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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1941-1945)》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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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凯德中将所不知道的,帕格。亨利不大可能想象得到的,乃是当时萨马岛以外激战的情形。如果将来要为十月二十五日的三场战役写一部洋洋巨著,历史学家最爱落笔的就是以上这场战斗,因为即便是在宝剑早已变得跟犁头一样无用的今天,那故事的主题仍将是激动人心的:那是全凭勇武精神、以寡敌众的一次战斗。
  斯普拉格的小队由六艘小型航空母舰组成,它的短波无线电叫号是“塔菲三号”。淬然与敌舰遭遇的时候,“塔菲三号”离莱特湾的入口以北八十海里,正在从事两栖作战的艰苦工作;包括小规模空袭敌军阵地,在滩头堡上空进行战斗空中巡逻,从事反潜艇搜索,轰炸卡车运输队,向陆军部队空投补给等。
  这些大量生产出来的矮小航空母舰,并不是为了投入战斗而制造的。作为屏护的三艘驱逐舰和四艘更小的护航驱逐舰,也只是用来反潜艇,并没指望它们去作战。“塔菲三号”上的官兵,多数都是服预备役的。其中也有不少是刚应征入伍的。海尔赛率领着向北去的精锐,包括那些舰队航空母舰和快速战列舰,都配备有职业海军官兵,可是“塔菲三号”就不同了。然而,当栗田向莱特湾进逼的时候,跟他遭遇的并不是海尔赛,而是“塔菲三号”,于是“塔菲三号”就只好跟他拚一场了。
  另两个小型航空母舰小队。“塔菲二号”和“塔菲一号”,当时正在南面更远的海面上巡逻。各小队之间相距三十海里至五十海里。这对栗田来说,可是一个克敌制胜的好机会!只要继续向南扫荡,他就可以把这些缓慢的薄甲板舰艇和它们那些小屏护艇多数都给瞄准击沉了。那些航空母舰都逃不了他的攻击,因为他的强大炮舰要比它们快得多,射程可达十五海里,或者更远一些;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他可以在完成歼灭入侵之敌这一主要任务的途中,全部击沉这一队航空母舰。
  然而栗田并没预先计划好给这几队塔菲来一个措手不及。跟他们一样,他对这一次遭遇也是出乎意外。发现海峡没有防卫,这样的好运道使他感到痛快,然而二十三日的那一次泅水逃命,二十四日的多次空袭,再加上损失了那艘强大的“武藏号”,接连三夜没睡觉,最后穿过布雷区那一夜紧张到了极点:经历了这一切,栗田就再不能兴致勃勃地去追击那些航空母舰了。他第一眼看见出现在晨光中地平线上的那些低矮平塌的东西,就楞住了。它们是什么舰队?它们是打哪儿来的?难道海尔赛不是等在海峡口外,而是埋伏在这儿吗?难道,主力舰队要倒运,又要碰上一次没法招架的空袭了吗?
  栗田发现这鬼影的时候很不凑巧。他的舰艇正横七竖八,在他四周乱糟糟地围了一圈,因为他曾经命令它们白昼航行时列成防空队形。如果要让他的舰队重新改列为战斗队形,那可需要一些时间。然而,一经布成了防空的“圆阵”,就不便于追击敌舰。栗田正凝视着南方那些小灰色影子,考虑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从“太和号”以及其他军舰上纷纷发来了紧急报告:“前方出现舰队航空母舰!巡洋舰!战列舰!小型航空母舰!油船!驱逐舰!”——激动的呼声乱成了一片。栗田急于要获得情报,就从“大和号”上派出两架侦察飞机。飞机一去之后,就再没飞回来报告。他必须在尚未确知敌舰的来历之前作出决定,他必须作最坏的猜测:来的是海尔赛。
