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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之爪》终章 佛会杀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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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天后,十二月八日。

我、真备和凛站在外阵角落,靠在栏杆上,心不在焉地眺望着人群。瑞祥寺的正殿正在举行释迦成道会,众多信徒正专注地倾听慈庵住持的徒弟──一位年轻的僧侣弘法。

两千五百年前的今天。

在遥远的印度,释迦在一棵菩提树下开悟了。

“即使发现了世界的真理,也猜不透人心──就是是释迦牟尼佛也是如此。”

听到我这么说,真备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神明菩萨或许可以做到,但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难了。即使瑞祥房里有这么多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看透她的心思。”

我转头看着我这位朋友的脸,也看到了在他身后的凛满脸哀伤的表情。

“可是老师,你最后还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是吗?否则,摩耶小姐恐怕会连鸟居先生的命也──”

“人的生命是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我竟然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魏泽先生送命,我根本没有成功地阻止摩耶小姐。”

这不是你的错。我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每当在真备周围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他总是顽固地把所有的责任一肩扛起。无论我和凛说什么,他都无法原谅自己。真备一定是用这种方式慢慢承受隐藏在内心的悲哀和懊恼。即使别人安慰他,说被杀害者其实是罪有应得,也只会让他内心的悲哀和懊恼加倍。

“──听谷尾刑警说,摩耶已经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边说,一边把目光移回人群。年轻僧侣弘法结束,有人扛着头陀袋从内阵深处走了出来,接着解开袋口,把里面的东西交给信众。那是瑞祥房雕刻的小佛牌。

昨天,谷尾刑警来到瑞祥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我们,还感谢我们协助警方破案。

警方核对了摩耶的户籍后发现她的确是皆神茉莉的女儿,同时,也发现了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皆神茉莉在六年前的年底死了。资料上显示是因为经济困顿而自杀身亡。”

茉莉在把摩耶送去野方家当养女后不久,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野方家是住在茶崎的一个普通上班族家庭,也和瑞祥房没有任何渊源。野方太太无法生育,一直很希望收养一个孩子,所以去某家社会福利单位登记希望认养孩子。

二十年前,茉莉冲出瑞祥房后,生下摩耶,独立抚养她长大。由于她脸部严重烧伤,不容易找工作,吃了很多苦。既然茉莉已经努力抚养独生女摩耶长大了,为什么又突然送去别人家当养女,然后又立刻了断自己的性命──?

“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这位老刑警这么说着,愁眉不展地抓着头,即使问摩耶,也完全不得要领。摩耶似乎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只知道有一天突然被送去别人家当养女,不久之后,亲生母亲就自杀了。

谷尾刑警离开瑞祥房后,我们得知了茉莉自杀的原因。告诉我们这一切的竟然是松月。他突然造访我们的房间,说自己知道茉莉的自杀的真相。

“因为我希望你们知道这件事。”

松月并没有坐在坐垫上,而是直跪坐在房间的榻榻米上,低着头。

“是我逼死了茉莉。其实,茉莉不止打了一次电话给我,六年前,我也和茉莉通过电话──”

松月娓娓道来。

六年前十一月的寒夜,宿房的电话响了。接电话的是衣婆婶。对方用低沉而含糊的声音问松月在不在。衣婆婶没有发现那是茉莉,把电话转给松月。

“当我接起电话,听到电话中传来的声音时,我的脑筋一片空白。虽然她的声音和以前生活在这里时不太一样,但在她自报姓名前,我立刻就察觉了。当从她口中听到「哥哥」这个令人怀念的名词时,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茉莉在电话中拜托松月。

“茉莉说,想要回来瑞祥房。如果瑞祥房愿意接纳她,她希望再度回到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茉莉没有提及原因,但我现在知道了,因为她当时的经济状况已经入不敷出了。而她的独生女──摩耶也已经十四岁,生活开销会比以前更大。”

松月当然一口答应。虽然当时他仍然误以为“茉莉在十四年前,用鎌刀杀了韮泽”,但即使是杀人凶手,仍然是自己的亲妹妹。

“而且,当时也已经过了十四年了,杀人罪也差不多过了追溯期。”

松月立刻答应茉莉的要求,没想到茉莉又提出另外一个要求。

“自从我离开瑞祥房后,一直有一个女人照顾我。如果可以,我希望和她一起回瑞祥房──当时,茉莉这么说着。”

松月问,对方到底是谁,但茉莉不愿意回答。

“茉莉说,虽然我不能告诉你她是谁,但绝对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只是那个女人的外表有一个很大的特征。”

“特征?”

“对,就是──”

那个人的脸部受到严重的烧伤──当时,茉莉这么说。

“她就像不动明王般,整张脸溃烂成一片鲜红,可怕的外表让人不敢多看一眼。茉莉这么告诉我。我犹豫之后对她说,我欢迎你回来,但瑞祥房恐怕很难接受那个女人。这里是历史悠久的制佛工房,所以要尽可能避免这种女人出入。老房主应该也会这么说。不过,如果你执意──”

结果,松月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茉莉要挂电话。从那天之后──也就是这六年来,我一直在等茉莉的电话。如果茉莉再打电话给我,提出相同的要求时,我打算欣然接受她的要求。除了茉莉本人,也欢迎那个脸上烧伤的女人一起来瑞祥房。”

然而,他再也没有听到茉莉的声音。茉莉不曾再和瑞祥房联络。

“刚才从谷尾刑警口中,我第一次听到茉莉自杀的消息。茉莉是在六年前的十二月,也就是打电话给我后自杀的。我必须对茉莉的死负责。如果那时候我答应她,如果我那时候识破她的谎言……”

松月哭泣着,他整个人趴在榻榻米上,像小孩子般放声大哭。他的哭声中充满了人类可以感受到的所有悲伤、绝望和后悔。我们只能默默地俯视着他的背。

多么悲哀的误会。茉莉无法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脸被烧伤了,所以,藉由谎言向松月说明。然而,松月拒绝接受烧伤的女人。于是,她走投无路,她心灰意冷,她没有力气解释烧伤的女人其实是自己,另一个女人是自己的女儿。

茉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中的理由,她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女儿摩耶。她应该难以启齿吧。她在自杀前把摩耶送去别人家当养女,是为了让她可以过着无虞的生活。

“这些事,你有没有告诉警方?”

真备静静地问道,松月仍然趴在榻榻米,摇了摇头。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们不知道他之后有没有向警方提起这件事。

谷尾刑警告诉了我们摩耶被送去当养女之后的生活。

摩耶是在茶崎国中的教职员室得知亲生母亲的死讯。她在成为野方家养女的同时,也从之前就读的国中转入那所学校。

当时还是国中二年级的摩耶,在失意和悲伤中度过了毕业前的一年数个月。当她国中毕业后,向野方家的养父母表达了内心的决定。她想进入瑞祥房成为佛像师。

“摩耶小姐说,当时她纯粹是基于吊唁父母的心情,想在父母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学习佛像制作。”

谷尾刑警神情落寞地说道。

她应该作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就在这里惨遭同事的杀害。就连她母亲茉莉也不知道,还以为韮泽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自杀了──身为女儿的摩耶当然更不可能知道。

“茉莉小姐在生前经常向女儿提起瑞祥房的事,提起她的哥哥、父亲的事,以及她和摩耶小姐的父亲,韮泽隆三在那里相遇的经过。当然,她绝口不提有关韮泽隆三死去的详细情况,茉莉小姐只告诉摩耶小姐,「因为心爱的人突然死了,所以我也离开了瑞祥房」,对于自己脸上的烧伤原因也隐瞒到底。”

野方家的养父母同意摩耶进入瑞祥房学艺,但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身世告诉瑞祥房的人。

