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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1941-1945)》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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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饿死的。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世界上最悲惨的一次围城战役。这是一场和圣经的记载一样恐怖的围城战;象耶路撒冷之围那样,据《耶利米哀歌》所述,当时的妇女们煮食自己的子女。战争爆发时,列宁格勒有近三百万居民,到维克多。亨利访问这座城市的时候,剩下的只有六十万人左右。其余的人有一半已经撤离,另一半已经死亡。流行着这样一个可怕的传说:有不少人被活活吃掉。但在当时,外间对于围城和饥饿的真情所知很少。直到今天,大量的真情实况仍讳莫如深,记录材料都深藏在苏联档案馆里或已毁于战火。也许十万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在列宁格勒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饥饿或饥饿引起的各种疾病。这个数字大概在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之间。
  列宁格勒使苏联的历史学家处于尴尬的地位。一方面这个城市历时三载的浴血奋战无疑是一篇世界史诗的素材。另一方面,德军仅仅在数周之内便压倒红军席卷而来,直抵城郊,布置好这出戏剧的舞台。一贯正确的共产党如何对此作出解释?如何解释他们为什么不迅速撤退徒然消耗粮食而对防守城市毫无用处的居民,为什么不替守军多贮存必需品以对付日益逼近的强大敌人,借此来动员这个困在水中的大城市以预防围城?
  西方历史学家可以自由地、无所顾忌地责备他们自己的领袖和政府造成了失败和灾难。然而,苏联是一个一党专政的国家,党掌握了解决一切问题的永远正确的方法。这就为苏联的历史学家造成某种尴尬的局面。只有党才有权分配印刷历史书籍的纸张。对希望出版他们著作的苏联历史学家来说,列宁格勒之围就成了他们喉咙里的骨头。为了这个缘故,俄国人民的一个伟大英雄业绩一直若明若暗,它的惨绝人寰、光炳日月的真相也就无从大白于天下。
  最近,这些历史学家已经战战兢兢地接触到一些发生在伟大的卫国战争时期的错误,其中包括一九四一年红军在敌人的突袭面前毫无准备的状态、红军濒于崩溃的处境以及它在近三年中未能把半个俄国从德国人手中解放出来的事实。那时德国人是正在其他几条战线上同时作战的一个小得多的民族。现在的解释是斯大林犯了一些重大的错误。不过情况仍然模糊不清。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随着难以窥见真相的苏联最高政策的一变再变,人们对斯大林作为战时领袖的评价先是有所降低,后来又有回升。人们还没把发生在列宁格勒的一切直接归罪于他。根据教条,党是无可非议的。
  无可否认的是,拥有四十万之众的德国北方集团军在一次迅猛的夏季攻势中长驱直入,进抵该市外围,切断了通往“伟大的国土”——也就是未被征服的苏联大陆——的通道。希特勒决定不立即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击。他的命令要求严密封锁这座城市,使之不战而降。饿死或消灭它的保卫者,并且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夷平该市,使它成为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原。
  列宁格勒的居民深知,他们休想德国人会有丝毫善心。敌人散发大量传单不断催促把该市宣布为象巴黎那样的不设防城市,但这是办不到的。隆冬来临后,那里的人民通过冰封的拉多加湖开始在德军的炮火下把给养运进来。侵略军试图以炮火轰碎湖上冰层,但厚达六英尺的冰块是难以打碎的。在整个冬季,在黑夜里,在暴风雪中,在排炮的轰击下,护航队来往于冰道上,络绎不绝。列宁格勒没被降服。粮食运进来后,一些不起作用的人口便坐上空卡车离开了。到了春天冰雪消融时,人口与粮食供应之间也就得到了一点平衡。
  一九四三年一月,就在维克多。亨利访问该市之前不久,一些守卫列宁格勒的红军部队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迫使德军战线后撤一段不大的距离,从而解放了一个重要的铁路枢纽。这次行动在封锁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在敌军炮火的猛击下,恢复了一段被称为“死亡走廊”的铁路运输。德国人的炮击使运输不时中断,但后来总是得到修复。大多数货物和旅客都能安全通过。维克多。亨利也就是这样进入这座城市的。叶甫连柯将军的雪橇飞机在这个解放了的铁路车站附近着陆,帕格看到大量堆得高高的满装食物的纸板箱,上面刷有USA字样。他也看到一批批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美军吉普和军用卡车,车上都漆有红星。他们在晚间乘火车进入一片漆黑的列宁格勒,在火车左边窗子外面,是德军大炮发出的闪光的亮光和低沉的轰隆声。
  在寒气逼人的营房里,早饭是黑面包、鸡蛋粉和用奶粉调成的牛奶。叶甫连柯和帕格跟一批年轻士兵一起坐在一长条一长条的金属桌子旁进餐。叶市连柯指着鸡蛋说:“租借物资。”
  “我看得出。”帕格在“诺思安普敦号”上当冷藏鸡蛋吃光了的时候,也吃过许多这样的蛋粉。
  那只假手挥向周围的战士。“这个营的军服和军靴也是。”
  “他们知道身上穿的是什么吗?”
  叶市连柯问坐在身旁的一个士兵:“你穿的是新军服吗?”
