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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二四 凤凰为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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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却在这样的因缘里停伫了漫游的脚步。

是段七娘寥寥数语之邀:“李郎若不迳去,明日过午即来,容妾主东道,奉李郎看一眼恶因缘。”

此言一出,连一旁那些歌姬乐伶以及仆妇都面面相觑,似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报科头人也颦眉挤眼,膝行而前,在她耳边嘀咕了半晌,段七娘只不答话,听罢,将面前的古琴一抚,朗声对众人说道:“金陵胜景以何者为最?”

金陵,乃是春秋旧名。吴王寿梦合北地晋国之兵,连年与楚为敌,至阖闾、夫差父子当国,此地名冶城,专以制造兵器,至句践亡吴之后,才在后来的长干里之地,建立了雄立江滨的一座城池,呼为“越城”。一百四十年后,楚威王熊商有进取天下之图,乃以长江为天堑,于地名石头——也就是日后的四望山——建立了采邑,设置邑尹,辖属方圆百里,名之为金陵。

此后城址恢弘,地名多变,至秦始皇改为秣陵县,汉武帝复改制为丹杨郡。赤壁三分之后,孙吴倚秣陵为新都,重修石头城,呼为建业。再至司马睿南渡偏安,即位于此,是为晋元帝建康元年,建业便又改名为建康。此后南朝四姓,都城都没有再搬迁过。可是到了唐代,此地州县名号屡有更动,开国之初恢复隋代开皇年间旧制,改郡为州,以安置归降于唐的地方割据势力——名江宁、名归化、名蒋州、名白下。开元天子即位,升江宁为望县,然而当地父老还是多称本土为金陵。

段七娘这一问,引来阵阵啰噪。一操琵琶的瞽叟抢着喊了声“台城”,当下便教小妓们哄笑讥嘲:“汝天生无眸子,安能识得胜景?”遂抢道:“不若乐游池、不若太子湖!”

晋室南来之初,司马睿曾以大司马楚公陈敏的府邸为建康宫,苏峻之乱时,此宫遭兵火焚为灰烬,待年后元气渐复,晋成帝令尚书右仆射王彬为大匠,起造新宫,修缮苑城,兴建六门,此宫又名建康宫、显阳宫,最广泛的一个称呼就是“台城”——此城宫室日月增扩,不数年后,已经具有“内外大小殿宇三千五百间”的规模。后人所谓“六朝金粉”,皆以台城之壮美为核心。

至于乐游池,则是在覆舟山西岭上,于东晋时,原本是种植各种药材的药圃。到了刘宋元嘉年间,此地忽然以相对于城池的方位被称为“北苑”,皇室也在这里建筑了楼观,之后相继构造正阳殿、林光殿,号乐游苑,也曾经一度毁于侯景之乱,是在陈霸先手上重新修葺而焕然一新的。此地原本是东吴宣明太子开辟的游赏之区,所以乐游池又名太子湖。到了开元年间,前代兴筑起来的白水苑、阆风亭、瑶台等胜迹俱在,驰名遐迩。

不道段七娘听了这七嘴八舌,只连连摇头,良久,才轻声道:“妾意还是芳乐苑。”

令李白也大出意表的是,段七娘“芳乐苑”三字才出口,众妓一片哗然,纷纷摆手抗声,直道:“莫去、莫去!”

唯独那瞽叟击掌而笑,道:“七娘子赏鉴非凡,这芳乐苑毕竟还是在台城之内。”

这话又引得年轻的姑娘嘈吵纷纭,有的说:“地阴气寒,受之何苦?”有的说:“凋风满树,望之伤心。”

李白听说过台城之名,却不明白它与“好因缘是恶因缘”之语有什么相干。一时插不上话,只能旁听笑闹喧语,百无聊赖之余,自顾拾起先前抛下的版纸,凭记忆抄录了原就藁草在心的两首诗,日后题为《望庐山瀑布》。其一为古调:

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潈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还得洗尘颜。

其二为近体: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段七娘且不理会那些还在争执着去处孰者为佳的莺声燕语,但见她侧倚纤躯,将版纸上诗文细细看了一过,于五言古调的末联“无论漱琼液,还得洗尘颜”处点了一下,道:“李郎此首,似未尽意。”

李白闻言不觉笑了,道:“何以见得?”

