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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光运动》第三章 小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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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愤怒

残雪

我刚刚上一年级的那几天,老师叫我们排路队回家。我记得我们这一队大约有六七个同学,我们都是住在山坡上的,但我以前并不认识他们。那是冷天,我戴着毛线帽,我们走在山间小路上。我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走路,因为同他们不熟,我不好意思说话。忽然有个男同学嘲笑起我来,我不记得是什么方面的话题了,反正大家都开始来笑我,扯我的衣服。我是很倔强的,于是回嘴。这一下他们更起劲了。儿童如果没有教养的话,一旦受到鼓动就会兽性大发。当时有五六个人围上来打我,将我的毛线帽上的毛球都扯掉了,布书包也被他们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我一走他们又围上来追着我打。后来他们到家了才散去。我的家最远,一路上我都在哭,不是因为被打痛了,而是因为屈辱和愤怒,我气得全身发抖。

终于到家了,外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便嚎啕大哭起来。哭过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办法,就不了了之了。幸亏后来也没再排路队了。而我也不那么精明,一直没搞清欺负我的到底是哪几个人,大概因为知道没人会替我报仇。

“气得全身发抖”是我在真正遭到侮辱时的生理反应。不论我的理智在后来漫长的年头里是如何样发展,也不论我的自制力有多么惊人,这个生理反应始终如旧。由此又想到我三岁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比我大三岁的姐姐被邻家大男孩欺负了,好像是打了她。我听了这个消息也是气得要命,牢牢记在心里。终于有一天,那调皮的男孩来我家附近玩游戏了,我一看见他就发抖了。我慢慢挨近他,趁他弯下腰去躲藏时,猛地往他背上打了两拳,发疯一样地跑回家。奇怪的是那男孩根本就没来追我。而我,回到家后那个激动啊,那个心跳啊,那个害怕啊。后来当然平安无事。现在回想起来就清楚了: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打在一个大男孩背上的两拳算什么呢?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觉察到,当时他在玩“躲摸子”的游戏呢。可是我当时的预谋,我的紧张,我鼓起勇气时的那种感觉,以及报复的实施,一直到了今天仍然历历在目。我估计当时整个过程也就不到五分钟,那五分钟也许是我生命中的转折点吧,我的感觉有一个小时以上。

1985年,儿子上小学了,学校离家不远。但是我还是不太放心,因为他才6岁,长得也矮小。11点多钟我就去接他。刚走出家门便看见儿子狂奔而来,大书包在屁股上“啪嗒啪嗒”的。他跑得满脸通红,头上冒汗。一问呢,原来是被同学追打,是那些同学“欺生”。我舒出一口气,分明看见历史又在重演。不过那一次,我并不那么愤怒,我知道这种经历对于儿子将来的成长是很宝贵的,我也没有天天去接他,或报告老师。

愤怒是一种直觉,它既可以催生艺术,也能毁掉一个人,就看这个人的理性是如何发展的,看他有没有反省的能力。一般来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这种直觉是受到坚决排斥的。一个中国人,如果能在始终保持自己的这种直觉的同时,不断提高理性方面的修养,如果他又长期受到压抑(保持直觉就必然要受到压抑),那他的潜意识的储藏一定是非常丰富的。然而,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是怎样做的呢?他们要么“看破红尘”,变得油头滑脑,早就不再愤怒;要么极为善于将自己的情绪平息,变成整天练“气功”的植物人;要么就由于得不到发泄而真的变成了精神病人。大概这也是为什么中国真正的艺术家如此之少,就算出了几个也难以坚持到底的原因吧。没有西方思想的底蕴,大部分作家后期的写作都变成了玩弄技巧,玩弄文化,不再有真实的冲动。因为要在这方水土上生活得好,人就得学会化解内心的矛盾,学会向植物化方面发展。

