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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容童子》第21章 阿维利亚内达的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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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宛若自身的浓郁阴影一般,里白栎树丛黑黢黢地耸立在度假村主体建筑的彼侧。那些里白栎树下有一群人,围拥着由油桶里的废料燃起的篝火。
  那是临时雇来参加“苍老的日本之会”示威游行的群众演员。工作结束后,他们将在大浴室里温暖身体,从清晨开始,在餐厅举行盛大酒宴。由于说好支付日薪,所以天还没亮,就从松山的市车站前把他们带过来了。就连通往地下的员工通道附近,也能看到漆黑的人影。
  俯视下面暗处的眼睛适应以后,古义人也开始看到这边因为没有篝火而闲得无聊、正伫立着的“苍老的日本之会”的各位。
  没有闹钟,也没有人叫起床的——即便如此,在十铺席仍然经常在拂晓前起床——这天凌晨,临近真木彦叮嘱的集合时间,古义人才睁开了睡眼。下榻的小别墅位于音乐堂附近的高处,离开那里后,古义人踏着长过了头的草地往坡下走去,同时看见早已来到明亮处所的织田医生那意气风发的站姿。无论是朋友们还是临时演员中的男人们,各自都在挑选并往身上穿着真木彦从剧团筹办来的旧衣裳。医生在略微发红的罂粟色衬衫上加套了相同色系、颜色更浓一些的西装背心,将格子花纹长裤的裤脚窝进了袜子下面……
  草坪上堆积着拣剩下的旧衣,从这衣堆旁走下坡地时,一对雌雄红翅绿鸠的鸣叫声从里白栎树梢上传来。抬头望去,在郁暗粗大的树枝间却不见鸟儿的身影。
  罗兹穿着色泽鲜艳的黄色夏令短袖运动衫,围上一条绢质丝巾,看上去年轻了不少,此时,正细致地为织田医生整理着毛巾和领口,并退后两三步观看着效果。医生身着的衣服虽说有些陈旧,却也还算漂亮,头上戴着写有“东大全共斗”①字样的头盔,脖子上缠着一条毛巾。
  ①东大全共斗,全称为“东京大学全学共斗会议”——译注。古义人开口招呼道:
  “今天的设定,不是回到一九六〇年反对”日美安全条约“的往事中去吗?!你这’东大全共斗‘,在时间上对不上号吧?”
  “这是罗兹为与服装搭配而替我挑选的……其中也有我的深思。”
  织田医生任由罗兹调整缠裹在自己脖子上的毛巾,将精力充沛的面孔转过来回答:“除了头盔和毛巾以外,全都是来到这里后用于散步的衣着。起初,我试穿了非组织工人’无声之声‘小组的东西,可那都是剧团的备用品,也不卫生呀!作为一个大活人,我虽不能说与汗臭无缘,但是那么陈旧的东西……长江先生,你这不也是文化人的’没有扮相的扮相‘吗?!”
  “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当时,我也没有那种个性,没有参加示威游行的人常有的个性。”
  “古义人,你来得太晚了,已经没有时间去吃早餐了。”罗兹来到了身旁,“我就想到可能会有这种事,就带了些巧克力来。”
  被露水濡湿了的坡面上,扔着一些用胶合板钉在木方子上的标语牌。津田蹲下身子,逐个查看着标语牌上的口号。他脚穿慢步运动皮鞋,上身是黄褐色工作服,下身则为牛仔布的长裤,头戴一顶陈旧的登山帽。完全是一副六十年代左派戏剧团体成员的打扮。
  最终,津田用一只手拿起一块写有黑字“解放冲绳!”的标语牌站起身来。他把包着自己衣物的包裹交给走近身来的香芽后,用双手举起标语牌并作出姿势,这才注意到近旁的古义人,便招呼道:
  “长江君,你来扛这玩意儿?”
  津田照例眯缝着眼睛,但脸上的气色却很好。他像是从心底里期待着就要开始的活动,而被中途卷进来的古义人却觉得有些心中有愧。
  “……俺第一次去冲绳,是在一九六五年,因此……那霸的小剧团的头儿,当时到早稻田大学来留学……还是带着护照来的……谈了以阿尔及利亚解放为素材的舞台。是你的剧团吧?”或许是有些顾虑吧,正在稍微离开一些的场所吸烟的黑野冲着津田和古义人说道:
  “在挥舞标语牌之前还要说一下规则,那就是不能把胶合板蹬下后挥动带有铁钉的木方子。这是与真木彦那边定下的协议。因为呀,机动队的盾牌是用瓦楞纸板做的。
  “长江君还是空着手好吧。一九六〇年反对”日美安全条约“大游行时,你也好,蟹行君也好,都是身材消瘦、面色苍白,没有力气挥舞着标语牌进行格斗吧?”