“摩耶小姐长得很可爱。”谷尾刑警向我们如此说明,“野方家的夫妻认为,如果松月老房主和现在的松月房主知道摩耶小姐的身世,一定会把他们的女儿抢走。”

摩耶答应了这个条件。因为她发自内心地感谢野方家的养父母,他们在茉莉死后,视如己出地疼爱她,所以茉莉并没有特别反对。四年前的春天,她进入瑞祥房,在松月的手下学艺,立志成为一名佛像师。

或许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摩耶在佛像制作方面的天分令松月和其他徒弟刮目相看。她每天在瑞祥房的工房内努力学艺,渐渐培养了实力。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四年过去,迎接了第五年──

“结果,突然发生了那个不幸事件。”

一个月前,就是今年入冬的时候。

“真的是纯属巧合。摩耶小姐偶然听到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三个人的窃窃私语,没想到他们谈论的内容竟然是二十年前杀害韮泽隆三的事。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却得知他们密谋杀害了韮泽先生,并在穴窑内烧掉了尸体──以及茉莉小姐冲进穴窑中的事实。”

摩耶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以及母亲脸上烧伤的原因,陷入了极度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找不到人可以商量。杀死父亲的凶手每天都若无其事地在自己面前生活着。他们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逼得母亲走投无路,却可以每天雕刻佛像,谈笑风生,饱食三餐,躺在温暖的被子里。

“摩耶小姐又刚好在那个时候看到乌枢沙摩明王流血吗?”

真备问。谷尾刑警露出意外的表情。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

十一月二十二日傍晚的时候,刚好是唐间木老爹带我参观工房的时候,摩耶送完货回来,像往常一样,去看自己父亲的作品,也就是已经被抛弃在寂寞角落的乌枢沙摩明王。这似乎已经成为她每天生活的一部分。但因为她没有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世,所以无法走去庙里祭拜,否则工房的人看到会觉得讶异。她总是站在鬼针草丛前,拨开草丛,悄悄地看着佛像,合起双手。

结果,她看到了父亲雕刻的乌枢沙摩明王额头上流着血。

“摩耶小姐看到这一幕──就好像中了邪似的。在侦讯的时候,她不停地说,「感觉就好像爸爸的灵魂进入了我的身体」。她在一年前,看到那尊佛像的额头裂开时,心情就一直无法平静。没想到在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后,又看到了血……”

于是,那天晚上在放置所和冈嶋先生独处时,摩耶突然萌生了杀机。冈嶋正站在梯子上整理木架上的佛像,她冲动地把他的身体用力一推──

之后的经过和真备在鬼针草丛前告诉我们的内容,以及那天傍晚在瑞祥房餐厅解释的内容几乎一致。

2

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坐在瑞祥房餐厅的桌前。

“老师,摩耶小姐是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女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发问的是凛。包括我在内,所有之前都默然不语的人都抬头看着真备。

摩耶、慈庵住持和鸟居当然不在。他们三个人搭着警车离开瑞祥房已经过了半天的时间,餐厅窗户外的景色染成一片茜色。根据刚才接到的通知,慈庵住持左臂的伤势虽然不轻,但并不会对手臂功能造成影响。

“你说得没错,摩耶小姐正是二十年前,茉莉小姐在瑞祥房怀的孩子──是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女儿。”

然而,没有人能够接受这个解释。

“老师,他们的孩子不是儿子吗?”

“二十年前,茉莉小姐的确告诉松月老房主,自己怀了男孩,但其实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胎儿的性别──只要想一下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在怀孕的初期阶段,就连医生也无法判断胎儿的性别,通常要到怀孕十三周之后才会知道。茉莉小姐告诉松月老房主怀孕的事时,她才怀孕两个月。”

“既然这样,茉莉小姐为什么要说,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

“这纯属我的想象──”

真备瞥了松月老房主一眼。

“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商量后决定这么说,以便让老房主答应他们的婚事。他们认为只要说肚子里的是儿子,老房主答应这门婚事的可能性就会比较高。果然不出所料,老房主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并提出要他们的孩子继承瑞祥房的条件。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可能猜到老房主会这么说。因为老房主优先考虑的是瑞祥房继承人的事,所以,只要说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比较容易获得老房主的谅解──我想,他们两个人应该是这么想的──虽然他们之前就猜到了,但是当老房主亲口说出希望茉莉小姐肚子里的孩子继承瑞祥房时,他们还是陷入了烦恼。这也难怪,因为茉莉小姐怀的也可能是女孩。”

我可以理解到目前为止的说明,却完全听不懂真备接下来说的话。

“所以,韮泽先生常常利用半夜关在厕所里。”

只要环视围坐在桌旁的人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并不是只有我感到困惑而已。

“厕所──就是那里的厕所吗?”

发问的是衣婆婶。真备点点头。

“姬乃木婶,你之前不是曾经和我们提过这件事吗?”

──他有时候半夜跑去厕所,很久都不出来──

──时间很久,差不多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

“韮泽先生应该在厕所里实践慈庵住持教他的「变生男孩法」。”

之前真备在瑞祥寺正殿时,曾经对慈庵住持说过这句话。

“也称为「乌枢沙摩变生男孩法」。韮泽先生曾经向慈庵住持讨教,虽然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但其实乌枢沙摩明王除了有烧尽世界污秽的力量之外,还有另一种神力,就是可以使人生儿子。天台宗最重要的经典,也就是法华经中便有「乌枢沙摩变生男孩法」,可以将胎内的孩子变成儿子。”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这原本是在女人难以成佛的时代里诞生的法典,然而希望生下继承人的平安贵族和想要生子的战国时代武将都十分相信这种变生男孩法。最有名的就是天海僧正受了德川家康之邀施了这个法,才让家纲诞生──韮泽先生一定很希望茉莉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所以,他每天晚上都在乌枢沙摩明王面前施法。当然──”

真备忧郁的双眼看着桌子。

“结果并没有奏效。”

四周一片沉默。这片凝重的气氛象征了在场的人内心的哀伤和后悔。

“老师,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个问题?我记得摩耶小姐的血型是O型……”

对,摩耶是O型。但茉莉的血型是B型,韮泽是AB型──他们不可能生出O型的女儿。

“对于这一点,其实并不是事实,只是她在谷尾刑警交给她的笔记本上写了「O」而已──我相信摩耶小姐的血型是B型。”

真备回答说。

“当谷尾刑警问大家血型时,她说了谎。当时,摩耶小姐觉得莲花座上的血迹可能是自己的。冈嶋先生遭到杀害的那天晚上,她在烛光下为佛像换上新的左手,很可能不小心被凿子或雕刻刀割伤了手。所以,她那时候不加思索地谎称了自己的血型。因为如果真的是她的血沾到了千手观音的莲花座那就惨了。”

我隐约回想起冈嶋失踪的翌日早晨,摩耶冲进餐厅说要去找他时,手上包着OK绷。也许OK绷下面的是前一天深夜雕刻佛像的左手时,不小心割到的伤痕。

“真备,有关这次的命案──”

这次是我向真备发问。

“你怎么知道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的尸体在废弃业者的小货车上?”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今天早晨,听你说废弃业者的车子在停车场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业者不是每个月的月底才来吗?”

对喔,之前的确是这么听说的。

“业者提前出现,可能是凶手用某种方式把两具尸体装在小货车上,打算送出瑞祥房──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因为那些是要送去焚烧的废弃物,所以废弃业者通常不会一一确认废弃物的内容,凶手很可能利用这一点湮灭证据。总之,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年轻人才负责瑞祥房不久,所以很好骗。如果是多年出入这里的老手,看到整座佛像丢弃,可能就会产生疑问。”

向废弃业者确认后,得知果然是摩耶找他来的,说是“有大型废弃物,请你来一趟”。那个年轻人搞不清楚状况,一大早就赶来瑞祥房,和摩耶一起把装有两具尸体的佛像搬上小货车,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在鬼针草丛前,那名年轻人逼近摩耶,是因为他听到自己的小货车上装了尸体,发现自己被她骗了。我却自作聪明,想要发挥保护摩耶的骑士精神,反而差一点被当成人质。

“真备,我们来这里的那一天不是有去参观干漆房吗?发现房间深处放着大黑天神和布袋神──那时候,冈嶋先生的尸体已经藏进布袋神里面了吗?”

