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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足音》冬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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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八日

远远传来鬼的脚步声。

悄声呢喃着我不想听的话。

不,不是的。那是不可能的。

一月七日

今天前往S告诉我的神社,把达摩扔进冻都压的火中。我对这座小镇还一无所知,但每个居民的神情都十分悠闲温和。家家户户用来装饰的门松和破魔箭、达摩(注:即不倒翁,日本多以纸糊,并绘成达摩师祖的模样,因而得名。风习为将眼珠部分留白,当愿望实现时,再为达摩点睛。)和护身符,都在红艳艳的火中啪嘁啪嘁地爆裂、燃烧着。瘦巴巴的年轻巫女以这把火烤年糕,并分给聚集在此的群众。身旁的老先生叮嘱我,先许愿祈求无病无灾,再吃下年糕。

我把达摩放进火中时,老先生说:

「小姐,妳的愿望实现了吗?」

语毕,他绽开笑容。

我也报以微笑,点点头。

是的,我的愿望在七天前实现。

愿望实现后便要烧掉达摩,这一点无论是在我生活多年的东京,还是九州岛西端的此地都一样。

「左右两边都有眼睛吗?」

老先生问我。

「假如只画一只眼睛,达摩会回不去西方净土而留在烟里喔。」

我回答这是第一次听说,老先生便发出摩擦般的笑声,愉快露出黄板牙。

我不经意地仰望天际。

烟雾直上的月空非常深邃,一只小鸟飞过,不知为何,心恍若瞬间净空。我不禁感到,美好的一年即将开始。孩子们似乎在后方说笑,边笑边跑,活力十足的嬉闹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

离开神社之际,一名大约与我同龄的男子直往这边看。自懂事以来,父母亲友就不住称赞我很美,多亏如此,我对四周的视线比较迟钝。但是,像对方这样肆无忌惮,再怎么迟钝也会发觉。我停下脚步,稍稍扫过视线,他便若无其事地转移目光。

我重新迈出脚步,踩着碎石的木屐声十分轻盈,在干燥的空气中彷佛会无止境地传送出去,相当有冬天的味道。不晓得何方的狗汪汪叫着,笔直得宛如冻结般的松叶,在透明的天空下摇曳。

一路上,我时而哼歌,时而以木屐踩碎霜柱。一回家,打开玻璃上贴着报纸的拉门,S就站在脱鞋进门处微笑迎接我。明明每天都看得到S迷人的笑容,今天却仍一样心动。

我和这个人能永远生活在一起。

一月六日

重读两天前的日记,不知为何令我非常想念母亲。

她十分美丽,照片全被烧毁真是遗憾。母亲珍视的三味线拨子、照片、家具,都和她一起葬身火窟。那枚拨子其实应该要留给我的。从很久以前,那便是家族中的女性代代相传,由女儿交付女儿的。

莫非,拨子的故事是母亲编出来的?

母亲经常为我讲床边故事。据说,我们的祖先是大阪出名的三味线美女师傅。某天,她产下一个男孩。详细经过不明,但孩子尚在襁褓中,便送到遥远的九州岛。母亲提过那发生在弘化二年(一八四五),所以距今已百来年,而男孩便是我的曾曾曾祖父。出养时,男孩握在手里的就是那枚三味线拨子。

真的吗?

这是一则动人的故事,可以的话,我希望是真的。

刚才,S在暖桌对面打了个喷嚏。无论做什么,S总会随即露出微笑。每当望见他的笑容,我便禁不住开心起来。S的微笑具有这样的力量,要是他看到自己的微笑,也会感到开心吗?

就在刚刚,S谈起「明天就是冻都压了」。我一头雾水地帮他剥橘子,边发出疑问,原来那是指左义长。不料,这下换S皱眉反问:「什么是左义长?」

元宵当天到神社烧掉正月的饰品和吉祥物,在东京叫「左义长」。我晓得有些地方称为「烧岁德」,但「冻都压」还是第一次听见。

这一带似乎如此惯称。

不过,姑且不论名目,都是在十五日元宵举行,而明天才七日。

我这么一说,S便补充解释,九州岛的冻都压日期与其他地方不同,多半提早到七日。接着,他又露出微笑继续道:

「妳小时候和我手牵着手,跟彼此的父母一块去过。」

遗憾的是,我毫无印象。

住在这片土地上是我幼时的事。难不成是东京的生活如冰冷无味的水,将我内心朴实的回忆冲刷得一乾二净?

「我想参加明天的冻都压。」

我开口道。吐出陌生的词语,肚子里痒痒的,然而不知为何,却也像喝下热茶般心头暖暖的。

于是,S告诉我举办冻都压的神社所在。我以为在附近,但S的说明意外冗长。依我的脚程,往返恐怕不止一个钟头。我怕记不得路,便请S从头再讲一遍,我边听边在日记本后面画地图。这些涂鸦,将来也会成为我俩的回忆吧。

一月五日

由于我们毫不餍足地缠绵到透光的纸门明显变色,所以今天早上也很晚起床,我连忙起灶煮饭。

说起来,当初刚到这个家,S提过有只乌鸦总会跑到厨房后面翻垃圾,十分恼人。但我从没看过那只乌鸦,这是为什么呢?