  黑野本人并没有装扮成参加示威游行的模样。他只有一个变化,那就是戴上一顶前后都有长长帽檐的帽子。由于昨晚的残酒未消和拂晓前的凉意,他的长鼻子透出了红色。
  麻井同样离开人群在一旁吸烟,他那魁梧的身材和漂亮的头部,透出一幅大企业董事的派头,只见他以与津田相同的装束回到这边来,看上去就像示威游行的领袖。
  他担负着与围拥在油桶篝火旁的那些充当中老年游行队伍的临时演员进行某种联络的工作。或许,还兼有统筹安排整个游行队伍的任务吧。在数度外出联络后归来时,麻井领来同样戴着头盔、缠上毛巾,其模样与高中时代当阿飞头头时一样的三濑。
  “长江君,是一个班的同学。说是想过来打个招呼……”
  “俺在旅馆里的工作,可不是这样的工作,不过……缘分就是缘分嘛……”
  当三濑返回到开始整顿队列的游行队伍中时,麻井提高嗓门向参加游行的朋友们说道:
  “缘分就是缘分,这句话说得妙啊。只是……要用他们来加强后卫,我们则期待着我们的示威游行。虽说在一起亲切交谈,可我们对那个时代的怀旧,也是有可能褪色的……
  “我们走在最前头,他们跟在后面,与我们保持一段距离。不如此,就没有示威游行的气势。无论在六十年代还是七十年代,我们时常单独一队进行游行。队伍游行到终点依次解散后,在电气列车铁桥下层的汽车道旁的小酒馆里,我们即便与其他游行队伍相会,互相不也是佯作不知吗?!那是要确保’我们的示威游行‘这种心情。也就是说,是因为我们期求融合,恐惧孤立!”
  麻井站在游行队伍前面,两人一排的队列,沿着闲适地描画出曲线来的红砖道路,开始以音乐堂为目标往高处而去。罗兹脸上充满喜悦,姿势也很优美。在她的身旁,香芽庄重认真,表情郁暗地目送队伍离去。阿动与那些年轻职员早已熟识,倒是非常自然,看样子,他隶属于真木彦指挥下的机动队。
  在身旁行走着的织田医生不习惯戴头盔,其证据就是那头盔的边缘乓地撞上了古义人的头部。可他并没有道歉,就那么把头靠过来嗫嚅道:
  “长江先生,我第一次体验了白人女性!昨天夜里射了两次精,今天早晨射了一次精。人生呀,能够重新体验的事情,还是不少的!”
  麻井扮演游行的统帅者,正对大家大声训话:
  “私下不要说话了!拿出气势唱起来!是《民族独立行动队之歌》,大家都会唱吧?因为是《我们的时代》中的歌曲!一、二!一、二!起来,祖国的劳动者,保卫光荣革命的传统!”
  “不是应该从’保卫民族的自由‘开始吗?!”津田也大声喊道,“而且呀,与步调完全不合拍。每隔一拍抬腿出步,歌子也唱不起来呀。该怎么说呢?是叫切分音呢?还是非洲音乐特有的二四偶数拍?嗯,让过一个节拍,然后向前一步走,这不是哼唱着歌曲打门球吗?!”
  “一旦唱起来的歌曲,要一直唱到最后!最好唱上两遍,让新一代机动队员诸君听一听!”
  “好吧,也让罗兹小姐听一听正调!”
  “’保卫民族的自由,起来!祖国的劳动者,保卫光荣革命的传统!用我们的热血,用我们正义的热血,把民族的敌人,把卖国的家伙统统赶走!‘”
  起先是麻井的独唱,织田医生和另一个人随即汇入了这歌声:“前进、前进,加强团结。民族独立行动队,向前、向前、向前进!”