“对,那个茶褐色的佛像是用冈嶋先生的尸体加工成干漆像的。干漆像原本是用黏土制作出大致的原型后,再把吸了漆的麻布贴在上面,最后再把佛像背面割开,把黏土从里面拿出来。摩耶小姐用人的尸体代替黏土原型,最后,没有像使用黏土时那样拿出来,而是把尸体密封在里面──她应该是灵机一动,才想到可以用这种方法隐藏冈嶋先生的尸体。慈庵住持搬去干漆房的尸体刚好坐在地上,靠在旁边,刚好很像布袋神的外形。”

摩耶看到后,就想到可以用漆把尸体包住的方法。如此一来就可以把遗体加工成干漆像,放在自己制作的真正干漆像旁。

“真是可怕的胎内佛。”

说着,真备发出一声长叹。

然而,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这是最适合处理尸体的方法。用漆封住尸体,可以防止尸体腐烂发臭。即使多少发出一点异味,室内充斥着油漆发酵后发出的强烈异味,可以成功地掩饰尸体的味道。即使警方搜索,也不可能要求打破佛像,看其中的状况,而且,最后还可以透过废弃业者的小货车载出瑞祥房烧毁。此时又适逢松月和其他佛像师忙于制作小佛牌的季节,找时间把一、两尊佛像搬上小货车并不困难。我第一次造访这里时,推开工房的木门向里面张望,有好一会儿,根本没有人发现我,所以,只要关上工作室的木门,里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咦?真备,我们三个人去参观干漆房时,我曾经看过布袋像的后方──当时,背后有把裂缝补起来的痕迹。”

原本那条裂缝是用来取出原型的黏土,但为什么那个布袋神背后也会?如果不需要取出里面的东西,当然不需要割开。

“可能是用来排放尸体腐烂时产生的气体。”

真备说着,撇了撇嘴,开始谈起乍听之下好像无关的事。

“比方说,尸体沉入水中后一段时间不是会浮上水面吗?那是因为尸体内产生的腐败气体所致。当动物死亡后,体内都会产生这种气体,所以不会沉在水底。但有些遗体没有这种情况,即使经过很久,仍然不会浮出水面。”

“怎样的尸体?”

“遭到刺杀的尸体──被刀刺死,身体有洞时,尸体内产生的气体就会排出去,所以就不会浮出水面。”

“原来是这样。”

我终于听懂了。

“是不是可以这么解释,冈嶋先生的尸体用漆密封后,因为腐败的气体渐渐排了出来,所以,包住尸体的漆几乎快要被气体撑破了,摩耶小姐就──”

“把漆连同尸体一起开了一个洞,让腐败气体从那里排发出去。不过,这都是我的想象。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在布袋像背后割开一条缝的理由。根据统计资料显示,肥胖的人产生的腐败气体也比较多。”

那为什么摩耶在今天之前,都没有处理密封了冈嶋遗体的布袋像?她是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杀了冈嶋,到今天十二月四日为止,已经过了整整十一天。

我问了真备这个问题。

“我相信十一月三十日废弃业者来的时候,她就打算请业者载走。因为,如果在其他时间找业者来,可能会引起松月房主或是其他人的怀疑──然而,那天却无法做到。”

“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那天我们和松月老房主、唐间木老爹,还有姬乃木婶一起从石子路走向工房时,废弃业者的年轻人不是刚好从干漆房走出来吗?”

我隐约记得这件事。

“当时,摩耶小姐可能和他谈了准备处理掉装了冈嶋先生尸体的布袋神的事,但不经意地往窗外看时,发现我们刚好走了过来。所以,她就暂时搁置了计划,让业者空手而回。”

干漆房的小窗户的确可以看到那条石子路。

“翌日之后,警察每天都上门,根本无法搬运尸体。不过,如果放置太久还是会有风险,所以,摩耶小姐才会在今天把废弃业者找来。因为在十一月三十日以后,事先可以知道警方不会出现的只有今天。”

我想起昨天两名刑警搜索完工房后曾经说他们“暂时不会来这里”。原来如此,摩耶听到了这句话,才选择今天处理尸体──结果,两名刑警为了向真备报告他之前委托的灰烬成分的分析报告,再度出现在瑞祥房。

这时,坐在对面的松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忙于制作小佛牌,根本没有关心摩耶的工作内容,也完全不知道摩耶接了什么订单,工作的进展程度如何。我这么糊涂,居然还自称是房主。”

刚才松月向订购干漆像的客户确认后发现,对方只有委托摩耶制作大黑天神而已。之前摩耶也曾经提到,由于干漆房内的漆味很重,除了实际进行作业的人以外,其他人没事绝对不会进去。因此,谁都没有发现她在制作客人根本没有订购的佛像。

“但是,负责接受订货和送货的魏泽先生发现了。他对干漆房内出现了根本没有人委托制作的佛像产生了疑问。”

听到真备的话,松月露出费解的表情。

“魏泽怎么会发现?据我所知,魏泽从来没有进过干漆房──”

“可能并没有实际看到,但从偶然听到的谈话中得知摩耶小姐在制作客户委托的大黑天神以外的佛像。”

“偶然听到的谈话?”

真备神情黯淡地回答说:

“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围坐在这里的时候。当时,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到了「七福神」。”

──高藏寺是和北原白秋很有渊源的寺院,那里的七福神很有看头──

那天晚上,大家在聊自己的老家时,真备的确这么说过。

──不过,和摩耶小姐的七福神相比就逊色多了──

“魏泽先生可能是听到那句话觉得不太对劲。”

真备的声音中充满后悔。

“真备,但是那时候魏泽先生并没有说什么。”

“在餐厅的时候的确没说──当时,魏泽先生应该满脑子都是监视摄影机的事。”

当时,魏泽和鸟居因为把监视摄影机的记录器交给了刑警而遭到松月的严厉责骂。

“但事后他觉得不对劲,可能在离开餐厅后,魏泽先生便去质问摩耶小姐这件事。客户明明只委托制作大黑天神,她为什么要制作所有的七福神。”

然后,那天晚上,魏泽就惨遭毒手。

之后听谷尾刑警说,那天,当其他人都入睡后,魏泽去摩耶的房间找她。面对魏泽的质问,摩耶闪烁其词,甚至还说“师傅在找你”,而把魏泽骗到宿房外的黑暗中。她在黑暗中用凿子杀死了魏泽,并用推车把尸体搬到干漆房。在石子路旁为松月老房主的轮椅铺设的杉板,刚好有助于搬运尸体。然后,摩耶连夜把魏泽的尸体加工成惠比寿神的干漆像。在七福神中,之所以选择惠比寿神,是因为她认为魏泽的遗体很难加工成有女性外貌的弁天,以及老人外形的福禄寿和寿老人。(译注:七福神分别是弁天、大黑天、惠比寿、布袋佛、寿老人、毘沙门天、福禄寿。)

真备继续说道:

“那天晚上,监视摄影机的记录器在警方手上,无法发挥作用。这也成为摩耶小姐杀害魏泽先生的原因之一。她认为即使事后发现魏泽先生失踪,由于无法确认监视摄影机的影像,也不可能引起太大的骚动。”

事实上,我们也曾经考虑过,可能是魏泽连夜自己离开了瑞祥房。当时,如果可以确认监视摄影机的影像,发现并没有拍摄到魏泽,绝对会引起更大的骚动。

“她可能早就计划要杀害魏泽先生,为父母报仇。关于这一点,我不得而知。无论如何,都是因为我的一句话成为她杀人的动机。如果当时我没有提到七福神──”

