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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1941-1945)》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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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斯坦。斯鲁特在乔治城他的那套古老公寓房间里一觉醒来,穿上一条旧裤子。再取出挂在壁橱里的花呢大衣穿L——一为了不让三房客占用,所以壁橱是锁着的。然后便象他已经做过上千次的那样,在密不通风的小厨房里烤面包,烧咖啡。他一如往常拎着那只饱鼓鼓的、塞满公文的旧公事皮包,迎着司空见惯的华盛顿仲冬天气,步行到国务院去;阴云低沉,寒风袭人,天空随时可能降下雪来。
  他这时的感觉就象久病初愈,才恢复正常生活一样。宾夕法尼西大街这一段的景象、声音和气味,往常一向平庸单调,现在对他说来却都是美好可爱的。他身旁走过的行人全都是美国人,都要盯着他那顶俄国毛皮帽子看看,这使他得意扬扬;如果是在莫斯科或是伯尔尼,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他回到家里了,他用不着提心吊胆了。他现在才发现,自从德国开始向莫斯科进犯以来,他就从未舒舒服服地透过一口气。即使是在伯尔尼,脚下的人行道似乎也随着近在飓尺的德国人的军靴响声而颤动不已。但是现在,德国人已经不是只有一座阿尔卑斯山之隔,而是远在重洋之外;大西洋上的狂风怒号,向着那另一个大陆上丧魂落魄的人们发出一声声冷酷无情的咆哮。
  国务院大厦正面的那一长列小圆柱此时此刻在斯鲁特眼里也不再显得丑陋不堪,而是奇巧朴实,亲切可爱;它是美国式建筑的一个怪物,这也正是它的迷人之处。里面带枪警卫拦住他,他不得不掏出一张赛摊络通行证。这是他在华盛顿和这场战争发生的第一次小接触。他在和维希打交道的主管人办公室里停下,看一看那份被困在卢尔德的大约二百五十名美国人的机密名单,其中大部分都是外交官和领事馆人员。
  哈默,弗莱德里克,公谊会难民委员会亨利,娜塔丽太太,新闻记者霍利斯顿“,查尔斯,副领事杰斯特罗,埃伦博士,新闻记者还在那儿;名单里没有她初生婴儿的名字,但愿这是个疏忽,就象伦敦大使馆那份名单一样。
  “啊,你来啦,”欧洲事务司司长站起来说,一面带着有点古怪的兴奋神情仔细打量斯鲁特。平时他是个冷漠迟钝的职业外交官,甚至几年前他们有一次一起打轮式网球时,他也照样是那么冷漠沉静。他穿着衬衫,隔着办公桌握手时露出了已经开始有点发福的肚子。握手时他的手有点汗湿,也有点发颤。“你看看这份东西。”他递给斯鲁特一份两页打字文稿,上面有红笔划的几道杠杠。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未定稿)
  同盟国家关于植国反犹暴行的联合声明“这是什么玩意儿?”
  “是什么?是一小桶炸药,已经批准了的正式文件,马上就公布。我们日日夜夜搞了一个星期。全是在我们这儿敲定的,现在就等自厅和俄国人来电认可,然后在莫斯科、伦敦和华盛顿同时公布。快的话也许就在明天。”
  “我的天啦。‘狐狸’,发展得真快!”
  国务院的人一向把这位司长叫作“狐狸”。这是他在耶鲁大学读书时的绰号。斯鲁特首次和他相遇时只当他是大学秘密社团里的一个校友。当时的“狐狸”戴维斯还是个无忧无虑、稍带矜持、风流康酒的人物,刚从巴黎奉调回国的职业外交官。可现在,他和那些在国务院走廊里走进走出的身穿整套灰衣灰裤的官儿们已经完全一样:灰色的头发,灰色的脸,灰色的性格。
  “对,真是一个大突破。”
  “看来我这次横渡大洋是多此一举了。”
  “一点也不,你带着这些材料回来”——“狐狸”用大拇指戳了一下斯鲁特放在办公桌上的皮包说——“这桩事情本身就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我们从塔特尔的备忘录里知道你带的是些什么材料。你是起了作用的。再说这儿也需要你。看一下这份东西吧,莱斯里。”
  斯鲁特在一张硬椅子上坐下,点起一支烟,专心看起来。“狐狸”旧习未改,照样咬着下唇,伏案处理函件。“狐狸”同样也注意到斯鲁特还是依然故我,一面看,一面用手指在文件背后敲着鼓点;他还看出了斯鲁特面色发黄,额上已经象老头子一样露出了皱纹。
  联合王国女皇陛下政府:苏联政府和合众国政府注意到来自欧洲的报告令人无可置疑地深信,德国当局不满足于在他野蛮统治所及的各国领土内剥夺犹太族人民最起码的人权,现在正将希特勒多次重复的欲将欧洲犹太民族灭绝的愿望付诸实现。犹太人正在骇人听闻的恐怖和野蛮的条件下,不分男女老幼,从各国运往东欧。在已经被变成是纳粹主要屠宰场的波兰,除了战争工业所需要的少数高度熟练工人以外,所有犹太人都已被有计划地从犹太人居住区驱赶净尽。凡是被带走的人,从此便无下落。有劳动力的人正在劳动营被慢性奴役致死。老弱病残者或被弃之不顾,任其冻饿致死,或被集体处决,惨遭蓄意杀戮。
  联合王国陛下政府、苏联政府和合众国政府以无比强烈的措词谴责这一残酷无比的灭绝政策。它们宣布,此类事件只能增强爱好和平的各国人民推翻希特勒野蛮暴政的决心。它们重申它们的庄严决心,务与其他同盟国家政府确保,凡对此种罪行负有责任者将难逃惩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它们将采取必要的实际措施。
  斯鲁特把文件往办公桌上一丢,问道:“这些杠杠是谁划的?”
