钝河边发现行人”的场面,其中所用的文字词句,会让人想不到他就是凶手。假如阿荣即为真凶,那麽这个U君最初所发的豪语“严守公平游戏的规则”,不就破功了?显然他对“公平游戏”没什麽概念嘛!
    “那麽,问题就来了。”
    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因时间快到了,我不得不急著说下去。
    “就不在场证明而言,凶手只可能是阿荣,那他是如何将行人推落断崖的呢?”
    为了解除痛苦,我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傻计。
    “哼,其实,要杀行人,根本不用亲自跑到对岸去。”我说。
    “怎麽说?”
    “阿荣的背包内不是有钓具吗?钓具里面有扣竿,只消在钓竿上系一条坚韧的长绳,再把一块像棒球那么大的石头绑在绳上……”
    “然後用力一挥,石头正好击中行人,是吗?”
    “正是。不对吗?”
    U君一扭脖子,以复杂的表情说“是”。看样子,我好像猜错了。
    “那么,也许是这样……”
    一不做,二不休,已经骑虎难下,乾脆……我心念电转,又生一计,於是说道:“那吊桥不是还剩一根缆绳没断吗?抓一条蛇,使之沿著缆绳爬过去,於是行人吓得……不行,此计不通,因为行人应该一点也不怕蛇。
    “那麽,此计如何?抓一只野鼠,在鼠脖子上绑一条长绳,使之循著缆绳爬过去,然後骗行人说要救他,叫他紧紧握住那条长绳。愚蠢的行人照做之後,这边就用力一拉,於是行人失去平衡,掉落……”
    愈说愈荒唐了。老实讲,我对这类“物理性诡计”,是既不喜欢又不擅长。说不下去了,我只好耸耸肩。
    “你可真是智计高超,花样百出啊!”U君眯起双眼,状似愉快已极。
    “可惜全猜错了。你所出的这些鬼主意,现实上是否可行呢?这且先摆一边,容後再说。但是,光「推落」这一关,你就通不过了。行人确确实实是被X的手给「推落」的。他在临终之际所讲的台词,绝非「谎言」,也无「误导」,这一点在旁白的文章中,已写得清清楚楚。”
    “哼哼!”
    “行人乃被X亲手推下断崖,这也就是说,X在两点四十分那一刻,确实身在钝钝桥北侧山崖的凸出部分,并亲自用手将行人推落悬崖。”
    “但那样就……”
    “时间到!”
    无情的宣告一出,找只好闭嘴。
    U君抬起左手,再度确认时间,然後将“解答篇”的原稿递给我,并说:“请过目。”
    10、解答
    ☆无论在时间上或物理上,伴大助、阿佐野洋次、阿佐野笑、斋户荣等四人,都绝不可能犯下此案。又,在作者直接告诉读者的旁白文章中,已明白表示纶太郎和武九不是凶手X。
    ☆因此,X必为M村的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及卡尔其中之一。
    ☆重伤命危的卡尔没有能力犯案。仅剩一臂的阿嘉莎无能力犯案。临盆在即的奥耳姬无能力犯案。
    ☆根据以上所述,X只可能是艾勒里。
    ☆艾勒里在大助离开後,渡过钝钝桥,将行人推落绝谷,再过桥回到山脊路,经〔岔路B〕,再渡过〔支流A〕的独木桥,亦即走第⑴条路线,於下午三点零五分回到村内广场。
    ☆动机是报仇。前一天其子卡尔入「禁谷」,而受重伤,乃是狠心少年行人所干的好事。小咲裤子上的血手印,便是将当时卡尔所流的鲜血沾在手上印成的。
    ——完
    “这样就没了。”
    在瞬间的哑口无言之後,我问道。U君眉开眼笑,答道:“是的,结束了。”
    “慢著!惫没完吧?”我忍不住提高声调。
    U君以无动於衷的神情反问道:
    “何出此言?”
    “这样怎能算全部解决?”
    “怎样?说明方面还不够体贴吗?”
