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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5.冷酷仙境(计算、进化、性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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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使被消除声音的孙女恢复正常,老人返回地面。这时间里,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一个人默默计算。
    我不知道老人离开房间有多长时间。我调好电子表的响铃,使之按1小时——30分——1小时30分的周期反复鸣响,我随之计算、休息、再计算。我熄掉灯,以使自己看不见表盘数字。因为若把时间挂在心头,计算便很难顺利。无论现在是何时刻,都与我的工作毫不相干。我着手计算时便是工作的开始,停止计算时即是工作的结束。对我来说,所需时间只是1小时——30分——1小时——30分这个周期。
    老人不在的时间里,自己大概休息了两次或三次。休息时我或者歪在沙发上胡思乱想,或者上厕所或者做屈臂撑体运动。沙发躺上去很舒服,既不太硬又不太软。脑袋下面的软垫也恰到好处。每次外出计算,我都在沙发上躺倒休息。几乎没有碰上躺起来舒服的沙发,大多是随便买来的粗制滥造的用品。即使看上去堂而皇之的沙发,往上一躺也都大多令人失望。搞不清人们为什么竟挑选不好沙发。
    我总是确信——或许出于偏见——在沙发的选择上面往住反映出人的品位。沙发本身便是一个不可侵犯的壁垒森然的世界。这点只有在好沙发上长大的人才体会得到。这同成长当中看好书听好音乐是一回事。一个好沙发生出另一个好沙发,一个坏沙发则生出另一个坏沙发,无一例外。
    我知道好几个人虽然坐着高级轿车往来奔波而家里放的却是二三流的沙发。对这样的人我是不大信任的。高级车或许不失其应有的价值,但终归不过是高级车而已。花钱谁都手到擒来。而买好沙发则需要相应的见识、经济和哲学。钱固然要花,但并非只消花钱即可。就沙发而言,头脑中若没有一个完整的形象,是不可能得到好货的。
    而此时此刻我所躺的沙发的的确确是一级品。由此我得以对老人怀有好感。我倒在沙发上闭目合眼,开始就这位老人那奇妙的说话方式和奇妙的笑法思来想去,当思路又转回除音上面时,我认定老人作为科学家无疑属于最高档次。普通学者根本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消除或植入声音,甚至想都不可能想到。另外,此人相当偏执这点也无可否认。科学家为人古怪或遭人讨厌这种情况固然不乏其例,然而总不至于达到为掩人耳目而在地层深处的瀑布里面建造研究室的程度。
    我想,如果能使除音增音这项技术商品化,笃定可以大发其财。首先,音乐厅中的PA音响装置当可销声匿迹,因为已无需使用庞大的机械设备增加音量。其次,相反却可以将噪音一举根除。若在飞机上安装除音器,机场附近的居民必然欢天喜地。问题是同时势必将除音增音这项成果以各种形式用于军工生产和犯罪活动。显而易见,无声轰炸机、消音枪、以惊人音量破坏人脑的炸弹将接二连三诞生出来,有组织的大屠杀也将以更为巧妙的形式出现。
    或许老人对此了然于心,所以才不肯把研究成果公之于世而控制在自己手中。于是我愈发对老人产生了好感。
    当我进入第五回或第六回工作周期的时候,老人回来了,手臂挎着一个大篮子。
    “带来了新做的咖啡和三明治。”老人说,“黄瓜、火腿和奶酪,怎么样?”
    “谢谢。都是我喜欢的。”
    “马上吃饭如何?”