  “怎么啦?”
  “整篇东西都给闭割了。你能改回来吗?”
  “莱斯,就它现在的措辞看,已经是一份非常激烈的文件了。”
  “但是这些删改是恶意的外科手术。‘无可置疑地深信’,这是说我们政府相信确有其事。为什么把它删掉?‘不分男女老幼’,这是关键所在。这些德国人正成批成批地杀害妇孺。不论是谁都会对此作出反应!否则,这不过是件仅仅和‘犹太人’有关的事罢了。远在天边的大胡子犹太佬。谁在乎?”
  “狐狸”的表情尴尬。“这样说未免言之过甚。可不是,你准是太累了,而且,我看还有点儿偏激,同时——”
  “告诉我,‘狐狸’,是谁删改的?英国人?还是俄国人?我们能不能再争一争?”
  “这些删改都是我们这儿二楼搞的。”两道严肃的目光相遇。“为了这个我已经和他们争得够凶了,我的朋友。我把好些别的删改意见都顶掉了。这个声明会在全世界的报纸上引起一场爆炸,莱斯里。要三国政府就措辞达成一致意见,简直是件活受罪的差使,最后能有这样的结果,就算了不起了。”
  斯鲁特咬住一个手指关节。“好吧。那我们用什么东西支持这份声明呢?”他拍拍自己的公文包。“我能不能从这里面选些材料出来作为这份声明的附件发表?都是过硬的证据。要不了几个小时,我就能拼凑出一份重磅炮弹的摘录汇编材料。”
  “不,不,不。”“狐狸”急忙摇头。“那我们又非得—一电告伦敦和莫斯科不可。再来一场辩论,可又得花上几个星期。”
  “‘狐狸’,没有证明材料,这份声明不过是一张宣传招贴。一篇官样文章。新闻界肯定会这么看。跟戈培尔炮制出来的东西相比,那至多不过是块松泡泡的牛奶面包。”
  司长摊开双手。“但是你那些材料不是来自日内瓦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就是来自波兰的犹太人,对吗?英国外交部见了犹太复国主义的材料就要举起斧头砍,而苏联人一听有人提到波兰的流亡政府,就要气得口吐白沫。这你都是知道的,还是讲点实际吧。”
  “那就不用证明材料算啦。”斯鲁特灰心丧气,举起拳头在办公桌上一捶。“废话。全是废话。这就是文明国家用来反对这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的最好行动,虽然它们手里掌握着那么多的确凿罪证。”
  “狐狸”站起身来,砰地一声把门关上燃后掉过脸来朝着斯鲁特伸直了手臂,用一个手指对着他。
  “你听我说。你也知道,我妻子是犹太人”——斯鲁特其实并不知道——“赫尔先生的妻子也是犹太人。我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痛苦地思考这个问题。不要一笔抹煞我们在这儿完成的这件事。它会引起非同小可的变化。德国人如果要继续这些暴行,他们非得三思而后行。这对他们是个信号,这个信号是会起作用的。”
  “会吗?我看他们会置之不理,要不就是付之一笑。”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要全世界都起来抗议,要盟国政府发动一场大规模救援运动。”
  “对。特别是对聚集在中立国的犹太人。”
  “好啊。不过你最好还是根据华盛顿的情况重新考虑一下。”“狐狸”一屁股倒在椅子里,又是气愤,又是伤心,但他还是语气平和地说。“你也清楚,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都已倒向希特勒一边。在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仅仅因为我们的军事当局废除了维希的反犹太人法律,我们此刻正为我们所谓的亲犹太人政策付出可怕的代价。穆斯林拿起了武器。艾森豪威尔军队周围现在全是穆斯林,还有更多的穆斯林在突尼斯等着他。如果一场世界性的抗议引起一股要求向犹太人开放巴勒斯坦的巨大浪潮,那就真会把整个地中海和中东的局势闹得不可收拾。这是肯定的,莱斯里!非但如此,这还会得罪土耳其。这是一场政治冒险,无论如何使不得。你难道不同意吗?”
