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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余话》剪灯余话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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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余话卷四

洞天花烛记

元天历二年,浙江于潜秀才文信美偶然出游,到了半路上,忽然有两个使者,身穿布袍,脚蹬葛草鞋,一起前来,拱手高举向他行礼说:“华阳洞主人熏香沐浴虔敬地请你去。”文信美匆忙推辞说:“信美地天目山的粗野之人,华阳洞乃是句曲山神仙居住的洞府。仙凡相隔,怎么能拜访呢?”

两个使者说:“已经准备好了大夫乘坐有车乘,希望不要再谦让!”文信美随即答应与他们同去,果然见有一乘没有轿厢的竹轿等候在道旁。文信美坐上以后,抬去如飞,顷刻之间就到了句曲山华阳洞。使者和文信美一同进去。洞主头戴王冠,身披丝绢衣服,手持笏板,出来迎接,并且向文信美致辞说:“超越本分来邀请您,承蒙您大驾光临,希望不要因为草率怪罪我。”然后与文信美叙礼,在堂前坐下。喝完茶,撤去茶杯,罗列山珍海味,洞主亲自执持酒盅劝酒,说道:“老天忝居此洞,只图安逸,但是男婚女嫁,我仍然关心。如今我女儿十五岁了,已与太湖湖主商谈联姻之事,准备让他的二儿子做我的女婿。佳期快要到了,举行聘礼的日子也已经临近,万事俱备,只是还没有找到写回信的人。久闻您的大名,尤其擅长文章诗词,特地高攀迎接,不外乎借助您的大手笔。”随即命令手下拿来笔、砚和彩笺,放在桌子上。文信美的胳膊如像有神灵在指挥,文思如泉水奔涌,挥毫不停,好像并不怎么用心。那回信说:

福地阴阳相合,洞天谐合二神的姻缘;龙宫岁月久长,水府缔结万年好合。特地用毛笔,虔诚地回信在彩笺上。奉上太湖湖主顺济昭[礻右]王亲家殿下:乾坤正气,星斗清光。善果证成真仙,在上天禀受高尚的气质;位次与江海齐等,在清明的时代接受显赫的称号。普降甘霖施仁静之德,躬行正道智勇皆用。细流必入,容纳广阔的水量;众流归此,汇聚无边的水流。长久享用“万流朝宗”的声誉,很早就推崇“就下润物”的功德。治理政事时在鱼鳞堂升座,朝班的行列严肃而恭敬;闲暇的时候在玳瑁殿设宴,歌舞的姿态柔美轻盈。官职享尽天上的荣华;庙食受吴中奉祀已久远。百姓虔诚地崇奉香火,世俗尊敬地仰慕神灵。福禄所同,商人农民都能得益。我的志向在于淡泊纯朴,崇奉谦和虚心;记名于宫门,忝操下界的生杀大权;执政于洞府,上朝参拜时有幸瞻仰玉帝的容颜。既交接壤的欢渝,仍然羡慕贵族的昌盛。如令郎温和而有声望,确可认为是白面绣衣郎;像小女性格柔美又顺从,谁会认为是红楼富家女?仁爱宽厚,则仰慕能效法先人贤德的公子;车行整齐和谐,则有愧下嫁的诸侯之女。自念是什么人,敢说这不是佳偶?宜其家室,纳币严守当初的盟约;投桃报李,表达心意没有什么可酬谢厚赠。青春不老,百世流芳。

主人读完后,再三称赞,就留文信美住下,以便给婚礼盛会增添光彩。于是派遣仆役拿着帖子,遍请附近洞府的众位仙人,以让婚礼增添宏伟的气象。到了婚礼那天,众仙聚会,车马之多,旗帜之盛,是人世所没有的。洞主头顶九旒冠,佩带五岳真形图符,身披赤霜长袍,在别殿迎接客人。

一会儿,千乘马骑来到,轮番敲鼓,鸣响胡笳。华盖彩旗,前后簇拥着一乘乘雕鞍;绣衣礼服,来的是一位位庄严显贵的客人。灯烛辉煌,笙歌嘹亮。侍者跑进来报告:“新女婿到门前了。”众仙站起来迎接,引入临时搭起的帐篷。

忽然里面传出话来,索取催妆诗十分急迫,而新女婿所带的傧相,文思阻滞,一下子写不出来,几十个随从,络绎不绝来催取。新女婿探知文信美在座中,私下里派人前去央求。文信美马上代他做诗道:

玉镜台前挽绿鬟,象牙梳滑坠床间。宝钗金凤都簪遍,早出红罗绣幔看。

十八鬟多气力娇,妆成不觉夜迢迢。风流自有张生笔,留取双眉见后描。

媒人拿了进去,众仙一起喝采。只见美女百队,在两行有画饰的红烛引导下,箫管喧天,香风飘荡,引新女婿入洞房成婚。管事的人又忘了带撒帐文来,左右都惊慌失色。新女婿把媒人叫来耳语几句,又让她出去央求文信美。文信美立即撰写好交给她。文章说:

天地阴阳二气未分,所以自然之气混混沌沌没有形状;阴阳二气既分之后,刚柔便有了对偶。自从盘古开天地之始,已经有匹配的名称,制度所立,以大婚最讲礼节。太湖新婿郎君,华阳洞元姬淑女,汇聚天地特殊之气,孕含仙人的资质。礼乐的文章,确可做吴彩鸾的丈夫;德貌女功,实配作王君迥的妻子。桃花自泛于水源,红叶肯题于流水。天作之合,神灵佐助其成功。只是造化不离阴阳,而天地间精妙开始于夫妇。内室深远奥秘,罗帐翡翠被散发出郁金香味;服饰华丽光辉,火浣布的单衣,绣花的方领。揭去头盖,露出珠冠首饰;交换杯子,相互尝玉杯之酒。锦垫平铺,软软衬垫三寸金莲之袜;眉笔深黛,轻轻描画弯弯月亮之眉。两家缔结百年的婚姻,一对正相匹配的夫妻。

伉俪和谐恩爱,琴瑟和合缠绵。采蘩采苹,能谨守祭祀时的礼仪;弄璋弄瓦,将受生儿育女的吉兆。

合欢草难道肯让位给名花?并蒂莲如同于奇果。哕哕似朝阳的凤凰,恰恰像春日水边的天鹅。响动帏屏,帘幕蹙聚轻细的波纹;梦回鸳枕,口中含有芳馨的丁香。意外的相逢已如愿结缡,善于吟颂更显现在撒帐上。请唱起歌来,以增加欢乐。

撒帐东,罗帏绣幕围春风(唐李贺)。红绽樱桃含白雪(唐李商隐),元精耿耿贯当中(唐李贺)。

撒帐西,歌舞留人月易低(唐储光羲)。惊起芙蓉睡新足(唐李贺),倚风晴态被春迷(唐雍陶)。

撒帐南,新人轿上著春衫(唐李商隐)。云髻半偏新睡觉(唐白居易),断肠春色在江南(唐韦庄)。

撒帐北,云楼半开壁斜白(唐李贺)。小语低声问玉郎(唐裴谱),春色恼人眠不得(宋王介甫)。

撒帐上,两两红妆笑相向(唐崔颢)。淡云轻雨拂高唐(唐李商隐),睡觉不知新月上(唐陆龟蒙)。

撒帐下,满山明月东风夜(唐韩[亻屋])。

冰簟银床梦不成(唐温庭筠),美酒清歌曲房下(唐李颀)。

希望撒掷金钱彩果之后,公公婆婆欢喜,家庭和睦亲善。一掬美酒,休说裴航的奇遇;五对白璧,可知雍伯的阴德。纵然海枯石烂,相信能天长地久。螽斯秩秩,子孙众多!