    “体贴不体贴,是另一回事。”我探身向前,几乎趴到桌上去。
    “最重要的是,这篇解答漏洞百出。旁白的文章明明写着「桥已半毁,仅剩一条缆绳,连矮小的学童行人的体重,都无法承受」,既然如此,艾勒里是成人,又怎能渡过此桥?两岸距离长远二十公尺,而且山谷之间风势很强,那条缆绳处於极不安定的状态,就算艾勒里是个侏儒,而且轻功绝顶,擅走钢索,要渡此桥也是难上加难吧?”
    “不错,正是如此,但……”
    “还有,杀人之後,若走第⑴条路线回到村中,那一定会被纶太郎看见吧?但文中不是表明「纶太郎并未看见艾勒里」吗?莫非你那些文字都是胡说八道鬼扯淡?”
    “绫辻先生,你误会了。”U君断然说道。“事实上,纶太郎的确看见了艾勒里。而且文中也写了「其间武丸两度狂吠」,这就是说,武丸发觉有可疑的身影通过前面的独木桥,故而吠叫起来。”
    “这不就表示「除凶手之外,其他登场人物中,也有人说谎」了吗?”
    “没这回事。文中纶太郎的供词是「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那座桥」,并未写「没看见艾勒里」。”
    “嘎?”
    他到底在胡扯些什麽?
    真是莫名其妙,无法理解。我开始怀疑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我是真的怀疑。
    “首先来讨论「艾勒里如何渡过已垮的吊桥」这个问题。”U君以严肃的表情说道。“艾勒里既非侏儒,亦非轻功高手,却能靠著一条仅存的缆绳到达彼岸,而且是驾轻就熟,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到了。”
    “荒唐……”我的嘴巴一张一阖,活像一尾正在吸取氧气的鱼。“难道M村竟是忍者的大本营?”
    “当然不是,我在文中又没那麽写,你大可放心。但就算是忍者,或者是美军的特种部落,想要横越此山谷,就必须要有一些特殊道具,否则也无能为力。可是,我在那「挑战书」中也已注明「凶手绝未使用那些特殊道具」,因此这点可以不用列入考虑。”
    “那麽……”
    我不晓得接下去该说什麽,一时六神无主,只好再拿起一根菸,叼在嘴上。U君像在模仿我似的,也叼了一根菸(也是七星牌),动作一模一样。
    “还不明白吗?”他说。“艾勒里既非侏儒,亦非轻功高手,更不是忍者,那麽就是……对了,从行人的「死前留言」中也可以猜出一点端倪吧?”
    “唔?……”
    我正要点燃香菸,一闻此言,倏然停手,朝著桌上那“问题篇”的原稿望去。
    “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形之下,欲亲手将行人推落绝谷,是任何「人」都办不到的,因此在逻辑上,自然而然会得到一个结论……”
    “……不会吧?难道……”我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浮出一句话(自己也不相信)便以颤抖的声调说道:“难道说——那个「泼……」是要说「泼猴」吗?”
    “答对了。”U君以满意的神情点头道。“所以武丸才会狂吠不停。自古以来,要说到狗的死对头,那就非猴子莫属啦。有道是:「猴狗势如水火」,武丸和艾勒里的关系正是如此。”
    我目瞪口呆,像在说梦话般喃喃念著:“泼猴,泼猴……”
    U君露出天一真烂漫的笑容,望著找说道:“一开始我就说了,说要「站在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来写这篇作品,还记得吗?所谓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自然指的是艾德嘉·爱伦坡所写的《莫尔格街凶杀案》,对不对?”
    “——你这是在骗人嘛!强词夺理!不公平!”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提出抗议,U君却不动如山。
    “我在这篇小说中,从未将这些住在M村的日本猿猴称作「人」。你注意看,一个字也没有。文中绝不用「一个人」或「两个人」来描述这些猴子,连「者」这个汉字也未曾使用。
    “还有,绫辻先生,你读到那些名字时,不会觉得奇怪吗?日本本州的深山林内,怎会住著一些名叫爱伦坡或艾勒里的「人」呢?顺便告诉你好了,「M村」就是在暗示「monkey村」;「H大学」的H,指的就是「human」。”
    “胡说:你在描述猴子时,明明用了「男」、「女」两字。猴子岂可称男道女?」
    “男,指人类中拥有雄性生殖器官及雄性机能者,广义则指雄性动物。
    “女,指人类中拥有雌性生殖器官及雌性机能者;广义则指雌性动物。
    “以上定义,出处为三省堂的《新明解国语辞典》。你要查《广辞苑》或《大辞林》,也是一样。”
    “可是你写「年轻女性在清理毛发」,猴子会做这种事吗?”