“此作之中,有天地造化,有山水风光,却无人迹;有魏晋语,有齐梁语,却无心头话。”段七娘仍旧凝视着那字纸,眼波流转,朱唇翕张,葱指微微拈提拨按,像是正专注地冥思度曲。

这话的确是有其理据的。以当时诗律所尚言之,起手三联六句,虽然都是平起仄落,不合乎严格的黏法,可是每一联上下句都是相当自然而工稳的对仗;尔后,“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以及“无论漱琼液,还得洗尘颜”两联又参差错落于其他散句之间,延续了开篇六句整齐方严的风格,这就是看似“齐梁语”精雕细琢的巧构。

至于那些并不作对的散句,更刻意点缀出质朴简易的情味,尤其是居中转折的“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把一山头的瀑布与天涯海角的壮阔想象作成牵连,境局赫然宏大起来;这又显然是只有魏晋时代的作手才能铺陈的格调。不过,看来全诗不外就是取景,责之以“无人语”、“无心头话”,似乎也言之成理。

李白却不以为然,随即以毫尖圈出了诗中的“我”字,道:“我乐名山,毕竟算得是人迹;此心闲放,欲说而忘言,可否?”

段七娘也笑了,圆瞪起一双眼,假意嗔道:“李郎狡狯!”

“七娘子精通律吕,”李白接道,“想必有以教我。”

“若是入乐,‘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须独树一节,略事盘桓,以管领后章,其后复重一‘空’字恰合度,也即是李郎所写的‘空中乱潈射,左右洗青壁’。”

“七娘子诲我谆谆,某听来藐藐。”

“这么说罢,”段七娘从李白手中拈过笔来,圈出了“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道,“此前十句,此后八句,李郎再补二句作结,俾奴为李郎合乐而唱——好须是心头话呀!”

李白看着段七娘盈盈双瞳,便有了句子,当下取回笔,一边写一边诵道:“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这显然是专为段七娘下的结语,流露出带有诙谐意味的邀请之意,好像是说:我心头的这个人,可愿意永远辞别那繁华人间,与我长久厮守在这世外之地呢?

段七娘一语不发,回身就琴,叠膝而坐,以侧商调《伊州曲》完整地唱罢了这一首《望庐山瀑布》。李白听到中段“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反复数匝,已自叹息,颔首连连,听到末联“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十字入破,再拔高腔,可是声字渐渺渐悄,有如云峰雾林中徐徐远逝的脚步,他才恍然大悟,慨然说道:“倘非七娘子唱来,某实不知原诗竟未终篇!”

她只淡淡地应道:“倚声而歌,自是奴家事,无大学问。”

而这乐曲结构却启发了李白一个念头,纯以声字为考虑的诗,只能在原有的篇幅甚至固定的形式上吻合习见、迁就矩范。书之于纸,便总是五、七言句,出落成双,定式不外律绝,看似分明齐整;就连朝廷科考试帖,也就是六韵、八韵、称为俳律之作。

然而“入乐合歌”,却不仅仅有追求声字抑扬变化的考究,也往往基于歌者抒发情感之所需,而改易了声调,更进一步的变化,则是开阔了句式。

李白敛襟危坐,一指版纸上的七绝,倾身示礼,正色道:“然则,可否倩七娘子为某再歌此首?”

此时,科头人正要起身,又为段七娘眼色止住。她左手轻扣了两下焦尾,右手则在外侧第一弦第一徽处拨了一记,使余音袅袅不绝——这是歌场身段,意思是让瞽叟、歌姬等人都安静下来。这样做,也就意味着并非段七娘个人歌乐,而是使众人同奏、同唱了。

段七娘先将整首诗念了一通,令众人熟悉字句,接着环视周遭,昂声道:“孙楚楼地尽金陵风流,却难得迎迓慷慨人。李郎来过,我等也仅足以为李郎留一念想耳!”

瞽叟一听这话,竖起琵琶,大笑道:“七娘子好做耍子,便来一曲《伊州曲》乱词如何?”

段七娘低头看了看李白原作,回眸凝思,颦眉道:“乱词字句零落,若欲合拍,便不仅是叠声、断拍、迟调诸手段而已,多少还需增减文字,岂不唐突李郎?”

李白抢忙摇手道:“遮莫以歌乐为要,字句何足介怀?”

段七娘微微一颔首,抚了个角调,看一眼瞽叟,瞽叟目盲,但是知道段七娘所抚者,正是领调之音,立即拨弦以应。段七娘接着喊了二三歌姬之名,指归瞽叟节度;又吩咐年纪较轻的两人,随自己的声部从唱。这才转眼向那报科头人望了望,一瞑目,报科头人的右手忽然出现一尺把长的短棍,扬棍击起几边一木梆,歌声豁然四起——

日照香炉生紫烟,日照香炉,遥看遥看。遥看瀑布,紫烟生处。遥看一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三千尺,一挂前川。

遥看瀑布,紫烟生处。生处。疑是银河,九天银河,银河谁渡。飞流直下,前川一挂,银河谁渡,日照香炉瀑布。看瀑布,三千尺,紫烟生处。直下前川,日照紫烟。疑是银河,直落九天。银河九天落,烟紫共谁渡。