    “等这个计算周期结束吧。”
    手表铃响之时,我刚好把7页数值表中的5页分类完毕。胜利在望,我煞好尾,起身伸个大大的懒腰,开始吃东西。
    三明治足有普通饭馆和快餐店里的五六盘那么多,我一个人闷头咆掉三分之二。分类运算时间一长,不知什么缘故,直觉得饥肠辘辘,我将火腿、黄瓜片、奶酪依序投入口腔,把热咖啡送进胃袋。
    我吃掉三个的时间里,老人只动了一两下。他好像喜欢黄瓜,卷起面包片,在黄瓜片上小心翼翼地撒上适量的盐,喳喳有声地——声音很小——嚼着。吃三明治时的老人,看起来很有点像一只彬彬有礼的蟋蟀。
    “随便吃好了,能吃多少吃多少!”老人说,“到了我这把年纪,可就越吃越少了。吃一点点,动弹一点点。但年轻人应放开肚皮猛吃。只管猛吃猛胖就是。世上的人都好像讨厌胖。依我看那是因为胖的方式有问题,所以才胖得使人失去健康失去漂亮。但若胖得恰如其分,就绝对不至于那样,反而使得人生充实,性欲旺盛,头脑清晰。我年轻时也相当胖着哩。如今倒是看不出来了。”老人合拢嘴唇,嗬嗬笑了几声,“如何,这三明治味道够可以的吧?”
    “嗯,好吃得很。”我赞赏道。味道的确不同凡响。如同我对沙发挑三拣四一样,对三明治的评价也相当苛刻。可这次的三明治刚好触及我既定的标准线。面包新鲜,富有弹性,用锋利洁净的切刀切得整整齐齐。其实制作好的三明治绝对不可缺少好的切刀,而这一点很容易被忽略。无论材料多么高级多么齐全,若无好的切刀也做不出味道鲜美的三明治。我有很久没吃过如此可口的三明治了。芥末纯正地道,莴苣无可挑剔,蛋黄酱也属手工制作或接近手工制作。
    “是我孙女做的,说是对你的谢意。”老人说,“做三明治是那孩子的拿手好戏。”
    “了不起!专门的厨师也望尘莫及。”
    “谢谢。那孩子听了也肯定高兴。毕竟家里不见什么人来,也就几乎没有聆听别人食后感的机会。就算做了饭菜,吃的也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两个人生活?”我问。
    “是的,已经很长时间啦。我一直没同社会打交道,那孩子也染上了这个毛病,我也够伤脑筋的。她就是不想到外界去。头脑聪明伶俐,身体也极为健康,但横竖不乐意接触外界。年轻时这样是不成的。性欲也必须以合适的形式处理才行。怎样?那孩子具备女性的魅力吧?”
    “嗯,的确是的,的确。”我说。
    “性欲这东西是光明正大的能量。这点无可怀疑。如果将性欲死死禁锢起来不给出路,头脑势必失去冷静,身体势必失去平衡,这方面男女都一样。女的将出现月经失调。而一旦失调,精神就焦躁不安。”
    “嗯。”
    “那孩子应尽快同种类地道的男子交合才是。无论作为监护人还是作为生物学者,我都对此深信不疑。”老人边说边往黄瓜片上撒盐。
    “声音可顺利加到她身上去了?”我问。我不大愿意在工作时间里听别人讲什么性欲。
    “噢——这点倒忘了。”老人说,“当然已经恢复如初。幸亏你提醒,要不然那孩子得在无声状态下过好几天。我一来到这里,短时间很难返回地面,那种无声生活可不是开玩笑的。”
    “大概是吧。”我附和一句。
    “刚才说过,那孩子几乎不同社会发生关系,因此没有什么特别不便之处。但有电话打来就很麻烦。我从这里打过几次,谁都不肯接,弄得我莫名其妙。咳,我也真够马虎大意的。”
    “开不了口,买东西不好办吧?”
    “不,买东西倒无所谓。”老人说,“世间有一种叫超级商场的地方,那里不开口也照样采购,便利得很。那孩子又最喜欢超级商场,时常在那里买东西。可以说是在超级商场同事务所之间往来生活。”
    “不回家?”
    “她喜欢事务所。里面有厨房,有浴室,一般生活足可应付。至于回家,顶多一周一次吧。”
    我适当点下头,啜口咖啡。
    “不过你居然能和那孩子沟通,”老人说,“怎么沟通的?靠心灵感应还是其他什么?”