  并没有唱上两遍,歌声很快就沉寂下来。在歌唱期间,即便歌声委顿乃至消失,后续的游行队伍也没有任何反应,这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麻井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没再固执地坚持下去。由于地形和风向的缘故,游行队伍朝着从四周的溪流中飘逸上来的雾气中央挺进。除了从刚才就一直鸣叫着的红翅绿鸠的叫声外,又传来白脸山雀群的鸣叫。
  也就是说,“苍老的日本之会”成员此时全都安静下来了,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相隔十米间距跟上来的游行队伍中闲适的应酬话语。显然,伙伴们没有参加到合唱中来。或许,是因为大家连那是一支具有什么性质的歌都不明白的缘故所致。走在队列前面的人尽管上气不接下气可仍然高声歌唱的期间,其他人却在私下里继续着自己的闲谈。这不仅让古义人,也让“苍老的日本之会”所有成员都在品味褪了色的回忆,似乎还让歌唱者感受到了震撼。
  ①砂川斗争,亦称“砂川事件”,即20世纪50年代末期日本东京都西郊砂川町发生的反对扩建美国空军基地的斗争事件——译注。
  ②spirit,兼有“烈酒”、“灵魂”、“心灵”之意——译注。“长江君,自从砂川斗争①以来,咱们所发动的示威游行呀,都是这样的,从开始前进以后就是这样。轮到咱们起步前进时,就觉得战斗已经结束,日头也近黄昏了。大家有气无力地行走着,心中只盼着早些依次解散。不就是那样的吗?!”
  津田反驳着黑野所说的话:
  “俺们就不是那样的。在示威游行队伍包围国会大厦的日子里,后续的游行队伍处于无期限待命状态,大家鼓起劲头,前仆后继地奔赴前线。当然,这其中也有坚信和决心的因素。在俺一生之中,从不曾像那样竭尽全力地奔跑。而且,全然不感到一点儿疲劳。那时真年轻呀……现在可好,只落得个半途而废的下场。”
  “听你说了那么多,咱们可是情绪大大高涨啊……”
  “黑野君,不要再喝蒸馏酒了!说起spirit②这个单词,就你的年龄而言,不如说是亡灵。”织田医生说。“我们也……”古义人原本想说“不,罗兹对你可不是这么认为的”,却感到自己也胸闷气短,只听见织田医生发出别有用心的笑声。
  也是因为成员们都上了年岁的缘故,在这期间,游行队伍中的沉默,倒是酿化出了肃然的氛围。显而易见,这是与背后那些个不断闲聊的临时演员迥然不同的团队在行进。他们与那条闲适地描画出曲线来的红砖道路非常相称,极为安静地往高处而去。
  田部夫人曾自夸地说,为了那些从事业中和教职上隐退下来的高龄者和他们的配偶等长期宿客,特地在用餐的度假村主体建筑直至位于自然林边际的音乐堂之间,让人设计了一条用红砖铺成的道路,作为兼具散步功能且能上行至高处的散步道路。的确,在广大的地域内,描画出诸多曲线的道路即便距离较长,只要不是一边唱歌一边快速前进,便自然会感觉到这是一条令人身心愉悦的散步道路。
  随着队伍不断前进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视角变化,小别墅建筑群接连出现在视野中。这些别墅——每一栋以两个独立单元联体而成——由四五栋建筑构成一个建筑群,再由若干建筑群形成一个群落。道路穿越一个区域的上方,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另一个区域的下方。而且,即使要从下面这个区域上行到上面那个区域,在草坪中也可看到用此地特有的黑土加固了的小径。从整体上看来,为使闲适的红砖路成为捷径,也有一些铺设了阶梯的直线道路与之相通。这是为了方便雇工向别墅建筑群和音乐堂运送货物。那些身体和精神都很年轻的客人,大概也会使用这些道路吧。
  ①新艺术,20世纪初在美术、设计和建筑等领域兴起的新样式,外在表现形式多为波型和流线型——译注。昨晚,在音乐堂的聚会中,织田医生和罗兹越发意气相投。加上古义人和真木彦,这四人在新艺术①风格的铸铁夜明灯引导下寻到了这条直线道路。由于古义人和罗兹当天被分配在同一栋联体别墅的两个独立单元内,古义人自然要与护送罗兹回去的织田医生同行,只是他有些担心,不知道真木彦会作何感想。然而,真木彦却另有一番算计……
  由唤醒古义人记忆的樱花树和多花狗木这些老树形成的巨大而繁茂的所在地上方,便是那别墅了。当游行队伍行进到树丛下的红砖路时,织田医生回顾着上方的别墅,对古义人显示出纯真的表情。
