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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1941-1945)》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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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牵挂下落不明的妻子和儿子,拜伦。亨利倒是挺喜欢这场和日本进行的新战争。这使他一度摆脱了“乌贼号”和它的吹毛求疵的艇长,承担了甲美地海军基地废墟的物资挖掘工作。在炸毁了的碎石和烧焦了的断木下面,在烧焦了的盒子和板条箱里,装有大量珍贵的军需品——电子装备、衣服、食物、机械、水雷、弹药,千把种让舰队发挥作用的必需品;首先,各种零件现在比金刚钻更需要。拜伦带着一个相当大的工作队天天挖掘这些物资,装车朝西运到巴丹。
  他在甲美地受到袭击时,从炮火中抢救鱼雷的功绩,使他直接从哈特将军的司令部得到这一委任。只要他能从这个西面环抱着海湾的半岛上——美军正在这里挖进山去,准备可能受到长期围困——提供物资,他在烧毁了的废墟中就受有全权委托。这样的行动自由使拜伦心旷神怡。他对文书工作和规章制度的蔑视使他在“乌贼号”船上的日子非常难过,但干捡垃圾这一行,倒是他最大的优点。为了推动工作,他签署任何文件,编造任何谎话。他征用闲着的人手和车辆,好象他就是将军本人。为了克服障碍,消除争端,他利用被火烟熏黑了的一箱箱啤酒和烟卷,这些东西他是在废墟中偶然发现的一个大地窖里弄到的,它们却象金币一样顶事呢。他的司机和搬运工也都得到很多这类东西。他确保他们吃得好。必要时候,他还厚着脸皮以紧急情况为借口,把他们带到军官食堂去。
  有一次空袭期间,他让十七个他的人长驱直入“马尼拉旅馆”的餐厅。就当炸弹在海滨爆炸的时候,这一帮满身污垢、汗流浃背的工人,围着白餐巾,一边听弦乐,一边吃着豪华的午饭。他用印刷精致的海军支票付这餐很贵的饭账,还自己掏腰包,另加一张五块的美元算小费;接着,他很快地走出去,撇下侍者头儿半信半疑地瞪着这张薄薄的蓝纸。就这样,拜伦使得他那帮由水手、码头工人、海军陆战队员以及卡车司机杂凑起来的挖掘工人——菲律宾人、美国人、中国人,他全都不在乎——高高兴兴地由黎明苦干到黄昏。他们紧紧地跟着他,因为他让他们老是有事干,象驯兽人把鱼儿扔给他的海豹一样给他们好处,对他们在碎石堆里小偷小摸行为只当没看见。
  被摧毁的臭气冲天的甲美地基地使他想起了战火纷飞的华沙,在那儿他和娜塔丽正赶上希特勒入侵。这可是另一种战争:从热带晴朗的天空中偶尔投下的炸弹,使舰艇起火,使海滨棕榈树丛中冒起许多火焰;和摧毁波兰首都的暴风雨似的德国炮弹和炸弹全然不同,也没有敌人逼近的恐怖。甲美地已被炸得一塌胡涂了,一个彻底炸毁了的军事目标,但那基地只是马尼拉湾一百英里长安然无恙的海岸线上一个硝烟滚滚的污点。城市本身仍保持着和平时期的样子:灼人的暑热、强烈得眩眼的阳光、来来往往的拥挤的汽车和慢腾腾的牛车,几个白人和成群的菲律宾人在人行道上溜达。警报、大火、沙袋,小小的日本轰炸机在尽是棕榈树的绿色小山上空隐隐出现,带着黑烟的砰砰响的高射炮弹差着一大截,根本打不到,这一切构成了这个城市的战争场面——在感觉上略微有点象电影中的战争。
  拜伦知道事情会变得更棘手。悲观的谣言大量流传。譬如说,整个太平洋舰队已经在珍珠港被炸沉,包括全部航空母舰在内,但应该承担罪责的总统扣压着这个灾难性消息。再不,就是说麦克阿瑟宣布的“小股”敌人在吕宋登陆是在扯谎;又说日本军队已经大批登陆,有几千辆坦克在隆隆开向马尼拉,等等,等等。大多数人相信麦克阿瑟将军告诉他们的话:日本人在北部登陆是少量佯攻,已经被遏制住了,而且大量援军正在途中。同样也有乐观的谣传,说是有一支庞大的增援护航舰队已经从旧金山出发,运来一个海军陆战师和三个机械化陆军师,外加两艘满载战斗机和轰炸机的航空母舰。
  拜伦对任何一种讲法都不太感兴趣。潜艇一接到通知,半小时内就能离开吕宋。至于他在珍珠港的父亲和哥哥,维克多。亨利在拜伦看来是不可摧毁的,而他怀疑“企业号”已经沉没。这总会水落石出的。只要他肯定娜塔丽和婴孩已在回家的途中,他就会很高兴了。这个工作真是上天恩赐的,它使他白天太忙,而晚上又太累,以致无法操心太多。
  这段美好的时光突然结束了。他让送货的卡车队停在马尼拉商业区去汇报工作进展情况,碰到手里拿着一个厚厚信封的布朗奇。胡班正从马思曼大楼里出来。胡班在阳光中眨巴着眼睛。
  “好哇,好哇,正巧是勃拉尼。亨利本人,无拘无束得象只鹅啦!”“乌贼号”艇长抓住了他的胳膊。“这下子倒省事了。”
  胡班漂亮的脸上有一种严厉的神情;下巴朝前翘得厉害;整齐的克拉克。盖博式的小胡子看上去竖了起来。他斜膘了一下那四辆满载的卡车,又朝拜伦的那一帮工人看了一眼。他们都光着胸脯,或是穿着肮脏的汗背心,从罐头里喝着微温的啤酒。“到马里韦莱斯去,对吗?”