    “读唇术。以前去市民讲习班学过读唇术。一来当时闲得无事可干,二来心想也许能有点用场。”
    “原来如此。读唇术嘛,”老人大彻大悟似的频频颔首,“读唇术这东西的确是一门行之有效的技术,我也略知一二。怎么样,两人不出声地交谈一会如何?”
    “不不,免了吧,还是正常交谈为好。”我慌忙劝阻。一天之中如此折腾几次我实在无法消受。
    “诚然,读唇术是一门极为原始的技术,有很多不是之处。若是四下黑暗,就完全不知所云,况且又不便一个劲儿盯住对方嘴唇不放。不过作为过渡性手段还是有效的,应该说,你掌握读唇术是有先见之明的。”
    “过渡性手段?”
    “是的,”老人又点了下头,“好吧,我只告诉给你一个人,将来,世界必定成为无声世界。”
    “无声世界?”我不由反问。
    “对,彻底无声。因为,声音对人类进化不仅没有必要,而且有害无益,所以声音迟早都要消亡。”
    “呃。那么说,鸟的叫声河的流声和音乐之类,统统都将消失喽?”
    “当然。”
    “可那好像挺寂寞的。”
    “所谓进化就是这么回事,进化总是苦涩而寂寞的。不可能有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
    说着,老人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指甲钳,又折回沙发,从右手的拇指剪到左手的小指,按部就班地将十个指甲修剪整齐。“眼下正处于研究阶段,详情还无可奉告,大致是这个情况。请不要透露给外界。一旦传到符号士耳朵里,可就要大祸临头。”
    “放心,在严守机密这方面,我们计算士不亚于任何人。”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老人用明信片边角把桌面上散落的指甲屑归拢在一起,扔进垃圾箱。然后又拿起一块夹黄瓜片的三明治,撒上盐,津津有味地嚼着。“由我说是不大好,不过这的确够味儿。”
    “擅长烹饪?”我问。
    “不,那倒不是。只是做三明治的手艺出类拔萃。其他菜肴做的也绝不算差,但味道比不上三明治。”
    “堪称地道的天才。”
    “不错,”老人道,“的确如此。依我看,你倒像是对那孩子十二分地理解。若是你,看来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她托付过去。”
    “托付给我?”我吃了一惊。“就因为我夸她三明治做得好?”
    “对三明治你不中意?”
    “三明治我非常中意。”说罢,我在不影响计算的限度内回想了一番胖女郎,喝了口咖啡。
    “我感觉,你有什么,或者说缺少什么,总之都一样。”
    “自己也时常这么想。”我如实相告。
    “我们科学家将这种状况称为进化过程。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进化是严峻的。你认为进化中最严峻的究竟是什么?”
    “不明白,请指教。”
    “就是无法自由选择,任何人都无法选择进化,它属于洪水雪崩地震一类,来临之前你不得而知,一旦临头又无可抗拒。”
    “噢。”我说,“这进化莫非还同你说的声音有关?就是说,我将变得不能说话不成?”