无奈新女婿的傧相,大多说的是吴地乡音,不善于诵读,又传呼让文秀才来读诵。文信美到达内室后,发现这里珠玉、绮罗交相辉映。长着桃腮杏脸,有着洁白细腻的颈项,和胸脯的美女,也不知道有几千几百人,如果不是新娘与新婿双双坐在象牙床上,断然不能辨别出谁是新娘子。文信美高声朗诵,声调从容优雅,顿挫抑扬,很是得法,听的人齐声叫好。礼成后文信美出来到了外庭。一会儿,新女婿派媒人送来两匹冰蚕丝织成的绢,两颗明珠。文信美拜谢后收下了,就被请到婚礼宴席上坐下,桌上摆设的山珍海味都不是人间烟火之食,也叫不出名称来。主人遍告座中的宾客,赞扬文信美的文才,并且站起来说:“这次嘉礼,千载难逢。

今天文豪光临,群仙惠顾,希望能留下诗词,作为洞府之宝,不知道可以吗?”文信美推辞不过,就献上《洞天花烛诗》一首:

玄黄初分闷灵壤,峭壁穹崖绝来鞅。深严不遣俗人到,窈窕惟宜法宫敞。重重叠叠峙华构,画栋凌霄挂金傍。丈人华盖钧轴相,佐治蓬莱生杀掌。

神明自与世人异,婚嫁本无情欲想。阴阳动静含橐箫,示有耦配非惚恍。高闲孰是可作对?震泽尊居百川长。时良日佳车辆多,琼树瑶柯顿成两。烹龙蒸凤设宾筵,考鼓挝钟震霆响。蹇予凡陋忝司笺,利市平分珠与镪。雍容喜得厕衣冠,傧期宁期近屏幌。庭丁络绎进珍羞,座客纷纭杂谈讲。饮河鼹鼠愧盈腹,止鲁鹧鸪惭厚享。幸观花烛献新篇,留与千秋洞天赏。

众宾客传观赏玩,都称赞诗写得瑰丽奇特。酒将尽,筵散席,众仙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搀扶着出门。第二天,主人又在玄清内殿设宴,特别款待新女婿,专门让文信美陪坐。文信美坚持推让说不敢当,翁婿二人交相邀请,文信美这才入座。酒过三巡,新娘捧出二匹红罗、二匹文锦作为谢礼。宴席散去之后,华阳洞主又派以前那二位使者送文信美回去。文信美回到家里,家里人十分惊奇,原来文信美失踪已经半个月了。文信美把仙人送给他的东西全部卖掉,于是成了富家,子孙众多,人们称他们家为“遇仙文氏”,于潜人至今仍然对文信美遇仙这件事赞不绝口。

泰山御史传

宋[王圭],表字孟瓒,是山东益都人。他们家祖上世代是农民,到他父亲时才读书成为乡野中的儒生。宋[王圭]生得英俊魁伟,长大后端庄严谨,勤于学习,每天记诵数千字。他家里很穷,只能自食其力,隐居在乡野中,以教授童蒙为生,非礼不义的事情从来不做,人人对他既敬重又害怕。行省的长官以孝悌、力田的名义向皇帝荐举,皇帝没有批复。集贤大学士阿鲁浑撒里上奏章说他坚守节操,恬淡谦逊,不竞名利,不求仕进,应该用他来警戒那些追求名利的人,可皇帝又没有批复。但宋[王圭]对此都很淡漠。他的性格严厉刚毅,不能容忍别人的过失,每次都是当面批评指责,以至于面红耳赤,怒发冲冠,也不肯稍稍原谅,而人们也佩服他能规劝开导人,没有人与他成为怨家。

元至正二十年秋季八月半,宋[王圭]在家闲居,忽然见黑云四集,缭绕他的屋子,帅旗符节簇拥一个神人,像人间大官的模样,把宋[王圭]叫出来说:“东岳大帝听说你经学博洽,德行美善,但是不合于世,特地召你去做泰山御史台的御史。”

宋[王圭]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趴在地上从命。神人即刻宣读诏书说:

东岳天齐大王府:听说准备束帛是为了征求贤人,朕经常感到要想获得贤士不容易。端正朝廷的纲纪,担任执法的官吏,你的德才和职位相称,定能胜任所担任的职务。但这帝王的耳目之官,实际上关系着君主是否聪明,所以四处征求在野贤人,把他提升到高位。儒士宋[王圭],公正无私,刚烈果断。此前你正专心一志探求《诗经》、《尚书》的幽深奥妙,正内含美质演述《易经》卦象的贞吉。你安于贫困而乐于箪食瓢饮的俭朴生活,体味道的哲理而甘于韦带皮衣的寒素服饰。显赫荣耀常在你的身后,故授予你美官,让你拜授御史实缺。从此,你举发督察将常常侍候在帝王身旁,你的正直之言也将散闻于弹劾官员的奏章。期望你能超出挽住马缰有澄清天下之志的范滂之上,又岂肯屈居于乘骢马守正不阿的桓典之下。你要严正执法令奉承献媚的人心寒,飞驰奏章令奸邪之臣丧胆。你不要辜负了这个清高显贵的职位,要多考虑报答这种特殊的恩遇。啊!杀戮下天庭,福运从未受益于人世;绣衣御史站立在帝王左右,名声重比泰山。希望你这位老成博学的儒生,能够服从我新的任命,拜官为御史台御史。

宋[王圭]听完诏书,拜了两拜说:“帝命紧急,哪里敢违背?只求稍稍缓一缓。”神人点头同意,就先带着随从回去。宋[王圭]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安排处理家里的事情,然后洗澡更换衣服,到了半夜,就死了。

过了几年,宋[王圭]的朋友秦轸在福建尉的任上被罢免,回山东泰安州,不想在旅店里遇到了宋[王圭]。两人说起往事,买酒畅饮。秦轸知道宋[王圭]是鬼,而且详细了解他死时的情况,于是就问他:“地下的官府,与人世间相同吗?”宋[王圭]说:

“我与您阴阳不同路,您又何必知道呢?但念您是我的老朋友,又是儒生,说说也没有关系。大抵阴间的政法注重谨严,用人上一丝不苟。只此泰山一府,所统领的七十二司、三十六狱,台、省、部、院、监、局、署、曹与那个庙、社、坛、[土单]、鬼、神,大的官如六卿之首太宰,则任用忠臣、有节气有壮志的人及孝子、贤孙担任,小一点的官则任用有道德的人、守法循理的官吏担任,到最小的官,即使是社公、土地,也一定选择忠厚积有阴德的百姓担任。阴间尤其看重文学侍从之职,以前修文馆缺少官员,到处搜寻,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有人推荐了几个人,这些人虽然很有文采,但是在世的时候,不遵守士大夫的操行,有的欺世盗名,有的违背自己良心干坏事,趋炎附势,都有缺点可以指摘。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在他们当中选了一个善于文辞的人,做了司言上卿。但近来又被墓灵冢伯探告他生前撰写死者铭志时的严重失实,大肆接受润笔的财物,多作超过实情的赞誉,以假知真,把愚人说成贤人,使善恶混淆,这是阴间的长官最最痛恨的,往往要按照妄语慌言的法律判罪,交付拨舌地狱执行,这是读书人要深深警惕的,即使你有其它的优点,也不要想赎罪了。东岳大帝因为他是君主左右的亲近之臣,就对他加以饶恕。而他又纵酒贪杯,起草的表文屡次失误,真是恶贯满盈,天地之神共愤。我举发并且弹劾了他,东岳大帝异常愤怒,于是就把他打入地狱,随即又奏明上苍,现在已经明正典刑。你可把我弹劾的文章抄下来,拿回去给乡亲们看看,让他们也知道这阴间的法度更是谨严,凡写文章,务必注重诚实,不可以认为生前作的事,阴间地府不知道。《度人经》说:‘护法众天神记人的功与过,毫分不差。’这决不是空话。”说着,就拿出弹劾的文章,让秦轸抄录。现将这篇文章记载在下面:

泰山御史台御史臣子宋[王圭],为了举发查验罪行一事:臣下听说建立职位设置官职,本来是阴间和阳间共同的典制;持笔作文,实在是臣子应当做的事情。倘若旷废职务,必怀奸邪,则必定要辨正名分然后加以定罪。罪行没有什么再比轻慢君王大的了,法律也没有什么再比欺瞒君主重的了。罪恶既然难以容忍,讨伐怎么能够拖诞?私下查得修文馆司言上卿某人,本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俗人、一个昏庸迂腐的读书人。生前玷污了士大夫的清名,巧于受人钱财而作称誉不实的墓志文。死后妄传清高的名望,仍善于沽名钓誉。他狂妄地自恃短浅的才识,愚蠢地尝试铅制小刀的锋利。从小鬼中提拔,被擢升作了近臣,而后受到冢伯的责备,应该投入地狱,承蒙东岳大帝原谅,特别恩赐保全,本应竭力效忠,感恩图报。但是此官虎皮羊质,狼子野心,不考虑如何写作文辞,尽其本职,只想喝酒吃肉,苟且过日子。他为人傲慢而且认为本来应该这样,轻狂而不自检束。他平时行踪诡秘,贿赂却公开进行。拔下头发也不足以数清他的罪状,将他粉身碎骨也敌不过对他的处罚。他一向旁若无人,只晓得考虑自己。有所恃而终不反省,屡屡作恶而不知悔改。在东岳大帝生日那天,神鬼都前来祝贺,三界神灵全都聚集,五岳的使节都已来到,钟鼓高悬,圣帝升殿,按常规要献礼物、进呈表文祝颂,此人却因为连日酗酒,临场失误,使群臣仓皇之间惊慌失色,只好聚集众人凑合搜罗匆促成文。傲慢不恭,制裁的刑法条文都在;劝惩示戒,按照王法必定要加以诛责。又查得司言亚卿某人,此公把他看作为心腹之人,他也奏事此公像父兄一样,提拔都出于他的门下,举止行动局限在他的控制之下。

每每忘记规劝谏诤,屡屡馅媚阿谀奉承,处世为人未免依附丑恶,要以示戒惩则应该用连坐法治罪。

上述各犯应该捉拿送往[王圭]都鬼城,公开惩处他们的罪恶,铲除这班奸恶之人,以端正法纪。因为他们是朝廷的官吏,所以要敬候您的裁决处置。

抄完以后,秦轸对他说:“在下滥竽充列士族之数,没有才能却享有皇上给的俸禄。这回罢官回乡,竟不知前程怎么样,今天幸好遇到你,希望能明确指示。”宋[王圭]说:“老天讨厌异族已经很久了,将会有真人天子在淮河、泗河一带崛起,你是不能看到了。但你的子孙,应当能享太平之福。”

秦轸说:“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时事早晚会有大变吧?一定会有战争的祸害,我恐怕会死在兵乱中吧?”宋[王圭]说:“这事还远着呢,不要忧虑。”秦轸坚持问他,宋[王圭]提笔写了八句话给他:“逢衢禄进,遇安禄槁。火马行迟,金鸡叫早。门心掘井,花头去草。左阴右阳,后释前老。”秦轸也不晓得这里面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就收好放在袋里。宋[王圭]又对秦轸说:“老朋友多多保重!努力做善事!”然后做作揖告别离去,忽然之间不见踪影了。

后来秦轸因为别人的推荐而东山再起,做了衢州录事,“逢衢禄进”的说法应验了。没多久,朝廷委派他代理西安县的政务,在任上患了风痹症,几个月都好不了,朝廷让他停止职事去医治,“遇安禄停”的预言又应验了。秦轸很担心自己的病,没多久,竟然死了。后来好多管事情的人推断他死的这一年,是丙午年的冬天。丙属火,马肖午。死的那天,是辛酉日的清晨。辛属金,酉肖鸡。“行迟”说的是腊月将尽,“叫早”说的是早晨的开始,全部都与预言相合,只是后面四句的意思没有谁能够知晓。谁知秦轸担任录事的时候,娶的一个妻子是开化人,时当乱离之际也无法送灵柩北上回归故里,于是就把秦轸的灵柩葬在开化。从字形来看,“门中置井”成“开”,“花头去草”成“化”。埋葬的地方左边是岳母的坟为阴,右边是大舅子的墓为阳。山前有道观的废墟,不就是说“前老”么?山后有佛堂的破屋,这不是“后释”的征兆么?秦轸被埋葬后,妻子儿女就留下居住在墓的附近,于是就成了开化人,明朝平定群雄割据以后,百姓都安乐和洽。秦轸有个孙子,官一直做到工部尚书。宋[王圭]的话,虽然像是迂阔怪诞,但是没有一句不应验的。可见人的困厄显达、出仕隐退、长寿夭折,兴盛衰亡,乃至于生死葬埋,都有定数,没有人能够改变。有的人想用智力来战胜定数,大多是自不量力啊!

江庙泥神记

四川眉州,离城三十里左右,有一个小集镇。此镇濒临江边,镇上有几百户人家,商贾货物云集,买卖十分兴旺。

江上有一座古庙,相传是花蕊夫人费氏的祠堂,到今天还常常显灵。这庙的附近有世家大姓叫钟声远的,家里富裕又崇尚礼义,喜欢聘请有名的老师。钟声远的姐姐有个儿子叫谢琏,也是大族的子弟,就到舅舅家来读书。谢琏仪表容貌俊秀严整,风度高雅,全然没有贫寒读书人那种迂腐的样子,大家都很喜欢他,和他一同下棋,一起饮酒,谈笑吟诗,惟恐谢琏离去。钟家在私塾的后面,建造了一所特别大的园子,园里有碧漪堂、水月亭、玩芳亭、醉春馆、翠屏轩等建筑。谢琏非常喜欢园中的幽静雅致,在这里休息住宿,将近一整月了。

一天,谢琏偶然从外面回来,忽然见有四个女郎,年纪将近十五岁左右,娉婷窈窕,在玩芳亭旁嬉戏。谢琏以为是各位表妹,急忙上前作揖行礼。谁知到了面前一看,原来都不是。女郎们并不害羞躲避,仍然谈笑自若。谢琏问她们:

“小姐是误入此地吧?”其中一位女郎回答说:“我们姊妹是东邻花家的女儿,很早就听说花园美丽,奇花芬芳,异卉盛开,所以手拉手来此地赏玩。没有想到被郎君看到,希望不要感到奇怪!”谢琏猜想这是邻居女子互相往来,也不感到奇怪。

到了夜晚,谢琏快要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得窗格间轧轧发出声响,好像有人在外敲推。谢琏起来一看,原来是白天所见过的女郎中的一个,突然进入门内,向谢琏行礼,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地说:“奴家容貌平平,体质衰弱,偶然能见到您光华的容范,突然动了柔情,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因此不可忍受,所以冒犯禁令前来会你,违反礼义不惜私奔。恭敬地抱持被子床帐,进献枕席侍寝。”说完,就请谢琏上床,相互交媾,寻欢作乐。谢琏开玩笑地问她:“那三位女郎在什么地方?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呢?”女郎说:“姑且等待明天晚上,我会把床笫的欢乐分给妹妹们的。”接着,随口吟诵了一首诗:

翠翘金凤锁尘埃,懒画长蛾对镜台。谁束白茅求吉士?自题红叶托良媒。兰质未灭心先荡,莲步初移意已催。携手问郎何处好,绛帷深处玉山颓。

一会儿,月亮下山,鸡叫声渐渐响起,女子手拿衣服起来说:“奴家回去了!”随即悄悄离去。第二天晚上,谢琏焚了一炉好香,开窗等待,女郎果然和一个人来到,笑着安抚谢琏说:“昨天晚上那种欢乐,希望让给小妹。”又对妹妹说:“你好好照顾郎君,好好做新娘吧。”接着就缓步出门回去了。她的妹妹与谢琏亲热起来,谈笑缠绵,同枕共被,同她姐姐一样。妹妹的性格机智灵巧,也能作诗,就作了一首诗赠给谢琏:

赤绳缘薄好音乖,姊妹相看共此怀。偶伴[女亘]娥辞月殿,忽逢僧孺拜云阶。春生玉藻垂鸳帐,香喷金莲脱凤鞋。鱼水交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吟诵完毕,小妹缓行告别回去。谢琏嘱咐再来。小妹说:“不要多说,管保不会让郎君一人独睡。’”这天晚上,大姊又送三妹来到。谢琏想让她们都留下来,大姊推辞说:

“等郎君做了四次新郎之后,我们姊妹会分别侍寝,周而复始。”谢琏随即就与三妹亲近,并且向她索要诗篇。三妹回答说:“我惭愧没有曹植七步吟诗的天才,又不是二个姐姐的对手,怎么会有这个能耐呢?”谢琏坚持要求,三妹这才吟诵道:

兰房悄悄夜迢迢,独对残灯恨寂寥!潮信有期应自觉,花容无媚为谁消?愁颦柳叶凝新黛,笑看桃花上软绡。夙世因缘今世合,天教长伴董娇娆。

一会儿,云雨完毕,夜色已深,三妹残妆尚存,鬓乱钗横,整饬衣袖起身,对谢琏说:“今晚四妹给郎君做配偶,我们姊妹不可能都来,大姊自会送她来此。”当夜二更光景,四妹果然盛装与大姊前来,与谢琏行夫妇之礼,山盟海誓,暗诉衷情,也作一首近体诗:

每到春时懒倍添,绿窗慵把绣针拈。奇逢讵料谐鸳耦,吉卜宁期叶凤占?鬓乱绿鬟云扰扰,手笼红袖玉纤纤。明珠四颗皆无价,谁似郎君尽得兼?

从此以后,四个女郎轮流分番,每晚有二人陪谢琏睡觉。谢琏私下想自己一个白面书生,能获得如此艳遇,一个已经很稀罕了,何况是四个女郎。于是作了一篇《峨眉古意》以自贺。诗为:

峨眉古郡天下雄,烟峦雪岭百千峰。鸟道萦纡通剑外,狼烟迢递逗蛮中。巴江蜀水人间险,曲道滇池化外通。九姓羌夷来部落,诸蕃巢穴入提封。

提封形胜称吾土,画戟朱门不可数。汗血名驹白日调,茧栗肥牛清夜煮。交衢开市驰轻毂,广厦乔林开别墅。横鞭马上揖相逢,投果车中目相许。少事豪华厌俗尘,惟将诗酒乐闲身。腰横宝带齐夸俊,家赐铜山不畏贫。宝带铜山容易得,难买婵娟好颜色。宁期向月得窥囊,讵料看花遇倾国?倾国倾城绝世颜,水苍刻钏赤瑛环。美目盈盈溢秋水,长眉淡淡扫春山。春山八字争妍媚,姨姨妹妹皆殊丽。

凝妆谩羡翠楼娼,荐枕徒闻红拂妓。琥珀枕边盟誓存,玳瑁帘前烛烬昏。恋恋柔情随幕雨,依依好梦逐朝云。解玉遗香镇求耦,调铅傅粉忍抛群?菱花明镜当窗照,柏子奇香锦袖薰。奇香缥缈满兰房,终宵达旦恒芬芳。真真燕燕排鱼队,小小莺莺列雁行。鱼队雁行陪雁侣,凤管龙笙作龙语。褪山鸡头带笑扪,夺得鸾篦称娇与。露重星稀银漏沈,并蒂芙蓉笼锦衾。莲娇藕嫩美同貌,兰香蕙馥美同心。

酝藉风流多态度,回昼为宵岂相妒。密约应愁阿母猜,幽情肯向旁人诉?幽怀密约付谁知,天长地久万年期。愿为蝴蝶长相逐,愿学鸳鸯免别离。卓氏文君异闾里,南威西子非同气。窈窕娉婷出一门,一门四妙兼双美。踽踽凉凉游子妻,茕茕独独只孤栖。肠断愁听子规鸟,春来春去树梢啼。

诗成之后,谢琏写出来给女郎看。女郎们竞相传观赏玩,齐口称赞,认为是很少有人能唱和的作品。只有大姐默然不语,很久才长叹说:“奴家四人是堂姊妹,都是闺房里的处女,尚未许配人家,因为偶然窥赏园花,随即私奔,承蒙郎君不嫌弃,特别恩赐怜爱。只担心岁月难留,佳期易失,郎君难免要娶媳妇,妾身却不能再嫁人。织回文锦寄给丈夫,徒有苏若兰的才思;离魂与夫婿一同逃跑,苦无张倩娘的能力。白白地让鸾凤分飞、燕鸿互别,悠悠千古的遗恨,耿耿深长的思念,仔细想今日的欢乐,恐怕会成为他日的大祸啊。”三个妹妹听了后,也都叹息抽泣着回去了。

又过了一年多,谢琏的父母果然派人来叫谢琏回去完婚。女郎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来与他告别,当夜都宿在书斋。谢琏一一与她们温存,均分恩惠。天将破晓,四妹对谢琏说:“大姊往日的预言今天应验了。按照上天所定的气数来说,还有一年的缘份未完。只愿琴瑟好合,伉俪和谐;人生至乐,没有能超过此时此刻的了。希望能深切怀念我们这些家世低微的人,莫要轻易背弃。郎君成亲之后,要寻求方便来这里,奴家姊妹们仍当踮起脚跟,望穿双眼,在翠屏轩下等候郎君归来。”随即拔下一对金掩鬓作为送行的礼物。