  昨天夜晚,在攀行至小别墅之前,稍稍走在前面的织田医生说是想与罗兹继续他们之间那富有内容的谈话……虽说有些担心真木彦的反应……古义人还是同意了。当古义人正要独自进入自己的别墅之际,真木彦却理所当然般地跟了进来。在联体别墅隔墙相接的两个寝室的这一侧,两人听见了确实在响应富有内容的谈话的罗兹发出的“哦——!哦——!”的狂野叫喊。不过,古义人现在也不能因此就有心情向兴高采烈的织田医生表现出共犯的神情……
  二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昨天夜里直到很晚,古义人都在围绕真木彦带到自己别墅里来的杂志进行说明,那实在是一桩麻烦的工作。经过长时间的交谈,当真木彦——在他那疲惫且脏了的脸上,甚至可以看到决出胜负后的昂扬——起身离去后,古义人又读了一会儿杂志,只冲了淋浴便上了床,可直到将近拂晓时分尚不能入眠。在游行开始的规定时间迟到,就是这个原因所致。
  “你当然是老花眼了吧?这个房间里的灯光又暗,小小的铅字读起来很吃力吧,因此,有问题的地方就由我读给你听。虽说用的是后现代式的批评体裁,可意图却在于大相径庭的流行小说。即使在你和罗兹一同精读了的《堂吉诃德》之中,也有类似的意趣嘛。就是阿维利亚内达①的伪作那玩意儿……
  ①阿维利亚内达,塞万提斯假托阿维利亚内达之名出版了《奇情异想的绅士堂吉诃德·台·拉·曼都第二部,叙述他第三次出行,亦即他第五部分的冒险》,且让此人在该作品的序文中说”我的作品抢了他(指塞万提斯)的生意,随他埋怨去吧“,从而使得世人误以为写出《堂吉诃德》续篇的阿维利亚内达确有其人——译注。”在《被偷换的孩子》的人物中,也就是说,在小说里的古义人和吾良之间,你创造出了与自己所希望的内容全然不同的故事!“
  古义人被激起了兴趣,向真木彦带来的那本薄薄杂志伸出手去,对方却根本就没想递给他。
  “这是一册面向读书人的杂志,是你也熟识的一家大报社发行的,用小说讲义的文体写成,这种文体在美国叫做独创性写作,而在日本则叫做文化中心式写作。写作者,是一个叫加藤典洋的文艺批评家。在对罗兹谈及关于太平洋战争的’战后‘之评价时,你不是还褒奖过此人吗?说是在该领域内,惟有此人可为参考。好像是要连续刊载两次,这里只有上篇。我在想,你即使只读了这一部分,也会或周章狼狈,或勃然大怒吧……总之,是不可能如此舒服了。这是我在松山的书店里发现后买来的。
  “堂吉诃德的故事正写到第五十九章时,伪作就已经出版了。你呀,也许会像塞万提斯曾做过的那样,有心写出新作来对抗伪作。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觉得还是尽量早一些为好……”
  真木彦像是以使古义人焦躁为乐,然后,他翻开了加有红色附笺的杂志:
  “批评家援引外行医生的诊断,说是你由于获奖而患上心因性障碍,后因吾良之死而得以康复。写了这段援引的文字过后,批评家进入了主题:
  首先,我想要说的是,这部小说非常奇妙。确实非常奇怪(笑)。大致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诠释这个奇怪程度。
  “小说中吾良这个人物,是具有’易于毁坏的特性‘的人物,在其’易于毁坏的特性‘背后,显现出源自于往昔的、持续而长久的暴力性接点。
  “在这个范围内,我也是同意的。即便作为《被偷换的孩子》的作者,你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吧?我呀,认为这种东西早已在吾良摄制的电影中那些尖锐和沉重的暴力场面里显示出来了。正因为他是那样的人,才会直接遭受流氓的暴力攻击。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然而,所谓奇妙,是此前作者像是要为此事作旁证似的,其实即便古义人本身也曾写过,在这’大约十五年间‘,暗中曾数度遭受右翼势力的恐怖袭击(强制摁住以后,定期地将铁球砸落在久患痛风病的脚趾部分),可仔细阅读之下,就会明白这似乎是虚构的情节。
  “就这一部分而言,古义人先生,对于加藤先生所说的’可仔细阅读之下‘这种表述,我就不明白了。实际见了你,会觉得你现在好像仍然在遭受这种袭击。你脱下鞋子,就会露出变形得如同蒟蒻团的脚趾来。从看到的情形就可以知道,那并不是虚构的情节。
  “的确,我也并不是丝毫没有感到可疑。不过,我是这么想的,那就是你在什么地方曾这样写过:在写作时要把事实写得如同虚构,把虚构写得如同事实,这就是写小说的技法吧。我是这么理解的。”喋喋不休的真木彦停顿下来,眯缝着眼睛观看古义人的反应,于是古义人便如此问道:
  “但是,你现在却有了别的想法?”