味噌汤里的萝卜煮透时,我听见S的呼唤。我故意蹑脚进屋,经由走廊窥探寝室,只见S站在房间正中央,身上还光溜溜的。我不作声悄悄走近,突然抱住他白皙纤瘦的身体。S哇地一声,像小狗缠人陪牠玩般,喘息着回抱我。我也忍不住跟着喊叫。

我要和S在这里过不受任何打扰的生活。

我边吃早餐边谈起乌鸦的事,S推测是镜子的关系。或许是我进住的第二天随手丢在厨房后头的镜子,让乌鸦不愿靠近,听说鸟类讨厌闪闪发亮的东西。无论如何,四周不再有乌鸦徘徊颇值得庆幸,我不太喜欢黑色的生物。

一月四日

向晚时分,忙着洗衣服的我,瞥见院子里因融雪湿透的土壤,在夕阳余晖下美得犹如红色河岸。瞬间,我忍不住要唤S来瞧瞧,但马上甩甩头,抛开这个想法。

或许是看得太过入神,一个不小心,木屐溅起潼里的水。身上的和服与洗好的衣服虽然没事,小腿后侧却溅上稀泥。反正已弄脏,我就顺便在外面的灶中添柴烧洗澡水。

我和S在浴槽里挨着彼此取暖。S做梦般说起我刚到这个家时的情景,语气充满怀念,我也怀念地聆听。但仔细想想,其实相隔并没有那么久。我浸在热水中,扳手指数着。小指头先弯一次,然后又伸直,恰巧半年。我再次惊讶于时间竟如此短暂。

走出浴槽,我帮S擦洗身体时,他开口道:

「得知妳家工厂失火的剎那,我整颗心差点吓得惨白。真的,就是那种感觉。」

S标致的额头刻上一道哀伤的皱纹。

当时,S立刻赶抵东京,很快找到我。父亲穷毕生精力经营的工厂付之一炬,毗连的住宅也尽数烧毁。我失去所有家人,无亲无故,孤伶伶地不晓得如何是好,是他找到了我。

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起火点是工厂内的社长室。

虽称为社长室,但父亲早不在那房间办公。由于脑中长出肿瘤,父亲手脚无法活动自如,总是靠着佣人的帮忙,在家里的起居室处理事情。代替父亲使用社长室的,是母亲和定期来为父亲看诊的年轻医师。我很清楚,在工厂休息的星期天和假日,他俩总待在社长室。

连身为女儿的我,都不禁赞叹母亲的美貌。而医师也是,有张让女佣忍不住以眼角余光偷看,叹息着窃窃私语的英俊脸庞。曾有一次,我趁工厂公休的日子悄悄伏门偷听,社长室内传出母亲断断续续的喘息声。那时,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只顾工作、顽固又笨拙,且从来不陪我的父亲好可怜。

获知火源在社长室的当下,我立刻想起医师总是烟不离手。母亲和医师离开后,社长室总残留着烟草的苦味。是没捻熄烟头,才造成那场火灾吗?意外发生在星期天晚上,一定是和母亲窝在社长室的医师,临走前没检查火烛安全,以致香烟的火星延烧,酿成灾祸。

但是,我并未向任何人泄漏医师和母亲的关系。

因火灾失去一切后,原本向我求婚的几名男子态度忽然变得好冷淡,先前明明还满口爱呀喜欢的。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们追求的是什么。

S就在那时候出现。他告诉我,他也失去所有家人。亲友们都成为原子弹的牺牲品。

然后,S邀我回故乡。

「初次踏进你房间时,我吓一大跳。」

泡在热水中,我把玩着手回想。

S带我参观的房间,充斥着我的照片。数量真的很多,有幼时和亲戚一起在相馆里拍的,也有女校时期的侧面照,甚至有在家附近补捉到的背影。S坦承,东京的照片是他每次来时偷拍的,且总放在皮箱里随身携带。幸亏如此,当这座城镇遭战火波及时,唯有S和照片得以保全。

S说他爱我,从小就喜欢我,只喜欢我一人,至今仍喜欢我。

于是,我住进这个家。

我带来卖掉东京的土地所得的现金,及那个达摩。

放在我房里的物品,只有这个达摩逃过那场恶火。左右两眼都没画上黑眼珠的达摩,反而像洞悉一切般盯着我。虽然特地带来,但那双空虚的大眼教我害怕,所以到这个家后,我便立刻将达摩收进壁柜深处。

