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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梭罗夫人》二十六 戈兰弗洛修士怎样醒过来,他的修道院怎样欢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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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科回到旅馆,看见戈兰弗洛修士还在梦乡,鼾声十分美妙,不禁惊喜欲狂。他吩咐老板对可敬的修士只字不提他晚上十点出去,到清晨三时才回来,等等,然后挥手叫老板退走,顺便将灯也拿出去。
    博诺梅老板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在宫廷小丑同修士的交往中,永远是宫廷小丑请客会钞,所以他对小丑毕恭毕敬,对修士却只是视同等闲。
    因此他答应希科对昨晚发生的事绝不泄漏一个字,而且按照嘱咐拿走了灯火退出去,让他们两人留在黑暗中。
    不久希科就发现了一件叫他十分钦佩的事:戈兰弗洛修士能够一面打鼾一面说话。这种现象并不像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因为他充满了内疚,而是因为他的胃里塞满了过多的食物。
    戈兰弗洛在梦中所说的话串连起来,就构成讲道和酒精这两者的可怕混合物。
    希科又发现,如果房间里一点亮光也没有,他就不能使修士眼物归原主,叫戈兰弗洛醒过来后毫不怀疑。而且,他在黑暗中可能不小心踏在修士的四肢上,他分不清修士的四肢的方向,踏痛了就可能使他醒过来。
    希科于是使劲地吹了吹炉火,使火炭旺起来,照亮一下房间。
    戈兰弗洛听见吹气声,立刻停止打鼾,嘴里喃喃说道:
    “弟兄们!这是一阵狂风,是天主的气息,是启示我的气息。”
    说完他又鼾声大作。
    希科等待片刻,等他再度熟睡以后,才开始给他脱衣服。
    戈兰弗洛说道:“哗!多么冷!这么冷的天葡萄熟不了。”
    希科立刻停下来,过了片刻又再动手。
    修士又说:“弟兄们,你们都知道我忠心耿耿,一切都为了教会和吉兹公爵。”
    希科骂了一句:“混蛋!”
    戈兰弗洛又说:“这就是我的意见,可以肯定的是……”
    希科抬起修士给他穿上修士服,同时问他:“可以肯定的是什么?”
    “可以肯定的是人比酒强,戈兰弗洛修士同酒搏斗过,就像雅各布同天使搏斗[注]过一样,戈兰弗洛修士制服了酒。”
    希科耸了耸肩膀。
    这个不合时宜的举动使修士睁开了一只眼睛,在暗淡的灯光照耀下,他只见希科发青的脸在狞笑着。
    修士说道:“我不要妖魔鬼怪。别来这一套。”仿佛他在埋怨一个熟悉的魔鬼为什么出现,竟然忘记了他们之间订立过契约。
    希科说道:“他真是烂醉如泥,”一边说一边替戈兰弗洛穿上袍子,拿他的风帽盖住他的脑袋。
    修士咕哝着说:“好呀!圣器室管理人关上了祭坛的门,风吹不进来了。”
    希科说道:“现在你爱醒过来就醒过来,我不在乎了。”
    修士喃喃地说:“天主听从了我的祷告,他把派来冻结葡萄藤的朔风转变成和风了。”。
    希科说道:“阿门!”
    说完以后他把餐巾叠成枕头,把台布改为被单,装模作样地把空酒瓶和脏盆子搬动一下,就在修士身边睡下了。
    猛烈的阳光照耀着戈兰弗洛的眼睛,老板在厨房里责骂学徒的刺耳声,终于使修士从朦朦胧胧中醒过来。
    他欠起半身,用两只手支撑起身体的重心。
    戈兰弗洛费了很大的劲才完成了这个动作,然后他开始张望一下周围杯盆狼藉的样子,接着又看了看希科。这个宫廷小丑的一条胳膊优雅地弯曲成半圆形,挡住半边脸,使得他自己能不被人发觉就看见一切,修士的一举一动,尽入眼中。希科还假装打鼾,由于他有模仿的天才,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戈兰弗洛惊呼起来:“天亮了!该死!天亮了!我在这里过了一夜。”
    接着他想到了最主要的问题,他说道:
    “修道院呢?唉!唉!”