  “是的,不过,”真木彦的这种叙述方式印证了自己存在隐匿着的想法。“只是,面对你本人,我不打算硬说那些都是真实的。我从阿纱那里听说的千的想法,就是这个根据。”
  “如果这么说的话,我也从阿纱那里听说了。是千去柏林前来这里向母亲辞行时的事。当时,阿纱好像对千这么说,我和阿亮到十铺席来生活是她出的主意,因而她心中不安,不知哥哥当真按自己出的主意来这里是否合适?因为,此前一直把哥哥视为眼中钉的修练道场的余党,就住在很近的地方……
  “不过呀,无论是在我家院子里第一次遭到袭击时,还是在斯德哥尔摩的饭店前被袭击时……千都没在现场……但事后是她在照顾我被砸烂了的脚,她是这么回答阿纱的:在一连串的恐怖袭击中,丈夫的脚受到了伤害。今后也将如此,丈夫无论去哪里,或是回到哪里,只要他还活着,而且,只要他与自己的脚一同存在,相同的恐怖袭击不是还将继续下去吗?!
  “因此,阿纱了解了事情的性质。说是’不过,哥哥和阿亮来到这里,发生御灵游行事件时,我曾询问过真木彦……‘”
  “阿纱确实询问过我。我回答的是:’既然如此反应过度,那就说明古义人先生对御灵所代表的人物确实怀有强烈的罪恶感。‘可是,阿纱对这番话好像存有不同看法。”
  “不同看法……”
  “那个脚部受了重伤的美国人的’御灵‘使你受到严重刺激,因此我说,你肯定一直在考虑着那件事。
  “但是,阿纱却认为……我怀疑这是她在与千商议时受到的影响……对于吾良,你比任何人都怀有一种罪恶感,甚或你本人想用铁球砸向自己的脚……”
  说了这番话后,真木彦沉默下来,古义人也随之沉默不语。恰巧就在两人沉默期间,理应不会太薄的墙壁另一侧,却传来一阵“哦——!哦——!”的声音,那是罗兹响亮而可爱的叫喊……
  “继续我们的谈话吧。”真木彦抬头看了看时钟说道,“其实,在吾良’易于毁坏的特性‘的根源里,还存在着一个更为重大的事件。这一点现在越发明显了。加藤先生这是在提及大黄的团伙在媾和条约生效前所策划的开展武装斗争、进攻占领军基地之事。他们因此而试图从美军基地弄出所需要的武器——话虽如此,大部分都是在朝鲜战争中毁坏了的东西,能够使用的,只有一支手枪——来。在大黄的鼓动下,你提供了吾良,用作接近美军军官的工具。
  “然而,由于各种变故,两人被从这个计划中排挤了出来,最后,被大黄的道场里那些年轻人用刚剥下的生牛皮粗暴地包裹起来,就那么浑身黏糊糊的,身心都’近于崩溃‘地从山上下来了。在那之后,或许是因为那个打击,两人在数年间处于绝交状态。但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在事件发生还不到两周时媾和条约生效那天(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的夜晚,两人悄悄聚合起来收听收音机的广播,确认占领时期在没有发生任何事件的情况下顺利结束后,吾良为古义人拍了照片,以作分手的纪念。
  “不过,说起这一点来,对于那位学者气质的批评家,我只能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连我都知道,那幅照片,是一九五四年三月在吾良母亲再婚丈夫的家里拍摄的。说了那么多,之所以说奇妙和奇怪之后,加藤先生促请读者注意甚至被印刷到了书上的那幅照片。当然,我也怀有相同的疑问。”
  古义人没有辩解,但并不是因为自己对这一点没有辩解之辞。媾和条约生效那天深夜,吾良近似偏执般固执地指导古义人掌握演技。他极为仔细地布置摄影背景,在古义人脸部下方搁置了镜子,还把古义人听有关兰波的讲解时所作笔记的纸张也铺放在那里。对于这些纸张的重叠以及散乱的形态,吾良也是一改再改。在这一过程中,古义人甚至感到脖颈和肩头传来阵阵疼痛。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反复准备,终于拍出了一张照片。
  临近拂晓时分,照片刚刚拍摄完毕,古义人便提议为吾良也拍一张照片。至于吾良对此有所拘泥一事,《被偷换的孩子》中也已经做了叙述。
  “咱今后将会以电影工作为生,而你呀,较之于照相机,大概会用钢笔进行工作。因此,你就用文章记下这事吧。”
  不过,古义人并没有把吾良为拒绝自己的提议而引为理由的那些话语写出来。吾良像是自虐似的,反复叙述着从修练道场回来那天夜晚所陷入的受到严重伤害的状态。
  “想拍摄你也陷入咱所经历的那种严重状态。你以些微小事为借口脱离了战线,因此,你能感受到那天所干之事的责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吧。”