  “是的,将军。”回答得很迅速,年轻的红润的脸流露出警觉的、严肃的神色。“美国制的。好料子,好军服,将军。”
  叶甫连柯看了帕格一眼,后者点头表示满意。
  “俄国的躯体,”叶甫连柯说,他的话使帕格苦笑了一下。
  外边的天色逐渐变亮。一辆斯蒂培克指挥车开了过来,粗大的轮胎掀起阵阵雪花,接着司机敬了个礼。“好吧,我们去看看我的家乡变成什么样子了,”叶甫连柯边说边把他那棕色的长大衣的领子翻起来,把皮帽扣紧。
  维克多。亨利想象不出他们会看到什么,或许是另一个使人意气消沉的莫斯科,只是象伦敦一样被烧焦、被轰炸,疮怿满目。现实使他目瞪口呆。
  除了银白色的阻塞气球安详地飘浮在宁静的上空以外,列宁格勒几乎没什么迹象表明它是座有人居住的城市。洁静的、空无人迹的白雪覆盖着一些两旁矗立着庄严古老建筑物的大道。不见行人和来往的车辆。象家乡的星期天早晨一样,但在他的一生中帕格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宁静的安息日。一种令人感到不安的、蓝色的、无边的岑寂笼罩着大地;不是白色而是蓝色,是洁静的白雪从某个角度反射出越来越亮的蓝天。帕格从未见过如此迷人的运河和桥梁;他想象不到如此宏伟的大教堂,或足与爱丽舍田园大街媲美的宽广壮丽的大道,在晶莹的空气中披上银装;或在一条比塞纳河还要雄伟的冰封的河流两旁的花岗岩堤岸上鳞次栉比的宏伟房屋,在指挥车驶上冬宫正面前方那个巨大的广场时,他在一瞥之间完全领略了俄罗斯的雄伟、力量、历史和光荣,就是在凡尔赛宫也看不到如此庄严华丽的景色。帕格记得在描绘那次革命的电影中看到过这个广场,造反的人群和沙皇禁卫军马队发出震耳的吼声。而今,广场上杳无人迹。在这一大片雪地上看不到一条车辙和一点人迹。
  汽车停了下来。
  “多静啊!”叶甫连柯在十五分钟的沉默之后说了第一句话。
  “这是我生平看到过的最美丽的城市,”帕格说。
  “他们说巴黎更美。还有华盛顿。”
  “没有更美的地方了。”帕格情不自禁地加上一句,“莫斯科只是个村庄。”
  叶市连柯投以非常奇特的眼色。
  “我这句话会得罪人吗?我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
  “太不讲外交礼貌了。”叶市连何嚎叫起来。他的嚎叫听起来倒象是一只猫在感到满足时发出的哈噜声。
  随着时间的过去,帕格看到很多炮弹造成的损害:断垣残壁、阻塞的街道、到处都是钉上碎木片的窗户。太阳冉冉上升,条条大街都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这座城市苏醒了,尤其是接近德军战线的南部工厂区。在这儿,炮火留下了更严重的创痕;好些街区整个被焚毁了。行人在打扫过的街道上跋涉,偶尔有一辆无轨电车颠簸着驶过,军用卡车和运送兵员的车辆却川流不息。帕格听到远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德军重炮的轰鸣。他看见一些建筑物上刷有这样的标语:市民们!敌人炮击时,街道的这一边更危险。然而,即使在这儿,他的内心也始终存在着这样的感觉:这是一座几乎空无一人、几乎远离战火的和平大城市。这些后来获得的、显得更平凡的印象并没磨灭掉——永远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够磨灭——帕格。亨利那天清早在战时的列宁格勒所见到的鲜明景象:它是一个睡美人,一座蓝色冰雪天地里被邪魔镇住的、属于死亡世界的大都会。
  连基洛夫工厂也是一片荒凉气氛。据叶甫连柯说,这儿应该是非常紧张繁忙的。在一幢被炸毁的大楼里,一排排尚未装配好的坦克上满是屋顶坍陷时散落下来的烧焦的碎瓦破屑。几十个戴着披巾的妇女正在耐心地清除碎片。有一个十分繁忙的场所:一个巨型露天卡车场,它广及几个街区,上面盖上了精巧的伪装网,维修工作正在这里紧张进行,工具的叮当声和工人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这里是租借物资发挥作用的一幅活生生的图景;一股来自底特律的洪流达到了七千英里之外,德国潜艇无法触及的地方;数不清的磨损得很厉害的美国卡车。叶甫连柯说,这些卡车多半在整个冬季里行驶在那条冰上通道上。现在冰块变软了、铁路也通了,而且那条通道也完了。经过修整后,这些卡车可以调到中部和南部战线,大规模的反击战正在这两条战线上击退德军。叶甫连柯接着领他去看一个机场,部署在机场四周的高射炮群看来是美国海军使用的货色。在弹孔累累的机场上到处是伪装的俄国雅克式战斗机和漆上俄国标志的美国飞蛇式战斗机。
  “我儿子驾驶这种飞机,”叶甫连柯边说边拍了拍一架飞蛇式的机罩。“这种飞机挺不错。我们去哈尔科夫时你会碰上他的。”
  白昼将尽,他们驱车前往一所医院,去接叶市连柯的儿媳妇。她是一个志愿护士,现在刚下班。汽车在静悄悄的街道上转来转去,街旁的房屋好象都被一次龙卷风刮去了,只剩下一个街区一个街区的矮小地基,连碎砖破瓦都已荡然无存。这一带的木屋,叶市连柯解释道,全拆掉作为燃料烧了。汽车在一块平坦的荒地上猛然停住,只见那里一排排的墓碑在积雪中露出头来。墓地上到处是人们用随手捡来的瓦砾或碎片——一截管子、一技手杖、一块椅子的板条——或者是用木头或马口铁制成的粗糙的十字架标志。叶甫连打和他的儿媳妇下了车,在十字架丛中搜寻。将军在远处积雪中跪下。
  “唉,她都快八十岁了,”汽车驶离公墓时他对帕格说。他脸色安详,双唇痛苦地紧闭成一道横线。“她苦了一辈子,革命前她是一个侍女。她不曾好好上学。不过,她能写诗,很不错的诗。维拉还保存着一些她临死前写的诗。我们现在可以返回营房了,但维拉邀请我们到她住的公寓去。你看怎么样?营房里的伙食好些,我们把最好的东西都供给士兵。”
  “我吃什么都无所谓,”帕格说,被邀请到一个俄国人家里作客倒是件不寻常的事儿。
  “那好,你可以看到一个列宁格勒人在今天是如何生活的。”