  斯鲁特皱紧双眉,沉默不语:“狐狸”叹了一口气,扳着手指头一点一点继续说下去。“还有,你在国外是否留心观察了国内的选举?罗斯福总统对国会几乎失去了控制。他在国会通过的法案,都是侥幸险胜,那个名义上的民主党多数已是众叛亲离。一股巨大的反对势力正在全国形成,莱斯。孤立主义者已有东山再起之势。不久就要提出一项破纪录的国防预算。《租借法案》的大量物资,尤其是给苏联的物资,根本不得人心。还要恢复物价管制、实行配给、进行征兵,等等——要打仗,总统就不能没有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现在要在我国呼吁接受更多的犹太人,莱斯,那你瞧吧,国会准会对所有的战争努力统统加以反对?”
  “说得有理,‘狐狸’,”斯鲁特挖苦说。“这一套我全清楚。不过你真相信吗?”
  “我完全相信。这些都是事实。虽然不幸,但是真的。总统曾经目睹一个不受节制的国会是怎样挫败伍德罗。威尔逊,使他的和平计划化为泡影。我敢肯定,威尔逊的幽灵一定经常缠绕着他。在本届政府的基本政治策略和军事策略中,犹太人问题总归是个包袱。回旋余地微乎其微。在这些到处掣手的条件下,这份文件总算是一项成就。是英国人起的草。我的主要任务是争取保留其内容实质。我认为我做到了这一……”
  斯鲁特强行压抑住由来已久的绝望之感,问道:“好吧,那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助理国务卿布雷肯里奇。朗三点钟接见你。”
  “知道他打算要我干什么吗?”
  “一点也没听说。”
  “给我介绍点他的情况吧。”
  “朗的情况?嗯,你知道点什么呢?”
  “我仅仅听比尔。塔特尔说过一些。朗曾经邀请塔特尔把加利福尼亚州支持罗斯福的共和党人组织起来,两个人都是用纯种名马参加赛马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相互认识的。此外,我知道朗出任过驻意大利的大使,所以我猜想他是个有钱人。”
  “他妻子很有钱。”“狐狸”犹豫一下,然后叹了口长气。“他现在可是日子很不好过。”
  “怎么回事?”
  “狐狸”开始在他那间小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好吧,现在给你说一下布雷肯里奇。朗的简历。你知道一下有好处。他是个老派的绅士政客。南方有钱人家出身。普林斯顿毕业。密苏里州的终身民主党人。威尔逊手下第三助理国务卿。曾经竞选过参议员,遭到惨败。在竞选政治中是个被淘汰了的人。”“狐狸”停下,站在斯鲁特身旁,戳了下他的肩膀。“但是——朗在罗斯福的班子里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了。要了解布雷肯里奇。朗,这是关键所在。如果你在一九三二年之前为罗斯福效劳,你就算得上是他班子里的人了,而朗早在一九二0年当他竞选副总统时,就开始为他效劳了。朗一向都是在民主党大会上给他效劳的一个小头目。自从威尔逊时代以来,他一直是民主党竞选运动的一位大施主。”
  “我懂了。”
  “那好。报酬,出使意大利。成绩,平平。崇拜过墨索里尼。后来大失所望。奉召回国。表面原因是胃溃疡。其实,我看是因为在埃塞俄比亚战争期间工作无能。回国后就玩他的纯种马,参加赛马会。不过他当然很想重返官场,而罗斯福也很会照料他自己的人。战争爆发以后,他就专门为朗设立了一个职位——国务院紧急战争事务特别助理国务卿。这就是他现在日子很不好过的由来。因为签证司归他管辖,所以难民问题也就成了他的棘手差使。代表团络绎不绝——劳工领袖、犹太教士、企业老板,甚至基督教的牧师——不断敦促他对犹太人高抬贵手。他又只能客客气气,模棱两可,总是告诉人家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因此招来的咒骂,他那副薄脸皮哪能受得了。尤其是那些自由派报纸的咒骂。”“狐狸”在办公桌旁坐下。“关于布雷肯里奇。朗的专题报告,现在结束。莱斯,在你工作定下来之前,如果你要一间办公室——”
  “‘狐狸’,布雷肯里奇。朗是个反犹分子吗?”
  “狐狸”发出一声长叹,两眼凝视空中,呆着了好久,也没朝斯鲁特看一眼。“我认为他不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他憎恨纳粹和法西斯。真心的憎恨。他肯定不是个孤立主义者,他坚决支持成立新的国际联盟。他是个复杂的人。不是天才,人也不坏,但是四面八方的攻击伤了他的感情,使他横下了心。他现在就象一只鼻子受了伤的熊一样不好惹。”
  “你回避了我的问题。”
  “那么让我来回答。他不是。他不是一个反犹分子。天晓得人家为什么这么叫他,但是我认为他不是。他的处境非常困难,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压在他身上。我敢说他对实际的内情根本不了解。他是华盛顿最忙的忙人之一,从个人角度来说,他也是最好的好人之一。我希望你能在他手下工作。我觉得你至少能使他在签证司里消除一些最尖刻的咒骂。”
  “天老爷,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吸引人了。”
  “狐狸”一面翻阅他办公桌上的公文,一面说:“你认识一位塞尔玛。阿谢尔。沃尔特韦勒太太吗?以前住在伯尔尼的?”