这一首诗原本只二十八字,一旦入乐合歌,却衍成了双调歌词,一百一十八字。李白非徒赏其妙喉宛转,行腔奇绝,更对妓家依声入调的本事大感震慑。仔细算来,段七娘仅仅于原作之外,增补了“生处”、“一”、“共谁渡”几字,却利用银河的意象,在写景之余,平添了七夕佳节牛郎织女幽会的遐想。

李白抚掌大笑,意犹未尽,捧纸捉笔,还想随兴写些字句,不料段七娘仍只从容地说道:“明日芳乐苑之游,宜趁早,李郎且回逆旅安歇。”

李白撑身而起,道:“好因缘地?”

“或须是。”段七娘不再作声,浅浅一笑,即伏身而拜,不起,意思约莫就是送客。众仆妇跟着拜,一片窸窣琳琅之声并起,连那瞽叟也跟着拜了。

“噫!”瞽叟强睁着一双翳白空洞的眼眸,道,“凤凰台。”

凤凰台的来历,与台城有关。

晋孝武帝太元三年,谢安监督匠作之业,彻底改建台城,此后两百余年,直到南朝彻底覆亡,除了宫内园囿,台城的规模基址,并无变迁。芳乐苑初建于李白出生之前整整两百年,时为南朝齐废帝萧宝卷永元三年的夏天。彼岁酷暑,萧宝卷忽发奇想,下诏将台城之内的阅武堂拆了,改筑园林。于是征求民家,望树便取,毁撤墙屋以移植的事不胜枚举,所谓:“朝栽暮拔,道路相继,花药杂草,亦复皆然。”然而天候炎热,新栽者难以成活,数以千计、万计的树木花草都当下枯死了。

这时,萧宝卷再下一令,将苑中的山石遍涂五彩,饰为青葱,枯立的干条枝枒上则张挂彩纹花叶。另外,为了袭取凉意,发动万千役夫,在苑中开凿水池,“跨池水立紫阁诸楼观,壁上画男女私亵之像”,就在临池构造了连绵数百丈的亭台楼榭之后,阅武堂成了美轮美奂的商坊。

一俟这街廓筑成,萧宝卷又有了新的念头——既然街巷纷陈,何不以假做真,全盘摆布出一番市井模样呢?遂更下诏敕,任令宠妃潘氏为“市令”之官,宫娥、太监则装束成寻常百姓,彼此串演卖家买主,往来交易营生。萧宝卷自己则充任潘妃手下的“录事”小吏,为之驱使,作态奔走,特设一店肆,专卖猪肉,号曰“宝卷猪估铺”,镇日为蝇头小利而锱铢计较,引为欢噱。

当时,宫苑之外真正的民间,便流行起这样一首短歌:“阅武堂前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鹤氅鹭缞白雉头,三十一大臣走如狗。”所谓“三十一大臣”就是萧宝卷最得力的三十一名亲信。

萧宝卷又信鬼神,将三国时代的蒋侯神迎入宫中奉祀。蒋侯,本名蒋子文,是道教神名,后世呼之为钟山土地神。原本是东汉末秣陵尉,追盗至山中,伤额而死,因葬于山。吴孙权时立庙,封蒋侯。南朝宋武帝时加封钟山王。萧宝卷更进一步,迎蒋侯神入宫,昼夜祈祷,加位相国,居然还奉之为“灵帝”,车服羽仪,犹如王者。

萧宝卷之暴虐无端,乖戾常情,无时或已。据说经常夜半招聚宫官捕鼠,追杀达旦,引以为乐。或则于夜半三四更时,驰马擂鼓,执明火大杖,驱逐百姓,空其家宅。要不,就横幡平戟,不问皂白,拦路搠人。有一次兵马直踏沈公城,遇有孕妇临盆,来不及躲避,萧宝卷便下令剖腹视其胎儿男女。日后,这昏君终于因为杀戮无度,而为大臣王珍国、张稷所篡弑,首级献于宗室萧衍,萧衍将萧宝卷降格为东昏侯,南齐遂亡。

虐人无数,自虐亦寻常。萧宝卷经常身担大纛旗,戴金箔帽,下着紧织裤褶,乘马驰驱,昼夜不息,归来则满口鲜血。据传:他遇刺时,满身是刀戟创伤,仍勉力攀上坐骑,担起一竿长七丈五尺的白虎大幢,任意冲撞颠簸。虽然他膂力惊人,可是在控骑之间,不时还是得腾出双手执缰御辔,而不得不借齿牙担咬旗旛,为此折断了好几只牙齿,他也毫不措意,支吾其声,大喊着:“杀之不尽!杀之不尽!”