  维拉对他展颜微笑。尽管牙齿长得不好,她的笑容在顷刻之间使她看起来不那么难看了。双眼蓝中带绿,很漂亮。动人的热情使她容颜生光。她的脸庞以前大概是相当丰满的。松弛的皮肤有了皱纹,鼻子显得很尖,两个眼窝象是深暗的洞穴。
  他们在一处很少受到破坏的街坊走进一座阴暗的门道,一阵阻塞的便池和烧油锅的气味扑鼻而来。他们在黑暗中走上四段楼梯。接着听到开锁的声音。维拉点亮了一盏油灯,在稍带绿色的灯光里,帕格看到这间斗室里塞满了东西: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只瓷砖炉,炉子周围堆放着碎木片,马口铁烟筒歪歪斜斜地通向一个用木板堵住的窗户。室内比室外还要冷,因为外面太阳刚才下山。维拉点燃了炉火,敲碎了水桶里表面那层薄冰,然后把水倒入水壶。将军从他带上楼来的帆布袋中取出一瓶伏特加,放在桌上。尽管穿上厚实的内衣和笨重的皮靴、手套和一件毛线衫,帕格还是冻僵了。这时他自然乐于和将军一起喝上几杯。
  叶市连柯指了一下他坐着的那张床说:“她就死在这儿,还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维拉没办法弄到一口棺材。没有棺材。没有木料。维拉不愿把她象一条狗那样埋在土里。天气很冷,零下好些度,因此卫生倒不成问题。可是,你会觉得这件事情有点骇人听闻。但维拉说,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象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似的。首先死去的当然是老年人,他们没耐力。”
  房间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了。维拉在炉子上煎薄饼,她脱掉了披巾和皮上衣,露出一件穿破了的毛线衫,裙子下面是厚厚的护腿和皮靴。“这儿的人什么古怪的东西都吃,”她平静地说。“皮带、糊墙纸上的胶水。甚至狗和猫,耗子和麻雀。我才不吃呐,我吃不来那些,但我听说过这种情况。在医院里,我们听到了一些吓人的事情。”她指着炉子上开始瞠噬发响的油煎薄饼。“我用锯木屑和凡士林做过这种薄饼。可怕得很,吃了难过死了,不过是为了塞满肚子。那时候有少量的配给面包,我全给奶奶吃了。但过了一阵子她就不再吃了。她没有感觉了。”
  “把棺材的事情告诉他,”叶甫连柯说。
  “有一个诗人住在楼下,”维拉边说边翻动在煎锅里劈劈啪啪响。的薄饼。“利茹柯夫在列宁格勒很有点名气,他拆掉了他的书桌,给奶奶做了一口棺材。他现在还没有书桌。”
  一还有那大扫除的事情,“将军又说。
  他的儿媳妇一听,就没好气地顶撞了一句:“亨利上校可不想听这些伤心事儿。”
  帕格吞吞吐吐地说:“如果说起来使你伤心,那就算了。不过我倒是很想听的。”
  “那好,以后再看吧。现在吃饭了。”
  她开始在桌子上摆餐具。叶市连柯从墙上取下一张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的照片。“这就是我的儿子。”
  灯光下他看见一张端正的斯拉夫面孔:卷头发,宽额角,高颧骨,天真聪颖的神态。帕格说:“漂亮。”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当飞行员的儿子。”
  “我有过。他在中途岛战役中阵亡了。”
  叶甫连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用他那只好手紧紧地抓住帕格的肩膀。维拉从帆布袋里取出一瓶红酒放到桌上。叶甫连柯拔去瓶塞。“他的名字?”
  “华伦。”
  将军站起来,倒满三杯酒。帕格也站了起来。“华伦。维克多维奇。亨利,”叶甫连柯说,炉火使这个灯光照射下的邋遢的小室变得闷热了。帕格喝下那杯略带酸味的淡酒时,感觉到——这是第一次——华伦之死给他带来了一种不纯粹是极度痛苦的滋味。不管为时多么短暂,华伦之死弥合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叶甫连柯放下他的宝杯。“我们知道这次中途岛战役。它是美国海军一次重大胜利,扭转了太平洋的形势。”
  帕格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除了薄饼之外还有香肠和来自将军的帆布袋里的美国罐头水果色拉。他们很快就饮完了一瓶酒,接着又开了第二瓶。维拉开始谈到被围后的情况。最坏的情况,她说,发生在去年春天三月下旬解冻开始时。尸体陆陆续续在各处出现,他们都是倒在街头就死去的人,几个月来没掩埋的冻僵了的尸体。垃圾、碎砖破瓦以及各种残骸和成千上万的尸体一起出现,造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景象,到处是一股使人作呕的恶臭,瘟疫严重地威胁着人们。但当局采取了严厉措施,把人民组织起来,一次大规模的清洁运动拯救了这座城市。尸体被投入巨大的集体墓穴,其中有些人查明了身份,但许多人都无法查明。
  “你知道,全家人都饿死的有的是,”维拉说。“或者只剩下一个人,不是病倒了就是失去了感觉。如果有谁不见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唉,一个人快要死了,你是看得出来的,他们变得麻木,无所感觉。如果你把他们送到医院,或让他们躺在床上,设法给他们吃东西,可能就会好了,可是他们总是说他们没有病。坚持要去工作。然后他们会在人行道上坐下或睡倒,接着在积雪中死去。”她膘了叶市连柯一眼,随后压低嗓门。“他们的配给证经常被窃。有些人变得象狼一样。”
  叶甫连柯喝了一些酒,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唉,够了。已经铸成大错。胡搞,混蛋,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们已经喝下不少酒,因此帕格壮起胆来问道:“谁铸成的?”