其他三位姐姐也拿出翠钿、银镯、耳[王当]送上,说:“回去送给您的妻子,稍稍传递我们的深厚情意。”然后与谢琏洒泪分别。谢琏把她们的礼物都收藏在书箱中。

谢琏到达家里后,婚期已经临近。婚礼之后,家庭很和睦,但是对四位女郎的思念之情,却从未间断过。结婚满月之后,妻子回娘家问父母安宁去了,谢琏孤枕独眠,忽然在梦中与四位女郎相见,像以前那样交媾欢乐。事完以后,三妹起身说:“与郎君长久离别,没有什么可以表示欢乐,让我跳回风舞吧。”于是扬起翠衣,翻舞罗袖,即使赵飞燕的轻盈、公孙大娘的神捷,也不足以比拟其舞姿的奇妙。跳完舞,大姊作《回风之曲》道:

有淑人兮邦之媛,琼明月兮纫兰荃。扬轻躯兮掌上,翻长袖兮筵前。初鸿惊兮巧周旋,忽惟举兮何蹁跹?云鬟坠兮玉珥,文席委兮珠细。羌宛转兮妖且妍,奇莫敌兮妙莫传!倏低昂兮既罢,蹇良夜兮如年。

二妹也对四妹说:“又歌又舞,足以慰藉被遗弃的怨苦。

我和你应当做些什么呢?”于是取出一枝玉箫交给她说;“四妹善于此道,希望不要吝惜技艺。我倚曲唱和,不也很好?”

四妹欣然说:“这太好了!”于是从容不迫地吹奏了三遍。箫音清幽和谐,婉转细嫩,幽怨并且岑寂,就像夜露使寒蝉感到阴冷,就如秋云乘着清新的风直上蓝天。二妹也皱起眉头,歌唱应和。她首先唱道:

玉指兮冰容,写幽思兮诉深衷。袅袅兮余音,驻彩云兮明月中。

接着又唱道:

珠露零兮箫韵清,幽修凤语兮和且平,欢乐未极兮空复情。

又再次唱道:

紫箫咽兮夜无哗,宝篆微袅兮烛垂花。沙欲没兮夜欲阑,聊逍遥兮暂为欢。脱花钿兮收明[王当],舒衾淡兮归洞房。齐交颈兮如鸳鸯,银漏短兮欢娱长。但悲白日兮上扶桑!

谢琏正在侧耳聆听,忽然鼓楼呜角,寺庙敲钟,他推开枕头,伸了一个懒腰,原来却是南柯一梦。但是,梦中的词曲都能回忆起来,于是起身抄录了下来。谢琏总是牵挂这四个女郎,就假托要完成学业,前往舅舅家就读。四位女郎庆幸谢琏再来,爱怜眷顾,超出往常。谢琏对她们说起梦中的事,女郎说:“这是夫妇思念深切,所以表现在梦寐中,不值得奇怪。”谢琏留恋这几位女郎,平时只呆在书房,半个多月中,也不和舅舅照面。舅舅对他的行踪很怀疑,一天晚上暗中出来到园中,想看看外甥到底在干什么。只见谢琏与诸女郎正在赏月,谈笑正浓。舅舅急忙进去呼唤外甥,女郎们突然之间惊逃奔散。舅舅随即对谢琏严加诘问,谢琏始终不肯把详情说出来。他舅舅对妻子说:“后花园园地宽阔,树木繁多,即使没有花月之妖,也有水石之怪。谢琏很英俊,人又长得端正,难道不会被妖怪迷惑吗?还是赶紧送他回家,只恐怕时间一长他会得病。”于是命令仆人送谢琏回家。

谢琏到家后,不出半年,因为思念女郎的缘故,他果然染上了重病,神情恍惚,说话断断续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长久不能痊愈。钟声远亲自前去探望外甥,并把他发现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谢琏的父母。他的父亲再三询问,谢琏这才吐露实情,并且把所得的诗作以及金掩鬓等物品拿出来,一看,原来都是泥捏的。他父亲知道儿子已遭受鬼妖的祸害,就与钟声远一起到园中访查,但是并没有踪迹。于是就前往花蕊庙求签,当他们经过东边廊屋的一个小房间时,帐幕遮掩,人迹罕到,揭开帐幕一看,只见上面题着“巫山神女之位”,塑有四位美女的泥像,东边坐着的一人少了一对掩鬓,右边二人臂上缺少两个镯子、耳朵上少了一副耳[王当],左边一人脸上脱落两枚花钿。谢琏的父亲大为惊慌,拿出泥捏的物品,一一放回原处,都相吻合。随即用手砸碎四位美女像,命令仆人全沉到江里,然后回家。这以后一个多月,谢琏的病也好了,怪魅从此绝迹了。

芙蓉屏记

元至正十一年,江苏仪征有一个叫崔英的,家里极其富裕。不久,凭借父亲的庇荫得官,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带着妻子王氏前去上任。途经苏州,停船稍事休息,买了纸钱、祭祀用的牛羊和甜酒,到神庙祭拜。祭祀完毕,就与妻子在船舱里酌饮。船家看到他们的酒杯都是金银制作,立即起了坏心。当天夜里,船家把崔英沉入江中,把家僮、婢女全部都杀了,对王氏说:“你知道不杀你的原因吗?我第二个儿子还没有娶妻成家,现在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一两个月才能回来,然后和你成亲,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所以,你尽管放心,不要害怕。”说完,把崔英的财物尽行席卷而去,并且以媳妇称呼王氏。王氏假意应承他,勉力替船家料事家务,竭尽巴结讨好之能事。船家暗中高兴找到一个好媳妇,逐渐熟悉,不再防备她。

如此一月有余,正好碰到了中秋佳节,船家大摆酒席,喝得酩酊大醉。王氏等众人睡熟了,轻身跳上了岸,一口气走了二三里路。忽然间迷了路,四面都是水乡泽国,只有芦苇、茭白、蒲柳,一望无际。她出身良家,小脚纤细,实在受不了跋涉的痛苦,又担心船家追寻,于是尽力奔走。

过了好久,东方渐渐发白,远望树林中有一所房屋,王氏急忙前去投奔。到了那里,门还没有开,隐隐约约听见有钟磬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僮来开门,原来是一座尼姑庵。王氏径直走进去,庵主问她为什么来这里,王氏也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就骗她说:“我是真州人,公公到江浙做官,带着全家一起上任,到达任所后丈夫便亡故了。我守寡守了好几年,公公又把我改嫁给永嘉县崔县尉做第二个妻子,他家大娘子很凶悍,难以侍候,常常万般鞭打辱骂。近日丈夫离任回家,停船在此,因为中秋要赏月,就叫我取出金杯饮酒,不料我偶然失手,杯子落到了江里,大娘子大怒,一定会打死我,于是我逃生到了这里。”

庵主闻言说道:“娘子既不敢回船上去,家乡又远,如要另求配偶,仓卒之间也没有好媒人,孤苦伶仃一个人,打算到哪里安身呢?”王氏听后,只是哭泣而已。老尼姑又说:

“老身有一句话相劝,不晓得您的意思怎么样?”王氏说:

“假如老师父有什么好去处,即使死也没有遗憾!”老尼说:

“这间庵寺偏僻,远在荒凉的水边,很少有人到此,整日与茭白、芜青做邻居,与鸥鸟、白鹭做朋友,幸得一二同位,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人,几个侍者,也都淳朴谨慎。娘子虽然年轻貌美,无奈时机不顺,命运不好,何不舍离爱欲,觉悟此身如幻,披上法衣,削去青丝,就在这里出家?禅榻佛灯,晨飧暮粥,聊且随缘度过岁月,难道不比做人家小老婆、受今世苦恼、结来生冤家强吗?”王氏听了这番话,拜谢道:“这正是我的志向。”于是就在佛前落发做了尼姑,起了个法名叫做慧圆。

王氏读书识字,书画文章都很在行,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已通晓了佛典,大受庵主的敬重礼待,凡是庵内大小事务,没有王氏的过问,没有一件敢自作主张的。王氏人又宽厚善良,庵中人人都喜欢她。她每天在观音像前礼拜百来回,暗诉心事,即使隆冬盛夏也不间断。参拜后,就身居静室,外人很少见到她面。

如此一年有余。一天,忽然有施主到寺院游览,院主留他吃了斋饭后回去。第二天,拿了一幅芙蓉画来施舍,老尼就张挂在白屏风上。王氏经过看到了,认出乃是崔英的手笔,于是就问庵主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庵主说:“方才一位施主施的。”王氏又问:“这位施主姓什么名什么?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以什么为生?”庵主回答说:“是本县的顾阿秀,兄弟二人以撑船为业,近年来家里很富裕,有人说他们在江湖里行劫掠夺,也不知是否这样?”王氏再问:“他们常到这里来么?”庵主回答说:“很少到这里来。”王氏默默记住顾阿秀的姓名,然后提笔在屏上题了一首词: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冤!粉绘凄凉疑幻质,只今流落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这首词的词牌叫《临江仙》,但是尼姑们都不晓得词意说的是什么。

一天,在苏城里有一个叫郭庆春的,有一些事到庵寺来,看到了芙蓉画和题词,欣赏它的精致,就买回去作为清雅的玩物。正巧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叫纳麟,退居姑苏城,最喜欢书画,大肆募集,郭庆春就把画屏献给了他,高公把它挂在内书房,还没有功夫问这幅画的来历。这时外面有人拿了四幅草书,插个标记要卖。高公拿过来一看,字的风格像怀素,清劲脱俗。于是就问:“是谁写的?”那人回答:“是在下自己学写的。”高公看他的相貌,不像庸俗的人,就询问他的姓名籍贯。那人皱着眉头回答:“我姓崔,名英,表字俊臣。世代居住在仪征,凭借父亲的庇荫补永嘉县尉,带着妻子一同上任,自己不小心,被船家暗算,把我沉入江中,家财妻子,也无法顾及了。幸好我小时候学会游泳,潜在水中,估计船家走远了,才爬上岸来投奔百姓家。

我浑身湿漉漉的,没有一文钱在身边。多亏这家主人善良,把干净衣服拿出来让我换了,还用酒食招待我,又送给我盘缠钱,打发我说:‘既然遭到强盗打劫,理应告官,我不敢多留你,恐怕受到连累。’我随即问路进城,到平江府举报,到现在已经等候了一年,杳无音讯,只好卖字度日,不敢说擅长书法,没有想到拙劣的书法,会上达尊长阅览。”

高公听了他的话,深为怜悯,就说:“足下既然如此,现在愁也没用,不如暂且留在我的西塾,教几个小孙子写字读书,不知道意下如何?”崔英感到非常幸运。高公随即带他进入内书房,安排酒席与他欢饮。崔英忽然看到屏上的芙蓉,不觉泫然下泪。高公感到奇怪,就问他缘故。他说:

“这是船中丢失的物品之一,是我的手笔。怎么会流落到这里?”他又诵读了画上的题词,接着说:“这是我妻子所作。”

高公问:“你凭什么来辨别?”崔英说:“我熟悉她的笔迹。

况且词的意思很明显,真是拙荆所作无疑。”高公说:“如果这样的话,应当为足下担负起捕盗的责任。你姑且保密。”

然后就在公馆里安排崔英住下。

第二天,高公秘密地把郭庆春召来问话,郭庆春说:

“这幅画是从城外尼姑庵里买来的。”高公即刻派人到庵寺宛转地盘问老尼:“这幅事是从谁手里得到的?是谁在上面题咏的?”几天后来报告说:“画是本县顾阿秀施合,词是本寺尼姑慧圆题写。”高公又派人去游说庵主:“夫人喜欢念诵佛经,但是没人做伴。听说贵庵小师父慧圆明心见性,愿意礼请为师父,希望不要推却。”庵主不同意,但慧圆听了后。

很希望出去,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报仇,所以老尼也不便阻拦她。高公命令将轿子直接抬进内室,让夫人陪她同寝。抽闲暇的功夫,夫人详细问她的家世。王氏泪如雨下,把实话告诉了夫人,并且把题咏芙蓉词的事也一并告诉了夫人,她还说:“强盗不在远处,就在本县,只求夫人转告高公,倘若能捕得罪犯,洗刷先前的耻辱,以此来祭奠九泉之下的丈夫,那么高公、夫人的恩德就如同天地了!”王氏还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就在这里。夫人把这番话告诉了高公,并说:

“王氏读书识字,心性贞节贤淑,决不是小家女子。”高公知道慧圆是崔英的妻子已经没有疑问,就嘱咐夫人要好生看待她,但是全然不同崔英说起慧圆的事。

高公又派人查得顾氏兄弟的住址所在及平日的出没行径,但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让夫人暗劝王氏留起头发返俗。又过了半年,朝廷差遣进士薛溥化做监察御史,巡视平江府。薛溥化乃是高公过去的手下属官,高公知道他精敏有手段,就把此事细细说给薛溥化听。薛溥化乘其不备,逮捕了顾氏兄弟,发现永嘉县尉的授官文书和崔英家里的财物都在,只是不见王氏的下落。严刑拷讯顾阿秀之后,顾才说:

“当初确实是想留下王氏做二儿子的配偶,因为她应承了,所以也不再防备,不想当年八月中秋被她逃走,不知道她到哪去了。”薛溥化随即将盗贼处以极刑,而把赃物发还给了崔英。

崔英准备告别高公前去上任。高公说:“待我替足下做媒,娶妻以后再去上任,也不算迟呵!”崔英感谢道:“我与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已多时了。今天不幸流落他方,死活还不知道。而且我单身到任所,待以时日,万一天地可怜我,如果她尚在人世,还可指望我们伉俪重新会合。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我崔英到死也不会忘记。至于另行娶妻的话,我是不想听到了。”高公悲伤地说:“足下如此高尚的德行,老天必定会保佑你。我哪里再敢强行逼迫你娶妻呢?只是容老夫为你设宴饯别,然后你再起程。”

次日设宴饯行,平江府各位官员和郡中的名人都到了。

高公举杯对大家说:“老夫今天为崔县尉了却今生缘。”众宾客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高公让人叫慧圆出来,那就是崔英原来的妻子。夫妇相抱大哭,没有想到又能在这里相见。高公详细说明了来龙去脉,并且拿出芙蓉屏给众人看,大家这才知道高公所说“了今生缘”,乃是崔英妻子写的《临江仙》中的句子,而慧圆则是王氏在庵寺中的法号。满座的人都为他们夫妇唏嘘不停,众口称叹高公大恩大德的不可企及。高公又送给崔英一个僮仆一个婢女,又送给他不少盘缠,然后让他们上路。