  两年后,古义人在参加东京大学入学考试后的返乡途中造访了芦屋,受到吾良的热忱欢迎。吾良取出仍被封在照相馆信封中的那一天的照片与古义人一起观看,却渐渐不高兴起来。出乎古义人的意料,看这模样,吾良本人还没看过这幅照片。他似乎认为,惟有与古义人一同观看这照片才有意义。
  “古义人,不是说了要拍下这种照片的吗?你肯定理解了我所说的话语。可是,你的表情……而且是整个身体的表情,却背叛了咱的嘱咐。
  “咱呀,当时不是说了吗?想要拍下真实处于遭受严重伤害状态下的你。假设你不是抛下咱逃走,而是就那么不分开的话,你将处于什么状态呢……当时咱说了,想要拍下这种状态。
  “……想要重新来上一遍。假如咱俩调换处境,咱就会进而做出与你相同的遭受严重伤害的状态给你看。”
  就这样,第二张照片被拍摄出来了。这次拍摄同样持续到将近拂晓时分,因为必须使用吾良取来的笔记本和写生集的纸张,来复原古义人在松山学习法语时所作的笔记。吾良用三角架支住相机,指出古义人应当躺卧的位置后,直到为反光而布置的背景纸完全遮住镜头中的所有空间之前,一直指使古义人持续他的工作……
  朗读了有关《被偷换的孩子》所收照片“奇怪”的批评后,真木彦又开始读起下面的文章:
  另外,更为奇怪的是,像是要使人联想起来一般,作者此前曾数度写到那事,甚至说到为了将该事形象化,两人分别成了小说家和电影导演。可细说起该事来,也只是被那些年轻人用刚剥下来的生牛皮包裹起来这一微不足道的意外而已,因而读者被勾起的期待便会落空,从而再度产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想法。
  “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古义人第一次进行反驳,“既然在写作中我认为只能如此理解,虽说自己的功力不足,可是……所谓那事,就是我和吾良在修练道场所经历的全部。皮特不得不提供几支尽管已经损毁的武器,还提供了一支可以使用的手枪。此外,他该不是被已经不受大黄控制的年轻人杀害了吧?对此,我一直心存疑惑。这就是事件的全部。”
  “可古义人先生并没有写出足以确认伙伴们杀害皮特的段落。你连与吾良一起直接导致皮特死亡的告白文章都不曾写过。皮特用手枪威吓那些年轻人,却没有任何效果,反而被对手所压倒。这都是从吾良的电影情节中引用而来的。这些描述确实非常暧昧。于是,我就抬出皮特的’御灵‘,试图引出你的告白来。
  “然而,你却只管胡乱奔跑起来,最终导致骨折……就像卡通一样夸张。
  “即便如此,长期以来你一直在怀疑是否是你们俩杀害了皮特。这就构成了你的本源性罪恶感。而且你还在疑惑,不能确定现实中是否曾发生杀人之事。古义人先生,这就使得你写出的那事充满了暧昧,而不是从事了四十年写作的作家因功力不足而发呆犯愣。
  “无论谁读了你的小说,都会像加藤先生那样产生怀疑:被用小牛的生牛皮包裹起来的事件果真就是那事吗?!你不就成了老好人了吗?!
  “我也曾一度认为,你之所以不愿说明真相,把自杀了的吾良作为杀人的同案犯,或许是因为对千心存顾忌所致。
  “加藤先生也已经引用了,就是你写出来的有关千所说的如下这番话语:
  ……我不知道,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经历。自你们俩从松山失魂落魄回来的那天深夜起,我就觉得吾良好像开始发生变化。当时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至少你必须把自己知道的那部分写出来,绝对不要说谎、掩饰和隐瞒。我什么都无法知道。无论是我还是你,人生所余时光已经不多了,因此不要说谎,要正直地活下去,如实地写出这一切来……请如此结束自己的人生。就如同阿亮在四国对祖母所说的那样,要好好地拿出精神来死去。为此,请拿出自己的勇气,写出不是谎言的真实来。
  “如果千对你所说完全出于真情实意,那么,你即便写出’古义人和吾良这两位少年是杀人者‘也未尝不可。”
  “可是——”古义人刚刚开口,就被真木彦加强了的语调淹没了:
  “是的,当时也好,现在也罢,古义人先生并不清楚皮特是不是因为吾良和自己的过失而被杀害了。
  “在调查本地传说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腿脚受了重伤的美国兵骨碌碌地从森林里翻滚而出。当时你还是东京大学的学生,这个传说,不正是你返乡度暑假和寒假期间,由你本人向本地孩子们说起的吗?!这也是长江初期作品中的一个形象嘛!