  斯鲁特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认识。当然认识。她怎么啦?”
  “她要你打个电话给她。说有急事。这是她在巴尔的摩的电话号码。”
  塞尔玛挺着大肚子,瞒瞒珊珊跟着侍者头儿走到斯鲁特的桌子旁,她后面跟着一个矮个子、红面孔、几乎秃了顶的年轻人。斯鲁特从椅子上赶快站起来。她穿一身全黑衣服,胸前佩着一只镶有几颗大钻石的别针。她的手又凉又湿,好象刚刚滚过雪球一样。虽然她挺着个大肚子,她与娜塔丽的相似之处依旧非常明显。
  “这是我丈夫。”
  “和你见面非常高兴。”虽是见面时的陈词老套,他却说得亲切诚恳。刚一坐下,沃尔特韦勒就把侍者叫来,开始点酒点菜。他说他还要会见几位众议员和两位参议员,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吃了饭就走,让斯鲁特和塞尔玛留下叙叙旧。侍者送来了酒和给塞尔玛的番茄汁。沃尔特韦勒向斯鲁特举起酒杯。“请吧,为同盟国家的声明喝一杯。什么时候宣布?明天?”
  “啊,你说的是什么声明?”
  “关于纳粹大屠杀的声明呀,还会是别的吗?”沃尔特韦勒因为深知内情,健康的脸上泛起一阵得意神色。
  既然如此,斯鲁特立即拿定主意,最好还是让他先摊牌。“我看你足私下有条路子直通科德尔。赫尔。”
  沃尔特韦勒笑了。“你知道那份声明是怎么搞出来的吗?”
  “说实话,我不清楚。”
  “英国的犹太人领袖终于带着一些不容争辩的证据见到了丘吉尔和艾登。骇人听闻的材料!丘吉尔是个好心肠的人,但是他也非得顶撞顶撞那个该死的外交部,而这次他是确实做对了。当然,我们是有人通情报的。”
  “我们?”
  “这儿的犹太复国主义委员会。”
  饭店座无虚席,因此得等一会儿才能上菜,沃尔特韦勒滔滔不绝谈了许多,嗓门压过了周围的大声喧哗。他的态度坚强有力,讨人喜欢,说话略带南方口音。他是好几个抗议或救援委员会的成员。他为好几十个难民签过保证书,曾经两次跟代表团一起到过科德尔。赫尔的办公室。他说赫尔先生是个地道的绅士,但是上了年纪,因此很不了解情况。
  沃尔特韦勒对于这些大屠杀倒还并不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他认为纳粹的迫害将证明是犹太人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将会创造出一个犹太人的家园。他说犹太人及其朋友们现在必须坚决一致:撤销白皮书!向欧洲犹太人开放巴勒斯坦!他的委员会现在正在考虑在同盟国的联合声明公布之后发起一次声势浩大、人数众多的向华盛顿进军,他想听听斯鲁特对于此事的意见。名称将是“百万人进军”。要有各种信仰的美国人参加。将要向白宫递交一份有百万人签名的请愿书,要求伦敦撤销白皮书——以此作为继续向英国人提供《租借法案》物资的代价。许多参议员和众议员都愿意支持这一决定。
  “请你坦率地说说你的看法,”沃尔特韦勒一面说,一面大嚼奶酪煎蛋,塞尔玛则一粒一粒地叉起水果色拉送进嘴里,眼睛向斯鲁特一瞥,象是给他一个警告。
  斯鲁特婉转温和地提了几个问题。假设英国人让了步,在德国占领下的欧洲的犹太人又如何能转移到巴勒斯坦呢?沃尔特韦勒反驳说,那不成问题;中立国的船只有的是;土耳其的,西班牙的,瑞典的。除此之外,盟国运送租借物资的空船也可以扯起休战旗运送他们。
  但是德国人会尊重休战旗或是允许犹太人离开吗?