梁武帝萧衍有鉴于宋、齐两朝骨肉残戮之祸,遂废监国之制,提高分镇诸王的权柄,也厚植了豪门大姓的势力。另一方面,基于他个人的性格与信仰,大力倡导佛说,即以金陵帝都为中心,在江南各处普设寺院,多少楼台,无限烟雨;甚至连帝王之尊也曾四度舍身,遁入空门,而倾国库资财以赎之。不过,这样求清净、返慈悲,并不能祈禳安乐和平,他仍旧于侯景之乱中活活饿死在净居殿里,台城再度失陷。其后的陈朝,历五主、三十二年而终,亡国之君陈叔宝史称“后主”,在青史上留下的印记,不过是晚唐杜牧的那句“隔江犹唱后庭花”。

自萧宝卷筑芳乐苑以降两百年间——尤其是在大唐开国之后,此地无论为州、为郡,抑无论名江宁、名归化或名升州、名白下,东昏侯治日所遗留下来的窳政秽闻,乃至于陈叔宝携张丽华匿迹于胭脂井的迷醉前尘,都是地方父老亟欲拂拭、忘却者。

然而,也不知是出于官吏的规划还是耆老的主张,自高祖定鼎以来,便以旧台城为基址,在一部分早已几度毁于兵燹的芳乐苑遗址之上,重新张致了歌乐声色的行当,居然人人都深信:冶容艳色之阴,恰足以厌斗兵战火之阳;筝弦笳鼓之声,恰足以掩暴政亡国之迹。而夜以继日、益发狂放的逸乐,仿佛便是要用以掩盖那残存于旧城新柳之上荒诞颓唐的记忆。

早在东晋时,台城共开五门,南面为大司马门和南掖门(后改名为阊阖门、端门和天门),而东、西、北面城垣则各有一座掖门。之后各朝屡有扩建,开门益多,至萧梁时已经开到八座门,可见风土繁盛,交通利便与人物往来之密迩。

阊阖门内太极殿为台城的正殿,一般用于国之大典。此殿长二十七丈、广十丈、高八丈,左右十二间,象征十二月分。正殿两翼设太极东、西堂。太极殿在规模最大的萧梁时期深达十三间,是皇帝议政、筵宴、延见、起居所在。天监七年,梁武帝命卫尉卿丘仲孚在大司马门外建石阙一对,赐名“神龙”、“仁虎”,双阙的趺座高七尺,阙身高五丈、长三丈六尺、厚七丈五尺,石阙上镌刻珍禽异兽,史称:“穷极壮丽,冠绝古今。”

杨隋灭陈,建康城被履为平夷,绮宫丽殿尽成丘墟,园圃池沼,皆付黍离。但是,台城的神龙、仁虎二阙,却留下了残迹。人们将那两座二十余丈见方的石构刨挖拆解,发现只有顶表与梁柱是货真价实、坚挺不摧的石料,而在精巧镌刻的石皮之下,多贮朽木败絮、碎砾烂泥,其败坏空洞,着实不忍发现。然而对于经过亡国浩劫的黎庶而言,此地就有如西城孙楚楼一般,可以利用现成遗址,撙节工料,再造一半石半木、门面宏大的屋宇。当下日者云集,争为占卜,指点人众发掘地下水源,得井眼二十三,个个水质甘洌,都说是凤凰醴泉。只不过这样的水土——根据日者传言——只能经营歌乐,而不能为家宅、衙署、寺观、宫室之用,否则必败。

唐末韦庄“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之句,真得此地神髓,因为“无情”二字,说的就是李唐开国以来,以六朝帝王风月为础石的妓家事业。这行当在承平岁月日渐发达,且总是附会于神异之说而更形兴旺。

很快地,就有人以芳乐苑故地为号召,在双阙以北数里之处发觉了新泉,指为东昏侯“跨池水、立紫阁”之故地。由于时隔甚久,说起前朝败亡,事不关己,反而透露着奇思遐念的色彩。于是芳乐苑又敷染上宫娥般的绮妆丽饰,成为歌姬舞娘麇集之区。

这正是李白偶过的金陵。

次日亭午,寒烟侵路,他在前往台城的牛车上问身旁瞽叟:“老人家夜来所说,可是‘凤凰台’?”

瞽叟未料李白当时听见了,也记得了,有些讶然,但是老江湖不动声色,只淡然道声:“诺。”

“凤凰台、凤凰台,”李白随口笑道,“凤凰为谁来?”

此语本非虚问,根据《韩诗外传·卷八》有载。黄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内和平,但是古训有诸,倘若能致万物和谐,内外咸附,应现凤象。只今不见凤凰,夙寐晨兴,不免多所揣想。于是乃召天老而问之:“凤象何如?”