  “我曾在松山的靖国诉讼中帮忙,结识了一位也不知是共产主义同盟马克思主义派还是该同盟全国委员会中坚派的原活动家。听说,他曾组织过广岛的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第二代。当需要筹措活动资金时,说是曾到你家拜访过。
  “就在这交往过程中,说起了内讧的话题。他非常自信地说,你连那些没有道理的募捐都无法拒绝,是个比较懦弱的人,倘若你果真杀了一个人,就会认为自己也必须被杀掉。他还说,这些都存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古义人先生,在你母亲去世以前,你对她一直抱有特殊感情吧?关于你对母亲的感情,听说阿纱曾对罗兹这样说过:’哥哥也罢,母亲也罢,与其说爱憎在他们的情感中轮流占据主角位置,不如说,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好恶相克的双重矛盾感情。‘
  “只要阅读你的小说就可以知道,你明白无误地反复强调在母亲健在期间不能自杀。即便如此,当你无论如何都想自杀的时候,作为对你母亲的辩解之辞,你不是想以自己曾杀过人为理由吗?!
  “你获奖那天晚上,松山电视台播映了你母亲接受电视采访时的谈话。听说,在夜间新闻节目里被删掉了。谈话中有这么一段内容:’从古义人还是孩子时起,自己就弄不明白这孩子。如果努力的话,还是能够取得成绩的,可他似乎宁可无所谓地死去,他就是这种不管不顾的孩子……
  “相反,吾良虽然自杀了,可并不是丧失生活下去的毅力的那种自杀。关于吾良之死,你曾写过一篇文章,我想起了你在这篇文章中引用的但丁的一段话语:
  吾之灵魂为愤怒所驱,愿以一死摆脱诽谤,将以非妥之自杀,明证吾身之清白。
  “那么,有关加藤先生文章的讲解到此结束。但并不是下面已经没有重要之处了。而是相反。不过,你将同你母亲所说的那样,平静而自然地气馁,可一旦激变,就有胡乱使用暴力的倾向。我必须保护好自己。论文的后半部就请你自己去读吧!
  “说到堂吉诃德呀,在这种情况下,塞万提斯试图寻找一种方法,把那部新故事的作者的谎言公之于天下,他还要告诉天下所有人,那位作者所描绘的堂吉诃德其实并不是一个疯子。与此相同的是,倘若继续读下去的话,古义人先生也将无法保持冷静了吧。
  “……那么,我这就告退了。不过,罗兹和织田先生的精神头儿倒是都很足呀!”
  四
  我认为,从小说中这桩意外之事的描述方式可以看出,作者采用了知道内情的读者自然明白的写作方式,在向他们述说着什么。
  古义人将杂志凑近台灯的光亮进行阅读,同时在想,这里指的就是“被用生牛皮包裹起来”吧,不过,那只是简单的“事实”啊。
  然而,被真木彦画上旁线的批评家的断言,却是足以让古义人也感到心惊胆颤的内容:
  那个事实,就是强xx和告密。也就是说,我认为,十七岁时,古义人和吾良因某种原因被卷入了大黄的暴动计划,在脱离这个计划的过程中,在山里受到大黄手下那些年轻人为泄愤而以男同性恋的形式施加的强xx,使得他们的身心都“近于崩溃”。他们随之生发了报复的念头,作为对抗措施,向有关方面密告了大黄等人的暴动计划。结果,大黄的暴动计划受到了挫折(由于这个缘故,两人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一直遭受暗算)。作品中的经纬(=作品中的事实A)显示从此以后,除了四月二十八日夜晚那惟一的例外,两人在数年间一直处于绝交状态。我们可以想像,作品背后的原始事实(B)应是两人因被强xx而使身体蒙秽,为了从这耻辱中恢复过来,就做出了另一个使自身蒙秽(=告密)的行为。只有进行这样的解读,才使得阅读开始产生意义。恰如与日本战后的重建工作相同步似的,古义人和吾良通过弄脏自己双手的方式,向着新的世界出发了。正因为如此,一种可能性便从这个解读中浮现出来,那就是:在某个时刻,两人将考虑通过各自的作品来表现事实的真相。
