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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三○ 宁邀襄野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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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比李白年长十二岁,比崔五年长十岁,举止活泼似少年,李白碰上了喜趣昂扬之人,总是识面倾心,一见如故,眸光炯炯,满脸洋溢着好奇,却插不上话。崔五则免不了有几分世家子弟的矜持,或则还暗自琢磨,为什么一定要将“十行尽志疏”改成“十行耽志疏”呢?便因此一迳沉默着。只那范十三,应许是惯逐风尘,见多识广,一礼才罢,便道:“久闻孟夫子息影鹿门山,不意近两年于伊阙、邙山之间,却时时听说夫子游踪。”

“伊阙”、“邙山”一前一后夹辅洛阳,没有别的含意,可是范十三刻意不说东都、不提洛阳,也是出于一番含蓄的礼貌。

近年来,隐逸之风随着开科求贤以显岩穴的制度而风行起来,先是“安心畎亩,力田之业夙彰科”,接着便有“道德资身,乡闾共挹科”、“养志丘园,嘉遁之风载远科”,甚至还冒出来一个“哲人奇士,隐沦屠钓科”。褒扬以爵禄,奖掖以功名,当然会出现像卢藏用那样沽名钓誉的“随驾隐士”。天子在处,成行成伍的“夷齐之士”便现身贡策,欲为“圣人参赞”。

许多具备科考资格却苦于榜头没有着落的士人,有的遵循两汉南北朝以来愈益制度化的“献赋”而谋晋身,借文章辞翰之称颂或讽谏,试图打动皇帝,猎取一官半职。有的则随朝廷动静,结交中外大臣,出入各级官署,掉摇文笔,博取声名。这些活动,看在高门大姓的士人眼中,的确有些尴尬。然而朝廷鼓励,察其情志而悯其遭遇者,也不忍苛责。孟浩然本来就是趁皇帝行在东都之际,前往洛下的群士之一,这是范十三蓄意不提洛阳,而讳之以洛阳前后两处地理之名的底细。

孰料孟浩然丝毫不隐瞒,仍只大笑,道:“三年在兹,一无所获。呵呵!既不得于君,只便热中而已!若非热中如孟某者,也须从诗句中澄清高怀。”笑言到此,孟浩然忽而转向崔五,道:“这也是某一再说‘耽志’胜于‘尽志’的缘故。”

“非请教不可。”崔五略一欠身,神色十分虔敬;即此瞬间,顺势瞥一眼李白和范十三,忽而想起来尚不曾引见这几位素未谋面之人,赶紧道:“汝海范宣,行十三;蜀中远客,昌明李侯十二白——李侯诗作神秀,大惊吾眼,夫子可与言者。”

孟浩然一时之间无心交际,随手一揖,急着要解释他对那两句诗的看法,李白却悠然道:“‘耽志’之旨,在于‘书传’,遂不以世务经心,此前代诸贤高古之所在,但不知孟夫子以为然否?”

此言一出,几前榻上猛可站起了两条人影,孟浩然的惊讶固不待说,被称为翁的老驿长龚霸也矍烁异常地回手按着崔五的肩膀,道:“汝道、汝道彼是昌明——昌明?”

“李十二白。”

龚霸还没来得及接腔,孟浩然也载惊载喜地喊道:“我道崔家郎君风标卓秀,不意另有佳士奇才在焉;失敬失敬!汝,亦知崔郎之《告身咏》耶?”

“实不知。”崔五和李白同时应道。

龚霸这时低声吩咐了驿卒几句,遣他出亭去了。孟浩然则扬声道:“史传所记,正是此言,‘耽志书传,未曾以世务经心’。噫!李郎娴熟乙部坟典,一至于斯?”