天老提出了五个或现以形、或现以声、或现以性的迹象。大凡如此:凤的外观,有“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龙文龟身,燕颔而鸡啄”之貌。其次,由于凤凰有“戴德负仁,抱忠挟义”的德操,一旦鸣叫起来,“小音则金,大音则鼓”,绝非寻常禽鸟啁啾而呼之态。其三,当凤凰现身时,“延颈奋翼,五彩备明;举动八风,气应时雨”,可见天地鬼神亦为之动容。此外,倘若凤凰能够在人前饮食,则是第四象,表示这高贵的灵鸟愿与善祥之辈人共处而同群。所谓:“食有质,饮有仪,往即文始,来即嘉成;惟凤为能通天祉,应地灵,律五音,览九德。”

天老的说法很玄,但是层次井然,意思似乎是暗示:黄帝所施所为,根本还不及于见凤凰:“天下有道,得凤象之一,则凤过之;得凤象之二,则凤翔之;得凤象之三,则凤集之;得凤象之四,则凤春秋下之;得凤象之五,则凤没身居之。”

这一段记载末了声称,黄帝感叹自己未能招来凤凰,大惭恧,遂“乃服黄衣,带黄绅,戴黄冠,齐(斋)于殿中”。不料凤凰却在这时来了,而且以其身长不满五尺之躯,居然能“蔽日而至”,可见神奇。黄帝从东边的丹墀上移身下阶,以示礼敬,向西再拜稽首,拜道:“皇天降祉,不敢不承命。”凤乃止帝东园,集梧树,食竹实,没身不去。这是古史上迷离惝恍有如神话的一则记录,李白念兹在兹,执泥不休,无论如何,他都想看一眼凤凰台。

在李白而言,凤凰台三字有着全然无关乎轻歌曼舞的意思。他熟读谢朓诗,常欣羡、玩味其《入朝曲》所咏“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之句,要旨不在佳丽,而在帝王。虽然段七娘说什么“好因缘恰是恶因缘”,入耳固然惊心,勾引玩兴匪浅,但是片刻间也就放怀一忘,李白念中无时或已者,却是凤凰台。

但是与之同舆共驾的,是个瞽叟,若问这瞽叟凤凰台何在,就荒唐可笑了,他正犹豫着,空中猛可飘来一阵粉香,是另一辆牛车驱赶上前,但见红拂尘打从珠箔帘中又向外一挥,同时听见段七娘的柔声细语:“前望便是永昌里,李郎且伫车而观罢。”

或许就是前夕临别时察言观色所见,就连李白心头尚未道出的话,段七娘也像是揣摩得透彻了。原来永昌里是个古地名,偏与那凤凰来集有关,却又不似黄帝、天老的记载那样悠远无稽,说的是南朝宋文帝元嘉十六年间之事。

据传,有三只头小足高、五颜六色、鸣声十分悦耳之鸟,状如孔雀、外貌又绝不像开屏骄物的孔雀那么张狂,一时之间飞来秣陵永昌里王家宅园中,栖止在一株李树上。

所可以称奇的,不是这三鸟之来,而是跟随着它们前来、比翼而飞的一大群鸟儿,为数从数十而百、数百而千,不多大辰光便令秣陵满城翮影遮空,这是象征太平盛世的景观,一时间便震惊了满朝君臣。当时秣陵归属扬州,统领当地的是扬州刺史、彭城王刘义康,他随即下令,将永昌里改名凤凰里,之后又千挑万选,择保宁寺后之山兴建楼台,以为祝念;斯台即名凤凰台,彼山即名凤台山。但是,李白随车登临之时,不过是一片稍稍隆起的丘原,虽有“大江前绕,鹭洲中分”的地势,原来应该是茂草密生的地方,大约屡经游人践踏,又逢深秋枯糜零悴的时节,非但看不出欣欣荣景,也很难想象此地曾经有过什么台观楼址。

“万古茫茫,人来人往,登此台者何止百千万?毕竟凤凰不入凡眼。”瞽叟哂道,“李郎不远千里而来,未必即见凤凰。”

“明目人不得见凤凰,瞽目人亦见不得凤凰。若从此意言之,则某与翁,实无别。”李白也笑了,“不过,请翁恕某夸词大言——某,合是一凤凰。”

“可憾老朽亦不能识面!”瞽叟指着自己的双眼,说时与李白一齐放声狂笑了。

才说到这里,一阵寒风迎面而来,瞽叟面色一凛,朝驾车夫子喊了声:“莫非老朽胡涂,起东风乎?”