  沃尔特韦勒说,希特勒既然果真想把犹太人清除出欧洲,而这项计划又能达到目的,那他又为什么不予合作呢?毫无疑问,纳粹会勒索一笔巨款,那也行,自由国家的犹太人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拯救希特勒的囚徒。他本人就愿意。他的四个弟兄也愿意。
  斯鲁特惊讶地发现,面对这个人如此天真的自信,他禁不住要象“狐狸”所说的那样根据“华盛顿的情况”来对待这个问题。他指出,这么一大笔外币的转移将使纳粹可以用来购买大批稀缺的战争物资。事实上,希特勒将以犹太人的生命换取杀害盟军士兵的手段。
  “我的看法完全不是那样!”沃尔特韦勒回答的口气已经有点不耐烦的味道。“那不过是牵强附会的军事假设,而现在的事实却是大批无辜者正在惨遭杀害,这怎能同日而语!现在的问题很明显,就是要趁早救援,以免为时过晚。”
  斯鲁特提到阿拉伯人的破坏行动,很可能一夜之间就使苏伊士运河不能通航。沃尔特韦勒对于这个9老生常谈“作了尖刻回答。运河受到的威胁已经结束。隆美尔正逃离埃及。艾森豪威尔和蒙哥马利的钳形包围正在向他收紧。阿拉伯人见风转舵,他们对运河碰也不敢碰一下。
  他们现在喝着咖啡,继续谈话。斯鲁特以尽可能好听的语气提醒沃尔特韦勒,“百万人进军”要求开放巴勒斯坦,这种大张旗鼓的做法过于简单,恐怕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效验。他认为英国人不会开放巴勒斯坦,即使他们开放,纳粹欧洲的犹太人也无法到达那里。
  “那么,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依你看来他们统统得死。”
  一点也不,斯鲁特回答说。可以从两方面努力做工作:从长远角度看是摧毁纳粹德国,而在眼前则是把他们吓唬住,叫他们停止屠杀。同盟国境内有许多万平方英里的地区人烟稀少。开始时先接受五千名犹太人,分配到二十个国家——不妨也包括巴勒斯坦——然后再可以增加到十万名得救的生灵。如今被困在中立国的人大大超过这个数目。如果同盟国一致作出决定,立即为他们提供安身之地,那就一定会使德国人大吃一惊。直到现在,纳粹还在不断地对外面的世界冷嘲热讽:“如果你们果真是为犹太人担忧操心,干嘛不把他们收留去呢?”而给他们的回答却只是不知羞耻的沉默。这种状况必须结束。只要美国带个头,马上就会有二十个国家跟上来。一旦同盟国家真正表现出对犹太人命运的关怀,就可能会使希特勒的刽子手们感到害怕,放慢手脚,甚至停止杀戮。大叫大嚷,要求开放巴勒斯坦,那是毫无用处的,因此也就是没把气力用在刀口上。
  沃尔特韦勒紧皱眉头听着,两眼盯着斯鲁特,斯鲁特因此以为自己打动了他。“好,我懂你的意思了,”沃尔特韦勒最后说道,“但是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十万犹太人!但是却有几百万面临死亡!以我们这一点点力量,一旦我们支持这样一个计划,那巴勒斯坦也就完了。你那二十个避难所到了最后一刻也要不认账。再说,大多数犹太人也不愿意去。”
  沃尔特韦勒会了账,吻别他的妻子,再三邀请斯鲁特过两天就到巴尔的摩去吃饭,然后极其友好地告别了。
  “我喜欢你丈夫,”侍者给他们添了咖啡之后,斯鲁特大胆地说。
  塞尔玛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她突然激动地说:“他的心肠非常好,为救援工作捐献了大批钱财,但是他那个复国主义的解决办法不过是个梦想。我不再跟他争辩了。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一天到晚这个计划那个方案,不是开会、游行,就是集会、进军,这样那样,忙得一刻不停,他们的用意真是好极了!另外也有其他的许多委员会,它们也有它们的计划,有它们的会议和集会!在他看来他们都是走错了道。唉,这些美国犹太人!他们就好象是吃了毒药的老鼠在乱兜圈子,其实都无济于事。我不责怪他们。我不责怪国会,甚至也不责怪你们国务院的人。他们既不坏也不蠢,他们只不过是理解不了这桩事罢了。”
  “有些人可能既坏又蠢!”
  她举起一只手表示反对。“那是德国人。那些德国人才是杀人犯。但是严格说来,甚至也不能责怪他们。他们是受到狂热病的驱使才变成了野兽。这一切都太可悲、太可怕了!真是,我们这顿饭怎么尽谈这个。今天夜里我真要做恶梦了。”她把两只手放在太阳穴上,勉强微笑一下。“模样儿跟我相象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她的娃娃呢?”
  听了斯鲁特的回答,她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卢尔德!天呐!她很危险吗?”
  “不比我们的领事官员更加危险。”
  “难道象她这么个犹太人也不要紧?”
  斯鲁特耸了耸肩。“我看是这样。”
  “我会梦见她。我一直梦见我又回到了德国,我们一直没逃出来。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我做的这些梦有多可怕,多可怕。我父亲死了,我母亲病着,而我呢,现在身处异国。每天晚上都使我担心害怕。”她神色恍饶地环视饭店一眼,然后激动不安地拿起手提包和手套。“但是如果不知感激,那也是罪过。我毕竟活着。我还得赶快去买东西。你接受裘力斯的邀请到巴尔的摩来吃饭吗?”
  “当然,”斯鲁特有点过分有礼貌地说。
  她的表情是将信将疑而又无可奈何。来到外面人行道上,她说:“你关于难民问题的主意不坏。你应该争取实现。德国人要打败仗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得各人都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伤脑筋了。德国人在这种事情上是很精明的。如果美国和其他二十个国家从现在起认真准备接受十万犹太人,那一定会叫那些党卫军恶魔感到不安的。他们为了证明自己品行良好,很可能会开始寻找一些借口来保住几个犹太人的性命。这很合乎情理,莱斯里。”
  “你也这样想,那对我是个鼓舞。”
  “是不是果真能实现呢?”