    “准确说来不是这样的,能说话或者不能说话,本质上不是什么大问题,无非一个台阶而已。”
    我说不大明白,总的来说我是个老实人。明白就说明白,不明白就说不明白,而不含糊其辞。我认为纠纷不部分起因于含糊其辞。并相信世上很多人之所以说话含糊,不外乎他们内心在无意识地寻求纠纷。此外我找不出其他解释。
    “也罢,这话就到此为止吧。”老人说着,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说得过于深入,难免干扰你计算,适可而止为好。”
    我对此也并无异议。正好手表铃也响了,便继续分类运算。老人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对不锈钢火筷样的东西,用右手拿着在排列头盖骨的架前走来走去。时而用火筷橐橐轻敲某块骨头,倾听其声音。俨然小提琴大师在巡视施特拉迪巴里(译注:施特拉迪巴里:安东尼奥·施特拉迪巴里(Aoto-ninStradivari)。1544-1737,意大利17世纪最杰出的小提琴制作师。其现存作品享有世界声誉。)制作的小提琴收藏品,并拿起其中一把品听琴弦的音色。只闻其声都能感受到老人对头盖骨有着非同寻常的执著之情。我觉得,虽说同是头盖骨,但其音色的确千差万别。有的如叩威士忌酒杯,有的如敲巨型花盆。我一时思绪纷纭:其中每一个都曾有皮有肉,都曾盛满脑浆(尽管重量有别),都曾有食欲和性欲。但终归这些都荡然无存,剩下的惟有各种各样的声响。而声响不过同酒杯同花盆同饭盆同铝管同水壶的动静一般无二。
    我想象自家头颅被剥去皮肉掏空脑浆后摆在架上承受老人的火筷橐橐叩击的情景,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老人到底将从我的头盖骨声响中读取什么呢?是读取我的记忆,还是读取我记忆以外的东西呢?不管怎样,我都感到惶惶然。
    死本身并非那么可怕。莎士比亚说过,今年死了明年就不会再死。想来也真是简单之极。但死后被置于架上用火筷敲击则未免令人怏怏不快。一想到死后都要被人敲骨吸髓,心底就涌起一阵悲凉。生存尽管也决非易事,但毕竟可以由我量力自行把握,因此也就罢了。同《瓦劳克》里的亨利*方达一个样。可是死后还是请容许安息为好。古代的埃及国王之所以要深深躲进金字塔中,原因我觉得似乎不难理解。
    又过了几小时,好歹分类完毕。我说不准用了几个小时,因为没用手表计时。不过从身体的疲劳判断,大约用了八九个小时。量还是不小的。我从沙发站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按摩一下身体各部位的肌肉。发给计算士的小册子上,用图解形式标出了总共26块筋肉的按摩方式。计算完后一定要好好按图操作一番,这样才能消除大脑疲劳。只有消除大脑疲劳,计算士的寿命方能得以延长,计算士这一制度产生还不到10年时间,因此谁也搞不清这种职业性寿命的长短程度。有人说10年,有人说20年,有人说可以干到死,有人说迟早沦为废人。但无一不是推测。而我所能做的惟有好生照顾26块筋肉。推测交给适于推测的人好了。
    我按摩完筋肉,坐回沙发闭起双眼,把大脑左右两半球缓缓合为一体。至此工作全部告终,操作程序准确无误。
    老人将俨然巨犬形状的头骨置于桌面,用游标卡尺测验局部尺寸,拿铅笔在头骨相片的复制品上记录下来。
    “完了?”老人问。
    “完了。”我说。
    “辛苦了辛苦了,这么长时间。”
    “今天这就回家睡觉,明后天在家里进行模糊运算,大后天正午保证送来这里,可以吧?”