“真备,应该不光是这样而已。”

我看着朋友的脸说道:

“还有你刚才提到的监视摄影机没有发挥功能这件事。我认为摩耶小姐在临时起意下杀了冈嶋先生后,成功的隐藏了他的尸体这件事,导致她产生了某种自信。也就是说──她很有自信地认为,即使杀了魏泽先生,只要用相同的方法隐藏尸体,别人就不会发现她是凶手。因为,即使警方都上门搜索了,也没有找到冈嶋先生的尸体。正因为这样,摩耶小姐才决定杀了魏泽先生。我认为应该和你说的话没有关系。”

真备轻轻点头,没有说话。

“对了,老师,蚊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凛不知道是因为纯粹出自好奇,还是不忍心看到真备泄气的样子才问这个问题,可能两者皆而有之吧。

“蚊子?──喔,你是问那个。”

真备终于抬起头,无力地露出微笑。

“那时我想确认一下。当时,我就怀疑干漆像里藏着尸体,但我还无法确定,所以才问道尾的梦境内容。”

──蚊子是从左侧飞过来吗?──

──你在梦里看到的那群蚊子是从左侧飞过来的吗──

“真备,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蚊子从左侧飞过来,所以干漆像里藏着尸体吗?”

我又无法理解真备在说什么了。

“人的梦境由两个要素构成。”

真备看着我解释说:

“首先,是在脑内进行的记忆复制。人会把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事储存在大脑中,然后再复制到名为海马体的部位变成记忆。在这个过程中,大脑所产生的片段信息,可以说就是梦境的来源。也就是说,人看到的梦境是人所体验过的事的片段重现──当时你的梦境,不是和你实际遇过的事很相像吗?”

“嗯,的确,我梦见瑞祥房的人,还有你在说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北见

小姐也在……”

“不过,梦境的内容只有一点和事实不符。你在梦境中,受到大量蚊子攻击。

我一开始以为是你看到松月房主左臂上红点的关系。红点让你联想到蚊子,所以梦境中才会出现蚊子。但那时候我和你确认后,你说松月房主手臂上的红点和被蚊子咬的感觉完全不同。既然是你亲口这么说,就代表松月房主左臂上的红点和你的梦境中出现蚊子无关。所以,我认为蚊子出现的原因,和构成梦境的另一个要素有关。”

“另一个要素?”

“就是作梦时的物理状态或是生理状态。比方说,当膀胱积了很多尿时,梦境中就会出现厕所;脚痛的时候,就会梦见被狗咬──所以,我认为你在梦中受到大量蚊子攻击,可能是因为你身体某处觉得痒。而且,蚊子来自左侧──”

“该不会和漆有关吧?”

凛问道。然而,我还是没听懂真备想表达的意思。

“对,就是漆。道尾,你在参观干漆房时,不是用左手摸了布袋像吗?”

那时,我──因为才刚到瑞祥房,所以右肩背着行李包,用左手摸了布袋像。

“当时,你的左手对漆产生了反应。你不是只要房间里有一点灰尘,就会打喷嚏吗?如果摸了还没有干透的漆会产生过敏反应也是很正常的事。果然在两天之后,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时,你的左手出现了你察觉不到的过敏症状。漆的过敏反应往往不会在接触后立刻出现,而是在身体遇热时出现。”

“所以,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梦到蚊子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你摸了布袋像的左手发生过敏──”

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布袋像的漆还没有完全干透。”

真备回答说:

“你答对了。当时,那尊布袋像已经上色上到一半,在漆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情况下上色太不合逻辑了──我事后才发现这一点。”

真备微微扬起嘴角。

“当然,我也不是百分之百根据你的梦境而确定事有蹊跷,其他还有几个疑点,让我觉得干漆像有问题。我是结合这些因素,最终得出遗体藏在那尊佛像中的结论。”

“疑点?”

“比方说,道尾,当你摸布袋像时,摩耶小姐对你说:「万一倒下来就危险了」干漆像进入上色阶段时,里面的黏土应该已经挖出来了,如果只剩下外面的空壳子,照理说应该很轻才对。兴福寺的阿修罗像也是干漆像,当年寺院发生大火时,正因为佛像很轻,可以轻松抬出来,所以才躲过惨遭烧燬的命运。所以「万一倒下来就危险了」这句话很不合逻辑。”

我想起唐间木老爹曾经告诉我,干漆像的特征之一,就是质地很轻。

“当时,摩耶小姐看到你在摸藏有冈嶋先生遗体的佛像,不禁慌了神,情急之下,才会说那句话──而且,你之前一个人来工房参观时,摩耶小姐不是曾经对你说──干漆像的制作「只剩下细部而已」,但日后我们一起去干漆房时,她说「还必须制作五尊」。只要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干漆像的问题上有很多疑点。”

3

“真备先生,你差不多该告诉我们那件事了吧。”

松月老房主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很沉闷,好像卡在喉咙里。

“隆三雕刻的火头神──为什么会流血?而且,你那时候对火头神做了什么?”

大家都纷纷抬起头,好像都在等待这个问题。当然,我也是。

“那──不是血。”

真备说话时,似乎有点不敢正视我们的目光。

“乌枢沙摩明王庙旁不是种了一棵石榴树吗?石榴树叶掉落时,从裂缝掉进空洞里。树叶上的东西在空洞内生长,目前正在里面过冬。”

过冬。几个人喃喃自语着。

“没错,寄生在石榴上的叶螨正在佛像的内部过冬。”

这个字眼和眼前的情景实在太格格不入了,大家都没有立刻作出反应。

“神泽叶螨──别名叫红蜘蛛,是寄生在树木上的一种鲜红的螨虫。今天,我一个人冲出宿房时,首先去看了那棵石榴树。果然不出所料,所剩不多的叶子上爬满了许多像蜘蛛网般的白丝,那是神泽叶螨大量寄生时的特征症状。神泽叶螨具有聚集在树叶背面过冬的习惯──我的确看到了很多,多得不计其数。”

真备说着皱起了眉头。

“螨虫?可是真备先生,从火头神额头的龟裂处流下来的──是一滴一滴地,像血一样的东西──而且,你用装在银壶里的红色物体洒在上面……”

或许是觉得有太多疑点了,松月老房主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以一脸疑惑的表情靠近真备。真备瞥了我一眼。

“我从你的包包里拿了暖暖包。”

他说。

“──我的暖暖包?”

“你不是有很多暖暖包吗?我借用了一下。”

原来是真备翻过我的包包。但是──

“你要暖暖包干什么?”

“拿来贴在乌枢沙摩明王的背后和后脑勺,提升佛像内部的温度,可以让叶螨从冬眠中惊醒。神泽叶螨即使在冬眠时,也很容易惊醒,只要对叶子吹气,就会清醒过来。我只是利用了这种特性。虽然我不确定会不会成功,但幸好很顺利。老实说,我也没有想到效果会这么好,那看起来简直和真的血一模一样。”

“但是──那天的情况又是怎么一回事?我独自住在这里的晚上,拍到的那张流血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有人在黑暗中,在乌枢沙摩明王上贴了暖暖包吗?

“那应该和阶梯窑有关。烧窑时产生的热能传到了那座庙,让佛像的内部变温暖了,所以,叶螨就跑出来了。”

“烧窑的热能?但阶梯窑和庙不是隔了一条石子路吗?相隔这么远,热能怎么会传过来?”