  “我试试看。”
  “上帝赐福给你。”她伸出手来。“冷吗?”
  “象冰一样。”
  “你知道了吧?美国并没使我发生多大变化。我希望你的朋友和她的孩子能得救。”
  天空清澈蔚蓝,斯鲁特迎着凛冽的寒风,弓缩着身子步行返回国务院。他在途中停下,目光越过铺了一层白雪的草坪,朝着白宫栅栏里面凝视,竭力想象弗兰克林。罗斯福正在这座宏伟大厦里面某个地方埋头工作的情景。尽管收听过他的那几次炉边谈话和许多次演说,看过许多新闻影片,也在报纸上念过不下数百万字的有关他的报道,斯鲁特心中的罗斯福依然是个不可捉摸的人。他对欧洲人能够显出一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模样,而他的政策——如果“狐狸”所言属实——却又和拿破仑同样冷酷无情,这样一个政治家难道真会没有一丝虚伪之处?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伟大主题——斯鲁特一面匆匆赶路,一面这么想——是拿破仑在彼尔。别竺豪夫的心目中一落千丈,从一个拯救欧洲的自由主义救世主一降而为入侵俄罗斯的嗜血侵略者。根据托尔斯泰那个靠不住的战争理论,拿破仑不过是骑在大象身上的一只猢狲,一个为时势和历史所驱使的无能的利己狂。他之所以发出命令,只是因为他不得不发出那些命令;他之所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是因为一些他既不理解又无法控制的战场上的小小事件使他必然取胜;而后来造成他屡屡败北的那些“天才灵机”与先前给他带来节节胜利的“天才灵机”并无不同之处,只是历史潮流已经改变方向,与他背道而驰,终于使他陷于失败之中。
  如果“狐狸”果真确切地反映了罗斯福关于犹太人的政策,如果总统甚至不愿一冒与国会发生冲突的危险以求制止这一滔天大罪,那么总统岂不真是一只托尔斯泰所说的猢狲,——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被历史的狂飓吹胀了的庞然大物,他之所以看来能够赢得这场战争,仅仅是因为工业的强大威力是向那个方向滚动的;一个时势的傀儡,在希特勒的恐怖面前他的自行作主的能力甚至比不上一个只身翻越比利牛斯山仓皇逃命的犹太人,因为那个犹太人至少能使遭受杀戮的人数减少一名。
  斯鲁特并不愿意相信这一类事情。
  布雷肯里奇。朗象个青年人那样大踏步穿过房间前来握手。透过他办公室的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就和这位助理国务卿本人一样,既不悦目,也不使人感到亲切愉快。朗的高贵的容颜、薄薄的嘴唇、齐整的铁灰色卷发,以及那副矮矮的运动员体型,配上那套裁剪合身的深灰色衣裤,精心修剪的指甲,灰色的丝织领带,还有胸袋里的一方白手绢,全挪妥贴得体。他简直就是一个助理国务卿的标准形象;同时,布雷省里奇。朗看上去根本不象心烦意乱、恼怒不满,也丝毫没有如坐针毡的样子;相反,他倒好象是在他的乡间别墅里迎接一位老朋友。
  “啊,莱斯里。斯鲁特!我们早该见面啦。你父亲好吗?”
  斯鲁特不禁眨了两下眼睛。“哦,他很好,先生。”一开始就叫人不自在。斯鲁特根本就想不起他父亲曾经提到过布雷肯里奇。朗。
  “天晓得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啊!他和我两个人差不多包办了常青藤俱乐部的一切事务,几乎天天一起打网球,划船,和姑娘们惹出麻烦事儿——”他露出一个富于魅力的忧郁笑容,朝一张沙发挥一下手。“啊,真的!你知道吗,现在你比你父亲本人更象当年的蒂米。斯鲁特,我敢这么说。哈——哈。”
  斯鲁特带着尴尬的笑容坐下,脑子里竭力回忆。后来在哈佛大学法律研究所执教的他父亲对自己在普林斯顿“虚度”的年华产生了一种轻蔑的悔恨之感:他常说那只是一些想逃学的纨挎子弟的乡间俱乐部。他曾竭力劝说他的儿子到别处上学,对他自己大学时的经历则很少提起。但是,他竟从来没对从事外交工作的儿子提起他认识一位大使1一位助理国务卿,这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朗从银烟盒里拿了一支香烟递给斯鲁特,然后往沙发上一靠,一面用手指摸着胸袋里的手绢,一面打趣地说:“你怎么去上耶鲁那个蹩脚透顶的学校?为什么蒂米。斯鲁特没坚决阻止?”他以慈父般的目光看着斯鲁特,笑着说。“不过,尽管有这么点不足之处,你还是个出色的外交官,我知道你的成绩。”
  这是挖苦嘲讽吗?
  “嗯,先生,我是尽力而为。常常也感到力不从心。”
  “对于这种感觉我是太清楚了!比尔。塔特尔好吗?”