崔英永嘉任满回来,重过姑苏,而高公已经亡故了。夫妇二人号陶大哭,如同死了亲父母一样,随后就在高公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报答大恩后才离去。王氏从此以后发誓要长吃斋食,念观音不停。仪征的才子陆仲杨,作了一首《画芙蓉屏歌》专门记载这件事,现在抄录下来以告诫世人: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漂泊。成漂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

医王本慈悯,慈悯怜群品。逝魄愿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乾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翊,岂期甲帐遇文箫。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

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秋千会记元朝大德二年,孛罗因为是已故丞相齐国公的儿子,做了宣徽院使。当时奄都刺任佥判官,东平五荣甫任经历官,三家相联住在海子桥西。宣徽虽出生相门,穷极富贵,屋宅宏大壮丽,没有人比得上他,但他读书识字,擅长文学,礼贤下士,所以当时人们都一致称诵他。宣徽的宅第后面有一座杏园,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意思,园中花卉的奇特,亭榭的漂亮,成为贵族人家之冠。每年春天,宣徽的各位妹妹、几个女儿,总要邀请院判、经历两家宅眷,在园中设立秋千游戏,大摆宴席,终日欢声笑语。各家隔一天也设宴答谢,从二月末到清明后才结束,称之为“秋千会”。

一天,正巧枢密院同佥官帖木尔不花的公子拜住经过杏园外面,听到园中欢笑声,就在马上抬起身一看,正好看到秋千荡起,欢声正浓,就藏身在柳荫中偷看,看到宣徽的女儿个个都是绝色佳人,于是久久不忍离去。管门人发觉后,跑去报告宣徽,宣徽急忙叫人去追拿他,拜住却已经逃走了。

拜住回到家里,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他的意思,就央求媒婆到宣徽家说亲。宣徽说:“该不会是前日爬墙偷看的儿郎吧?我正好要选女婿,让他到我家来让我看看,才貌果然好的话,我就同意结亲。”媒婆回去报告同佥,同佥让拜住修饰打扮一番,然后到了宣徽家中。宣徽见他是个俊美少年,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但不知道他的才学怎么样,就想试他一试,说:“你喜欢看秋千,何不以此为题,《菩萨蛮》为调,填写南词一首,可以吗?”拜住一挥而就,用蒙古文写道: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与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虽然喜欢他才思敏捷,但是又担心是事先作好了的,或是人家预相帮作的,于是安排盛宴款待地,席间,再让他用《满江红》词吟诵树上的黄莺。拜住受命后摊平剡溪纸,用汉字写完后呈送给宣徽看。宣徽读后大喜,说:“遇到好女婿了!”随即当面将第三夫人的女儿速哥失里许配给拜住,并请三夫人叫女儿出来,与拜住相见。其他女儿都在窗缝中偷看,见拜住一表人才,私下向速哥失里祝贺道:

“真可以说是‘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啊!”于是同佥选择吉日下聘礼。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哄传于京都,都认为是一大盛事。现将拜住的《满江红·莺》词附记在这里: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不久谏官看到同佥家豪华阔绰,就上本参他为官不廉正,同佥竟然因为贪污而丢官,收捕关押在御史台监狱。不几天他就在监牢里得了病,因为是大臣,按照元朝律例,可以暂请释放,回家医治。可还不到十天,同佥竟然病死了,且全家也都被感染上了疾病,不到一个月就死得尽绝,独剩下拜住一个人。转眼之间,同佥家冰消瓦解,家室空破,财散人亡。

宣微本来打算把拜住叫回家来收留他,教他读书,供养他上学,无奈三夫人执意不肯。宣徽的妻妾虽多,而惟有三夫人最受宠爱,执掌家政大权,她看到别的女儿都嫁了富贵之家,只有自己女婿家反而如此衰败,所以决意要悔亲。女儿速哥失里劝说母亲道:“结亲就是结义,一与别人订立盟约,就始终不可更改。女儿不是没有看到各位姊妹家的繁荣兴盛,心里也是羡慕的,但是寸丝为定,鬼神难欺,怎么可以因为他家贫贱就想毁弃婚约呢?”父母不听她的劝告,硬将她另许平章阔阔出的儿子僧家奴,平章家礼仪的隆盛,比前番同佥家大为超过。成婚那天,花轿抬到半路,速哥失里暗中解下缠脚的纱带,在轿子中自缢,等到花轿抬到门口,新娘子已经气绝身亡了。三夫人急忙叫人把爱女抬回家里,眼见救不活了,只得把嫁妆和夫家的聘物,全部放在棺材内入殓,并把棺木暂时寄存清安寺中。

拜住听说变故后,当夜偷偷赶往寺庙哭奠。哭完后,用手敲打棺木说:“小姐有否听到,拜住在这里呵!”忽然棺木中低低应答说:“郎君可以打开灵柩,我已经活过来了。”拜住环顾四周,棺木漆钉牢固,无法开启。于是就同僧人商量道:“劳驾师父们帮忙,开棺的罪名,我一人承当,不会连累你们。开棺之后,棺木中的所有东西,当与师父共同分享。”僧人本来就知道棺中随葬品十分丰厚,也萌生了贪利之心,于是就用斧头撬开棺盖。速哥失里果然活了过来,两人彼此欣喜如狂。速哥失里脱下手上的一对金钏和头上的一半首饰,酬谢僧人,其余剩下的还值几万贯钱。于是又央托寺僧买些漆来整修棺木,不让事情泄露出去。拜住随即带着速哥失里远走高飞,来到了开平府。在那里住了一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底细。由于他们身边所带的财物丰厚,加上拜住又开馆教几个蒙古学生,每个月都有薪水,所以生活比较优裕。

不料一天朝廷旨意下来,让宣徽出任开平府尹。宣徽下车伊始,就想聘请一个幕宾,但是开平府的读书人非常少。

有人就告诉宣徽:“近来有个士人从京都携带家眷来此地居住,他也是色目人,在民间设馆授徒,确实有学问。府尹如果要请幕宾,只有此人最合适。”宣徽急忙召请,原来却是拜住。宣徽本来料想他一定流落死亡了,没想到他面色红润,衣服整齐,心里感到很奇怪。就问:“你怎么会到这里的?娶了谁家女子?”拜住把实情告诉他。宣徽不相信,派人将拜住的妻子用轿子抬来,果真是速哥失里,全家为之惊动,大家又喜又悲。但是宣徽仍然疑心是屈死鬼假托人形,来幻惑年轻人,暗中派人到清安寺询问僧人,僧人说的话与拜住一样,于是就打开棺木,原来真是一具空棺材而已。使者回来报告宣徽,宣徽夫妇又惭愧又感叹,对待拜住更加仁厚,招他做了上门女婿,最后终老在宣徽家。

拜住有三个儿子:长子教化,官做到辽阳等处行省左丞,很早就亡故了。次子忙古歹、小儿子黑厮,都是值宿殿卫,可以佩带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厮做官做到枢密院主官枢密院使。明兵打到燕地时,元顺帝驾临清宁殿,召集三宫的皇后妃子、皇太子,一同商议躲避明兵的事情。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着劝谏道:“天下,乃是世祖打下的天下,应当死守。”元顺帝不听,半夜打开建德门逃跑了,黑厮也跟随着进入沙漠,后来就不知道结局如何了。