2.红花衣和日记本

残雪

我们家里小孩多,布票远远不够用,母亲就买回一大匹极便宜的粗麻布给我们做衣服。衣服做好后,男孩子的全部用染料染成黑色,只有我的那一套没有染。我记得裤子是紫色的底子上起花朵,上衣是大红底子起绿小叶。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色彩搭配,觉得怪扎眼的,难看死了。可是没有别的衣穿,只能穿它们。我穿着这身衣服忐忑不安地来到学校,马上就听到了议论。“乡下人……”女孩们说。有一个长得像洋娃娃的同学还特地到我跟前来问:“你怎么穿这种衣服啊?”我答不出,我的脸发烧,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那一天,大家都不愿和我玩游戏,嫌我乡里乡气。不过毕竟是孩子,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们就忘了这事,又和我玩起来了。当然,我知道她们当中有几个是从心里瞧不起我的。想想看,一个奇瘦的女孩,脸色苍白,穿着那种母亲用手工赶制的,硬梆梆红通通的大花衣,同样硬梆梆的紫色花裤子,那会是什么样子,当然土得掉渣了。我是不敢同人比穿的,我的最大的愿望是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一来我瘦骨伶仃,穿衣服撑不起,二来我的所有衣服全是便宜布,母亲粗针大线缝制的,上不得台面。

尽管样子难看,尽管从来出不了风头,尽管老师也因为我的“出身”而对我有异样的眼光,我却并不消沉。现在回想起这事来有点怪,或许是我体内超出常人的活力给了我某种自信?我总是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从来没有一刻消沉过。荡秋千我能荡得最高,短跑我能跑得最快,作文我能写得最好,算术总是第一。当然我做这些事也远比别人认真,花费的劳动也比别人要多。

老师让我们每天写日记,交给他批改。他要求我们每个人买一个正式的日记本,外面有塑料壳的那种。那时的塑料是很贵的。是时髦的东西。

星期六,父母带我上街去买本子。我们来到百货店的文具柜,我看中了柜里的好几种,红的黄的,有花儿的,我激动得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可是他们叫营业员拿出来翻了翻,又退回去了,说“太贵了。”我大失所望。后来又去第二家,又看了一通,还是说“太贵。”这时我已经很不高兴了,但还抱希望。第三家是大百货公司,里头什么日记本都有,简直看得眼花缭乱。我觉得那本鹅黄色的、厚厚的最合我的意。我眼巴巴地看他俩商量了很久,最后,父亲居然叫营业员拿出一个深墨绿色的,马粪纸的外壳,然后再要了一个小小的写字本,将那简易写字本往马粪纸的外壳里头一套,说:“好!这不就是日记本吗?”我站在那里,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我脑海里不断地出现同学们那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包皮的日记本,委屈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于是我就在这个一半马粪纸一半漆布做成外壳的日记本上写日记了。我的字迹端端正正,我几乎每隔几天就发誓,要努力锻炼自己,将自己改造成一个更好的人。当老师将全班人的笔记本放在讲台上时,我看见我的墨绿色的小本子缩在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豪华本里头,那么不起眼,那么害臊!

当我长大起来后,再去看父亲给我买的日记本时,就发现了他深藏的一番苦心。本子的纸张十分好,一点都不是低档货;而墨绿色的外壳更是大方朴素,很有格调,确实是比那些塑料本本好看多了。我那个时候看不出,是因为我还没修炼到他那个份上吧。啊,那种压抑,不是于无形中打掉了我身上的轻浮之气吗?回想这一生,的确从未真正轻浮过,主要还是得益于老谋深算的父亲的影响吧。

母亲让我穿难看的红花衣是为了省钱,维持家庭的收支平衡,父亲给我挑日记本则是于无言中教会我什么是朴素之美。那一次的委曲刻骨铭心,是不是就因为这,我的小说里头才从来容不得花哨的形容词,也容不得轻浮呢?是不是这类原因呢?这又要追溯到潜意识里头去了。