  他马上就知道这句话问了大祸,得罪了人。叶甫连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一百万老人、儿童以及其他不健全的人应该早就予以疏散。在德军已进抵离城一百英里处,轰炸机不分昼夜地飞来袭击的时候,不应再把食物贮存在陈旧的木头房子仓库里。一夜之间,足够全市六个月配给量的粮食付之一炬。数以吨计的白糖融化了沙到泥土里。老百姓就吃那些泥土。”
  “我吃过,”维拉说。“还是付了高价才买到的呢。”
  “老百姓吃比那还要坏的东西。”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但德国人毕竟攻不进列宁格勒,永远休想。莫斯科发布命令,但列宁格勒拯救了自己。”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这时他在穿大衣,背向帕格。帕格好象听见他还说了一句:“没听从命令。”他转过身来,然后再说,“好吧,从明天起,上校,你可以看看一些被德国人占领过的地方。”
  叶甫连柯以使人精疲力竭的速度兼程前进,一个个地名都融合在一起了——季葡文、尔日叶夫、莫札伊斯克、维亚兹马、图拉、利夫内——象美国中西部的城市一样,它们全是宽广的平原上的新拓居地,头顶是无垠的苍穹,这个城镇和那个城镇之间没什么两样,不是象美国那样的平静气氛和平庸景色,到处是千篇一律的加油站、餐车式饭店和汽车游客旅馆等;这儿的城镇之间的相似之处在于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景象。他们的飞机掠过几百英里的土地,不时降下来访问野战部队、村子里的指挥部,或坦克和汽车运输队的站场,或者是野战机场。帕格看到广阔无边的俄国前线以及惊人的破坏和死亡。
  撤退中的德军实行了吃了败仗的焦土政策。凡是值得偷的东西他们全部带走;凡是可以焚毁的东西他们都付之一炬;烧不着的东西他们埋炸药炸掉。在成千上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他们象蝗虫一样跌配了大地。凡是德军已撤离的地方,过不多久就有建筑物出现。在德军新近被逐出的地方,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俄国人心有余悸地在废丛中拨弄着或者掩埋着死者。或者是列队站在平坦的白雪皑皑的平原上,在开阔的天空下等候部队战地厨房发放食物。
  在这里,单独媾和的问题冒了出来,满目疮痍的大地毫不含糊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德国人那种作为入侵歹徒的形象受到俄国人的深痛恶绝和唾弃自不待言。每一个村子和每一座城镇都各有其恐怖的经历,还有记录了敌人暴行的存档照片——拷打、枪杀、强xx和堆积如山的尸体。血腥可怖的内容一再重复,使人感到麻木和厌烦。俄国人要报仇雪耻同样是自不待言。但可恨的侵略者如果再遭受几次象斯大林格勒那样惨重的打击,那时他们愿意离开苏联国土,不再拷打和折磨这些人民,并愿意赔偿他们造成的损害,那么俄国人同意休战,你能怪他们么?
  帕格看了大量的租借物资在发挥作用。尤其是卡车,到处是卡车、有一次在南方,在停放着一排徘见首不见尾的漆上草绿色但尚未刷上俄文和红星的卡车的一个停车场上,叶甫连柯对他说:“你们给我们装上了轮子。局势因此在发生变化。德国人的轮子现在差不多要磨穿了。他们正在重新使用马匹。有朝一日他们连马也要吃掉,那时只能靠两条腿逃出俄国。”
  在一个受到严重破坏的名叫沃罗涅月的临河大城里,他们在指挥部里吃一顿完全俄国式的晚饭:卷心菜汤、罐头鱼以及一种油炒粗燕麦粉。副官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叶甫连柯和帕格两人坐在一起。“亨利上校,我们还是去不了哈尔科夫,”将军一本正经地说道。“德国人正在反攻。”
  “不要为了我改变你的行程。”。
  叶市连柯使他不安地瞪了他一眼,和他上次在列宁格勒看到过的一样。“嗯,这次反攻规模不小。因此我们只能去斯大林格勒。”
  “看不到你的儿子真可惜。”
  “他的空军大队已投入战斗,因此我们也见不到他、他是个不坏的小伙子。也许再过些时候你会和他见面的。”
  从空中俯视,斯大林格勒的四郊宛如月球表面。巨大的弹坑,成千上万小脓疮似的弹穴把一片雪源糟蹋得满目疮痍,雪原上到处是丢弃的车辆、坦克。斯大林格勒市区沿着浮冰点点的一条又宽又黑的河流延伸,看上去象是一座出土的古城,全都是没有屋顶的断垣残壁。叶甫连柯和他的几个副官目不转睛地观看底下的废墟;这时,帕格想起了他自己飞抵珍珠港时看到的那种令人感到沮丧的景象。但檀香山安然无恙,只是舰队受到打击。美国国土上没有一座城市经历过这种破坏。在苏联,到处是毁灭,而此刻在机翼下展开的景象是最彻底的破坏。
  他们乘车进入这座城市时,沿途经过焚毁的棚屋和建筑物、倒塌的砖石结构、一堆堆车辆残骸,到处散发出毁灭的腐臭。然而,成群结队的正在清除碎砖破瓦的工人看起来很健康,而且精神抖擞。欢乐的儿童在废墟中游戏。已消失的德国人留下了许多痕迹,粗体字母写的街道标志、击毁了的坦克、大炮、到处堆放或陷入乱石堆中的卡车、一个弹坑累累的公园里的士兵公墓,油漆的木头坟墓标志上有模拟的铁十字架。在一堵破墙的上部,帕格注意到一张已刮去一半的招贴画:一个学生模样梳着两条淡黄色辫子的德国姑娘抖缩在一个身穿红军制服的垂涎欲滴的猿人面前,后者把毛茸茸的双爪伸向姑娘的Rx房。
  吉普在宽阔的中央广场上一座弹痕累累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周围其他的建筑物已全被炸平,荡然无存。在房子里边,苏维埃的官僚政治正在复活,有公文柜、嗓音很大的打字机、坐在简陋的办公桌前面色苍白的男人以及端茶的女仆等全套人马设备。叶市连柯说:“今天我很忙。我要把你交托给同定。在这次战役中他是中央委员会的秘书,那时候他一连六个月没好好地睡过一觉,现在他还是疾病缠身。”
  一个身穿军服的大个子坐在一张厚木板的办公桌后,头顶上是一幅斯大林照片。他头发灰白,看上去非常倔强,脸上布满疲劳留下的深深皱纹。一只毛茸茸的大拳头搁在桌面上,用好斗的眼光看着这个身穿蓝色海军大衣的陌生人。叶甫连柯介绍了维克多。亨利。冈定长久地凝视这个来客,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接着翘起沉重的下颚,用德语挖苦地问:“你会讲德语吗?”