“某早岁作诗,亦曾用‘遣志’一词,为某师删削,改为‘耽志’,遂记之。”李白说的是实话,他并不知道孟浩然所背诵的那两句史传之语究竟有什么来历。

孟浩然一字改作,竟如此得意,是有缘故的——“耽志书传,未曾以世务经心”出于《魏书·逸士传·眭夸》。

眭(按:音虽)夸,又名眭昶,赵郡高邑人。从他的祖父眭迈开始,就担任西晋东海王司马越的军中谋掾,日后眭迈转投北方石勒,出掌徐州刺史。至于眭夸的父亲眭邃,也担任过后燕慕容宝朝廷的中书令,堪称北朝仕宦世家。

眭夸少有大度,不拘小节,“耽志书传,未曾以世务经心”语系乎此。由于寄情世外,不肯出仕,与俗寡合也是必然的。孟浩然改动一字,就是从这邃密之处揣摩齐国公崔家公子的性情、好尚而来。巧合的是,眭夸其人一生,最称知己的好友也姓崔,叫崔浩。

崔浩任职司徒,曾上奏朝廷征召眭夸任中郎,眭夸辞以身病而不赴。州郡官府强行派遣,眭夸不得已而至京,与崔浩盘桓数日,饮酒闲谈而已。崔浩后来只得把皇帝布达的告身抛在眭夸怀里,眭夸却喊着崔浩的行字,说:“桃简,卿已为司徒,何足以此劳国士也?吾便于此将别。”

眭夸私归,是要问罪的,还亏得崔浩屡为关说,方得脱免。眭夸也不承情,非但严峻地拒绝了崔浩所赠之马匹,甚至不回复通问的信函,直到崔浩惨死。

崔浩乃是因修北魏国史大张隐丑,不避忌讳,得罪于太武帝,被囚在木笼之中,“送于城南,使卫士数十人溲于其上,呼声嗷嗷,闻于行路”。终于在太平真君十一年被夷九族,此案牵连到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以及河东柳氏诸姻亲,尽夷其族。

谁都没有料到,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眭夸,在这生死交关之处,却显扬了千秋大节。他为故友身着素服,并代为接受乡人吊唁,他公开声言:“崔公既死,谁能更容眭夸!”于是写下了知名的《朋友篇》,一时天下传诵。至此可知,眭夸、崔浩实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士与贤人,孟浩然执意用“耽”字代“尽”字,就是以“耽志书传,未曾以世务经心”作引子,将这两个人的性情、遭遇和襟怀包揽在一字所得的联想之中,比起原先单薄的述怀之语,就沉厚得多了。

一字勘改,何须念念?孟浩然其实另有深刻的居心。此前,他竟夕连朝在龚霸家中与这老人家论道,原本玄谈无根,游心物外,忽然听得驿中杂役来报:江津来了个赴京就任的青年,看似是当年齐国公家的贵胄。孟浩然不觉为之讶然。

早在开元十二年冬,十一月中,由于预备封禅之故,皇帝行在东都,朝廷随驾而就,一切官常职守,也都东迁洛阳。先是,孟浩然夜观天象,看云气东集如飞,彗出如半席,竟夕不止,芒尾清昼可见,一连半月。孟浩然想起《史记·天官书》之言:“客星出天廷,有奇令。”客星乃非常之星,出入无常时,居留也无定处,忽见忽没,或行或止,暂寓于星辰之间,如寄身之客。此彗先欺于北斗,再入文昌,扫毕宿,拂天节,经天苑,很是惹眼。

这就有故事了。孟浩然不免为之大喜——想当年东汉隐者严光为光武帝召入殿中,促膝长谈,终日不倦。由于相知得意,渐失君臣之分,严光竟然把只脚搁在皇帝的肚子上。到了第二天,太史入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光武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

当是时,已经足年三十又六的孟浩然前思后想,总以为这客星入北斗的兆头不容小觑,反复合计,觉得自己的机缘也该到了,于是趁圣驾尚未启跸之前就来到了洛阳;千方百计结交了不少部里的“前行郎官”,诗酒宴会,文章酬赠,碌碌终日,两年有余,却始终没有一个了局。人皆不免一问:“郎君宁不一试而出身乎?”孟浩然无以应之——日后到他四十岁上,果然赴长安应举,榜上无名,嗒焉丧志。他似乎早就知道:应考出身,毕竟于己无分。

龚霸本人是流外小吏,但是数代以来,族中不乏显达,田产积聚极广,家业丰厚,在金陵号称巨富。他喜欢结交名士,尤其是对上清派道法十分入迷,座上往来嘉宾,多的是已经致仕归隐的郡县守官,以及颇孚名望的道流羽客。这些人竟日诗文酬答,高谈阔论;在他们眼中,孟浩然虽然是个后辈,然而只身漂泊,游踪万里,非仅吐嘱不俗,尤其是见识清奇,谈锋犀利,遂多以士礼相待。一旦听说“齐国公”“崔氏”,孟浩然的心头便猛可一亮——这不是那个以《告身咏》闻名一时的崔宗之吗?