3.红色

残雪

东京的街头,姑娘们一色的黑衣裙,配上黄色的皮肤,像清秀的乌鸦。黑色是典雅,是神秘,是高贵,令人想入非非。但一旦满街都是这种东西,心里就感到有点乏味了。哪来那么多的神秘啊。那是九十年代初我看到的风景。如今我们这里的姑娘和妇人也学着这样打扮了。似乎个个都想高雅,个个都想神秘。当然,绝大多数人那样着装只是为了跟上潮流。因为黑色不“俗”,因为生怕别人说自己“俗”才穿黑的吧。可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俗啊。

在儿时,我最喜欢的色系是红色——大红,金红,那是接近于火的颜色,也是我的最爱。水红,接近自然,激起幻想。我不喜欢玫红,觉得有点儿脏。那个时候,我没有挑选衣服的自由,家里给我什么就穿什么,再难看也得穿。有两个小姑娘穿着大红色的小皮鞋来到学校了,在我眼里,她们像一对小公主!后来儿童节来了,母亲不能给我们买新衣,就买了两根大红色的薄绸给我扎头发。那只是窄窄的两绺,而且只扎了两天就坏掉了。可在那两天里头,我时时刻刻感到说不出的激动!我不知道自己好不好看,我只知道我太喜欢那蝉翼般透明的红绸,它们的色彩,它们的质感几乎令我喘不过气来!每次我向镜子里头一看,就无比的振奋。然而儿童节不是常有的,我很快又回到了灰溜溜的,不合身的服装里头。

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想象一个全身穿着火红衣裙的公主;我收集的水果糖纸里头,我最爱的是那张金红的米老鼠图案的。但家里从不给我买红色的衣服和用品,也许他们觉得“扎眼”。我记忆中只穿了一次红衣服,是那种脏兮兮的,红底起黑花的便宜布,同学都说难看死了。而同学那件湖蓝底子起水红点子的泡泡纱裙子,让我几乎看呆了。我喜欢煤火烧出的金红色,我久久凝视那火眼的深处,那么热烈,那么有力。如果燃烧得不充分的话就不好看了,昏昏的暗红色,很脏。这时就要用火钩去拨弄,让空气贯通进去,直到中心变成金红,升腾起骄傲的蓝火苗。常常我能听到火苗生长的声音:“呼——呼!”那是挣脱地狱钳制的生命力。有一回,终于得到一盒劣质的蜡笔,立刻用来画金红的火花。画着画着就失望了:那么脏,红不红,灰不灰的。

最美的,最能代表我的渴望的是晚霞的金红,尤其是那种“火烧云”。我站在院子里看呀看的,生怕看漏了一点点。这大自然的最后的燃烧,在我心中掀起莫名的浪涛。我感到,纯金般的朝霞没法同她相比,她红得那么不顾一切,那么符合我心底的欲望,我一次又一次为那红色的绽放在心里欢呼。啊,看啊,又来了,还有更难以想象的呢!那个云门的最深处里头喷出来的火……站在院子当中的小女孩看到的,决不仅仅是纯粹的大自然的力量,令她心底颤栗的,应该还有某种理念的庄严。她说不出,但她感到了。

到了十四岁,我才开始喜欢玫红了,不过只限于纯正的,玫瑰花的那种玫红。那时我已看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我感到安娜就是那种红色——一种成熟到极致的,绝决的美。还有高贵的品质。托尔斯泰的女性里头写得最成功的就是这一位,我们那个时代有不少女孩都以她为偶像——大概潜意识里头,人人都想拥有高贵的精神吧。而其实,她的高贵正是来源于她的质朴和深厚。那是上天和环境赋与女人的稀有的礼物。她的那种品性甚至使得她的情人也彻底改变了自己。看到玫瑰我就想起这位俄罗斯女性,想起作者心灵的这个方面。