  “是的,长官,等我汇报之后。”
  “我也一路乘车去。你这里的职务要解除了。”
  “长官。柏西菲尔中校等着要见我,,而且——”
  “柏西菲尔中校的意思我全知道。去吧!我等着。”
  柏西菲尔告诉拜伦说少将要见他,并且加了几句:“亨利少尉,你己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们会想念你的。把你的人手和车辆都移交给在马里韦莱斯的塔利上校吧。”
  拜伦被一个文书军士领去见亚洲舰队总司令,一个穿一身白制服的干瘪小老头。他坐在特大的办公桌前,面对着棕榈树成行的蓝色海湾的壮丽全景。
  “你是帕格。亨利的儿子,是吗?华伦的弟弟?”哈特带着鼻音这样说,但没打招呼。他的圆脸饱经风霜,有红褐色的道道斑斑,显出一副受尽煎熬的样子,脖子上全是一条条粗粗细细的晒斑。他在转椅上坐得直挺挺的。
  “是的,少将。”
  “我想也是的。我主管海军学院的时候,华伦是大队长。真是个前途无量的人啊,华伦。你父亲是个杰出的人物。看一下这个。”他把一份电报递给拜伦。
  发件人:人事局长收件人:维克多(无中间名)亨利上校解除加利福尼亚号(BB—44)舰长职务改任诺思安普敦号(CA—26)舰长看来“加利福尼亚号”失去战斗力了,他父亲仅仅弄到一艘巡洋舰I这倒是个新闻哩!可是这个在整个亚洲战场上负责海军的托马斯。哈特为什么要对一个少尉特别注意呢?
  “谢谢,将军。”
  “‘诺思安普敦号’,一个不坏的安慰奖,”哈特用粗鲁低哑的声调说。“‘加利福尼亚号’陷在珍珠港的泥浆里了,船身被鱼雷炸了一个该死的大洞。这可是机密。喂,你看上去是个异乎寻常的小伙子,嗨,少尉?”上将拿起两份夹在一起的文件。“看来,因为你在轰炸中从甲美地抢出了大量鱼雷,已经有一份保举信提到了你。我作为一个潜艇人员,很欣赏这功绩。我们很缺乏鱼雷。而且你还一直搞回其他有用的东西,我知道泡括水雷。干得好!另一方面,年轻人——-”他翻过一页纸,脸色不高兴了,“你竟然请求调到大西洋去服役!”哈特向后靠到椅背上,手指交叉在下巴下,瞪着眼。“我要看一下亨利的这个孩子在这样的时候居然提出这种要求来。”
  “长官,我妻子——”
  哈特的敌对的表情缓和了,他的声调也缓和了。“是的,我听说你妻子是犹太人,并且她带着一个婴儿,可能会在意大利被捕。这事情很糟,我是同情的,可是你又能对这情况做些什么事呢?”
  “长官,要是碰巧有什么要做的话,我就会离他们近一万英里。”
  “可是我们这儿需要潜艇军官。我正在从供应部门和岸上搜罗这些人哪。也许你的妻子现在已经回家了,谁说得准。难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吗?”