“那是因为移建宿房时偷工减料的工程造成的。只要去调查一下就知道,当宿房从原本位在中央的位置移到目前的地方时,负责排水设备工程的工务店并没有移动地底下的下水道管线。之前唐间木先生不是说,移建工程施工到一半时,竹吉工务店就倒闭了,因此,那些等于做白工的下游承包业者也就偷工减料──今天搭出租车时,我问了司机樱川先生,他告诉我这一带只有两家业者在做排水设备。我用查号台查了那两家公司的电话,试着打电话过去。我报出瑞祥房的名字,问:「我发现贵公司二十年前承包的工程偷工减料」时,第二家竟然就露出了马脚。董事长从女职员手上抢过电话,大声咆哮说:「隔了这么多年还在提这件事,你也不想想看,当年我们可是在做白工啊!」。”

我还是没听懂。

“于是,我一边安慰对方一边旁敲侧击,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家业者在移建宿房时,没有移除地下旧有的下水道管线。”

“──那为什么阶梯窑的热能会传到乌枢沙摩明王的庙?”

“移建前,宿房建在阶梯窑所在的那个斜坡上,而且和目前的格局完全相同。当时的厕所就是目前乌枢沙摩明王庙的地方,所以,阶梯窑的位置应该刚好是走出玄关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瑞祥房所有人都点点头,我也曾经听他们这么说。

“通常连结建筑物内排水口的下水道管线会在玄关前聚集,就好像扇子的扇轴部分一样,然后经由很粗的下水道管线通往公共的人孔盖──我向业者确认后发现,他们只把那个部分封住而已。就算他们做了白工,但如果那个部分没有做好,之后可是会后患无穷,早晚也会被人发现。你们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就是瑞祥房的中央埋着独立的下水道管线,我相信里面应该已经积满了雨水。阶梯窑刚好位在扇轴的位置。”

“真备先生,难道──”

松月老房主发出沙哑的声音。

“当阶梯窑点火后,积满的雨水因此被加热……?”

“就是这么一回事。”真备点头说,“加热后的水沿着地下的下水道管线传递,其中一条下水道管线通往以前厕所的位置。结果会怎么样?就是下水道管线的前端会产生水蒸气。”

那天看到的雾霭──乌枢沙摩明王周围的白色雾霭。

“当然,下水道管线也通往以前的厨房和浴室的位置,前端也会产生水蒸气,但水蒸气很快在空气中扩散后,就消失不见了,因为水蒸气的量很少。不过,只有一个地方──也就是以前厕所的位置,因为那里建造了乌枢沙摩明王的庙,所以那里会充满水蒸气。小庙内部的温度上升,惊动了在佛像中冬眠的叶螨。我想应该是从阶梯窑开始焚烧的傍晚,乌枢沙摩明王就开始流血了。”

听着真备的解释,我感受到韮泽隆三这名佛像师的怨念。死后成佛的他凭着怨念,让自己雕刻的佛像额头上流出鲜血,结果,杀死了夺走自己性命的三个人中的两个人,为自己报了仇。

“可是真备,第二天早晨,我和唐间木先生曾一起去看过那尊佛像,当时没有看到红色的螨,那时候阶梯窑还在烧。”

“我猜是因为下雨的关系。你不是说,那天晚上有下雨吗?叶螨对气候的反应很敏锐,一定是因为感受到雨的气息,所以又躲回裂缝中。”

“因为下雨躲回去……”

我觉得被叶螨耍了。

“老师,那尊乌枢沙摩明王像在宿房移建后的二十年期间,只要每烧一次阶梯窑,额头就会流血吗?”

听到凛的问题,真备摇摇头。

“不是,因为那尊佛像额头上的龟裂是在一年前才产生的。唐间木先生,是不是这样?”

“对,我记得刚好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而且,阶梯窑也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没有点火了──”

“所以,这次是那尊佛像的额头第一次出现流血的现象。因为从额头产生龟裂之后,阶梯窑一直没有烧过。”

“是吗?原来是这样。”凛说道,然后突然拍了一下手。

“老师,一年前佛像的额头裂开难道也和阶梯窑有关?”

“我想应该是。一年前刚好现在这个时期,阶梯窑的热能产生的水蒸气将庙内加温,急剧的温度变化导致佛像额头产生了龟裂。之前每到冬天,当阶梯窑焚烧时,佛像都是处于外冷内热的状态,去年木头终于无法承受,导致佛像裂开了──也许是因为使用了比较容易裂开的桂木的关系。”

“真备,我不是告诉你,拍摄乌枢沙摩明王照片的那天晚上,我在庭园内还看到了蛇。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也许吧。蛇原本在冬眠,却发现地面变热了,就从泥土里爬了出来。”

连蛇也上当了。

“──话虽这么说,但关于阶梯窑和下水道管线的事件上,其实我自己也有一点疑问。”

真备抱着双臂,眉头紧锁。

“通常下水道管线和地面至少有八十公分的距离,即使阶梯窑的温度再高,照理说热能应该很难传达到这么远的地方。”

这的确是一大疑问。我也学真备的样子,抱着双臂思考起来,结果,突然想起一件事。

“真备,我知道了,会不会是受到地震的影响?”

“地震──你是说阪神淡路大地震吗?”

“对,我听唐间木老爹说,八年前发生地震时,那里的斜坡坍塌了,而阶梯窑的位置整个往下移。可能是那个时候缩短了窑炉和下水道管线之间的距离,所以,热能才会传入下水道管线。”

真备立刻同意这种想法,“喔,原来是这样。”他发出满意的声音。我发现我好像是第一次积极解决了真备的疑问。

“这个问题解决了──真备,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了吧?”

在乌枢沙摩明王脸上倒了红色物体,那个魔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备的回答极其简单。

“我只是消灭了叶螨而已。”

“你在唬人吧。如果你消灭了叶螨的话,那些虫子应该会掉下来。我以前在乡下时,也曾经看过消灭害虫的样子。”

刚才乌枢沙摩明王的血和真备倒的红色物体一起消失了,好像被吸入了额头的龟裂处。

“我没有唬人,我使用的驱虫剂是害虫的天敌,也就是生物农药的方法。就好像瓢虫可以用来消灭蚜虫一样,在消灭神泽叶螨时,经常使用这种生物农药。市面上有一种有现成的商品叫「死败敌」,是装在瓶子里贩售的,里面装的是专门捕食神泽叶螨的智利捕植螨。”

“又是螨虫吗?”

──以血攻血。

所以,是以螨攻螨吗?

“因为那毕竟是螨虫,所以,我冲出宿房时,搭了出租车去镇上的园艺店买了「死败敌」回来。然后,向隔壁的咖啡店借了方糖罐,倒了进去。”

“方糖……”

“倒在乌枢沙摩明王的头上前,我用双手为容器加热,是为了增加里面螨虫的活动性。当温度太低时,会降低智利捕植螨的活动性──道尾,我不是悄悄告诉你,「等一下的是假的」这句话吗?”

“我不知道,我完全没听到。”

“我不是说「圣亚努里亚乌斯的血」吗?”

“喔……”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真备,你为什么这么做?虽然最后成功地阻止了摩耶小姐自杀,但你应该没有料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吧?”

他为什么要用我的暖暖包让佛像流血,还去买生物农药?