    “那当然。众所周知,猴子会「理毛」。”
    “——卑鄙下流!无耻小人!”
    “才不是呢!文章里面里有不少伏笔,你自己没仔细看。像「年老的爱伦坡爱啃柯树果实」、「童稚之辈裸露全身四处玩耍」等。”
    我怒火难抑,提高声调道:“鬼扯淡!帮子会说话吗?通篇什麽「戒律」、「X」、「报仇」……”
    U君闲言,面露讶色,细眉高挑,说道:“唉,你不懂吗?那是「猴子的世界」呀!那些对话都仅限在猴类彼此之间进行,你仔细看,猴子有跟人类交谈吗?为了要跟人类区别,猴子说的话全都用单引号括住呢。很多小说都曾描写动物会思考,动物也有自己的文化,从小猫到鲵鱼都有,例子多得是,古今皆然。有些动物甚至能够了解人类的语言,用人类的感性来行动。近来有些推理小说也是这样写的,像宫部美雪的《完美的蓝》,就是用一只退休警犬做为第一人称写的。”
    “那要另当别论,岂可混为一谈?”
    “为什麽?”
    我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以凶暴的声音说:“照你所说,那此篇就不该叫做「猜犯人」!”
    “不错!”U君以颇为干脆的态度点头道。“这不该叫「猜犯人」,而应称作「猜犯猴」。我就是因为太重视这种语义的严密性,所以无论是在作品中,或是在和你谈话时,都未曾使用「犯人」一词。我用的都是「X」这个未知数的记号,不信的话,你可以翻到前面的「问题篇」去检证。」
    “……”
    “这可是花费了我不少心血呢。绫辻先生,我想,你一定能够体会我的这片苦心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愤然噘起嘴唇,往沙发椅背上一靠。
    真是穷极无聊,一点也不好玩,毕竟还是个学生,是业馀的,真令人头疼……我蹙额闭目,心中暗暗咒骂。
    双方都陷入沉默。片刻後,U君以客气的口吻说:“请问,可以开电视吗?”
    我闭著眼睛,用粗鲁的口气答了一句“可以”。
    首先是按下开关的声音,接著,播报员那充满朝气的声音,从麦克风中飘出来:“恭喜发财新年好。”我一闻此言,便蓦然睁眼。
    “恭喜发财新年好。”
    U君照念一遍。原来此刻时钟的指针刚好过了午夜十二点,新的一年已然降临。
    萤光幕上,影歌星同聚一堂,满脸堆笑齐声互道:“恭贺新喜发大财!”画面一角似有一只动物在来回乱窜。当我认出那是什麽的时候,忍不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是、是猴子!”
    为什麽U君要特地选在今夜上门造访呢?什麽时候不好来,偏偏要在除夕夜来?而且还故意在这麽晚的时间,在刺骨寒风中骑著摩托车赶来。
    因为这也是其巧计(他大概会说是“伏笔”)的一环。他就是想要让我在读完那“猜犯猴”小说之时,恰懊来到新的一年。他频频看表,便是在确认时间。
    一九九二年正是猴年——
    心头重担瞬间冰消瓦解。方才为何怒气冲天呢?真是不值得。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刚才简直是丢脸丢到家了,面子尽扫落地……
    我往U君所在的位置望去,然而他已消失无踪了。黑背包、皮手套、黄底线纹安全帽等,也全都不见了。桌上只剩下那叠《钝钝吊桥垮下来》的原稿。
    那张睑,我似曾相识。那名字,我分明熟知。那天真无邪的神情,看来既讨厌又怀念,但有时又令我心急如焚……
    对了,那是——我终於想起来了。他是何方神圣呢?他就是……算了,不提也罢。
    我悄悄把手伸向桌上那叠《钝钝吊桥垮下来》的原稿,心想:不知他下次何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