  “我能讲一点俄语,”帕格用俄语温和地回答。
  这个官员竖起浓眉看看叶甫连柯,后者把他那只好手放到维克多。亨利的肩膀上,并说:“我们的人。”
  帕格永远忘不掉这件事情,他也永远弄不懂是什么东西促使叶甫连柯这样说。不管怎样,“我们的人”象魔术一样对冈定起了作用。他花了两个小时陪同帕格到各处走走,有时步行,有时乘车。他们访问了这座被摧毁的城市里的一些地点,到过郊外小山丛中,走下向河边倾斜的深谷,也参观了河滨。他滔滔不绝地用俄语讲述这次战役的始末,提到大量指挥官的名字、番号、日期以及部队的机动战术等,情绪越来越激动,帕格只能勉强听懂这一切。冈定在重温这一战役,他为之感到自豪,而维克多。亨利确也能够领会其梗概:守卫国土的战士退到伏尔加河沿岸,他们靠从这条宽阔的河流对岸渡运过来或越过冰封的河面运送过来的给养和援军坚持战斗;战斗的口号是“与伏尔加河共存亡!”日日夜夜的惊险恐怖,德国人就在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的小山上,在失守地段的屋顶上,在街道上隆隆驶过的坦克里;震耳欲聋的挨家逐户或一个地窖一个地窖的浴血奋战,有时在大雨中或暴风雪中进行,无休止的炮击和轰炸,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在市郊的雪地上留下了德军的败迹。一长串一长串被击毁的坦克、自动火炮、榴弹炮、卡车、半履带式车辆等,婉蜒向西伸展,尤其是成千上万具穿着灰色军服的尸体,仍然象垃圾一样,横七竖八地倒在静寂的弹坑遍地的田野上,绵延数英里。“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同定说,“我看我们最终不得不把这些死老鼠堆起来烧掉。我们正在处理自己的。德国人是不会回来埋葬他们的遗尸了。”
  那天晚上帕格发觉自己在一个地窖里参加一次俄国人不论在什么地方或什么条件下都摆得出来的盛宴,各式各样的鱼,也有点肉、黑面包和白面包、红酒和白酒以及取之不尽的伏特加,把厚木板桌子摆得满满的。参与这次盛宴的人包括军官、城市官员、党的官员,总共约十五人。席前的介绍草草了事,显然无关紧要。东道主是叶市连柯,在兴高采烈的交谈、歌唱和祝酒中,贯串着三个主题:斯大林格勒大捷、对美国租借物资的感激以及迫切需要开辟第二战场。帕格猜想,他的到来可能就是这些大亨趁机轻松一下的借口。他也在这种深情厚谊和紧张情绪的重压下无法自持。他开怀畅饮,放量大吃,好象明天不会来临似的。
  翌日清晨,一位副官在冰冻的黑暗中把他唤醒,模模糊糊的记忆使他摇了摇发胀的头颅。如果不是在梦境中的话,他曾和叶甫连柯摇摇晃晃地穿过一条走廊,在分手时叶甫连柯对他说:“德国人重新攻占了哈尔科夫。”
  帕格仆仆风尘走遍了饱受战火蹂躏的俄罗斯前线之后,莫斯科在他眼中简直象旧金山一样未受损伤、和平宁静、安然无恙、气氛欢快。尽管一些没有竣工的建筑物已被放弃而遭风霜雨雪的侵凌剥蚀,车辆稀疏,交通不便,肮脏的冰块有如绵延不断的小丘和山脊,战时的荒凉不免随处可见。
  他发现大使已经变得热情奔放。《真理报》已把斯特蒂纽斯的租借物资报告一字不漏地登了出来,并把开头部分登在第一版上!苏联报刊上一下于大量出现了有关租借物资的报道!莫斯科电台的广播几乎每天都有租借物资的消息!
  在国内,参议院一致通过了《租借法案})有效期延长的决议,众议院只有少数人投反对票。斯坦德莱大使敢于直抒己见,各方纷纷表示祝贺,使他应接不暇。美国和英国报章已经正式地尽管是客气地声明他发表的只是他个人的意见。总统也以模棱两可的开玩笑的口吻提到凡是当海军上将的人如果不是守口如瓶,便是说话过多,把这一起事件支吾过去。“老天爷作证,帕格,我这样做了,或许有朝一日我的脑袋要搬家,但老天爷作证,这样做能起作用!以后他们再想欺侮我们可得郑重考虑了。”
  斯坦德莱在斯巴索大厦的温暖舒适的书室里,一边吃着上等美国咖啡、白面包卷和奶油,一边讲了上面这番话。他的起了皱纹的双眼炯炯有神,皱纹密布的脖子和脸部由于高兴变得通红。维克多。亨‘利还没来得及向他汇报此次旅行的任何情况,斯坦德莱便已倾吐了这一切。帕格的汇报是简短的。他说他准备立即写份观察报告,送请斯坦德莱过目。
  “太好了,帕格。哎呀,列宁格勒、尔日叶夫、沃罗涅日、斯大林格勒,嗯?老天爷作证,你把这块地面都踏遍了。你这么一来,可不要把费蒙维尔的鼻子整个儿刮掉!在这儿,他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百货箱上,这个掌管租借物资的大老爷,从不走出去看看实际情况,而你刚一到这儿,马上就去现场打听到内部消息。真了不起,帕格。”
  “将军,在这里我成了某种误会的受益者,人们以为我是个有来头的人物。”
  “老天爷作证,你的确是个有来头的人物。让我尽快看到那份报告。暧,德国人重新占领哈尔科夫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该死的疯子希特勒真是打不死的。昨天晚上瑞典大使馆里许多俄国佬都是垂头丧气的。”
  帕格从堆在书桌上的信件中看见一只国务院的信封。信封一角有用红墨水写上的莱斯里。斯鲁特的名字。他首先拆阅罗达的来信。这次她的语气显然和以前那种做作的爱谈笑的语调不同。
  “你在这儿的时候,亲爱的帕格,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使你感到幸福,上帝知道。但到了现在,我确实不再知道你是怎样看待我的了。”这句话是这几页感情抑制的来信中的主调。拜伦已经来过又走了,并告诉了她关于娜塔丽迁到巴登一巴登的消息,“你未能和拜伦见上一面,我为你感到难受。他是个男子汉,一个十足的男子汉。你该感到骄傲。不过,他和你一样,有时会憋上一肚子无言的怒火。即使娜塔丽能够带了孩子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正如斯鲁特先生对我保证的那样,我看她也不一定能使他平息怒火。他为了孩子而忧心如焚,而且他认为是她误了他的大事。”