才一问,两相邻车夫都应了声:“是也。”

“啊!竟是冬寒食。”瞽叟朝李白一咧嘴,道,“李郎来得不巧,今日凤凰不得火食。”

寒食本为冬至后一百另五日,至汉代朝令指为清明前三天,《荆楚岁时记》以为:“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民间原本亦有以晋文公绵山焚杀旧臣介之推之事附会者,殊不知寒食禁火之令,远早于齐桓、晋文之时。实则此禁甚古,商、周时代,城居木屋,栉比鳞次,每恐火灾牵连,故于飘风终朝之日,悬令不许举火。一直到大唐立国之后,才缩减为一日,多在黄昏时解禁,故大历诗人韩翃乃有“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之句。唯寒食不仅春日有之,夏、冬两季亦偶有拂晓即发大东风之候,既有警于此,遂由州县之守发闾里小吏击梆铎示警,凡城居编户之民,例同春日寒食,总要等东风稍歇,才许生火吹爨。

瞽叟和李白却都没有想到,段七娘似乎早就知道这一日是冬寒食。当车驾来到凤台山上一个名叫伏龟亭的去处,仆妇们随即将预先备妥的糇粮摆设停当,看来仍然是琳琅满目。主馔是煮豚肉,煮肉的露汁已经由于天寒之故而凝结成脂冻,施以姜豉,合以荐饼,柔软香滑,风味殊胜。

除了豚肉饼,还有一味糯米合采蒻叶果,也是前一天先蒸就了的,米中杂以鱼、鹅、鸭卵,另外还包覆着带香的荷叶。佐餐的,还有以粳米和麦仁碾碎煮糊,混以醴酪而拌煮的杏仁粥。无一不是冷食,而入口却无不带有暖意。

李白在大匡山随赵蕤学习割烹之术不下数载,齿牙何等灵俐?诸物才入口,便对段七娘道:“如此盛馔,当非一夜之功,某夜来不期而至孙楚楼,七娘子焉知此日乃有凤台之游耶?”

段七娘闻言不觉一笑,道:“李郎不来,宁知不有他处郎来?”

这不是十分讨巧的话,但是段七娘说来却如此率真,如此坦荡,李白顿时为之一喜,又觉出这调笑之中隐隐然还含蕴着些许无奈、些许感伤,遂借用了她前一夕临别之语,道:“或须是。”

“孙楚楼本非孙楚行屐所至——”段七娘望着山前大江流经之处,拂尘顺势西北一挥,沉吟道,“凤凰台自亦不在金陵,而须是在长安呀!”

所谓“凤凰台在长安”,是出自刘向《列仙传》上的一则轶事。秦穆公时,有一人名萧史,善吹箫,箫声能吸引孔雀、白鹤,声传则飞集于宫庭。凭着这一点本事,让穆公的女儿弄玉为之倾心不已。由于弄玉也好吹箫,秦穆公便把女儿许配给萧史,夫妇日夜协奏,学作凤鸣之声,居处数年,双箫合璧,果然有了不一样的音色,还真招来了凤凰。秦穆公进一步为女儿、女婿建造了一座凤台,这对夫妻居止其上,竟然可以数年不下通于人世。忽然有那么一天,两人相偕随凤凰飞去。给秦人留下的,除了一座空荡荡的宫室之外,还有不时缭绕于楼台之中的箫声。

一般人称述此事,总说萧史、弄玉安闲眷侣,平淡婚姻,像是在昭告世人:最令人艳羡的夫妻,似乎并不该沾惹生死离别、勾动爱恨波澜,只须一味谐调律吕,求其同声,无惊哀、无悲怆,亦无嗔痴。

可是,李白满心渴慕着的,还是那故事“不知所终”的情境。是错落的箫声、是辽远的凤鸣、是不言可喻的贪欢男女,是若有似无的绮色佳约;如果以凤凰台作为指喻,所谓旦夕俦侣,露水风情,一曲濡沫,终身涕零。诚能如此,则两情悦怿,亦毋须朝暮相携、天长地久,何必说什么执子之手、道什么与子偕老?

念及这一层,李白立刻想起,年少时曾听乡人说过赵蕤于明月峡捕得高唐之女所化之鱼为妻的奇闻。他从来不知道、也未曾探询过,月娘是否就是那“鱼妻”;然而传闻中的夫妻,毕竟在李白出蜀之前无端离散了。年少所听来的传闻中,鱼妻辞别时还说过“情不可忘者,思我便来”的话。证诸日后的实事,月娘匆匆一别、去不复返,堪说“不知所终”。

可是,在李白的执念里,“不知所终”恰恰是男欢女爱最美好的结局,毕竟如此一去,不使鸡皮鹤发,龃龉相对,也许还留下了“情不可忘”的感怀——而萧史、弄玉,又何尝不是“不知所终”呢?这时,李白不觉脱口而出:“凤凰台之合鸣,千古称颂,讵非人称好因缘者耶?”