  “好极了,先生。”
  “比尔是个稳重的人。我收到过他的一些令人沮丧的信件。他在伯尔尼的处境非常敏感。”布雷肯里奇。朗的眼皮垂了下来,眼睛半睁半闭。“你们两人在那几处理问题都很稳重。如果换上两个激进派的年轻人去做那项工作,那你们搞到的那些材料说不定会在全世界的报纸上大肆渲染开了。”
  “助理国务卿先生——”
  “大有可为啊,小伙子,你是蒂姆。斯鲁特的儿子。叫我布雷克吧。”
  斯鲁特的脑子一闪,突然想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父亲有次和他母亲谈话时曾经谈起过一个“布雷克”,似乎是他放荡的青年时代的一个不体面的角色。“那么,好,布雷克——我认为我带来的那些材料是真实的,而且是骇人听闻的。”
  “这我知道,比尔也是这么说的。他把这一点说得很清楚。你们两人的责任感就更加应该受到赞扬。”朗用手指抚弄一下胸袋里的手绢,整了整领带。“我希望我们华盛顿的一些任性的家伙能象你们这样才好,莱斯里。你们至少懂得由政府养活的人不应该使他的国家为难。你们从发生在莫斯科的那桩小事情上吸取了教训。那件事还情有可原。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也很使我反感。非常可恶,非常野蛮。我早在一九三五年就谴责这一政策了。我那时候写的备忘录就在这儿的卷宗里。不过,年轻人,让我告诉你我希望你做些什么吧。”
  过了好一会儿,斯鲁特才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朗先谈了他领导的那十九个处室。科德尔。赫尔实际上要他为战后成立新国联起草一份计划。这可是个大难题!他晚上和星期天都工作,他的健康已经受到损害,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他曾亲眼目睹伍德罗。威尔逊就是因为国会在一九一七年拒绝他有关国联的主张,才遭灭顶之灾。他的老朋友弗兰克林。罗斯福以及他对世界和平的宏伟展望绝不能遭到同样的下场。
  同时,还必须使国会就范。国务卿已把和国会山打交道的大部分任务委托给他。这可是个累死人的差事!如果国会阻止向俄国提供《租借法案》援助,斯大林就有可能一夜之间食言变卦,去跟德国单独摘和。这场战争的前景就会吉凶难卜,非得打到最后一粒子弹才能定局。英国人也同样不可信赖。他们已经在玩弄手法,要把戴高乐送到北非去,以便战后控制地中海。他们打仗完全是为了自己;英国人的本性从来就很少改变。
  发了一通有关全球大局的议论之后,布雷肯里奇。朗终于谈到正题。他说,欧洲事务司内应该有人专门处理有关犹太人的事宜,所有那些代表团、请愿书、信件以及必须虚与委蛇的名人显要等等,以后都不要往他那儿送了。形势需要一个适当的人选稳妥地处理这些事情,他认为莱斯里正是这个适当人选。莱斯里以同情犹太人著称,这是一笔宝贵资产。他在伯尔尼行事谨慎,这表明他为人稳妥可靠。他出身高尚的家庭,很有教养。他在国务院里前程灿烂。现在有个机会可以担负起一件真正棘手的任务,一显身手,赢得破格的升迁。
  斯鲁特对此深感惊恐。充当布雷肯里奇。朗的一面挡箭牌,对请愿的犹太人“客客气气,模棱两可,总是告诉人家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实在是个令人憎恶的前景。他在国务院的前程的终点现在并不比这间办公室的门口距离他更远。这一点他倒也并不在意。
  “先生——”
  “布雷克。”
  “布雷克,除非我能对前来找我的人有所帮助,我是不愿意被安置在这样一个职务上的。”
  “这正是我要你做的啊。”
  “但是我除了叫他们失望之外,还能做什么呢?绞尽脑汁,兜着圈子说‘没办法’吗?”
  布雷肯尼奇坐直身子,一本正经朝着斯鲁特严厉地瞪了一眼。“哪儿的话,你有可能帮助别人的时候,你当然要说‘行’,而不是说‘没办法’。”
  “但是现有的一切规定使这几乎不可能做到。”
  “怎么不可能做到?你说说看。”布雷肯里奇。朗问道,态度非常和蔼。他颚骨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用手指摸摸手绢,而后又弄弄领带。
  斯鲁特开始解释说,要求犹太人出示他们所在国警察机构签发的出境许可证以及品行端正的证书,这是荒唐可笑的。朗打断他的话,皱起眉头迷惑不解地说:“但是,莱斯里,这都是一些必不可少的规定,是为了防止罪犯、非法逃亡者以及其他社会渣滓混进来。我们怎么能回避这些规定呢?谁都没有天生进入美国的权利。谁要进来,就必须拿得出证据,证明如果我们允许他们入境,他们会成为良好的美国人。”
  “布雷克,犹太人必须从德国秘密警察那儿领取这些证件。这显然是一条荒唐和残酷的规定。”
  “啊,所谓‘德国秘密警察’,可是纽约那些悲天悯人的人造出来的一个可怕字眼。它其实和我们联邦特工机关一个意思——秘密国家警察。我跟德国秘密警察打过交道。他们和别的德国人并没什么不同。我确实相信,他们采取的方法一定非常严厉,但是我们自己也有一个非常严厉的特工机关。每个国家都有。再说,并非所有的犹太人都来自德国。”
  斯鲁特感到一阵撕裂神经的冲动,他竭力克制才没一怒之下走出这间房间去另谋生路——因为他察觉到朗的这番奇谈怪论虽说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倒也是由衷之言,颇有道理,所以他便说道:“不论这些犹太人来自何处,他们都是为了逃命而来。他们哪能耽搁时间去申请官方证件呢?”