“嗯,我的确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老实说,我原本根本没打算请所有人在那里集合,只想请摩耶小姐和慈庵住持去那里就好。首先,要检查废弃业者的小货车车斗,确认我的想法正确──然后,再请摩耶小姐和慈庵住持去那里。我想当着摩耶小姐的面,用生物农药消除乌枢沙摩明王额头上的血。我希望可以藉由这个过程,消除盘踞在她内心的「父亲的怨恨」──道尾,你想想看,即使我知道了真相,也不可能突然拉着摩耶小姐,直接告诉她说:「你看到的血不是你父亲的怨恨,其实只是叶螨,你是因为误会而杀了人」,因为这么一来或许会使她崩溃。”

“对──的确有可能。”

“虽然看起来像在玩把戏,但我认为这是我能够做到的最有效的手段。因为,当初是那些血让她走上犯罪之路,所以,或许也可以利用这种方法平静她的心情──没想到当我从瑞祥寺回来时,听到唐间木先生说,他的鎌刀不见了。我立刻察觉到摩耶小姐已经加快脚步,她试图用杀害她父亲相同的凶器完成最后的犯罪。所以,为了避免发生无可挽回的结果,我请所有人都去那里集合,立刻向大家说明一切。”

“结果,发生了那种情况──你玩的把戏最终成功地阻止了摩耶小姐的自杀。”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我最后没有做出那么愚蠢的举动,或许事情可以更顺利……”

我无法消除内心的后悔。

“没想到摩耶小姐为了杀鸟居先生,不惜挟持人质──虽然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想到,但我以为就算她会采取这种行动,也一定会挑选体力比她差的人。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我真的完全没想到,她会把你当人质。”

真备一脸歉意地看着我。

“真的很抱歉,那时候我没有在干漆房门口向你解释清楚。”

“这不怪你,而且其实你已经有提醒我了。”

──道尾,你陪摩耶小姐一起去──

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一定只能点到为止。真备提醒我要注意摩耶的行为。

对了,真备在干漆房看到摩耶时,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一定是因为确认了她还没有行凶吧。

事后听谷尾刑警说,当时,她随时都在找机会用藏在身上的鎌刀杀害鸟居。

傍晚的餐厅再度陷入沉默。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各种感情在空气中混合后,所产生的凝重的沉默。

“啊,对了,”真备突然抬起头,“我要把那个容器还给咖啡店。”

最好彻底洗干净──

我看着朋友的脸,在内心轻声说道。

4

瑞祥寺正殿内,小佛牌终于发完了,那名年轻僧侣正在向信众做最后的致词。不知道他是否为了他的第一次弘法即将结束而感到喜悦或难过,他那张长得像高中球员的娃娃脸胀得通红。

“真备,为什么松月老房主要求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孩子要继承瑞祥房呢?难道他没有想过松月房主可以再婚、生孩子吗?”

如果茉莉怀的果真是儿子,并且由他继承了工房,等以后松月再婚生下儿子,事情不是会变得很复杂吗?

“松月房主不可能有孩子。”

“──为什么?”

“他没有生殖能力。他很可怜,罹患了名为克林非特氏症(Klinefelter syndr ome)的疾病,那是一种染色体异常导致的疾病。”

“克林……?”

“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正常人身上应该是XY性染色体,得了这种疾病的人的性染色体却是XXY。昨天,他一个人的时候我曾经单独问过他,我果然没有猜错。他的婚姻失败似乎也和这个原因有关,因为他事先没有和对方说清楚。”

“你之前就知道他有这种疾病吗?”

“我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克林非特氏症的症状很多样化,但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其中之一,就是手臂特别长。”

我回想起松月身穿白色工作服的身影。由于他双手特别长的特征和释尊相同,所以从小就被认为可以成为一位好的佛像师。

“身体女性化也是这种疾病的另一种症状。他的外形是不是看起来很像女人?”

这一点也没有错。

“还有他左臂上有许多红点。我昨天问了他之后,才知道那是注射的痕迹。我之前也不知道,原来得到这种疾病的病人必须定期补充男性荷尔蒙──近江交通的樱川先生说,他经常载松月房主去车站,我想他应该是去大城镇的专科医院。”

“原来是这样……”

我突然感到万分愧疚。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真备,你之前说松月房主是「╳二」──”

“我之后深刻检讨了,当时真不应该说那种话。”

╳二──也就是XX。当时,真备已经在暗示松月的疾病,暗示他的性染色体有两个X。

“啊,老师,慈庵住持之前说「松月房主似乎真的和准胝观音特别有缘」该不会也是──?”

“准胝观音有助于早生贵子,我想慈庵住持应该知道松月房主结婚当初,曾经向准胝观音许愿这件事。”

参观放置所时,曾经听真备说过,准胝观音有助于早生贵子。当然,现在回想起这种事也没什么用。

我们全都沉默不语。

年轻僧侣结结巴巴的致词回响在冬天清澈的空气中。

“老师,摩耶小姐为什么要拜托松月房主,答应我们这次的造访?”

凛靠在外阵的栏杆上问道。

听凛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我上次几乎被赶回东京,多亏摩耶的帮忙,才能在短时间内得以再度造访这里。听说是她再三拜托,松月房主才答应的。

真备犹豫片刻后开了口。

“也许他希望我们可以消除她父亲的怨恨。”

“什么意思?”

“她房间的书架上不是有道尾的书吗?那本描写之前我们在福岛县遇到的灵异现象的书。”

“对,她有那本书。”

“我想,摩耶小姐对自己杀了冈嶋先生这件事感到恐惧。看到乌枢沙摩明王流血,觉得自己好像在父亲的怨念怂恿下杀人,这件事令她感到害怕。这时,她刚好想起这本书,觉得如果我们来瑞祥房,或许可以拯救她──她内心可能抱有这样的期待,或是认为也许我们可以改变什么。摩耶小姐同时有想要为父亲报仇和希望有人阻止自己的想法,这两种想法在她的内心交战着。”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仰望腊月的天空。映入眼帘的景色和十个月前仰望的天空有几分相像,我怔怔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升向天空。

真备也抬起头,空虚地嘀咕:

“不过,人心应该是无法简单定论的。”

“因为无论鬼还是菩萨,都是来自人……”

“松月老房主说,瑞祥房是地鼠洞──或许每个人都象是地鼠,无法看清对方真实面貌,只能在黑暗中用鼻子相互嗅闻,用爪子拨开泥土,努力活下去──”

所以才会不时有人误入歧途,一旦走进歧途深处,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我低头一看,原来释迦成道会已经结束,信众们三三两两走出瑞祥房,彼此谈论着今天接下来的活动和最近腌渍的酱菜味道。这种光景格外亲切,也格外令人感动。

真备离开栏杆。

“我们走吧,樱川先生应该已经到了。”

我们走下外阵的阶梯,随着拥挤的人潮走出瑞祥寺。近江交通的出租车停在铺着圆石的工房角落。

“谢谢各位每次都叫我的车,我刚到。”

一头花白短发的樱川先生摇下驾驶座旁的车窗,露齿笑了起来。我们请他送我们去车站。

“辛苦了。”

我无法正视他的脸。各大媒体已经大幅报导了瑞祥房发生的事,他一定也已经知道摩耶的事。我忍不住想起第一次来瑞祥房时的情景。他和摩耶分别从驾驶座探出头,像很熟的亲戚般谈笑着。

我决定绝口不提这件事。

“喂!你们别走!”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啊,是唐间木先生。”

“真的耶,发生什么事了?”

“他想和我们拥抱道别吗?”

身穿灰色工作服的唐间木老爹从通往瑞祥房的山路上跑了过来,手上并没有拿扫帚。

“啊哟啊哟,哈,终于、追、上了……”

唐门木老爹喘着粗气,双手撑在膝盖上。

“刑警先生、来了,我告诉、他们,你们、刚走,他们说、想和你们、打声、招呼。”

“是吗?他们在哪里?”

真备问道,唐间木老爹仍然弯着腰,用右手的大拇指指向背后。谷尾刑警和竹梨刑警悠然自得地从山路上走了过来。

等到他们走近时,真备说:

“你们竟然把老人家当跑腿的,太不像话了吧。”

两位刑警来不及回答,唐间木老爹就突然直起身体,瞪着真备说:“我才不是老人家!”