    “可以可以。”老人点头道,“务必准时,迟过中午可就麻烦了,可就非同小可。”
    “明白了。”我说。
    “另外千万注意别让人把数值表抢去,万一抢去,我受不了,你也吃不消。”
    “不要紧。这方面受过严格训练,计算妥当的数据不至于轻易被人夺走。”
    我从裤子内侧的特殊口袋里搁出用来装重要文件的钱夹样的软金属夹,将数值表放进去锁好。
    “这锁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打开。若是别人开锁,里面的文件就会消失。”
    “倒还真有心计。”老人说。
    我把文件夹放回裤子内侧的口袋。
    “对了,三明治不再吃一点?还多少有剩,而我研究当中几乎不吃不喝,剩下怪可惜的。”
    由于肚子又饿了,我便乖乖把剩下的三明治一扫而光。老人只集中吃一样,因此黄瓜已片甲不留,剩的全是火腿和奶酪。反正我对黄瓜并不甚感兴趣,没有在意。老人又给我倒了杯咖啡。
    我重新穿好雨衣,戴上风镜,一只手拿着手电筒返回地道。这回老人没有跟来。
    “夜鬼已被我用声波赶走了,短时间不可能卷土重来,只管放心。”老人说道,“夜鬼其实也不大敢来这里,只是禁不住符号士的花言巧语才偶一为之,一吓就缩了回去。”
    话是这么说,但在知道夜鬼栖身于这地下的某处之后,一个人摸黑行走毕竟有些不快。更何况我对夜鬼究竟为何物还不了解,其习性形状以及防御措施也一无所知,因而更加深了这种不快。我左手打开手电筒,右手握刀,沿地下河退回原路。
    由于这个缘故,当我在刚才爬下的长铝梯下面发现身穿粉红色连衣裙的胖女郎身影时,顿生绝处逢生之感。她将手电筒光朝我这边轻轻摇晃。我走到跟前时她好像说了句什么,但一来因为水声太大——河流大概已被解除音量限制——根本无法听清,二来黑漆漆地看不见其口形,所以全然不知所云。
    不管怎样都要爬梯子,便走到光亮的地方。刚开始爬,女郎便跟了上来。梯子极高,下的时候因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见而未感到害怕,但现在一格一格向上攀登起来,其高度尽在想象之中。脸上和腋下便不由沁出汗珠。若以楼房作比,足有三四层楼高。加以铝梯沾满潮气,脚下一呲一滑,稍一疏忽,真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途中我本想休息一下,但想到她尾随上来,只好一鼓作气爬上梯子顶端。考虑到三天后将重蹈故辙去研究室,不由心情黯然。然而别无他法,毕竟这点也已被计入酬金。
    穿过壁橱进入最初来过的房间后,女郎为我摘掉风镜,脱去雨衣。我则脱掉长胶靴,把手电筒放在旁边。
    “工作可顺利?”女郎问。声音柔和清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看着她的脸点点头:
    “不顺利是不会回来的。我们是干这行的嘛!”
    “谢谢你把声音消除的事告诉祖父,实在帮了大忙。已经那样熬了一个星期了。”
    “为什么不用笔谈告诉我呢?那样岂不早就万事大吉了?何苦吃那个苦头!”
    女郎并不应声,绕桌子转了一圈,然后摸了摸两边的大耳环。
    “这是规矩。”她说。
    “不能笔谈?”
    “那也是规矩之一。”
    “唔——”
    “禁止一切同退化相关的做法。”
    “原来如此。”我心悦诚服。果然一丝不苟。
    “你有多大?”女郎问。
    “35。”我说,“你呢?”
    “17。”女郎回答,“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计算士。当然符号士也没见过。”
    “真的17?”我有些愕然。
    “嗯,是17。不骗你,真的17。看上去不像17?”
    “不像。”我坦率相告,“怎么看都20往上。”
    “我也不情愿被人看成17。”她说。
    “没上学?”
    “不想谈学校的事,至少现在不想。下次见面时再统统告诉你。”
    “呃。”其中必有奥妙,我想。
    “我说,计算士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
    “计算士也好,符号士也好,不工作的时候和世人一个样,普普通通,地地道道。”
    “世人普普通通倒有可能,但并不地地道道。”
    “噢,这种看法也是存在的。”我说,“但我所说的是平平常常的意思——在电车中坐在你身旁也不引人注意,和大家同样吃饭,也喝啤酒。对了,谢谢你做的三明治,好吃极了。”
    “真的?”她粲然一笑。
    “那么好吃的三明治是难得碰到的。三明治我可是吃过不少。”
    “咖啡呢?”
    “咖啡也够味道。”
    “那就在这儿再喝一点可好?也好再聊一会儿。”
    “不了,咖啡可以了。”我说,“在下边喝得太多,一滴也喝不进去,只想快点回家睡觉。”
    “遗憾呐。”
    “我也遗憾。”
    “也罢,反正送你到电梯口好了,一个人走不到吧?走廊像迷宫似的。”
    “怕是走不到。”我说。
    女郎拿起桌面一个圆帽盒样的东西,递到我手里。我掂了掂重量,同盒的体积相比,并不算重。若真是帽盒,里面的帽子恐怕相当不小。盒的四周贴满宽幅胶带,不大容易打开。
    “什么呢,这是?”