改他一字,博他一粲,只是雕虫篆刻之余事,孟浩然是要借此在崔五面前踏一地步,于是接着慷慨陈词起来:

“蒙崔郎呼我一声‘夫子’,君不闻古圣夫子有云:‘后生可畏。’此言殊为至理。读郎君诗,大有萧然林下之味,然非少壮高明之士所当。古圣夫子又云:‘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这便说得是……”说到这里,把指尖朝自己的鼻头一指,“——某也!”

说时,孟浩然眼瞠眉耸,神情夸怪,逗得众人不由得噱笑连声,而崔五却不免为之感动。

他庐墓三年,实则灰心多于励志。平淡思之,时常觉得侪流百辈千万数,人人只求拚得耸壑昂霄,高人一肩,他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总在风云诡谲之际,随风持舵,以转危为安为能事。虽说才辩绝人而敏于事,能乘机反祸患而取富贵。据家人转述,他死前交代,无论如何要跟儿子转达几句遗言:“吾平生所事,皆适时制变,不专始谋。然每一反思,若芒刺在背!”这几句话,正是使崔五这“本朝岑郎”为人处事一大转捩的关键。

他懂得了畏惧——不只是畏惧,尤有甚者,是退却。这是为什么在他行酒令拈得“冠”字时,居然也会以“归路谁能识,抬头向月看”为结语,可见落拓疏散之致了。

还不到而立之年的崔五已经厌倦公门趋竞的生涯,他实在无法体会,年近不惑的孟浩然竟然尚有未竟之志,而且急迫,也就难以揣摩孟浩然借斟酌诗句以动人视听、借邀青睐的幽微用心;遂只绵绵淡淡地答道:“孟夫子隐居鹿门,是昔日庞德公养静之地,怀抱亦差近之。而夫子的诗名驰走半天下,某在洛下,时时听说,人人仰慕,但闻所吟,多陶、谢之音。所谓言为心画,故知夫子亦非汲急于时务者流,应不至以功名劝扬晚进矣。”

孟浩然没听出这话里的质疑,却五官一振,眼中浮光,道:“崔郎亦知某诗?”

崔五的话虽然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狐疑之意,却自有见闻之本。

孟浩然生于武周改元、另置宗庙的前夕,童幼懵懂,不知天下之鼎沸。彼时狄仁杰、娄师德先后贬逐;僧人怀义任大总管,火烧明堂,宫寝崩坏;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用事;突厥默啜时叛时降,边警无时无之;狄仁杰被贬后复相,仅一年便去世了,彼时孟浩然十二岁,对国局时务萌生了一种混糅着厌弃与关心的情绪,他身边的亲长,无不私以大唐为正朔;然耳闻目见,奉天礼佛,则莫武周之号是从。

又过了五年,也就是中宗神龙元年正月,张柬之、崔玄晖、敬晖、桓彦范、袁恕己举兵诛张易之、昌宗,迁太后于上阳宫——李唐皇帝复位。孟浩然在一片巨大的混乱中逐渐萌生出“慨然澄清天下,予亦可以有为”的自许。十八岁那年,他开始大量写诗,一次又一次出门游历,每一行不过百数十里,初则兼旬,渐至匝月,往往亲即土俗民风,农桑鄙事,这些,和诗作的锻炼一样,都是为了博一“出身”所下的工夫。

在二十岁上,他来到了与襄州故里不远的鹿门山,当时是大唐中宗景龙二年,孟浩然作《登鹿门山》一篇,很清楚地标志着他日后诗作的风格与宗旨:

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渐至鹿门山,山明翠微浅。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金涧饵芝术,石床卧苔藓。纷吾感耆旧,结揽事攀践。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探讨意未穷,回艇夕阳晚。

此后孟浩然绝大部分的诗作也都依循着这样一部章法,仿佛追随着诗意前行的作者与读者在一片自然山水中踅行,漫无所终而渐生兴会,逐字句之开展,透露出一闪即逝的情怀——它也许不深刻,也许不独特,但是一闪即逝,似有若无,甚至令人犹豫着是否错会其意;便成为孟诗鲜明的特色。

《水经注·沔水》中记载:“襄阳城东……沔水中有鱼梁洲,庞德公所居。”庞德公,本名是否即此,亦不详,是东汉末年名士,荆州襄阳人,躬耕于岘山之野,与司马徽、诸葛亮、徐庶结一不盟之党,彼此呼传声张,遍干诸侯,以取用于乱世。故诸葛以“卧龙”为号,司马以“水镜”为名,庞德公之侄庞统则以“凤雏”为字。诸人待价而沽,俟时以动。唯庞德公不见刘表,始终在鹿门山隐居未出,据传采药而终,诗云“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指此。

很显然,孟浩然初立志,虽然以终身不仕的庞德公为楷模,却也丝毫不能脱略于国事,不然不会有“纷吾感耆旧,结揽事攀践”的僝僽纠结,二十岁弱冠之年,已自抒发着“回艇夕阳晚”的时不我与之叹。

两年之后的中宗景龙四年,传闻皇后鸩毒弑帝,临淄王隆基起兵讨韦氏,孱懦的相王李旦继立,年号景云,再过一年,司马承祯奉诏入京,这是上清派道者为李唐皇室重振国姓、高揭治理的一举,司马承祯刻意漫谈“无为”,让首倡“无为”的老子李耳再度回到举国臣民的记忆之中,对于也顶着和李耳同一姓氏的皇家而言,于愿足矣。

这一年,孟浩然二十三岁。与他在鹿门山有了一个既属同乡、又属同道的“隐侣”张子容,作《夜归鹿门寺歌》,也提到了庞德公,诗人将庞德公借作张子容的隐喻:

山寺鸣钟昼已昏,鱼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如果说这一首中的“幽人”是指孟浩然自己,另一首《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则必然是指张子容了:

白鹤青岩畔,幽人有隐居。阶庭空水石,林壑罢樵渔。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疏。睹兹怀旧业,携策返吾庐。

“携策”之策,固有多歧之义。一是指竹简。凡书,字有多有少,一行可尽者,书之于“简”,数行可尽者,书之于“方”,方所不容者,乃书于“策”。策也可以当作算筹,就是谋算、谋划之意。此外,策也有马棰、马鞭的意思。《礼记·曲礼上》:“君车将驾,则仆执策立于马前。”此外,策马曰策;然二友隐居于鹿门,相邻咫尺,何须策马?看来此策,还是倾近于治国平天下的方略作解。这不能有所用于明时的一个“策”字,正是孟浩然“一闪而逝”、不忍铺陈的痛处。

次年是睿宗皇帝禅让之年,冬后孟浩然送张子容应进士举,一榜取了张子容为进士,从此孟浩然的诗也就在京朝之中益发广泛地流传着了。那一首送行之诗《送张子容进士赴举》,原文如此:

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惆怅野中别,殷勤岐路言。茂林予偃息,乔木尔飞翻。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

“谷风”二字出于《诗经·小雅·谷风之什》的首篇。仅就其首章所咏“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可知,斯作主旨,在于伤感朋友之间能够共患难而不能够共安乐的人情之常。此番送张子容远行,成败未卜,但是孟浩然已经预占地步,以为张子容终将“飞翻”而腾达,自己则不免“偃息”而沉沦;用语虽出于期勉,实则颇涉自卑与猜惧。

无何,张子容并没有像《谷风》之中所说的“将安将乐,女转弃予”,反倒是经由张子容的传播揄扬,这些襄州之野无托士子的少作,的确让鹿门山之地绽放华采,也使得深居简出的孟浩然有了不小的名望。