段七娘却也不答,迳自把原先未了的言语说下去:“江山、人物、宫室、风流,宁非尽在长安。李郎且再看——”她回身转向西南,道:“旧县之外八里,有劳劳亭,亭在劳劳山,山间是望远楼,楼台坐东南、望西北,隐约可见,而名之曰‘望远’,李郎可知这‘望远’果是何意?”

李白不知当地掌故,只能随着段七娘的声字念叨了一句:“劳劳?莫非昔年古风《为焦仲卿妻作》所言‘举手常劳劳,二情同依依。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之‘劳劳’耶?”

劳劳,或作“牢牢”,感忧愁牢不可纾解之貌。李白猜得出字句,却悟不透段七娘的心思,段七娘蹙额强笑,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再旋身半幅冲北,让满怀无歇无止的东风扬起她肩头、臂膀上的纱披,豁然一片丈许宽长的紫云,便围绕着她婀娜的躯体,弥天飞扬起来;纱织欲散不散、欲聚不聚,煞是壮丽。段七娘就置身在这一片紫云之间,幽幽说道:“劳劳亭北,则是新亭,故迹也无处寻觅了——说起新亭,李郎应知四百年前东渡之客在此相顾痛哭罢?”

新亭对泣,南朝旧典,非徒金陵百姓家喻户晓,即令普天之下,陬隅之乡,也莫不知其缘故。说的是晋元帝司马睿从王导之议迁镇于建康,过江而南的达官士人,每于暇日相约,皆在新亭,众人坐卧于茵锦一般的草坪上,愀然悲泣,忧思不已,所叹者无他,莫非:“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

李白笑道:“而今四海归一,新亭宁有对泣之人?”

“恰如此!新亭、劳劳亭,日日有对泣之人。”段七娘转向那些个歌姬舞妓,黯然道,“小娘,是否?”

李白顺势朝群妓望去,果不其然,霎时间人人都止住了喧哗笑语,若有所思,亦若有所失。好半晌,夜来那击小鼙鼓的姑娘才强作嗔笑,道:“客岁以来,每出游观,七娘子总爱杀尽风景,絮絮叨叨,尽教小娘们莫要枉抛情意,比之鸡鸣寺说经念佛的老和尚还多牢骚。”

却在此刻,李白却隐隐然有所悟:“啊!某知之矣,是七娘子有以教我,楼名‘望远’,说的乃是往来不羁之客,每居心于西北之望,时时系念于长安,却不免辜负了金陵红粉——”

段七娘举手攫着那迎空乱舞的纱披,刻意顾左右而言他:“偏在这侵秋似冬之时,起什么东风?芳乐苑里,应须更凉煞人;小娘们还是添些衣物了。”

瞿然之间,诗句已经随着无端无着、倏忽侵临的秋下东风扑面而至: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为什么柳条不青?固然因为节候是秋天,李白却将之扭转成春风不忍见离人愁苦,故风虽从东来,却仍只一片枯槁萧瑟。这是日后命名为《劳劳亭诗》的一首五绝。由于言未尽意,不能不再赋其余——紧接着,当这一行人来到芳乐苑之后,登上游池小舟,李白更作了《劳劳亭歌》。

后人每聚讼此二作,以为修辞支离,节气错乱,说不清究竟是撰写于春日或是秋日,甚且拘泥其不能协于实景,而坚词以为必非出乎李白之手。持此论者不知道东风未必及春而发;不按节气而至的东风,来势就像爱情。

金陵劳劳送客堂,蔓草离离生道傍。古情不尽东流水,此地悲风愁白杨。我乘素舸同康乐,朗咏清川飞夜霜。昔闻牛渚吟五章,今来何谢袁家郎。苦竹寒声动秋月,独宿空帘归梦长。

李白在版纸上飞毫疾书,录写此作,递给段七娘,道:“某与汝,略同此情。”

段七娘反复看了几遍,大约体会得到,所谓“略同此情”,说的是李白也有那种怅然西北望长安的情怀。然妓家所思,是去不复顾的情人;李白所思,则是渺不可及的前途。段七娘看得出来,这意气风发的少年的确有着满襟枨触不安的气性,但是诗中用事,仍不全然明白,怕误会了,遂问道:“妾识书少,略知康乐公故事,却不知牛渚五章何所指,请教?”