现在我很快就要老了,我仍然喜欢红色。当我每天走进大自然获取灵感之际,我的大脑就会燃烧起来。我看见火烧云,看见红得奔放的秋叶,那么自在,自足,仿佛是最后的告别,又仿佛是重新的开端。我一边奔跑一边想,还有什么是比这更美,更幸福的瞬间?在云海深处,隐约传来异域的号角声。

4.灾变

残雪

我们常要“演习”,因为有各式各样的敌人来进攻。

那一年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外婆在居民小组开会回来,她告诉我们说,下午要演习,因为“苏修”有可能打过来,我们都要做准备。一听到防空警报,我们就要躲到防空洞里头去。我听了以后心里极为不安,那几个轰炸机的名字(不知是谁提供的)让我听了更是恐怖得不得了。但是下午我们好像并没有去防空洞,也许演习取消了。关于轰炸机的梦啊,充斥着我的童年。我不知道轰炸的后果是什么,也无从想象,因为那时还未曾领略过“死”。我记得自己在梦中看见很高很远的天空里悬着轰炸机,而我在下面奔跑,那么的弱小无助。

后来上小学了,不仅常演习,还要学习各种战地知识,尤其是关于原子弹的知识。据老师说原子弹是可以防御的,只要方法得当就可以保全性命。由于怕死,我听得特别仔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决不能死,决不能。

上课途中,警报就响起来了,于是猫着腰跟在同学后面出教室,到墙根下蹲着,用手蒙住眼睛和耳朵。我心里想,只要不看那原子弹就死不了。这么多人,哪里就轮到我来死呢?那些调皮点的同学都从指缝里偷看老师们放爆竹,只有我一本正经地蹲着,一动不动。哨子一响,我就惊跳起来跟着老师换地方。我必须掌握战地知识,这样,即算明天原子弹来了,我也可以保全性命。

我们都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的脑子里天天被灌输那种明天就有可能开战的紧迫念头。如果炸弹丢下来,看上去很大,就说明离得比较远;如果看上去很小呢,你得拼命跑,不然小命就没有了。在操场上,我一次又一次地仰着脸看那刺眼的天空,拼命设想着炸弹的情形。

好多年里头,我一直坚信,灾变是可以避得开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警惕性和灵活性,以及判断的能力。然而现实将我的梦彻底砸碎了。一年又一年,我渐渐地明白,有很多灾变都是绝对躲不开的,它就是你自己,它潜伏在你体内,如同那些有致命杀伤力的病毒,随时等待发作。我被可怕的灾变击倒过好几次,有时,那就同死过去了一样的绝望,我遍体鳞伤。好多年里头,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死里逃生的确是可能的,正如那时课堂上老师教导我的那样。啊,就好像,童年时的演习真的是某种预兆。不过后来,我没有躲,因为无从躲起,不知道灾变从哪方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的心灵增强耐受力、更增强,以便自己在意想不到的事发生过后,再一次地死里逃生。

同一般人不同,我的这类特殊灾变完完全全都是属于我自己的,它就藏在我的自我意识里头。只要灾变一发生,我的自我意识就开始发动,灾变过后,我被打倒,认识也渐渐地完成了。我负有很大责任的父亲的死就是这么一回事。是我的自私和轻率害死了他,他是我最爱的,可是他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坎,我终生都越不过去,我只能闭上眼睛背对,而后让它变成我背上的包袱。今天这包袱已同我生长为一体了,我将背着它走向我的末日。父亲的骨灰被我带到了新家,将来我也死了,就让别人把我的骨灰和他的都随便扔到哪里吧。

对于我来说,内在的、根源性的灾变比外在的灾变更不可避免,你以为你已经准备得很好了,但打击总是猝不及防,凶残而暴烈。灾变是可怕的,人的承受力却几乎是无限的。每一次的死里逃生之后,你就成了一个新人。当然前提是你要不放弃认识。