  “不大可能,不过即使真的是这样,我还从来没看到过我的儿子呢,将军。”
  哈特盯着拜伦看,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你可以走了。”
  在一辆装满一箱箱水雷、吱嘎吱嘎开着的军用卡车里,布朗奇。胡班挨着拜伦坐在司机座上,到巴丹去的路程真是又长又问。他在马里韦莱斯海军司令部向他的那帮工人告别。他们正开始卸货,只是随随便便地挥挥手,咕哝了几句作为回答。他怀疑他们能在一起呆久。
  “喂,”当军舰上的小艇慢悠悠地驶出去,经过绿色的、处处岩石的科雷吉多尔岛,进入吹拂着微风的海湾时,胡班快活地说,“下一个问题是,‘乌贼号’在哪里?”他留神四顾周围一片空荡荡的海面。马尼拉在地平线那边三十英里外,空袭后的烟雾标明了它的位置所在。看不到一艘船;看不到一条拖船;看不到一只运垃圾的驳船。因为害怕轰炸,海湾里的船都开掉了。“中队就潜伏在这一带海底,拜伦。我们等着吧。”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潜望镜从波面升起一下,四面看看,又消失了。这时那条小艇顶风停着,摇摇摆摆。终于一个潜望镜冒了出来,转了一下,象海蛇的湿漉漉的脑袋一样凝视着小艇,朝它移去。深色的船身浮出海面,冲出一道道白色的水花;不久,拜伦又回到了狭窄的“乌贼号”上。尽管他很不喜欢,它还是使他有回家的感觉和味道。
  副艇长说艇上已经接到他的调令,这使他吃了一惊。他不相信地叫起来,埃斯特上尉却坚持说:“接替的人在这儿了,我告诉你,就是奎恩少尉,你认得他,离开可怜的老‘海狮号’的时候,那家伙喝了不少海水呢。他们正在重新安排那艘潜艇上的军官。有一封你的保举信,我的小伙子,可是将军却要把你调到大西洋去。”
  拜伦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呢,‘夫人’?”
  “忍耐一下吧。奎恩只在海上呆过四个月,他要取得资格才行。顺便提一句,军官餐室开会,还有两分钟就开始了。”
  脸色苍白、爱咬手指甲的奎恩少尉新近才离开一艘在甲美地沉没的潜艇,在那张绿面小桌旁他是唯一的新面孔。胡班艇长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地出席了。拜伦想道,他不但显得年轻了一些,而且也不那么叫人反感了;这个爱好打扮的在和平时期飞黄腾达、在女人中厮混惯了的家伙,这会儿成了挺顶真的军官。
  “要是你们哪一位对这艘潜艇有疑问,”胡班咧了咧嘴,把用旧了磨损了的北太平洋的水道测量局航海图摊开在桌上,“这是一条在战斗中受过伤的潜艇。没有很多的机会让它在海上彻底修好,因此——司令部下令说,诸位,要作好准备,进行一级战备侦察。三天之内完成维修工作,要不然就别修了。我们维修完,装上给养和鱼雷就出发。有情报说,大队的运输船由战列舰、航空母舰、巡洋舰和天知道还有什么舰只护航,已经离开日本本国诸岛,要大举进犯吕宋。目的地嘛,很可能是仁牙因湾。‘乌贼号’和中队的大部分舰艇都把侦察当作过圣诞节一样。我们的命令很简单。目标嘛,先后的次序是:第一,运载部队的船只;第二,主要的作战舰;第三,任何战舰;第四,任何日本船只。”
  拜伦背上一阵颤栗。他看见桌子周围尽是紧闭的嘴巴、睁大的眼睛、严肃的表情;卡塔尔。埃斯特的长脸上闪过古怪的微笑。
  艇长拍了拍蓝黄色的航海图。“好吧。首先,研究一下基本情况。我们这儿离东京一千八百英里。离一直出动飞机对我们狂轰滥炸的台湾轰炸机基地五百英里。离旧金山七千英里,小伙子们。离珍珠港四千多英里。
  “你们也知道,关岛和威克岛看来是保不住了。它们可能在一星期内成为日本采取军事行动的空军基地。”胡班的手指在破破烂烂、皱皱巴巴的航海图上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因此我们的交通线被切断了。我们就在日本的后院内,被包围了和陷入了罗网。就这么回事。我们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困境的,有朝一日你们可以问问那些政客。此刻,救助只能由海上来到菲律宾,经过日本空军航程够不到的萨摩亚群岛和澳大利亚这条漫长的路程。每一条路都长一万英里。”他意味深长地环顾了一下桌子四周。
  “顺便提一句,关于从旧金山开来庞大护航队的传说是安抚民心的空话。别当它一回事。我们将在受敌人控制的海域里侦察。亚洲舰队的其他舰艇将朝南开往爪哇。它们禁不起轰炸机袭击。只有潜艇留下。我们的任务是骚乱日本远征军主力的登陆——在那里,自然不用说,驱逐舰会象狗背上的跳蚤那么多。”又朝四周看了一眼,露出刚强而高兴的微笑,“有问题吗?”