“啊,对不起。”

唐间木老爹的态度,就像小学生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一样。

“其实我们有阻止他。”

谷尾刑警苦笑着说道。

“结果,唐间木先生跑得飞快。”

竹梨刑警摸着像茄子般的脸说。

“谷尾刑警、竹梨刑警──这次的事,我在有些地方搅了局,真的很抱歉。”

真备向他们低头致歉,两名刑警各自露出复杂的表情,互看了一眼。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在思考该怎么说,最后谷尾刑警开口说:

“嗯──我觉得我们以后还会在其他地方见面。”

真备点头回答说:“我也觉得。”然后,转头对唐间木老爹说:

“唐间木先生,你也很辛苦。瑞祥房应该会有一段时间无法平静吧。”

“对啊,不过,反正不管怎么说,都会那个啦。”

唐间木老爹含糊其辞,茫然地移开目光。或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他的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摩耶以后也不会传简讯给我了……”

“唐间木先生,听说你和摩耶小姐关系好。”

谷尾刑警关心地说道,唐间木老爹仍然把头转到一旁,轻轻地点头。

“摩耶……我作梦都没想到摩耶……”

“依照她的情况,应该可以酌情减轻量刑,当然,我不是法官,不能随便乱说,我想──”

谷尾刑警的话还没有说完,唐间木老爹就发出“啊啊啊啊啊”的声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积在眼角的眼泪顺着皱纹流下脸颊。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摩耶竟然是韮泽先生的女儿……我完全没有发现……我很喜欢摩耶……我们是朋友……”

他断断续续说话的样子,好像在专心念佛。

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我……要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做……”

唐间木老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完,便转身离去。

“都是那棵老树惹的祸……不是有一棵快枯萎的老树吗……我要去砍掉它……要赶快砍掉它……”

他应该指叶螨寄生的那棵石榴树。

“啊,唐间木先生。”

谷尾刑警叫住了他。他把手伸进竹梨刑警手上的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装的东西。

“差点忘了,我要把这个还给你。”

说着,他打开塑料袋,里面正是那把鎌刀。

“摩耶小姐要我转告,她很抱歉,拿走了唐间木先生重要的工具──她要我这么转告你。”

唐间木老爹缓缓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露出开心的表情。

“太好了,我之前还在想,如果有这把鎌刀就好了。既然拿回来了,我就用这把鎌刀来砍树。”

他抬头对我们露出笑容。

“各位,这次真的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然后,他消失在山路前方,身影好像比平时小了一圈。

我们的目光注视着那个方向,久久无法移开。

“如果有查到什么新事证,可不可以麻烦你们联络我?”

真备问道,谷尾刑警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其实──老实说有点为难。”

“其实是相当为难。”

竹梨刑警补充道,但他的脸上没有责难的意思。

“真备先生,你应该已经统统知道了吧?”

谷尾刑警故意笑嘻嘻地说道。真备缓缓摇头,叹了一口气。

“当然有。比方说,摩耶小姐在停车场画的鎌刀图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喔,对,没错。”

说着,谷尾刑警用力拍了一下手。

“关于这件事,摩耶小姐始终保持沉默。无论我问多少次,她都低着头,拚命对我摇头。”

“是吗……?”

真备低头往下看,撇着嘴说。

“通常来说,可能是这么一回事──摩耶小姐认为让鸟居先生和魏泽先生看到沾血的鎌刀图案,可以让他们回想起过去的罪孽。当时,她自己也露出吓坏了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是她干的──”

真备的表情突然变了。

“真备,怎么了?”

我问,但他没有反应。

“原来她知道?……不,应该不知道……没错,她并不知道……”

真备喃喃自语,然后突然抬起头。

“谷尾刑警,摩耶小姐是偶然听到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这三个人的聊天,才知道他们杀了韮泽先生的吧?”

“嗯?对,没错,就像我昨天告诉你们的。”

──真的是纯属巧合──

──摩耶小姐偶然听到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三个人的窃窃私语──

──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却得知他们密谋杀害了韮泽先生,并在穴窑内烧掉了尸体──

等一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

──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

“那不可能是摩耶小姐画的!”

我大声叫了起来,真备凝视着半空,微微动着嘴唇说。

“没错,她根本不知道杀害父亲的凶器是鎌刀。她是在魏泽先生失踪的那天早晨才知道这件事。她是听了唐间木先生和松月房主说了之后,才第一次得知这件事。所以,当时她深受打击,忍不住冲出餐厅。当然,得知杀死自己父亲的凶器竟然是鎌刀这件事,让她深受打击,但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她了解到某个人在停车场画的那个图案所代表的意义。”

“但是……真备,如果是别人画了那个图案,摩耶小姐为什么要装出很惊慌的样子?”

“那不是她装出来的,她在停车场的时候,是真心感到害怕。”

“可是,她根本没有理由害怕啊。虽然用鲜红的颜料在地上画一个很大的图案的确令人心里毛毛的,但是──如果那时候摩耶小姐不知道鎌刀的事,她应该和我们一样,根本不了解那个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竟然显得很害怕──”

“因为她觉得那可能是「7」。”

“「7」──喔……”

我记得,那是我说的话。

──这看起来也象是「7」……啊,左右颠倒了──

当时,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抬起头。那时,我才发现摩耶浑身僵硬,露出胆怯的表情。

“七福神……”

“对,当时,摩耶听到你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联想到七福神。她以为有人发现了她的所作所为,所以向她发出警告或是在要挟她。如果这么想,就可以从地上的这个图案中读取不少信息。把「7」写成左右相反,或许可以理解成「你的七福神有鬼」,或是「你做的不是普通的七福神」──总之,她可能会产生各种想象。所以,摩耶小姐才会这么害怕,事情就这么简单。”

“老师,那到底是谁在停车场画了那个图案?”

真备没有回答凛的问题,双手摸着额头,低声说道:

“我太糊涂了──石榴树叶不可能刚好掉进那个裂缝。那座庙有屋顶,不可能有那么多树叶刚好掉进雕像额头上那么细的龟裂中──”

“真备……”

“他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从头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没错,所以,他知道韮泽先生遭到杀害的地点。否则,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韮泽先生的头被砍伤。”

──当时我真的吓到了──

──因为是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头部裂开了──

“他说,他是偶然在外廊下找到那三个人杀害韮泽先生用的鎌刀,但其实他根本知道鎌刀在那里,他亲眼看到那三个人把鎌刀丢在那里。”

“唐间木先生吗?但是……”

“你也没有想到吧?唐间木先生在瑞祥房当了多年的园丁,很了解神泽叶螨的习性,也知道虫子寄生在石榴树上这一点──一年前,当乌枢沙摩明王的额头上出现龟裂时,他一定猜到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不需要我囉里囉嗦地解释,他早就猜到是阶梯窑的热能传递到下水道管线,使那座庙的温度升高引起的。我相信是因为他幼年时住的房子带给他的灵感。”

──我家旁边就有温泉,所以家里很温暖。温泉就从地下经过──

之前在餐厅聊到老家时,他曾经这么说过。

“当我用暖暖包让那尊佛像的额头流血时,只有他一个人回头看着阶梯窑的方向。他是在确认阶梯窑的烟。他认为叶螨会从佛像的额头爬出来,一定是在烧阶梯窑。”

的确,那时候唐间木老爹回头看着背后的天空,嘴里低吟着: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是他把石榴的树叶放进了乌枢沙摩明王的佛像中,那并不是偶然掉进去的──他应该只是想要恶作剧,如果红色叶螨顺利从额头的龟裂爬出来,让佛像看起来像流血一样──如果可以让鸟居先生、冈嶋先生或是魏泽先生中其中一个人看到这个景象──他只是想得这么简单,只是想让他们三个人为以前犯下的罪感到后悔。就算不顺利,就算叶螨没有从龟裂中爬出来,或是即使爬出来,也许也没有人看到,那也无所谓。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焚烧阶梯窑时,叶螨真的从龟裂处爬了出来,就像鲜血在流一样。然而,看到这一幕的不是鸟居先生、冈嶋先生或是魏泽先生──而是摩耶小姐。”