    “祖父给你的礼物。到家后再打开。”
    我双手捧盒,轻轻摇了摇,不闻任何声响,手心亦无重感。
    “祖父说,容易打碎,让你小心。”女郎说。
    “是花瓶什么吧?”
    “我也不知道。回家一看自然晓得。”
    接着,她打开粉红色手袋,把装在信封里的银行支票递给我。上面的金额比我预想的略微多些。我放进钱夹。
    “打收条吧?”
    “不用。”女郎说。
    我们离开房间,在与来时同样长的走廊里拐来拐去上上下下,终于走到电梯口。女郎的高跟鞋一如上次,在走廊中敲出咯噔咯噔令人不无惬意的声响。较之初次见面,她的肥胖也不那么使人介意了。一道行走之间,甚至忘记了她的胖。想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开始对此习以为常。
    “结婚了?”女郎问。
    “没有。”我回答,“以前结过,现在没有。”
    “因为当计算士才离婚的?人们常说计算士是不成家的。”
    “没那回事。计算士也都成家,有些人甚至表现相当不错,我知道好多这样的例子。当然,更多的人还是认为不成家对工作更为有利,这点也是事实。一来我们这行极费脑筋,二来风险也大,有妻室有时候是不大方便。”
    “你是怎么样来着?”
    “我是离婚后才当计算士的。所以同工作无关。”
    “呃——”她说,“对不起,问得不大得体。毕竟第一次遇到计算士,这个那个很想问问。”
    “没关系的,没什么。”
    “嗳,听人说计算士处理完一项工作之后,性欲强得不得了——可是真的?”
    “怎么说呢,也许真有此事。因为工作当中费的脑筋很是与众不同。”
    “那种时候和谁睡觉?有固定恋人吧?”
    “没有。”我说。
    “那怎么办?总不至于对性生活不感兴趣或是同性恋吧?不愿意回答?”
    “哪里。”我的确不是那种喋喋不休地大谈自己私生活的人,但若有人问起,还是一一作答,因为没有什么秘不可宣之事。于是我说,“那种时候和很多女孩睡觉的。”
    “包括我?”
    “不包括,应该不包括。”
    “为什么?”
    “我的原则是:一般不同熟人睡觉。同熟人睡觉往往节外生枝。此外也不同工作有联系的人睡觉。我从事的毕竟是替人保密的职业,需要在这方面划条界线。”
    “不是因为我又胖又丑?”
    “你并不那么胖,而且丝毫不丑。”
    “噢。”她说,“那么跟谁睡呢?莫非随便搭腔找个女孩子来睡?”
    “偶一为之。”
    “或者说用钱买个女孩?”
    “也不否认。”
    “如果我提出给我钱我和你睡,你就会睡不成?”
    “未必从命。”我回答,“年龄相差悬殊。同这样的女孩睡觉,心里总好像不踏实。”
    “我例外。”
    “或许。但作为我,不想再多找麻烦。可能的话,还是想平平稳稳地过日子。”
    “祖父说,第一个困觉的对象最好是35岁以上的男人,说是性欲积攒到一定程度后会损害头脑的清晰度。”
    “这话从你祖父口里听说了。”
    “果真如此?”
    “我不是生物学家,不大清楚。”我说,“况且性欲强弱因人而异,其间差别很大。很难一概而论。”
    “你属于强的?”
    “怕是一般吧。”我沉吟一下回答。
    “我还不大了解自己的性欲。”胖女郎说,“所以很想寻根问底。”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一会来到电梯跟前。电梯如训练有素的犬,正开门以待。
    “下次见。”女郎说。
    我刚一踏入,电梯门便悄然合上,我靠在不锈钢壁上,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