  再说,斯普拉格完全明白他所遇到的是什么敌舰。这一大群突然在地平线上出现的是日本中央舰队。可以清楚地收听到外国人在舰间通话机里叽哩咕噜的说话声。跟其他人一样,斯普拉格也以为海尔赛的战列舰队是在保卫着海峡,中央舰队的事可以不用他去操心。可是现在可得由他来对付啦。他的飞机多数已经出动,有的在滩头堡上空从事民航巡逻,有的在搜索潜艇,有的在自己舰队上空盘旋飞行。当时他那几艘力量薄弱的舰艇上的水兵甚至没有集合,他们立刻丢下了自己的早餐,各就战斗岗位,然而这样并没增强战舰的防卫力量。每条船上有一门五英寸口径的炮——就只有那么一门炮。
  栗田最后命令“全面进攻”。一声令下,中央舰队所有的舰艇就一拥向前,分头去瞄射追击自己的目标。它们纷乱地追逐,任意地射击,舰艇有的形成纵队,有的单独作战,都以全速逼近美国舰队。
  斯普拉格应战的时候,好象一个军事学院的学生在解答一道作战的难题。他以全速逆风前进,放烟幕掩蔽他的航空母舰。他下令那些护航舰艇都施放烟幕。他让他舰上的飞机全部起飞。他将自己的危急情况通知了金凯德,请派战列舰前来支援。他向所有飞行航程以内的飞机发出紧急战斗呼号。等到把这一切都办完以后,他就让舰队顶着风向一片暴雨倾注的海面疾驶,列成队形的舰艇在发现日本舰队一刻钟后逐渐隐没在雨幕中。它们被几乎命中的炮弹震撼着,但是没受到损伤。大炮在他四周海面上到处掀起红色、紫色、绿色、黄色的水柱,看来他的舰队随时都会遭到覆灭:如果是在军事学院内这样解答作战难题,他会获得很高的分数。
  当然,在暴雨中也决不是安全的。斯普拉格象一个逃犯,为了要躲避警察,就藏在一辆开动着的警备车后面。暴雨不会永远降落。他也没法一直支持下去。敌舰继续向他的舰队逼近,已经可以用雷达显示出它的位置。它穿过了密密匝匝的雨幕,顺着风朝南前进,以便保持可以实施机动的宽阔海面,同时希望驶近其他会赶来救援的舰艇。斯普拉格的战术是争取时间,使他的航空母舰保持完整,免被击沉,最后从以下的某一方面获得救援:海尔赛、金凯德、其他的塔菲、陆军航空队,或者一位慈悲的上帝。
  透过了随风飘荡的雨幕和烟雾,他可以看见那些战列舰在他船后面显得越来越大,那些巡洋舰逐渐驶近他的船尾。他命令他的三艘驱逐舰向强大的敌舰发射鱼雷。这是他狠下了心不顾死活作出拖延时间的行动。三条狭小的灰色船从暴雨倾注下驶出,穿过大炮火网,笔直冲向那些战列舰和巡洋舰。双方迎头对驶,主力舰队和这三艘小军舰很快地接近。炮弹一发又一发地击中了驱逐舰,但是它们发射了鱼雷,然后在炮火轰击下摇摇闪闪地驶开了。两艘驱逐舰终于沉没。它们只有一枚鱼雷击中一艘巡洋舰。
  尽管如此,但是,为了避开鱼雷,尾随的军舰不得不暂停追击,而这就给了斯普拉格一个迅速逃走的机会。对栗田来说,此后的情形是很糟的。他刚才已经命令重型“大和号”转向北方暂避,可是这时候战斗却向南方转移。这艘超级战列舰向北航行了七海里,然后才又掉转方向,因为那些驱逐舰不是同时开始进攻,有的仍在继续发射鱼雷。栗田已经和这场战斗失去了联系。此后他的舰艇就变得群龙无首,只是在零星散乱地执行作战计划。
  就在这个时候,飞机到了:斯普拉格的飞机,来自莱特岛的飞机,从“塔菲一号”和“塔菲二号”上起飞的飞机。但是进行追击的日舰奋力应战,击落了一百多架飞机,同时连续两小时发炮追击,逐渐赶上了斯普拉格的舰队。斯普拉格没有别的办法了,就命令他那四艘虽然配备有鱼雷但是对发射缺乏训练的四艘护航驱逐舰再进行一次拖延时间的攻击。于是这些小军舰也向猛烈的炮火冲了过去。它们还没能击中敌舰,自己已受到重创,一艘沉没了。这样它们又为斯普拉格赢得了一点时间。
  但是,两小时以后,斯普拉格所有的花招差不多要使完了。几艘重巡洋舰分别向他的舰空母舰横面左右舷逼近,将炮弹射落在它上面。两艘战列舰正在快速从舰尾后面赶了上来。他无计可施,只好在炮弹掀起的美丽动人、但惊心动魄的浪涛中急疾地曲折躲闪。美国飞机在大海上到处冒烟着火。他的几艘航空母舰都受了伤,其中有一艘正在下沉。它们微弱无力地发射着自己唯一的五英寸口径的炮。