    他把腰带扎扎紧,因为希科没有这样做。
    他说道:“反正都一样。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见我仿佛死了,被一块有斑斑血渍的尸布裹着。”
    戈兰弗洛并没有完全弄错。
    他在半睡半醒之际,把盖在身上的台布当作裹尸布,把布上的酒渍当作斑斑血渍。
    戈兰弗洛又向周围望了一眼,说道:
    “幸喜这仅仅是一个梦。”
    在环顾周围的过程中,他的视线落到希科身上,希科发觉以后,加倍起劲地打鼾。
    戈兰弗洛十分欣赏希科的睡态,他赞叹道:“多美啊,一个醉鬼!”过了片刻又接下去说道:“他真幸福,能够这样熟睡!啊!如果他处在我的地位就不能合眼了。”
    他叹了一口气,这声长叹正好同希科的鼾声齐鸣,大概把小丑惊醒了,如果小丑真的睡着了的话。
    修士说道:“我要不要叫醒他征求一下他的意思?他是一个经常有好主意的人。”
    希科将鼾声加大了三倍,从管风琴声变成了雷声。
    戈兰弗洛自言自语道:“不,这使他显得比我优越,没有他我也能找到一句聪明的谎话。”过了片刻他又说:“可是不管这谎话如何高明,我总免不了要关禁闭。关禁闭还算不了什么,最难熬的是只能吃干面包和喝白开水了。唉,只要我手里有点钱,去贿赂看守监狱的修士就好了。”
    这句话让希科听见了,他偷偷地从袋里摸出一个胀鼓鼓的钱袋,藏在肚子底下。
    这下防范并非多余,因为戈兰弗洛显出无比尴尬的样子,走到他的朋友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十分伤感的话:
    “如果他醒过来,他肯定不会拒绝送给我一个埃居的;可是他的睡眠对我说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只好自己动手拿了。”
    戈兰弗洛本来坐着,说完这几句话以后,他跪了下来,俯身向着希科,仔仔细细地搜他的口袋。
    希科并没有模仿的他的伙伴的样子,召唤他的守护神来帮他的忙,他让戈兰弗洛称心如意地在他的上衣的两个口袋里搜个够。
    修士说道:“真奇怪,口袋里什么也没有。啊!也许是在帽子里。”
    修士在搜寻的时候,希科将钱袋里的钱全部倒在手上,将扁平而空空如也的钱袋放在裤袋里。
    修士说道:“帽子里也没有,真奇怪!我的朋友希科不是一个没头脑的小丑,他从来不会没带钱就外出的。啊!老高卢人,我忘记了你们高卢人最喜欢穿长裤的了。”于是他咧开大嘴笑了。
    他把手伸进希科的裤袋,摸出了一个空空的钱袋。
    他咕哝了两句:“耶稣基督!我拿什么来贿赂看守狱室的修士呀?”