5.隐私

残雪

那个年头的小孩,谈得上什么隐私呢?五六个人挤在一间房里,两三个人睡一个铺,桌子抽屉、衣柜衣箱全是共用的,连洗脸都是五六个人共一条毛巾。当我收集了糖果纸,唯一想得到的私房地方就是床垫底下,也就是一条厚毯下面的稻草里头。我们只能垫稻草取暖,褥子之类是没钱去买的。有一回我的糖果纸找不到了,结果将所有的稻草翻了个遍,弄得房里一地的草。还有一回我得了一张“劳动模范”奖状,觉得很珍贵,又不愿家里人看见,就藏在床垫下。直到很久以后搞卫生才被家人发现,大嚷大叫起来,弄得我一脸通红。

没有个人的空间并不等于没有隐私。也许所有的孩子都同我一样,我们的隐私既发生在夜深人静之际,也发生在任何可能有的闲暇里。甚至有可能发生在日常的繁忙之中。我们的私房场所是我们那颗“心”。我们做着工作,突然在中途一怔,就进入到了那个里头。很可能我们中国人的人心是最深不可测的?由于日常语言远远地落后于人心的深度,在多年勉为其难的反复实践中,就发展成了今天这种含糊,多义,飘忽,没有棱角的样式了。就连一个儿童,也能明白其中的微妙。而且,我们民族也许是最能够将自己的二重人格统一起来,浑然生活于其中的民族。

我读小学时写过日记,那都是写给人家看的——老师,家长,同学。我才没有那么傻,会将自己的隐私写进日记让别人去发现呢。我的真正的隐私我不会讲给任何人听。后来我又写过日记,但也不记下什么隐私。由于住房条件等等的限制,我也早被训练出了没有个人空间的习惯。那么,隐私到哪里去了呢?当然是心里。那颗心啊,层次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深邃。在灵魂出窍的瞬间,根本不用思索就能感到黑色煤层的丰富。但那已经转化成了说不出口的财富。有好几年,我一直在考虑如何样说出第一个词。我的隐私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多,都要深。我于不知不觉中积累的财富在多年的冥想中已被转移到了最最下面的黑暗处所,在那种地方,黑糊糊的岩浆日夜翻滚着,冒着阴森森的气泡。那就是我的真正的日记,我的见不得人的黑暗财富。

转化是一个多么叵测的、奇妙的过程啊。不去开掘,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的那颗心会有多么晦涩难解,里头会埋藏着何种奇怪的记忆。在开掘中,我甚至感到我使用的古老语言也转换了功能。我使用起这种暗示性的、没有时态的语言来竟是那么的得心应手。因为这是幽灵在说话,因为作品中的一切都发生在未来!不见天日的地下之物内部蕴藏着强光,在开采的现场,那光照亮着我的心灵。于是我看到了它们在那里。它们,被遗忘的、世纪的记忆,在永劫不复的死水中无声地翻滚,等待我去打捞。我用听觉辨认,用嗅觉分级,投入紧张的劳动。

创造就是发现。我发现,人心就是一个无底的储藏室,你放进去的东西越多,你的精神的层次就越丰富,结构就越容易显露。读者啊,你对自己感兴趣吗?你想重温你曾有过的一闪念的隐私吗?你对于自己的未来有着某种焦虑或企盼吗?你处在难以做出某种人生决定的踌躇的痛苦之中吗?这里是残雪的小说,读一读吧。也许它不会解决你的实际的问题,但它是强心的营养。它来自心的最底层的矿区,那里是储藏光源的处所。

6.男生

残雪

我是不敢同男生说话的。这一方面是我非同一般的腼腆内向的性情所致,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时代风气的影响。整个小学期间,我都和男生保持疏远,当然偶尔也有例外。并非我对他们不感兴趣,其实我常为他们所吸引,尤其是那些穿得干净,成绩又好的男生。但我就是不敢主动同他们做任何交谈。