  古义人猛然站起身来,把杂志放在安装在别墅深处的小型电热式金属板上。当烟雾开始升腾而起时,为了不使天花板上的传感器产生感应,古义人打开了排气扇。火焰不久便窜了上来,直至燃烧完毕之前,古义人一直站在面前。当他把燃烧过后的灰烬放入水池并打开水龙头时,烟气随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古义人嗅着这烟气,神思黯然地开始淋浴,为了不发出溅水声,只打开很小的水量,流出来的凉水总也温热不起来。一种可能性便从这个解读中浮现出来。“臭大粪!”古义人说道。罗兹好像被淋浴的响动惊醒,她听到了刚才这句话,正在向织田先生说着什么。倘若她在身旁并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会说些什么呢?古义人想像着。
  ①玛尔特·罗贝尔(MartheRobert,1914-1996),法国学者——译注。“玛尔特·罗贝尔①曾说过,塞万提斯之所以草草收尾只是因为惧怕添加在他的正集后面的那些厚颜无耻的剽窃之作。古义人你也必须振作起来,把以《被偷换的孩子》开头的故事写完……”
  古义人关上淋浴水龙头,并擦拭凉下来的身体,同时在头脑里组织着罗兹的此类话语。
  “对咱至关重要的人被抢夺走了。”古义人第一次这样想道。
  上床以后,古义人在一片漆黑中颤抖着,这漆黑如同五十年前与吾良一起在黑暗中的佛堂后面擦洗身体时的那个夜晚一样。密告?在隔壁再度传出的“哦——!哦——!”声响的映衬下,那个单词越发鲜活地浮现在古义人的头脑中——叫做强xx的单词,炽烈地燃烧起来,在头脑中竟丝毫没有停息下来的迹象。
  尽管记忆中确实有印象,可是从事由发展的文脉直到精心盘算出的细部,却都有一些悬而未决的情景。在媾和条约生效那天深夜的几个小时里,古义人和吾良坐在收音机前,等待NHK播发的临时新闻。深夜过后,在察觉到不会再有什么消息后,古义人决定拍下那张纪念照片。
  以美军基地为目标的自杀式爆炸——对方会将其视为武装起来的恐怖分子,可能够使用的武器只有一支手枪,其目的则只是希望被对方射杀——不了了之。也就是说,包括在黑市上出售从美军基地盗出的武器在内,甚至连警察也不曾惊动。古义人放下心来,他那种纯真的神情,大概也反映在了照片里。
  但是那天夜里,就在古义人刚刚来到吾良家临时借宿的佛堂之际,住持从正殿的寺厨处直接露出脸来——告知那不是游玩伙伴的人挂来了电话——对吾良做着手势。吾良回来时,形状漂亮的大额头和眉根处堆积着忧郁的神色,肿胀起来的眉眼间浮起一片粉红……
  吾良把大黄他们将要袭击基地的情报密报给了美军,可攻击按原定计划进行了吗?按说,大黄应当像战败翌日袭击松山市内的银行那样负了伤,可是——来到当地后曾收到大黄弟子的信件,把大黄称为只眼独臂。当他造访CIE图书室时,还记得他的一只眼睛里充满血丝。如果说是只眼的话,那是因为更为严重的暴力性事故而起的吧——除了脱逃远遁的他以外,参加袭击的年轻人全都被消灭了吧。有关发生在占领结束日当天的袭击基地的事件,肯定被仍然严格实施的报道管制给抹杀了。
  假如打来电话的人是皮特,告知的是“一切都结束了”,那么,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横亘在古义人头脑中的有关残杀美军语言学军官的疑惑就将烟消云散。吾良为什么没对古义人说起此事呢?然而,伴随着长期以来隐藏在体内的似曾相识感,使得横躺在基地大门口的那些营养不良的日本青年的尸体,在古义人猛然间热血上涌的头脑里接连浮现出来……在伪作者的想像里,或许反而会有正确的东西……吾良在半个世纪前点燃的精神的愤怒火种,在愈感老境日深的这一天,被自己亲手燃起——尽管是被大量白兰地造成的酒醉所引发——熊熊烈焰,而自己则要投身于其中……
  古义人被充满混乱的悲伤所压倒,辗转反侧之际,却形成当年遵从吾良指示强忍痛苦摆出的那副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