  这时刻,栗田在距离很远的“大和号”上下令,吩咐他所有的舰艇部停止炮击,重新和他集结在一起。
  炮声静寂。日舰离开了他们喘息未定的猎捕对象,径自向北驶去。“塔菲三号”向南逃走,舰上的官兵上自司令官下至年轻的水兵,对这次神奇的脱险都简直无法置信,萨马岛之战结束了。那时候大约是九点一刻。
  接着,在空袭不时骚扰之下,栗田武夫集合了他的舰队,准备突入莱特湾。他在海湾口外缓缓地环航了一周,将分散开的舰艇重新聚齐。这工作一共花了三个小时。现在,莱特湾已经敞开在他前面了。“塔菲三号”已经逃得很远,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碍它前进了。这次迎战一支占有绝对优势的敌舰,虽然也曾犯了错误,碰上坏运,估计不足,通讯失灵,受到了可怕的打击,但是现在“一号”作战计划终于成功了!这会儿金凯德的陈旧战列舰在去苏里高海峡追击的途中试图赶快折回来,但是离开很远,又缺少弹药。麦克阿瑟的进攻部队,不论是军队还是运输船只,都只好听凭主力舰队去消灭他们了。
  十二时三十分,栗田将军一经重新编列好他的舰队,就自作主张,决定不再进入莱特湾。他不去请示东京,也不通知任何人,径自向北转航,穿过圣贝纳迪诺海峡,驶回本国去了。
  大约十一时一刻,“新泽西号”的桅杆上升起了掉转航向的信号旗。
  一百八十度转向看帕格的海图,那些已经失去战斗力的航空母舰只离开四十五海里,正在飞机的攻击下四面躲闪,起火燃烧。而莱特湾则远在三百海里以外的南面。这会儿他已经向北追赶了一夜又半天,准备予以歼灭的那些敌舰离开他还不到一小时的航程,可是海尔赛却要掉转航向回去了。
  “衣阿华号”舰长闯进了旗舰作战控制室。司令官能不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会儿刚要一路向前,穷追猛打。为什么掉转方向走了?
  “看来,后面莱特湾那儿正在酝酿着一场更激烈的战斗吧,舰长。”
  “咱们要明儿拂晓才能够到达那儿,将军。最快也得那个时候。”
  “我知道,”帕格冷漠的口气打断了谈话,于是舰长走了。
  帕格唯恐自己会在舰长面前失言。他心情激动得象一个要违抗命令的少尉一样。难道海尔赛真的会在一场历史上的重大战役中贻误戎机,让美国海军蒙受一次耻辱,给莱特岛登陆部队造成危害。愚蠢地失去了可以赢得的胜利吗?也许,这是由于他自己曾经失去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机会,没能参加一场战列舰队的海战,所以现在情绪过分激动,思想变得不清楚了?
  然而,他又不能不去思索。即便是在这一次掉转航向的问题上。他也认为海尔赛是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为什么要带走六艘战列舰呢?尽可以留下两艘战列舰继续穷追北方舰队;应当用水面炮火去击沉那些已经失去战斗力的舰艇。再说,他为什么要调走大队的驱逐舰呢?这些驱逐舰都需要先加添燃料。
  帕格想起,丘吉尔那次乘了“威尔士亲王号”去阿金夏会见罗斯福的时候,战列舰曾经在暴风中疾驶,抛下了那些无法赶上它的驱逐舰屏护。那真是一位伟大人物啊!再说,现在是将功赎罪的时候了,是赶回去击沉中央舰队的最后机会了。但海尔赛并不是一听到金凯德的呼援就赶了回去,他已经延误了六个小时。因此现在只有采取冒险的办法了。这时候中央舰队肯定疲乏不堪,也许鱼雷管都已经是空的,燃料已经不足,甚至弹药都可能缺乏。现在肯定是一个大好机会,可以一举将其全部歼灭;可以不用驱逐舰掩护,不必发射驱逐舰上的鱼雷,就单让大炮到那儿去怒吼吧。
  然而他并不利用这个机会。在热气熏蒸的下午,“兼程赴援”竟然变成了每小时十海里悠闲得令人恼怒的泛舟漫游。那些驱逐舰,一艘又一艘,一小时又一小时,都横着靠近了战列舰去加油。航空母舰则朝另一方向进发,以全速去追击北方舰队。这情景叫人看了很痛心;痛心的是加入了这支强大的战列舰队,在大规模战斗进行的时候,竟然会这样安静,它到现在还没发射过一炮呢。