在东京失去一切的我,对痴情得难以置信的S动了心。

只不过,当时我还不认为S有这么美。自从经历那场火灾,我就无法对任何男人产生那种感觉。

S成为我心中美的化身,是在除夕夜。那晚的事,我终生难忘。

一月三日

傍晚,可能是浆糊已不黏,我发现碗柜玻璃上贴的报纸脱落一角。重黏时我顺手泡了茶,S则聊起很久以前的往事。小时候,我俩曾一起在c家玩捉迷藏。

「我们躲在仓库里,妳把收藏的旧和服披在身上给我看。千鸟纹的单衣真适合妳。」

S的祖先来自河内,从他祖父那一代才移居这片土地,因此仓库保存着许多覆盖厚厚灰尘的河内绵夹衣和单衣。还是孩子的我,曾拿那些衣物嬉戏,但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如今,我依然看得见当时的妳,清清楚楚。」

S说着,稍稍仰起头。

「一听到鬼的脚步声,妳随即丢下和服,拉我到衣箱后面。我们屏息等待脚步声消失,我连妳身上的气味都记得。那就像晒过太阳的棉被,有种温暖而哀愁的味道。」

S捧着茶杯,怀念地叙述我毫无印象的往事。

「妳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于是我的左小指碰到妳的肩膀。但妳一心只想安静待着,所以没发现。妳的体温从指尖传来,光是如此,我便觉得彷佛全身赤裸与妳拥抱在一起。」

S坦言,他当时只希望那一刻能持续下去,找我们的鬼永远不要来。

现下,我也这么想。

一月二日

我从刚刚就一直愣愣看着自壁柜取出的达摩。这个半身烧焦的达摩,对我而言是过往唯一的印记。

日复一日,「过往」渐渐淡去。然而,有些「过往」永远不会离开。我想消除种种过往,扔向遥远的地方。可是,只要这个达摩在身边,多半很难办到。

十五日的元宵,这座小镇一定会有举行左义长的神社,我打算带达摩参加。因为愿望实现后,必须烧掉达摩。

或许,唯有这么做,我们才能真的踏出新的一步。虽然昨天在日记上写着「重生了」,但其实我们还尚未重生吧。

真希望元宵赶快来临。

一月一日

新的一年到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仔细想想,我从少女时期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自那场大火烧毁全部的日记后,我便不曾在一天结束之际提笔。

昨晚,我们重生了。

重生为崭新的我们。

S的手术完成的很快。

一周前,我联络上以前经常出入家里的医师,告诉他我们想动的手术内容,他却坚持不肯点头。于是,我暗示知道他与母亲的关系,及工厂失火的原因,最后他才勉强答应。昨天除夕,医生带着一套医疗器材到家里。

我们下定决心动手术,起于S的话。

十二月初,S提起我俩周围飘荡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异样感,并以"白雾般"、"隔着一层薄膜"形容。这些词语非常贴切,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辙。只是,之前我一直将那份忐忑深藏心中。

异样感,我晓得关键何在,或许S也心知肚明,但他大概说不出口吧。弥漫在日常中的雾,与笼罩我们生活的那可恨薄膜的真面目,就是我内心的不安。若S顺意成全我的愿望,不管是雾或薄膜,肯定马上一扫而空,所以我好几次忍不住想开口。但我不敢,始终提不起勇气。

当S戳破生活中隐藏的不对劲时,我十分犹豫,犹豫了很久。不过我最后决定讲一切交给S。我向S说出唯一的心愿。

请你一辈子都不要看我。

请不要看我像达摩般被烧的又丑又烂的脸。

请保证不会丢下我,离我而去。

这个家没有镜子。同居的第二天,我就猜下全部的镜子处理掉,然后为每片玻璃贴旧报纸,好让我面孔不会显现其上,好让我不会看见和S一块生活的女人,那个爱着S的女人的真正的模样。

即使如此,家里仍有最能清楚映出我形影的东西,那就是S的双眸。倘若是旁人的眼睛,我一点也不在意。但S的瞳眸,对我而言便是镜子,一面将我的身子照得格外鲜明的镜子。

动完手术的S,静静与我相对。

决定永远不看我的S好美,我对S的怜惜油然而生。发生那场火灾后,为了找寻我,不远千里赶到东京的医院的S。即使我变成这副德性,依然爱我如故的S。以最真切的方式实现我愿望的S。

我请医师把S的眼球装进塑料袋,接着以美工刀割开达摩底部放进去。那个达摩是我过往生活唯一留下的部分,如今以这种方式与曾是S一部分的眼球合而为一。要怎么处理这尊达摩,我准备用一整晚仔细思索。

我喃喃着「给达摩眼睛,讲起来好像冷笑话」,S忍不住朗声大笑。那是不带任何阴霾,彷佛能震动天花板、清净空气的舒服笑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S先前的笑都不是发自内心。从今以后,我就能听见S真正的笑声,也能陪伴他一起欢笑。

卖掉东京的土地入手的钱,只要不铺张,就算不工作,应该也足够我们生活。我们要在这里玩鬼永远不会来的捉迷藏。

我们的心,并没有失常。

我把心愿告诉S,S也欣然接受,如此而已。于是,我们获得幸福。唯有这才是确切的、唯一的真实。

我们的心并未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