四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公园。自由活动时间,我们玩“工兵捉强盗”,男生一边,女生一边。我那时生着一双鹭鸶腿,跑得非常快,男生也要怕我三分。在树林里,我抓住了另一个跑得比较快的男生。我抓的是他背后的衣服,抓到后还要在他身上拍三下才算俘虏了他。可是我太紧张了,害怕接触他的身体,不敢伸手去拍。那男孩看出我的犹豫,就猛地一推,将我推开了。我真是后悔得不行,眼睁睁地看着“猎物”跑掉了。后来女生都埋怨我。

在我的印象中,很少有女生同男生关系密切的。如果有一个女生同男生多来往几次,全班人就会讥笑他们,说他俩要“结婚”了。五年级时调换座位,有一个调皮鬼,大家叫他“象鼻”的人坐在了我后面。那是一个脸蛋黝黑,十分精神的男孩。他几乎从来不听课,总在下面搞小动作,忙乎。“象鼻”很快盯上了我,而我是守规矩的学生,一开始当然不理他。我坐在那里,就有个纸团落到我的书上,我连忙用书遮住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姓邓的明天就会死!”当时我竟然扑嗤一下笑出声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好笑。接下去当然没有心思听课了。我偷偷在石板上写了几个大字:“象鼻提前进棺材了”,然后将石板竖起来让他看到。这下他更得意了,一连扔了好几个纸团到我桌上,有的里头包一块石头,有的画着桃子和苹果,旁边写着:“你想吃吗?这些都在天上!”然后我又在石板上画一只象鼻,写道:“老象被爷爷砍断了鼻子!”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往,笑得一塌糊涂,哪里还听什么课。幸亏那几节课班主任都不在。我们才可以这样胡作非为。我感到这个男生真是妙不可言,让我的课堂生活变得如此生动活泼。回想起来,之所以上课时那么守纪律,主要是因为胆怯,怕老师骂,怕丢脸。当然也因为无其他有趣的事可干。现在有了这么有趣的男孩,当然无法做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了。

终于因为他闹出的响声太大,老师发觉了。女老师骂了我们一顿。他是厚脸皮,无所谓,我却脸涨得通红,眼睛看着地下。没几天他就被调开了座位。我隔着座位看见他又在戏弄别的女孩,心里对于不能重返那几天的快乐而感到非常遗憾。当然这个男孩并不是我喜爱的那种类型,我喜爱长得白白净净,又很能干的那种,我同绝大部分的女孩的审美观是一致的。但他的性情的躁动与顽皮让我感到别有风味。

我住在父亲被关的“牛棚”所在地附近,每天独自一人穿过一个篮球场去食堂吃饭。有一个半大的男孩天天在球场练习投篮,他穿一身草绿色的衣服,体态匀称,头发也很漂亮。我特别希望他注意到我。我,15岁,穿着飘飘的素花绸裙,手里拿着碗,目不斜视地从那男孩旁边走过。我不知道男孩看没看我,反正我每次吃完饭回来都要激动地遐想老半天。只要听到那嘭嘭的拍球的声音,还隔得老远我的心就跳起来了,今天他会不会看我呢?他是住在球场边这栋红色小楼里头的吗?他家有些什么人?我有机会认识他吗?这些秘密的思想是我枯燥的日子里的兴奋剂。当然,我决不会主动去结交一个男孩,一切都要依仗偶然奇遇。这世界这么大,日子这么长,谁又能断言偶然奇遇不会落到我的头上?如果他的父母也是关在牛棚里,那就更好了。啊,但愿他的父母也是关在那里!这种秘密的单相思给我少女时代增添了那么多的激情。

7.点石成金

残雪

我有很多梦想,我想买一支永久钢笔;我想去图书铺里将那些最好看的小人书都看一遍;我想买一个没有海绵单有一层橡胶的乒乓球拍……可是钱呢?钱从哪里来?