四年以后,岁在开元五年。很难说是否出于巧合,当朝宰臣张说一再外贬、终于来到岳州任刺史,孟浩然竟然夤缘参与了张说在洞庭湖畔所主持的诗酒之会,当场献酬了一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

孟浩然自己不会知道,“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终将成为千古名句;他当下所在意的,是“欲济无舟”、“坐观垂钓”以及徒然“羡鱼”。干谒之不能成,亦非由才具不佳,而是张说动辄在外逐任所大张旗鼓作诗文之会的目的,并不单纯。

一般以刺史之尊,凡列在“望”“紧”以上的大州,人流赛江河,往来是极其频繁的。结交时贤、巩固族姓,都是必要的工夫。然而身为国之重臣,一旦外放,往往戒慎恐惧,韬光养晦。有太多的例子显示:这些人为了不惊惹政敌注目,常刻意纵情诗酒,以示宦途灰心,不复有进取之意。

对于身在江湖,亟欲得一出身而强为干谒者来说,诗酒之会,又常是最容易攀交结缘的场合。故有心干人者自有心,无意被干者自无意;酒酣耳热,意洽言欢的情境无时无之,招饮、赋诗、联吟、题壁以及最有趣也最普遍的行令,落魄文生与放逐贵人自有说不完、道不尽的霜天寒晓可以相互慰藉,透过烟江云水,飘絮飞尘,反凝着种种人生的浮光掠影。在相会的片刻,经由酒令中巧妙会心的字句互相赏慕才华,以相互慰藉——只不过,要像孟浩然所想望的那样得知而见重,是太天真了些。

孟浩然已近而立之年,特别感到急迫,甚至到了逢人便探询机会、央请推举的地步。这一时期,他的诗句益发凝练,尤其是在声调和格律的掌握上,堪称精准响亮,即使是作古风,也刻意以律绝的格调大量运用黏对的手法,让诗篇读来抑扬有节。像是《书怀贻京邑同好》:

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体袭遗训,趋庭沾末躬。昼夜常自强,词翰颇亦工。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慈亲向羸老,喜惧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箪瓢夕屡空。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当途诉知己,投刺匪求蒙。秦楚邈离异,飜飞何日同?

此诗起句自附族祖于古圣孟轲,堪说是唐人推溯家世的习惯,然自“趋庭”句以下,就展现了文、命两不相谐的怨憾。身在楚野而心怀唐廷(以复古而用‘秦’字代),又用了“飜飞”一词来状述自己瞻望当局的感慨。其中萦回不能释者,在于关键性的典故:“捧檄怀毛公”。这是具载于《后汉书》卷三十九列传第二十九上的故事。

此卷著录大孝成器之人,有庐江毛义,年少守节,有孝行,而苦于家贫。当时的南阳名士张奉慕其名而前往拜望,恰巧府署中来了檄文,任命毛义出任安阳县尉。张奉见毛义捧檄而入,喜动颜色,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浪得虚名、贪恋官禄的人,登时便瞧他不起,遂掉臂而去了。直到毛义的母亲一死,毛义立刻辞官,朝廷屡征不至,张奉才感叹地说:“贤者固不可测!往日之喜,乃为亲屈也。斯盖所谓‘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者也。”

真实的奉亲生涯是否一如毛义那样偃蹇困顿?实亦未必。孟浩然在诗中诉其清贫,不如道其失意的意思居多。以同时期所作之诗《田园作》视之,尚有果树千株,应该还不至于不能养亲:

敝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丘园日已暮。晨兴自多怀,昼坐常寡悟。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

《田园作》和《书怀贻京邑同好》相通相同之处,是对于自己而立之年一无成就的惶恐和焦虑。但是在修辞上,“敝庐”、“养素”、“植果”、“丘园”等等,无不如影随形地取径于陶,于是《田园作》便形成了另一种简朴质直的风格,直似以渊明诗为摹本。

用“三径”一词直逼五柳,固无论矣;至如“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这样的句子,粤字即是曰字,余字即是我字,“粤余”即可以解之为“叹我”,“任推迁”则是指任由时光轻易地流逝。其用语刻意仿古,皆此类也。

而崔五所谓:“但闻所吟,多陶、谢之音。所谓言为心画,故知夫子亦非汲急于时务者流。”实无反讽之意,以他贵胄出身、袭封子弟的心情来看,的确不了解:一个居心行事真如毛义、陶潜一般的诗人,为什么老是“冲天羡鸿鹄”、“望断金马门”,看着人飜飞于宫阙之间而不能释怀?