“我乘素舸同康乐”的来历,是谢灵运《东阳溪中赠答》诗“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然此处亦非直用本义,而是入夜过后,在芳乐苑泛舟之时,李白看见那一船的姑娘们把一双双白晰光滑的素足探到冰凉的水中,谑浪惊呼,拂闹取乐,不免想起:“可怜谁家妇,缘流洒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所以,跟着“我乘素舸同康乐”的“朗咏清川飞夜霜”也是于张望群妓嬉水之际,朗诵他念念不能释怀的谢灵运名句:“挂席下天镜,清川飞夜霜。”

至于紧接着的这一联,用事的确不常见:“昔闻牛渚吟五章,今来何谢袁家郎。”这是出自《世说新语·文学》。晋大司马桓温的记室袁宏幼年家贫,曾为人帮佣,运载田赋。当是时,镇西将军谢尚奉命到牛渚采集玉石制作编磬。清风朗月其景,江渚之间的估客船上传来了咏诗之声,情致雅不同于时调;而诗句听来却极为陌生,向所未闻。谢尚一边赞叹、一边寻访,不多时,知道是袁宏自咏其作《咏史诗》,谢尚于是派遣执事人等正式相邀畅谈,大相赏得,刘孝标注云:“尚佳其率有胜致,即遣要迎,谈话申旦。自此名誉日茂。”

李白空自望远,却得不到像谢镇西那样身在高位之人的缘遇赏知,所以末联的“苦竹寒声动秋月,独宿空帘归梦长”也不无以空闺自守的象征,真把自己看作是失其所欢的小妓。

段七娘听他说罢谢尚、袁宏的故事,追问了一句:“然则袁宏就因此而闻名天下了?”

“似如此。”李白道。

“这有何难?”段七娘笑道,“以妾所见,李郎诗天才卓秀,不同群响,多为孙楚楼留几章名篇,教那往来士子交口传诵,也消得天下闻名。”

说笑着,不觉时光流转,再一回首,小舟横身成东西向。李白纵目而望,但见半渡之外的溪流北岸,竟是一幅向所未见的奇景。连岸地势看似平旷,倒是在月光涤洒之下,明阴分晓,一眼便看得出来,有无数五七尺见方的小圆丘,密生矮草如茵,直逼天际。其间偶有几座高下楼台,大多荒圮无灯火,说是齐、梁时残存的宫室,也很难想象昔年风华了。

“某尝凝眸视物,久之但觉其物忽然远小,以此生造词语,谓之‘翠微’,此语前人从未道过,便自以为独得天地之妙,不意人间原本有此。”李白指着那密匝匝为数不下百千、连绵近二三里的小圆丘,讶赞不绝,“造化之奇,真真出人意表。”

“非也!非也!”段七娘摇着头,连声道,“那不是天造地化之力所成。李郎,还记得妾说:‘好因缘恰是恶因缘’否?”

李白为之一怔,道:“此行,莫不正是为看好因缘地?”

段七娘微微朝对岸的小圆丘抬了抬下巴,道:“彼即是了。自城西而凤台、而芳乐苑,以迄于这‘翠微’之地,原为百年来金陵风月之胜场,至于那小丘之中——则尽是远望伤心之人。”

段七娘脱下绣鞋,脚上仍裹着双白绫袜,也学着小妓们沾探秋水,随即抖擞裙裾,将身一矮,盘坐在船头的一方锦席上,示意李白与之并身坐定,才指着临岸的坟丘,一一为李白叙说:某处所葬,是某娘子,得年十几岁;某处所葬,又是某娘子,得年仍是十几岁。里贯各有分殊,而遭遇无一不同,俱是在小姑居处,结识了有情郎君,先为之神色颠倒,继为之意乱情迷,两心缱绻,似不虚伪。然而久则经年,暂则数月,这些郎君都冲身一飞,西北而去,倘非赴试,便即就官,总之,无一践守旧约,再续前缘者。

“愈是好因缘,愈是恶因缘。这便是门巷人家的天经地义。”段七娘道,“李郎知我,不敢隐瞒。”

李白闻言悄然。他本非士族中人,却深怀热中之心。说来与那些振翅高飞、登台求凤的人物并没有多大差别。段七娘毫不隐讳地安排了这么一趟游观,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她在孙楚楼买卖风情的绝望处境,用意至明:无论来客出手如何阔绰、作态如何温柔、用意如何深切;妓家风物,皮肉生涯,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不必留情。

“一丘埋身,竟无碑志,聊记名姓?”

击鼙鼓的小妓岔口道:“埋在此地的,都叫金陵子。”

“妾等执壶卖笑,不外‘生不留情,死不留名’八字。”段七娘盼目倩笑道,“由此观之,李郎尚能与妾‘略同’乎?”

这一问却把李白问住了。段七娘反唇相稽,原本也可以是一句委婉而动人的奉承,说的是终究有一天,李白能够完遂功业,声震天下,决计不止于一隐沦无名之辈。可是她无论如何不曾料到,这一问,却击中了李白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