忽有一天,我看见有小孩在地上捡桔子皮,那是人们吃桔子扔下的。他们将桔子皮卖到药店,一次就能卖几分钱甚至一毛钱!啊,桔子皮,我满脑子都是桔子皮!我的近视眼变得十分锐利,隔得老远就能看到马路上那些红斑点。我飞奔到面前,将它们一点点捡起,收进我的书包。不光马路上,还有报刊橱窗下啊,南食店门口啊,街道拐角那里啊,到处都有可能出现令我血流加速的桔子皮。我在家属区一轮又一轮地溜达,眼睛滴溜滴地转。瞧,楼道里有一堆。但我不敢进去捡,那些小孩站在那里,万一已经有主了呢?心里痒痒的,还是一走一回头地离开了。每天放学我都要清点桔子皮,将那些被踩脏的洗干净,晾在窗台上。终于有一小袋了,拿到药店,卖了8分钱。

可能很多孩子都在捡,吃得起桔子的却不多,桔子皮越来越少了。我又听说了玻璃可以卖钱。于是又到处寻那些在阳光下扎眼的小东西。第一天居然收获可观,捡了一袋,卖了3分钱。3分钱啊,可以看两个小时的图书了。捡碎玻璃就是要不怕累,不怕脏,到那些弯弯角角的地方,还有堆垃圾的地方去找,去翻。总不会空手而归。单位堆废物的地方往往有意外的收获,因为办公楼的玻璃窗被大风刮坏之后,就会有大量的碎玻璃扔出来。有的垃圾年深月久,得用煤耙子去挖松才找得到玻璃。如果玻璃深埋在地下,或许我甚至会掘地三尺!连梦里面都是玻璃,白晃晃的让我激动。整整一个夏天我都像猎狗一样寻找着那些小小的闪光物。3分5分的,加起来总共卖了几毛钱。秋天来到之际,玻璃的光芒暗淡下来了。废品站不收它们了,要收塑料。

塑料的来源主要是旧鞋底。家里的旧鞋底不能动,因为要补贴家用的,必须到外面去翻垃圾堆。塑料比玻璃卖得起价,两双鞋底就一毛多。可是怎么会天天有鞋底捡呢?别人家的鞋底都要留着卖钱的。有过两三次收获之后,就再也觅不到鞋底的踪影了。我陷入郁闷之中,绕着单位的那栋大楼走来走去。到处都是那些久违了的玻璃片闪闪烁烁,但是它们不再吸引我的眼球了,现在我眼里只有塑料。塑料在哪里呢?这梦的道具藏在什么地方呢?那一天我没有找到塑料,却意外地找到了一块旧铜,那是门的把手的一部分,足有二两!它就躺在长着野草的泥巴地里,它几乎不像真实的铜。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啊。我的手发抖了。我后来得到了5毛多。捡过一次铜之后,对那些垃圾堆里的金属就特别敏感了,老觉得里头藏着奇迹。于是一一翻看,然而总是失望。过不多久就隐隐约约听到议论,说小偷偷单位的铜,被逮住了。那么,我捡到的那一块是不是赃物呢?万一他们到废品站去查可不得了啊。后来当然是没有人去查,平安无事。卖了那次铜之后,对铜制品也特别关注起来。邻居家有个小铜壶,总被我拿在手里反复看,深感那是特别珍贵的东西。后来又卖过一次塑料鞋底,是在公共厨房的角落里捡的,不知谁扔在那里的。但那激动远远不如卖铜的那一次了。

那么,我实现了自己的哪几个梦想呢?我不记得了,那也不重要。实际上,我的梦想不在那里,而在我那点石成金的,寻找的旅途之中。寻梦的人,嗅觉是多么敏锐,目光是多么明亮!他用热血的沸腾,心的猛跳,一次次证实了梦想王国的存在。有梦,就会有道具,一切事物都可以成为梦的道具;有梦,就会有激情,寻找的操练会使得平凡的人趋向最高理想。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隐藏着艺术的潜能,如果你不仅能保持,还能认识自己的潜能,并在理性的监护下有意识地发挥它,你就是一个艺术人。