崔五确实熟悉孟浩然的诗句,一旦被他问着,毫不犹豫地背诵了几联名句,以及约莫在六七年前,在岐王李范、光禄少卿驸马都尉裴虚己连朝不歇的游宴之上,读到了哄传大江南北的《晚春卧病寄张八》中最为人所乐道的几句:“云山阻梦思,衾枕劳歌咏。歌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贾谊才空逸,安仁鬓欲丝。”

孟浩然闻言大乐,抖着手回头向龚霸讨物事,龚霸会意,打从怀中摸出一卷,约莫二三十纸,粗皮封、细麻线,略事捆裹,侧面还悉心加之以丝缝——连李白都能一眼看出来,那是“怀轴”。数年前在大匡山上,月娘曾经教导他亲手制作。这“怀轴”乃是从科考之行而来。唐人举进士,必有行卷,为缄轴,士子录其平素所著文章、诗歌,以献主司,约略熟悉文笔,方便于斟酌考卷之时加减照应。月娘常说:这“怀轴”是出门在外的士人所必须操习的第一门手艺,也有工巧的讲究,能够将零散录写的诗文裁割整齐,扎缝成卷,除了抄写工整,还要装束雅洁。较之于饮食炊爨、衣袍裁缀,此艺尤不可废。

“是编皆某所作,”孟浩然从龚霸手里接了过来,举奉崔五,笑道,“所录亦不多,皆鹿门山里山外十年间感遇、怀人、明志之情,与崔郎素昧平生,勉为交关之韵响,千祈雅正而已。”

看得出来,这是孟浩然将原本抄给龚霸的诗什转让给不期而遇的崔五了。崔五也举卷过顶,恭礼收受,道:“崔五敬领厚贶。”

正送纳间,龚霸差遣出亭的驿卒回来了,先让近一列捧着酒食案器的从人,依照席次,将酒食皿盏布置了。那驿卒手上也没闲着,捧着端正平滑、直棱方角,外罩白绫底金紫线绣滚饰的一叠软物,待这厢七手八脚地伺候以毕,随即恭恭敬敬呈给了龚霸。龚霸先搁在身后榻席上,回身对崔五道:

“请恕龚霸老迈鲁莽,一旦文之意上来了贵客,便不暇细修仪检,匆促前来,有扰清会,端此聊备水酒为谢。”

宾主相互谦让了几句,问过程途,尚未举箸行杯,龚霸又转向李白,道:“某且随崔郎呼一声李侯罢——李侯少年英才,声价已为时贤所推,委实难得啊!”

李白如堕五里雾中,还在勉力想着所谓“时贤”究竟是什么人,崔五和范十三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孟浩然称道起他的诗句。孟浩然这是第一度正眼熟视身边这体貌清癯、容色明亮、眸光炯炯的后生,但觉斯人独有一种罕见的器性,像是从边外天涯、极其遥远之处而来;观之莹然,感之修然,一身独立,与此世格格不入,却又朗然无所犯忤;的确是个叫人耳目一新的青年。

孟浩然身为长者,却是个既无功名,更未通籍的读书人,在崔五面前,不能随口臧否,他只是微微颔首,什么话也没说。

龚霸显然还要说下去,他反手取了驿卒捧来的白绫包裹,道:“李侯初次过金陵,便有玉霄峰白云宫道者为扫阶墀,奉呈此物。”

李白几乎不敢置信,口中冒出一声轻呼——他想起了江陵城下的丹丘子、司马承祯以及面容已经模糊的崔涤。

龚霸将白绫包裹递上前,李白捧在手中,不敢轻动,任由这老驿长替他一角一角地掀开,里头露出来一袭色泽沉暗,却隐隐然焕发着幽微光芒的紫袍。