  更痛心的是闻到了那股石油的臭气。帕格在司令舰桥上看着那些舰艇加油。这是一种很熟练的工作:每一条小船驶过去,横靠着巨大的“衣阿华号”,年轻的船长在帕格下边很低的舰桥上调节速度,直间彼此不分快慢了,这时候油管就在两条船之间腾起的蓝色波浪上摆动着,一面快速地输油,两条船并排航行,等到油已加足,添油的小船才驶离开。帕格已经看惯了这个情景,但是有时仍旧喜欢去看,就象爱看航空母舰上的飞机起飞一样。
  可是今人。他心情过分紧张,黑色石油的气味就使他回忆起“诺思安普敦号”那天夜里沉没的情景。一想到这里,他就因为现在自己无能为力而感到心如刀绞。他身为两艘战列舰分舰队司令,竟由于比尔。海尔赛暴躁犯了错误,以致自己没有机会去为“诺思安普敦号”上死难的官兵报仇雪恨。
  在沉闷难过的这几个小时里,帕格。亨利眼前映出了一幅令人沮丧的幻景。他突然想到:整个这场战争,就是因为这种该死的粘腻的黑色流质而引起的。希特勒的坦克和飞机,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用的航空母舰,所有在世界各地横行无忌的战争机器,都是用这种臭油开动的。日本人发动战争,也是为了要攫取石油供应。自从开发了第一片得克萨斯油田以来,至今还不到五十年,可是这东西已经把这个世界闹得乌烟瘴气。在橡树岭,人们正在提炼一种比汽油更强有力的物质,他们正在争分夺秒,要将它分离出来,用来进行屠杀。
  十月二十五日这一天,舰艇边加油边以每小时十海里的爬行速度驶向莱特湾,在这时间漫长得使你神经紧张的航程中,帕格感觉到,自己是属于一种倒运的人。上帝已经把现代人跟煤、石油和铀三种地下宝藏一起放在天秤里去称,他发现人的份量太轻了。煤在世界大战中给日德兰和德国火车提供了燃料,汽油发动了空战和坦克战,而橡树岭的工作人员也许会结束整个这桩可怕的事情。上帝曾经许诺,将不再降下一次洪水;至于禁止人类点火燃烧他们的星球和他们自己,那上帝可没提到。
  帕格已经愁闷到了极点,这时候布雷德福上校跑到了外面飞桥上。“海盗旗”叫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听舰间通话。
  “不是通信员打来的,将军,”布雷德福有点儿激动地说,“是海尔赛打来的。”
  帕格对世界末日的幻景消失了。他急忙进了司令作战控制室,抓起了舰间通话机听筒。
  “海盗旗,我是橡树七号,报文完,请回复。”
  “喂,帕格,”传来了海尔赛的亲切声音,那种只有高级将领可以用的不拘礼节的口吻,听来爽朗而轻松,“我们这儿的加油工作快完了,它很费时间。咱们的分舰队可以连续用全速作一次长程航行了。咱们一直朝南向那儿开,务必要逮住那些猴子,怎么样?其他的船都跟着去。博根指挥他那几艘航空母舰支持咱们。”
  帕格一听到这个主意,大吃一惊。按照那个速度,“新泽西号”和“衣阿华号”可以在夜间一点钟左右抵达圣贝纳迪诺海峡,三、四点钟抵达莱特湾。要是他们真的碰上了敌舰,那就要打一场夜战。日本人是此道的老手,但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对夜战毫无经验。两艘战列舰至少要去跟四艘战列舰交锋,这四艘当中的一艘还拥有十八英寸口径的大炮。
  然而,天哪,好不容易总算巴望到了,这就是战列舰列阵应战;尽管估计错误,指挥轻率,行动迟缓,但这一步做得好!海尔赛走这一步是对的。对这个疯狂好战的老家伙,帕格声音中不禁流露出了尊敬的口气。
  “我赞成这个办法。”
  “我知道你赞成。编成第34.5特混舰队。帕格。派出‘比洛克西号’、‘文森斯号’、‘迈阿密号’,再调八艘驱逐舰组成警戒网。你担任战术指挥。咱们这就火速赶往莱特湾。”
  “是,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