  斯鲁特的信写在黄色的长信笺上。他没说明为什么用红墨水写信,这就使信里的也许是有点耸人听闻的消息更其耸人听闻了。亲爱的亨利上校:外交邮袋确实方便。我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你,还有一个请求。
  首先提出这个请求。你知道,帕姆。塔茨伯利在这儿为《伦敦观察家》工作。她想到莫斯科去,的确,在这些日子里,一切重要的战况只有在那儿才能采访到。前些时候她提出签证申请。不批准。帕姆看到她作为记者的前途日渐暗淡,而她对她的工作却发生了兴趣并且想干下去。
  事情简单得很,你能够不能够,而且愿意不愿意助以一臂之力?当我建议帕姆写信给你时,她脸红了,并说没有任何希望,她说她做梦也不敢麻烦你。但我看到过你在莫斯科做工作的情况,我认为你也许可能帮她一下忙。我告诉她,我打算把她的处境写信告诉你,她听了脸更红了。她说:“莱斯里,千万别这样!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把这种话理解为英国女人口不应心的表现,其实她想说:“呀,太好了;请你就这样办吧!”
  人们永远弄不懂外交人民委员部为什么会充耳不闻或者恼怒在胸。如果你想找到其中原因,这大概与租借物资中的四十架左右飞蛇式战斗机有关吧。这批飞机原来是指定运往苏联的,但英国人设法把它们移作入侵北非之用。勃纳一沃克勋爵插手过这件事。当然,这也可能完全不是引起不快的原因。因为帕姆提起了这件事,我才顺便提一下。
  现在谈谈我要说的新闻。设法让娜塔丽和她叔叔离开卢尔德的尝试失败了,因为德国人把这伙人搬到了巴登一巴登,这是完全违反国际法的。大约一个月以前,杰斯特罗博士患肠病,病情很是危险,需要动手术。巴登一巴登的外科手术设备显然是不足的。一位法兰克福的外科医生给他做了一次检查,他建议把病人送到巴黎。他告诉我们,在欧洲,进行这种手术的最高明的医生在巴黎美国医院。
  瑞士外交部非常妥贴地处理了这件事。娜塔丽、杰斯特罗博士和孩子现在都在巴黎。德国人允许他们呆在一起。他们显得十分通情达理。很显然,博士的病情有点儿危险,因为已经引起了一些并发症。他开了两次刀,目前在缓慢地康复中。
  对娜塔丽来说,巴黎肯定比巴登一巴登舒适得多。她受到瑞士的保护,而且我们又不是在和法国作战。还有其他一些美国人同样在这种情况下住在巴黎,等候将在巴登一巴登举行的大规模的侨民交换,这些人将被当作这次交换的筹码。他们必须向警方报到等等,但法国人对他们很热情。只要他们全都依法行事,德国人就不加干涉。如果艾伦和娜塔丽可以在交换之前一直呆在巴黎,他们大概会使呆在巴登—巴登那伙人羡慕不已。他们的犹太身份是个问题,我也不能假装我们不必为此感到焦虑。但这个问题在巴登一巴登也是存在的,也许更为突出。总而言之,我还是有点担心,不过如果我们稍有点好运的话,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卢尔德那件事是值得一试的,结果未能如愿以偿,我为此感到遗憾。我印象深刻的是,你居然能得到哈里。霍普金斯的帮忙。
  拜伦匆匆路过华盛顿时我见到了他。我生平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外貌和你很相象。他以前看起来象一个青春期中的少年演员。关于娜塔丽的事情,我也和你的妻子通了一次电话,谈得很久。这次谈话使她平静了一些。娜塔丽的母亲每星期都给我挂电话,可怜的老大大。
  关于我自己的情况,可以奉告的东西不多,而且都是不太好的消息,所以我就略而不谈了。我希望你能为帕米拉尽点力。她的确渴望到莫斯科去。
  你的,莱斯里。斯鲁特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叶甫连柯将军没站起来,也没和他握手。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欢迎,同时挥手叫他的副官走开,并用那只假手做个手势让帕格坐在椅子上。看不见有任何点心或饮料。
  “感谢你同意接见我。”
  点了点头。
  “我盼望拿到那份关于租借物资的统计摘要,你答应过要给我的。”
  “还没准备好。在电话里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上星期你提起那个和我一起来到莫斯科前线的记者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怎么啦?”
  “他在北非触雷炸死了。他的女儿继承父业,当了记者。她想申请到苏联来的记者签证,可是遇到困难。”
  叶甫连柯带着怀疑的神色冷冷一笑,他说:“亨利上校,这是外交人民委员部签证处主管的事儿。”
  帕格从容地面对这一意料之中的推托。“我希望帮她一下忙。”
  “她是你的特殊要好朋友吗?”他以坦率的带有暗示味道的口吻说出“特殊”这个俄国字。
  “是的。”
  “那么,也许是我搞错了。这里的一些英国记者告诉我,她和空军少将邓肯。勃纳一沃克订了婚。”
  “对的。不过,我们还是挚友。”
  将军把他那只好手搁到书桌上那只假手上面,脸上浮现出一种在帕格看来是在“摆官架子”的神色:没有笑容,双眼半启,大嘴拉长。这是他惯常的模样,是一种好斗的表情。“嗯,正如我所说,签证不是我管的事儿。很抱歉,还有其他事情吗?”