    这个想法使他非常震惊,他马上站起来,迈着醉汉的步伐但是十分迅速地穿越厨房,向大门跑去。店老板同他说话,他也不理,逃了出去。
    于是希科把钱放回钱袋,把钱袋放进衣袋,用手肘靠在窗台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早把戈兰弗洛给忘记了。一道阳光这时已经晒到了窗台。
    戈兰弗洛把募捐用的褡裢扣在肩上,一路走回修道院,模样儿一本正经,路人还以为他在敬神默想,其实他一肚子全是心事,因为他正在搜索枯肠,竭力编造一番高明的谎话来搪塞。这种谎话的基调同迟归的兵士所编造的相同,只不过细节则根据说谎者的想象力而各有不同罢了。
    戈兰弗洛从远处遥望,觉得修道院的大门比往日更加阴森可怕。大门口有几个修士在谈话,他们脸色惊惶,轮流向四处张望,他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
    他刚从圣雅克街口走出来,他们就瞥见了他。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的恐怖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心想:“他们一定是在谈论我,我是他们注意的目标,他们在等着我。昨天晚上他们找我找不着,一定在院里成了丑闻;我完了。”
    他觉得一阵头昏,想逃走的疯狂念头突然在心头产生;可是好几个修道士已经向他走过来,他们一定是在追捕他。戈兰弗洛修士很有自知之明,像他那样的身躯根本不是逃跑的料,他一定会被追上,捆绑起来,拉回修道院。他宁愿听天由命。
    他灰溜溜地向他的伙伴们走过去,他们似乎不敢过来同他说话。
    戈兰弗洛心想:“唉!他们装成不认识我,我成了他们的绊脚石了。”
    最后他们中终于有一个人大着胆子向戈兰弗洛走过来,对他说:
    “亲爱的修士,您多可怜。”
    戈兰弗洛叹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
    另一个说道:“您知道,院长在等着您啦。”
    “啊!我的天主!”
    第三个修士说道:“我的天主!院长说只要您一回来,就带您去见他。”
    戈兰弗洛说道:“我最害怕就是这一点。”
    他半死不活地走进了修道院,他一进内,大门马上关上。
    守门的修士见了他就喊道:“啊!是您,快来,院长神父若瑟夫-傅隆正在找您。”
    守门的修士一把抓住戈兰弗洛的手,领着他,不,不如说是拖着他一直走到院长的房间里。
    他一进去以后,房门也关上了。
    戈兰弗洛低垂双眼,生怕遇到院长神父愤怒的眼光;他觉得自己孤单一人,没有人再理他,让他一个人去对付大发雷霆的院长。他认为院长完全有理由对他发火。
    只听得院长神父说道:一您终于回来了。”
    戈兰弗洛结结巴巴地说:“院长……”
    院长神父说道:“您叫我们多么为您担心啊!”
    戈兰弗洛弄不懂院长神父为什么这样和气对他说话,他只好说道:“您实在太好了,院长神父。”
    “经过昨晚的事以后,您就不敢回来了,对吗?”
    修士回答:“我承认我不敢回来,”他的头上冒出了一滴滴冷汗。
    院长神父说道:“啊!亲爱的修士,亲爱的修士,您做出这样的事,说明您太年轻,太冒失了。”
    “请允许我向您解释,院长……”
    “您还要解释什么,您的脱口而出[注]……”
    戈兰弗洛说道:“既然不要我解释,那就更好,因为要解释我也不好开口。”
    “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您是受一时的兴奋,片刻的热情所驱使。兴奋是一种神圣的美德,热情是一种圣洁的感情;可是美德过了头就几乎变成缺点了,最可敬的感情如果夸张过分也就应受到谴责了。”
    戈兰弗洛说道:“对不起,神父,您的话您自己懂,我听不懂。您说我脱口而出是指哪一次?”
    “指您昨晚的一次。”
    戈兰弗洛怯生生地问道:“出了修道院吗?”
    “不,在修道院里面。”
    “我?在修道院里面?”
    “是的,就是您。”
    戈兰弗洛搔了搔鼻子,开始意识到他们在答非所问。
    “我像您一样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可是我就没有您的那种胆量。”
    戈兰弗洛说道:“胆量?我很大胆吗?”
    “不止大胆,而且有点莽撞。”
    “唉!我还没有学会使我的性格变得温顺些,请您原谅我一次,下次我一定改正,神父。”
    “好吧,不过目前我不得不为您的莽撞行为替您担心,也为我们担心。如果当时没有外人,事情就好办了。”
    戈兰弗洛说道:“怎么!这件事已经尽人皆知?”