  埃斯特没精打采,懒懒散散地坐着,举起了一只手。“先后次序的第四条是什么,长官?任何日本船只?”
  “一点不错。”
  “没有武装的商船和油轮也一样?”
  “我说的是任何日本船只。”
  “我们遵守日内瓦公约规定的程序,当然啦——警告,搜查,让船员上小船,以及其他等等。”
  胡班从一个马尼拉麻纸信封里抽出几张印着文字的粗糙、灰色的纸。“好,这是关于那一点的命令。”他轻轻弹了弹那几张纸。他的声音变成朗读的单调语气。“在这儿呐——‘十二月八日,本部接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发来的如下紧急命令:不断地、无限制地对日进行潜艇战。”’胡班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的军官们一眼。“‘乌贼号’将遵命办理。”
  “艇长,”拜伦说,“难道一九一七年我们不就是为了德国这么做对德宣战的吗?”
  “你提出这一点来很好。情况不一样。德国人打沉中立国的船只。我们只进攻敌船。‘无限制’在这儿意味着军舰或商船,一样对待。”
  “长官,那么第二十二条呢?”奎恩少尉举起一只指甲被啃过的瘦骨磷鲜的手指说。
  胡班没有了小胡子,笑起来很孩子气。“好。你为了取得资格才记住这些条例,再背一遍。”
  奎恩用呆板平淡的声音很不自然地背道。“除了商船在接到正式命令后坚持拒绝停航的情况下,如商船上的乘客、船员和该船的证明文件尚未送到安全地点,潜艇不得将商船击沉或使其丧失航行能力。就此而言,商船上的救生艇不被认为安全地点,除非在当时的海洋和天气条件下,附近有陆地或者有另一艘能够接纳乘客和船员的船在场,乘客和船员的安全能获得保证。”
  “好极了,”胡班说。“忘掉它吧。”奎恩看上去象只受惊的家禽。“诸位,日本人在和平谈判的过程中只字不提,就进攻珍珠港。我们没有抛开文明战争的规则,他们却抛开了。我们受的训练不是用来对付这种战争的,可是我们确确实实遇到了这种战争。遇到了也好。等我们搞完了那套烦琐的仪式,我们的目标早就发出呼救信号,日本飞机也已经象蝗虫似的正在我们头顶上了。”
  “艇长,让我领会一下你的意思。”埃斯特擦一根火柴,点上一支粗粗的灰色雪茄。“这就是说假如我们看到它们,我们就击沉它们吗?”
  “我们看到它们,‘夫人’,我们认出它们,然后我们击沉它们。”他脸上流露出开玩笑的狞笑。“拿不准的话,当然,我们就便宜它们。我们拍照。还有什么问题吗?那么会就开到这儿吧,诸位。”
  军官们离开餐室时,艇长说:“勃拉尼!”
  “是,长官。”
  拜伦转过身来。胡班伸出一只手,微笑着。这无声的动作、这年轻的笑容象是把六个月来紧张的敌意一笔勾销了。这就是领导艺术,拜伦想道。他握住了艇长的手。胡班说:“我真高兴你至少和我们一起作一次战备侦察。”
  “我正盼着哩,艇长。”
  天一亮,他就起来了,拼命地干活;他还在鱼雷舱里同他的上司和船员们一起干得很晚,为战备侦察作好准备。拜伦。亨利难得睡不着觉,可是今晚一个劲儿地怀念起他的妻子和儿子来。在他现在和奎恩合住的舱房里全是他的纪念品:贴在舱壁上的她的照片、那些看了又看、看得破烂发皱的信、在里斯本从她那里偷偷拿来的围巾和婴儿唯一的广张快照。他在黑夜里完全清醒地躺着,发觉自己在重温匆匆忙忙的浪漫史里那些最好的时刻——他们的初次相见、他们在波兰的历险、她在杰斯特罗别墅的粉红色闺房里的爱情表白、迈阿密的约会、里斯本三天蜜月中疯狂的爱情生活和在雾濛濛的黎明码头上的道别。他能够详细回忆起这些情景、她的和他的话、她最最细微的动作、她眼睛里的神情;可是这些记忆已经变得迟钝了,就象旧唱片放的次数太多一样。他试着想象如今她在哪里,他的孩子象什么模样。他尽情幻想着热情的团聚。听到他的调令已到艇上,他就象得了一颗宝石似的;这第一次的战备侦察将是他在“乌贼号”上的最后一次航行;要是他经过这次侦察能保住性命,他就要去大西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