  “你听到你儿子在哈尔科夫前线的消息吗?”
  “还没有。谢谢你的关心。”叶甫连柯一边站起来,一边以结束谈话的口吻说,“告诉我,你的大使还认为我们在掩盖关于租借物资的事实吗?”
  “他对苏联报纸和电台最近的报道感到满意。”
  “那好。当然,有些事实最好还得隐瞒一下。譬如说,美国没履行诺言,给我们提供我们空军急需的飞蛇式战斗机,并让英国人调走了这些飞机。公布这些事情只能长敌人的威风。不过,你不认为盟邦之间这种失信行为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吗?”
  “我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情。”
  “真的?然而租借物资似乎是你的职责范围。我们的英国朋友当然害怕苏联变得过于强大。他们在想,战后怎么办?确实是很有远见。”叶市连柯站在那里,双手放在桌面上,粗声粗气地讲了这些挖苦人的话。“温斯顿。丘吉尔在丁九一九年曾试图扑灭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对我们这样的政体,他无疑并没改变他那种不以为然的看法。那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不过,在这个时刻,对希特勒的战争又将怎样呢?即使是丘吉尔,他也想打赢这场战争吧!不幸的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杀死德国兵。你已亲眼看到我们正在杀死由我们去杀的一批德国兵。但英国人非常不愿意打德国兵。那些飞蛇式战斗机事实上是邓肯。勃纳一沃克勋爵设法弄走以便用之于在法属北非登陆的。在北非并没有德国兵。”
  在这一番怒气冲冲的长篇大论中,叶甫连柯每次重复“德国兵”时,他那种粗俗而轻蔑的语调叫人听了颇不好受。
  “我说过我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帕格作出迅速而强硬的反应。关于帕米拉的签证问题,他已得到答复。但是现在的情况已远远越出那个范围。“如果我国政府不履行诺言,那是非常严重的问题。至于丘吉尔首相,在他领导下的英国人民单独对德作战整整一年;在那时候,苏联却在向希特勒提供物资。在阿拉曼和其他一些地方,他们也杀了由他们去杀的一批德国兵。他们对德国进行的每次出动一千架轰炸机的空袭,使敌人受到重大损失,并牵制了敌人的大批防空力量。象这次飞蛇式战斗机事件引起的任何误会肯定不应予以公布,而应在我们中间得到纠正。尽管发生了这种事情、尽管我们遭受了严重损失,租借物资必须继续提供。我们一支运送租借物资的护航队刚受到德国潜艇的攻击,蒙受了这次战争中迄今为止最惨重的损失。德国潜艇群击沉了二十一艘船只,数以千计的美国和英国水手在冰冷的海水里葬身鱼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把租借物资送到你们手里。”
  叶甫连柯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你已经向哈里。霍普金斯报告了你和我们一起进行的访问没有?”
  “我的报告还没写完。我将把你们对飞蛇式战斗机所表示的不满包括在内。你的统计摘要也一并寄出。”
  “你星期一可以拿到这份摘要。”
  “谢谢。”
  “作为交换;你能送我一份你给霍普金斯先生的报告吗?”
  “我将亲自把报告的一份副本送给你。”
  叶甫连柯伸出了他的左手。
  帕格写了一份二十页的报告。斯坦德莱将军看到这份内容丰富的有关租借物资的情报很是高兴,随即发出指示,将这份报告大量油印,以便在国内政界广为分发,包括送给总统本人一份。
  帕格匆匆作书,也给哈里。霍普金斯写了一封亲笔信。这天晚上,他迟迟尚未就寝,不时啜饮伏特加提神。他打算在外交信使出发前一个小时把信投入邮包中。这种偷偷摸摸的绕过斯坦德莱的做法令人厌恶,但这毕竟是他的工作,如果说在他目前这种说不出一个名堂的职务中有什么东西可以算是他的工作的话。
  亲爱的霍普金斯先生:斯坦德莱大使正在把我的情况汇报转交给你以及其他人。这份汇报涉及我在尤里。叶甫连柯将军陪同下最近在苏联进行的一次为期八天的观察访问。我提供的全部事实都写在那份文件中了。应您的。要求,我在报告里加上一些“水晶球”的注解。
  关于租借物资方面:这次访问使我深信,总统的慷慨赠与的政策,即不要求补偿的政策,是唯一明智的政策。国会由于表现出它非常理解这一点而可以感到自豪。即使俄国人不是在大批地杀死我们的敌人,让我们提供的援助带有一些附加条件也是吝啬的。这场战争终将结束,我们有朝一日必须和苏联共处。如果我们在把救生索抛给一个挣扎于深水中的人以前就开始对救生索的价格讨价还价,那个人可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他不会忘记。
  在我看来,俄国人正在开始打断希特勒主义的脊柱,但付出的代价是惊人的。我常常在想象这样一副景象:日本人在我们的太平洋沿岸蜂拥登陆,席卷我们的半壁江山,杀掉或俘虏了也许是两千万美国人,劫掠了我们所有的粮食,搬走了工厂,把几百万人送回日本去当奴隶,并到处进行破坏和犯下暴行。这些大致就是俄国人正在经历的情况。他们能够坚持下去并卷土重来这个事实是令人惊异的。租借物资无疑起到一定作用,但对一个缺乏勇气的国家来说,这种援助是无济于事的。叶甫连柯让我看到几个穿上租借物资的新军服的士兵,然后他不加渲染地说:“俄国的躯体。”就我而言,这一句话就说出了租借物资的全部意义。
  不过,同样令人惊异的是德国人的战争努力。我们可以在地图上看到这些情况或者在其他地方读到这方面的报道,但是沿着一条一千英里长的战线飞行并目睹真相却是另一回事。考虑到希特勒在从挪威到比利牛斯山脉的西欧也部署了强大的兵力,并在北十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同时进行一场规模巨大的潜艇战役——我并没访问过高加索,单单那个地方就是另一条其大无比的战线——这种对一个幅员比德国大九倍、人口多一倍的高度工业化和军事化的国家进行持续的猛攻,确实使人惊异不置。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也是最可恶的)军事业绩。我们和英国人如果没有俄国人的参与能够消灭这支可怕的掠夺成性的力量吗?我感到怀疑。再说一次,总统不惜代价务使苏联继续作战的政策是唯一的明智政策。