  “但是,如果我们取消这些规定,”朗耐心地说,“那又怎么能防止成千上万的破坏分子、间谍、从事爆破的人以及诸如此类的坏蛋冒充难民混进我们国家呢?你倒说说看。如果我在德国谍报机关工作,我是决不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
  “可以要求其他的品行证明。比如教友会的调查,个人经历保证书,当地美国领事馆的批准书,或者象联合救济协会这一类可靠的救济机构的证明。只要我们认真去找。总归是有办法的。”
  布雷肯里奇。朗两手交叉撑着下巴坐在那里,带着沉思的神色望着斯鲁特。他的回答一字一顿,小心谨慎。“是啊,是啊,我看你的意见也有道理,这些规定会给那些理应人境的人造成困难。我还要为别的事情伤脑筋,比如战后世界的结构。我不是个顽固派,而且”——他现在的笑容显得他有难言之苦——“我也不是一个反犹主义者,不管报纸上怎样污蔑谩骂。我是我国政府及其法律的仆人。我要尽力做个好仆人。你能不能把你的意见写成一份备忘录,让我交给签证处?”
  斯鲁特不敢相信他已说动了布雷肯里奇。朗,但是听他口气倒是一片诚心。他因此壮着胆子问道:“我是不是可以再提一点建议?”
  “说吧,莱斯里。我觉得这次谈话很有意思。”
  斯鲁特把他的关于由二十个国家接受十万名犹太人的计划说了一遍。布雷肯里奇。朗仔细听着,手指从领带摸到手绢,再由手绢摸到领带。
  “莱斯里,你是在谈论召开另一次埃维昂会议,关于难民问题的一次重要国际会议。”
  “我希望不是这样。埃维昂会议是徒劳之举。另一次那样的会议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而此时此刻人们正在惨遭杀戮。”
  “但是政治难民现在是个尖锐得多的问题,莱斯里,而且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重大的政策是不可能在国务院一级制定的,”朗眯起了眼睛,几乎完全闭上了。“这个建议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很有分量的建议。你能就这个建议给我写一份机密文件吗?目前只给我一个人看。把你想到的所有具体细节都写进去。”
  “布雷克,你是不是真的感兴趣?”
  “不论别人怎么议论我,”助理国务卿回答说,宽容的态度里略带一点烦躁。“我不喜欢浪费自己的时间,也不喜欢浪费与我共事的人的时间。我们身上的担子都已够重了。”
  但是这个人仍有可能是借此把他打发掉:“写个备忘录给我吧,”这是国务院里老一套的敷衍办法。“先生,我估计你一定知道那份关于犹太人的同盟国联合声明?”
  朗默默点头。
  “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相信事实确实如此?——德国人正在屠杀数百万欧洲犹太人,并且准备把他OJ斩尽杀绝?”
  助理国务卿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一丝空泛的笑容,仅仅是嘴部肌肉的一下颤动而已。
  “对于那份声明我碰巧了解一点情况。安东尼。艾登因为受到压力,起草了那份东西,不过是给一些知名的英国犹太人一点甜头尝尝罢了,我看是弊多利少,只能刺激纳粹采取更加严酷的措施。但是我们无法对那个不幸的民族作出判断。在他们遭受苦难的时刻,我们必须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尽力帮助他们。这就是我的整个方针,所以我才要你把立即召开一次会议的主意写成一份备忘录。这个主意看来切合实际,有建设性。”布雷肯里奇。朗站起来,伸出他的手。“你愿意帮助我吗,莱斯里?我需要你的帮助。”
  斯鲁特站起来,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慨然应允说:“我试试看,布雷克。”
  斯鲁特当天晚上给威廉。塔特尔写了一封长达四页的信,结尾是这样的:看来还是你说得对!我竟然有可能对局势发挥一点影响,根除一些最骇人听闻的暴行,并使千万个无辜者得以保全性命——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因为我父亲碰巧是个普林斯顿一九零五届的毕业生,是个长春藤俱乐部的成员——这样的好事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在这个有如艾丽丝历险记中的奇境似的城市里,有时候事情就得这样才能办得成。如果我是可悲地受了捉弄,不用多久我就会发现。但是,目前我将完全忠于布雷肯里奇。朗。谢谢你的一切帮助。我会把情况不断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