    “当然,您知道得很清楚当时在场的有一百多个在俗教徒,他们把您演讲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戈兰弗洛越来越惊讶了:“我的演讲?”
    “我承认您说得很精彩,我承认当时的掌声一定使您陶醉了,全场一致的赞同冲昏了您的头脑,这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您建议在巴黎大街上游行,叫热心的教徒穿上销甲,戴上头盔,扛着火枪,您必须同意,这就太过头了。”
    戈兰弗洛用无限惊异的眼光盯着院长神父。
    院长神父继续说道:“现在有一个方法可以补救。您胸中沸腾着的宗教热情在巴黎对您十分有害,因为在这里有无数邪恶的眼睛在窥伺着您的一举一动。我希望您到……”
    戈兰弗洛认为一定是叫他到禁闭室去关禁闭了,他急忙问道:“到哪儿去,神父?”
    “到外省去。”
    戈兰弗洛喊道:“还不是充军吗?”
    “您留在这儿,后果会比充军更糟。”
    “我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就是一场刑事诉讼,结果很可能不是判处死刑,就是终身监禁。”
    戈兰弗洛脸色大变,他弄不明白他只在酒馆里喝醉了酒,在修道院外过了一夜,为什么就要蒙受死刑或者无期徒刑。
    “您暂时到外省去进一避,亲爱的修士,不仅可以使您脱离危险,您还可以把信仰的旗帜插到外省去。您昨天晚上的说话和行为,在国王和他的该死的嬖幸们看起来,都是非常危险和不可能实现的,但在外省就容易办到了。您赶快走吧,戈兰弗洛修士,也许现在已经太迟了,警卫队也许已经收到逮捕您的命令了。”
    戈兰弗洛睁大着恐怖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院长神父,您说什么?”他起先对院长神父的温和态度感到欣慰,但是讲下去以后,他就惊奇为什么他只犯了一个小罪,后果却这么严重。他问道:“您说警卫队,我同他们有什么纠葛?”
    “您同他们没有什么纠葛,他们同您倒可能有纠葛。”
    戈兰弗洛修士说道:“难道有人告发我吗?”
    “我敢肯定有的。您走吧,走吧。”
    戈兰弗洛吓呆了,说道:“走!院长神父,说起来容易,可是我孤单一人,在外省怎样生活?”
    “这有什么难的。您是修道院里的募捐修士,募捐就是您谋生的本事。您已经用这个方法养活了大家,今后您就用这方法养活您自己吧。而且,我的天主!您想出的那套办法一定会使您在外省获得许多拥护者,我可以肯定您会衣食无缺。去吧,为了天主,去吧;如果您收不到通知,决不要回来。”
    说完以后院长神父亲热地抱吻了他一下,轻轻地但同时十分坚决地把他推出了房门外。
    全院的修士正集中在门外等候戈兰弗洛修士。
    他一出现,大家立即争先恐后地冲上去,摸他的手,脖子和衣服,有人甚至崇敬到吻他的袍子的下摆。
    其中一个修士把他紧紧抱在胸前,说道:“再见,再见,您是一位圣人,祈祷的时候别忘了提我的名字。”
    戈兰弗洛心想:“我?成了圣人?呸!”
    另一个紧紧握住我的手,对他说:“再见,天主教信仰的捍卫者,再见!戈德弗卢瓦-德-布荣[注]同您相比,真是微不足道。”
    第三个修士吻了吻他的腰带说道:“再见,殉道圣人!我们还处在黑暗中,但光明终究会到来的。”
    戈兰弗洛就这样在众人拥抱、亲吻和颂扬之中,被簇拥到修土道院的大门,他一走出去,大门立刻关上。
    戈兰弗洛带着难以形容的表情注视着修道院的大门,最后是一步三回首地走出了巴黎城的,仿佛后面有歼灭天使拿着火剑在逼迫他似的。
    他走到城门口时脱口而出说了下面一句话:
    “真见鬼!他们全都疯了,要不,我的天主,就是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