──不知道──

──摩耶竟然是韮泽先生的女儿──

──我很喜欢摩耶──

──我们是朋友──

“唐间木先生当然不可能知道摩耶小姐看到了那一幕。而冈嶋先生在他恶作剧的那天晚上消失了,所以他以为自己的作战成功了。他误以为是冈嶋先生看到自己设计的假血,心生恐惧地逃出瑞祥房。于是,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恶作剧心理,想要用更明显的方法威胁另外两个人。于是,就在停车场画了那把鎌刀。”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切竟然都是源自唐间木老爹的轻率行为。他在二十年前,偶然目击了犯罪行为,为了让凶手后悔而做的恶作剧──最后杀死了两个人,还造就了一名凶手。

“后来,魏泽先生也消失了。唐间木先生以为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一样,也是因为被自己的恶作剧吓到而逃出了瑞祥房。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他直到最后都以为根本没有死人。所以,那时候即使发现自己放在柜子里的鎌刀不见了,仍然不以为意。”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有人拿去割草,随手就放在某处──

当时,他那没什么了不起的态度还让我感到有点烦躁。

“喔喔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谷尾刑警皱紧眉头,轻声说道。真备缓缓转头看着他。

“谷尾刑警,这种情况下──会追究法律责任吗?”

“不,应该不会。即使遭到起诉,应该也会获判无罪。”

然而,无罪和清白是两回事。对唐间木老爹来说,应该也是这么一回事。他或许不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警方,但并不代表他无动于衷。他一定发自内心地反省了自己的行为,深感后悔──

──我要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做──

──都是那棵老树惹的祸──

──不是有一棵快枯萎的老树吗──

──我要去砍掉它──

“真备,难道……”

──太好了,我之前还在想,如果有这把鎌刀就好了──

──既然拿回来了,我就用这把鎌刀来砍树──

──这次真的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再见了──

“真备!”

在我大叫之前,他已经冲了出去。我和凛立刻跟在他身后,两名刑警也追了过来。我们跑在通往瑞祥房的羊肠山路上,拚命地跑着。终于穿过高高的建仁寺围篱之间的后门,每个人都大声呼唤着唐间木老爹的名字,接着冲进了工房。这时,我们听到了一声充满哀伤的悲鸣。

“是衣婆婶!”

我们沿着宿房的墙壁跑了过去。衣婆婶站在外廊旁,双手掩面,跪在地上。她浑身发抖,放声痛哭着。唐间木老爹死在她面前。他仰躺在地上,倒在一片血泊中,竹扫帚就枕在他的脑袋下,永远都无法动弹。他的表情很安详,右手紧握着鎌刀,那锐利的刀刃宛如巨大的爪子,割开了他的喉咙。放在胸前的左手上,紧紧抓着去年摩耶送给他的小佛牌。

腊月即将结束的平安夜,真备找我去他的事务所。

“好久不见──哇,这是什么?”

一打开门,我就被室内的情景吓到了。灯饰闪个不停,音响播放着圣诞歌曲。天花板上吊着麋鹿、天使和圣诞老人。当然,都是用厚纸板剪裁后着色的假道具,而且,还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不,有两棵。

“道尾,你来看看,我好不容易牙一咬,买了一棵圣诞树,没想到北见拿来一棵更大的。”

“因为我阿姨说要送我嘛。”

“道尾,外面很冷,赶快进来吧。北见,火鸡差不多快烤好了吧。”

“好,我去看看。”

凛戴着象是自己动手做的三角帽,急急忙忙跑去厨房。我一脸茫然地脱下大衣,坐在沙发上。

“你们每年都这么热闹吗?”

“怎么可能?今年是第一次。”

“为什么──?”

说到一半,我立刻住了口。我似乎能够体会。

一定是基于两个理由。首先,我这次麻烦他的事和幽灵或是灵魂毫无关系。因为真备开设这个“真备灵异现象探求所”,是为了寻找和亡妻再见一面的方法。如今,案情已经明朗,谜底已经揭晓,他虽然嘴上没说,态度也没有异常,但内心一定很复杂,却不想让我察觉。他这个人很容易小题大作,我的这种想象应该八九不离十。

还有一件事。他们两个也和我一样,至今仍然无法摆脱那个事件的沉重压力,所以试图藉由圣诞节好好热闹一下,营造开朗的气氛。前不久,我们的生活都充满了佛像、佛像、佛像,所以希望藉由庆祝西洋的神明,努力调适自己的心情。

然而,我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因为,我今天来这里,正是想要讨论佛像的事。

“好烫,老师,火鸡已经好了。道尾先生,你怎么了?为什么愁眉苦脸的?”

“嗯,呃……”

犹豫片刻后,我还是开了口。

“真备──不好意思,这些话可能会影响你的心情,但我还是想请教你一件事。”

“嗯?什么事?”

“我在想,二十年前,那尊千手观音为什么会遭到退货的事……”

顿时,室内的圣诞歌声好像突然停了下来──当然只是错觉而已。

“喔,你是说千手观音。”

真备撇了撇嘴,挑起眉毛,好像在说,真是受不了你。

“那我就解释给你听。其实,我也是回到事务所后,才突然想到的──答案就是这个。”

说着,他拿起一旁的垃圾桶给我看。

“那天之后一直很忙,所以还来不及清理。你看,里面是不是有你熟悉的东西?”

“什么东西──喔,你是说胸毛吗?”

上次我来这里时,真备贴在我胸前的双面胶还在垃圾桶里。

“没错,就是胸毛。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毗湿努胸前长得这个卍形的符号──上次,我曾经向你解释过吧。在千手观音的持物中,有一个外形是卍,名为宝印的东西。”

“对,你之前说过。”

“二十年前,那个来自美国的老人家在观光途中突然来到瑞祥房,买了一尊佛像。在精挑细选后,他从简介中订购了外形最豪华的千手观音──对不对?”

“对,当时是这么听说的。”

“当时,他并不知道千手观音的持物中有卍图案的东西。等收到货品后,才发现到,所以才慌忙退货。”

“为什么有卍就要退货?”

“那个老人叫什么名字?”

“呃,我记得好像是──某某.福克斯。唐间木先生还说,应该是狐狸和观音不合。”

“福克斯是犹太人特有的名字。那位老人应该也是犹太人。”

“为什么犹太人要退货──”

说到一半,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钩十字!”

“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个老人一看到宝印,就联想到可恨的纳粹徽章。”

“可是老师,那个外国人只为了这个原因,就把昂贵的佛像退货吗?”

“完全有这个可能。虽然千手观音在欧美的美术价值受到相当的肯定,但因为有卍的关系,就连美术家也敬而远之。不光是犹太人,欧美人对钩十字的痛恨比日本人想象中更强。”

“是喔,欧美人果然比较敏感。”

“如果贴在胸口,绝对会挨骂吧。”

“北见,我那次并不是在玩──对了,道尾,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所有的疑问都找到答案了。

“对了,说到胸毛,我想起来了。”

真备用力拍了一下手,走回工作室。

“我是要用双面胶修数位相机的套子,我们三个人难得聚在一起,来拍一张纪念照吧。”

“我不用了。”

“别这么说嘛,道尾先生,一起来照嘛。来,戴上这个,老师也要戴。”

“北见,你做了三顶帽子吗?”

“这叫有备无患。”

“真备,我可以和你换吗?”

“不要──要照囉。”

我请凛把当时用定时自拍功能所拍出来的照片洗出来后带回家。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考虑到随意乱放日后可能会找不到,就放在工作桌子上。

过年的时候,我独自吃着橘子,拿起照片。

我想可能会拍到内心难以忘怀的那个人的脸,于是张大眼睛寻找着──

果然还是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