  这就产生了单独媾和的问题,有关这一点你已明确地要求我作出判断。不幸的是,苏联使我感到困惑,它的人民、它的政府、它的社会哲学,总之,它的一切都令人不解。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我不认为俄国人爱好甚至喜欢他们的共产主义政府。我倒认为,一次误入歧途的革命所引起的后果使他们无法摆脱这个政府。尽管宣传掩盖了真相,我认为他们也意识到斯大林和他的残暴的一伙在战争开始时铸下了大错,后来又几乎输掉战争。或许有朝一日这个伟大的有耐心的民族将会向这个政权算账,正如他们向罗曼诺夫皇族算账一样。与此同时,斯大林继续掌权,行使严酷的雷厉风行的统治。他将作出有关单独媾和的决定。不管他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人民将唯命是从。没有人会反叛斯大林,在看到德国人在这儿的所作所为之后,没有人会这样做。
  在这个时刻,这样的和平将是背信弃义的,而我置身于俄国人之中,意识不到也不担心这种背信弃义。对战争的厌倦可是另外一回事。德国人重占哈尔科夫所表现的重整旗鼓的力量是不样的。我问自己,为什么俄国当局允许我进行这次非同寻常的访问?叶甫连柯将军为什么邀请我到他儿媳妇在列宁格勒的肮脏的公寓去并要她告诉我关于围城的恐怖故事?可能是使我们抱怨俄国人忘恩负义的做法显得可耻,也可能是为了使我深切地感到——正如我在正式报告里所描述的那样,我被当作是你的非正式助手——即使是俄国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里提出的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的暗示——有时是含蓄的,但经常是赤裸裸的——简直是没完没了。
  我在太平洋经历过一些残酷的战役,但那主要是职业军人的战争。这里的战争是总体战——两个民族全力以赴,各自掐住对方的颈静脉。俄国人在为自身的生死存亡而搏斗时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但这场战斗正在起着这个作用。《租借法案》好象是一项天授的政策,它具有莫大的历史意义。但战场上的浴血奋战仍然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事情,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人们经受这种牺牲的能耐总是有个限度的。
  我的“水晶球”所告诉我的东西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们能够使俄国人相信,我们认真考虑不久在欧洲开辟一个第二战场,我们就不必担心他们会单独媾和。否则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你的诚恳的,维克多。亨利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七日“关于飞蛇式战斗机的问题,”帕格说,“是在第十七和十八页上。”
  这是过了一个周末之后。现在他和叶甫连柯正在交换文件:叶南连柯拿到他的报告的一份副本,装订成厚厚一册的文件。帕格迅速地翻阅了一下叶甫连柯的摘要,他看到一页页的数字、图解和表格,而且有整页整页的密密麻麻的俄文说明。
  “嗯,我自己当然不能阅读你的报告。”叶甫连柯的语气象闲话家常一样,但有点急忙匆促。他把报告塞入那只放在桌子上的公事包里。他的皮里子大衣和一只旅行袋放在沙发上。“我要到南方前线去,我的副官将在飞机上一边阅读,一边翻译给我听。”
  “将军,我还有一封写给哈里。霍普金斯的私人信件。”帕格从他的公事包里又抽出一些文件。“我为你特地自己把它译成俄文,尽管我不得不借助字典和语法书。”
  “但这是为什么呢?我们有很好的译员。”
  “我们也有,我不想给你留下一份。如果你愿意看一下然后还给我,这就是我准备这份俄文译稿的目的。”
  叶甫连柯似乎有点迷惑不解,而且起了疑心。接着他摆出屈尊俯就的样子对帕格悠然一笑。“好呀!就是为了这种小心谨慎的保守秘密的做法我们经常受到指责。”
  帕格说:“这种做法可能是会传染的。”
  “不幸的是,我现在时间不多,亨利上校。”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等你回来后再说吧,那时我将听你吩咐。”
  叶甫连柯拿起电话,急促地咆哮了几声;然后挂断电话,并伸出手来。帕格把译好的信给了他。他把一根香烟插进假手上的钢夹,一边还是苦笑着,一边开始读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用恶狠狠的眼色朝帕格瞪了两眼,就象上次他在列宁格勒公寓里那样。他翻到了最后一页,坐在那儿园不转睛地瞧了一会儿,然后把信递还给帕格。他脸上毫无表情。“你的俄语动词还得下点功夫。”
  “如果你有什么意见,我愿意转达哈里。霍普金斯。”
  “我要说的也许你不爱听。”
  “那没关系。”
  “你对苏联的政治理解非常肤浅,很有偏见,而且非常无知。现在我该走了。”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你曾问到我儿子在哈尔科夫前线的情况。我们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很好。”
  “这确实使我感到高兴。”
  叶甫连柯在电话里大声发出一道命令,接着把假手首先伸入袖子管,开始穿上大衣。一位副官走了进来,拿走了他的行李。“至于帕米拉。塔茨伯利小姐,她的签证已经发出。你的司机会送你回公寓。再见。”
  “再见,”帕格说。帕米拉的事来得过于突然,他来不及作出反应。他以为叶市连柯伸出那只好手是为了和他握别,但那只手一直伸到他的肩膀上捏了一下,为时虽然短暂,却也够痛的。叶甫连柯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