8.灵动与滞重

残雪

我又被老师批评了,说我有“旧社会的残余落后思想”,不能和同学们搞好关系打成一片。啊,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是很想做一个好学生的。在学校各式各样的庆祝仪式上,我看见那些同龄人,也就是那些学生干部们在飘动的红旗下面表演,幼嫩的面庞庄严而又纯真。我心中的激情一点也不亚于他们,不,也许我比他们更有激情,更有想象力。多年后的今天,那蓝天下的白衬衫红领巾,那咚咚的队鼓声仍然给我带来异样的感觉。但现实是冷酷的。我明白,老师对我的印象如一道万丈深渊,永远隔开了我和我追求的意境——蓝天、白云、红旗、队鼓,少年的美目,少女的身材。

逻辑似乎是这样的:如果我想在蓝天里的红旗下表演,想同那些美丽的少男少女并肩而立,我就必须同我周围的人“搞关系”,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而以我的天性,是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同人“搞关系”,成为“大家庭”中的一员的。我也曾咬牙做过一些努力,但完全没有什么效果。于是终日处在惶惑里头,深感为人、生活的滞重。他们不会注意到我,我也无法同任何人拉关系,我只能是我,一个在老师眼里激不起她的兴趣的灰色小孩。我渐渐明白,那种意境离我越来越远了。然而每当咚咚的队鼓声响起,我仍然是那样地脸红心跳,我的双眼贪婪地紧盯那些美好的人形,那些耀眼的白衬衫。

我渐渐成长,是非观念渐渐改变,但我的焦虑仍在延续着。我想做一个同“我”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比“我”更高尚、更好的人。我幻想着阿霞的金发,达吉亚娜的白裙,我将那个不存在的“我”寄托在这些化身的身上。然而,我居然越来越庸俗,越来越不可救药了。我自私,而且有时有点卑鄙,我在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往下沉,多么危险啊。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惹是生非的长舌女孩,只管自己不顾别人的孤家寡人——还有更恶劣的。要是能一下子死掉,再重生一回就好了。但是重生的我是否就会好呢?没有把握。那么放弃诅咒,去想俄罗斯小树林里头的少女达吉亚娜吧。达吉亚娜遇见奥涅金的那一天,她穿的什么衣服?

我怎能不焦虑呢?我在现实中一败涂地,我想做好人的企盼也要落空。我一无是处,我拿什么来拯救自己?在苦苦的叩问中,答案始终没有显现,而我所执著于的那个境界,仿佛是对我的一种嘲弄。但人是有权力做梦的,谁能控制人的梦?日常生活有时如黑暗的地狱,但我仍要死死地抓住那点光。对,我要抓住,我要朝那里飞升。我不停地阅读,阅读,直读得眼里像揉进了一把沙粒。我放下书,却并没有从半空里掉下来。那么,是不是这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世界是可以并存的呢?那时我不可能想这种问题,我只是拼全力在生活,时而忧郁时而恐惧,时而又热情奔放,追求极限体验。是阅读使得我的另一个世界成形。我慢慢强壮起来,一天比一天更能战胜恐惧,也不再那么在乎自己是否是个“好人”了。无论我多么恶劣,在别人眼中多么卑下,我里面不是还有“另一个”吗?

“另一个”使我的目光变得深沉了。不久我的另一个世界里又有了新的,更有意思的主人公:那些主人公身上充满了矛盾,他们能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黑暗的事,他们比阿霞和达吉亚娜们更有力量。他们还于无言中传达给我这个信息:生命就是冲撞,就是在污泥浊水中吸收丰富的营养。每当我处在人生的转折点上,从另一个世界里就会传出那种声音来,我的那些主人公就会开口说话。我的主人公具有非常古老的身份,他(她)既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未来。在波光潾潾的湖边,我和这个人曾一块垂钓。

我一直在倾听,至今仍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