至正妓人行

明永乐十七年,我从桂林府谪役河北房山。这年冬天,在旅馆里与一个被遗弃的姬妾不期而遇。这位妇女虽然沉沦尘世,有衰老的体态,但是谈笑起来风韵犹存,并且仍把紫箫带在身边。询问她的详细情况,才知她原是京都的妓女,因为才貌双绝,隶属官妓并在内廷供奉。由于朝代的嬗递,她准备剪去头发做尼姑,结果没有成功。不久,又转嫁给有户籍的平民,更加沦落。现在年老没有依靠,跟着孙子在土木工地混饭吃。我叫了一桌酒与她一起饮用,让她用紫箫吹几个调子。她演奏完后,就与我一同谈论过去,她说起至正年间的繁华富贵的往事,就好像亲眼看到一样。但是每追念起一件往事,心里就又悒郁不快,难道古往今来,红颜薄命,应当这样么?我为她情感萦回,心绪凄然,感慨长叹,并且被她的遭遇所感动,就写了一首长诗送给她,题目就叫《至正妓人行》。只是文才枯稿衰落,还不能写出她的情状的万分之一。忧郁的时候,拿来读一读,并不能安慰那个人,只不过聊以从中自作解脱而已。诗曰:

桃花含露伤春老,莲叶欺霜悴秋早。红飘翠殒谁可方?大都妓人白头媪。言辞婉媚虽足爱,颜色萎摧宁再好?姿同蒲柳先凋零,景近桑榆渐枯槁。

我役房山滞客边,客边意气已非前。螺杯漫想红楼饮,雁柱徒杯锦瑟弦。晏岁荒村因邂逅,芳尊小酌且留连。阳台楚雨情磨灭,舞袖弓鞋事弃捐。于今沦落依草木,天寒幽居在空谷。爷娘底处认坟墓,姊妹何乡寻骨肉?初谓终身永欢笑,那知末路翻捞辘!莫惜缥囊紫玉箫,暂吹绛阙瑶台曲。停觞起立态如痴,敛衽踌躇半饷时。凝情徘徊倾听久,微茫杳渺度腔迟。娇疑浅尝莺求友,嫩讶呢喃燕哺儿。

巨壑潜蛟惊起蛰,危巢别鹄苦分离。分离或变成凄切,凄切愈加音愈咽。荡子江湖信息稀,疲兵关塞肌肤裂。似啼似诉复似泣,若慕若怨兼若诀。孤舟嫠妇旅魂消,异域累巨鬓毛折。参差角羽杂宫商,微韵纡徐巧抑扬。坠絮游丝争绕乱,哀蛩怨蚓互低昂。呦呦瑞鹿剔灵囿,哕哕和鸾集建章。楚弄数声谐洗簇,氐州一曲换伊凉。伊凉浏亮益闲暇,埙琴笛笙皆在下。踞踽铿锵韵碧霄,机梭浙沥鸣玄夜。

须臾众调多周遍,返席重论盛年话。一自干戈遽扰攘,几多行辈遄论谢。记得先朝至正初,奴家才学上头颅。银环约臂联条脱,彩线成绒缀芳亭。博局倦余邀栏赌,秋千蹴罢倩人扶。纤腰数被邻姬妒,鬓发常烦阿姐梳。羽林英俊驰轻毂,惯向妈家通夕宿。凤枕鸳衾肯暂辜,蜂媒蝶使交相属。冰容反惧脂粉累,香体匪藉沉檀浴。退居始替兴圣班,内使传宣又催促。宇宙雍熙百姓安,仁覃四裔复三韩。

畏吾选作必赤者,钦察恩深答刺罕。已见拂林呈[王干][王干],还闻缅甸贡琅。丹楹陡峻栖乌鹊,华表玲珑镂角端。神洲形胜真佳丽,郁郁葱葱蟠王气。五谷丰登免税粮,九重娱东耽声妓。广寒宵得侍乞巧,太液晨许陪修禊。避暑巡游欲届程,沿途宿顿争除地。随銮供奉拣娉婷,特敕奴家扈跸行。卤簿晓排仙仗发,抹伦睛鞠绣鞍乘。营间鼓镯轰雷动,碛外氛埃扫电清。纨扇试时违大内,花园过去是开平。

宗王贵戚咸来会,嵩呼万岁齐齐跪。绯缨帽妥钵焦圆,黑瓣髻纫卜郎锐。后先雉扇怯薛执,左右麟符火赤佩。茜谈缝袍竺国师,霞绡蹙帔天魔队。齐姜宋女总寻常,惟诧奴家压教坊。乐府竞歌新北令,勾拦慵做旧《西厢》。煞寅院本偏蒙赏,喝采箜篌每擅场。浑脱囊盛阿刺酒,达摩珠络只孙裳。胡元运祚俄然歇,远遁龙荒弃城阙。官里遥冲朔漠尘,哈敦暗哭穹庐月。坏宫昼静著封锁,虚室苔生罢朝谒。绝缴阴森部落哀,中原项洞烽烟热。填沟塞堑总婵娟,蚁虱微躯幸瓦全。窈窕蛾眉浑懒画,蹒跚茧足亦羞缠。祗国报剃思依佛,梵榻跏跏拟学禅。

练衲正宜参般若,赤绳无奈堕痴缘。兰心蕙性非坚固,宛转绸缪媒妁误。嫁与凡庸里巷儿,流为鄙贱糟糠妇。文禽失类偶鸡骛,孔雀迷群随鹘鹭,手具盘飧奉舅姑,亲操井[车户]应门户。物换星移十载强,尊婢殂没藁砧亡。屡遭疾疫男捐馆,苦迫饥寒媳去房。瓦缶泥炉长是伴,瑶簪翠钿已相忘。忍谈富贵徒增感,怕说伤心只断肠。筋骸疲惫龙锺久,里舍么娘嗤老丑。涂抹伊谁识阿婆?弹挡竟是矜纤手,偷生又幸逢明代,垂死宁当正丘首?憾轲颓龄谅弗多,搓牙瘦骨行将朽。欷嘘叹古更嗟今,少日荣华晚陆沉。寂寂愿毋嫌聒耳,寥寥罕遇是知音。织乌荏苒忙过隙,司马衫澜已湿衿。往运推移端莫挽,穷途汩没最难禁。妓人听我相宽慰:美貌多为姿质累。仓皇明镜乐昌分,缥缈层楼绿珠坠。虽云茕独因贫乏,赢得娇娆到憔悴。世上浮名下直钱,杯中醇酎休辞醉。屏营枚泪起诿迤,载拜殷勤乞赋诗。

土坑篷窗愁寂夜,挑灯快读解愁颐。那知皓首逢元稹,弗用黄金铸牧之。洒翰酬渠增慷慨,风流千载系遐思。

我把这首长诗赠给她后,老妇人站起身来感谢说:“这首长诗不啻是元稹、白居易的余响啊!我们为什么相见这么晚呢?老身早晚将要死去,当与长诗一起焚烧,或许可以在九泉之下诵读。”第二年春天,我将要返回京城,重新经过此地去拜访她,老妇人果然已经亡故了。于是诵读这篇诗稿,就好像看到了她的举止言谈、音容笑貌。可悲呵!永乐十八年闰正月初一日,庐陵李祯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